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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文】 千山萬壑逶迤不斷奔赴荊門;此地還遺留生長明妃的山村。
一別漢宮她嫁到北方的荒漠;衹留下青塚一座面嚮着黃昏。
憑看圖漢元帝豈識月貌花容?昭君佩帶玉飾徒然月夜歸魂。
千載流傳她作的鬍音琵琶麯;麯中傾訴的分明是滿腔悲憤。
【注釋】 1、明妃:即王嬙、王昭君,漢元帝宮人,晉時因避司馬昭諱改稱明君,後人又稱明妃。昭君村在歸州(今湖北秭歸縣)東北四十裏,與夔州相近。
2、尚有村:還留下生長她的村莊,即古跡之意。
3、一去句:昭君離開漢宮,遠嫁匈奴後,從此不再回來,永遠和朔漠連在一起了。紫臺:猶紫禁,帝王所居。江淹《恨賦》:"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臺稍遠,關山無極。"朔漠:北方沙漠,指匈奴所居之地。
4、畫圖句:意謂元帝對着畫圖豈能看清她的美麗容顔。
5、環佩句:意謂昭君既死在匈奴不得歸,衹有她的魂能月夜歸來,故曰"空歸"。應上"嚮黃昏"。環佩:婦女裝飾品,指昭君。
6、千載兩句:琵琶本西域鬍人樂器,相傳漢武帝以公主(實為江都王女)嫁西域烏孫,公主悲傷,鬍人乃於馬上彈琵琶以娛之。因昭君事與烏孫公主遠嫁有類似處,故推想如此。又《琴操》也記昭君在外,曾作怨思之歌,後人名為《昭君怨》。作鬍語:琵琶中的鬍音。麯中論:麯中的怨訴。
【賞析】 這是杜甫經過昭君村時所作的詠史詩。想到昭君生於名邦,歿於塞外,去國之怨,難以言表。因此,主題落在"怨恨"二字,"一去"二字,是怨的開始,"獨留"兩字,是怨的終結。作者既同情昭君,也感慨自身。瀋德潛說:"詠昭君詩此為絶唱。"信然。
[鑒賞]
這是《詠懷古跡五首》中的第三首,詩人藉詠昭君村、懷念王昭君來抒寫自己的懷抱。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詩的發端兩句,首先點出昭君村所在的地方。據《一統志》說:“昭君村,在荊州府歸州東北四十裏。”其地址,即在今湖北秭歸縣的香溪。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正住在夔州白帝城。這是三峽西頭,地勢較高。他站在白帝城高處,東望三峽東口外的荊門山及其附近的昭君村。遠隔數百裏,本來是望不到的,但他發揮想象力,由近及遠,構想出群山萬壑隨着險急的江流,奔赴荊門山的雄奇壯麗的圖景。他就以這個圖景作為本詩的首句,起勢很不平凡。杜甫寫三峽江流有“衆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長江二首》)的警句,用一個“爭”字,突出了三峽水勢之驚險。這裏則用一個“赴”字突出了三峽山勢的雄奇生動。這可說是一個有趣的對照。但是,詩的下一句,卻落到一個小小的昭君村上,頗有點出人意外,因引起評論傢一些不同的議論。明人鬍震亨評註的《杜詩通》就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當似生長英雄起句,此未為合作。”意思是這樣氣象雄偉的起句,衹有用在生長英雄的地方纔適當,用在昭君村上是不適合,不協調的。清人吳瞻泰的《杜詩提要》則又是另一種看法。他說:“發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謂山水逶迤,鐘靈毓秀,始産一明妃。說得窈窕紅顔,驚天動地。”意思是說,杜甫正是為了擡高昭君這個“窈窕紅顔”,要把她寫得“驚天動地”,所以纔藉高山大川的雄偉氣象來烘托她。楊倫《杜詩鏡銓》說:“從地靈說入,多少鄭重。”亦與此意相接近。究竟誰是誰非,如何體會詩人的構思,須要結合全詩的主題和中心才能說明白,所以留到後面再說。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塚嚮黃昏。”前兩句寫昭君村,這兩句纔寫到昭君本人。詩人衹用這樣簡短而雄渾有力的兩句詩,就寫盡了昭君一生的悲劇。從這兩句詩的構思和詞語說,杜甫大概是藉用了南朝江淹《恨賦》裏的話:“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臺稍遠,關山無極。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絶兮異域。”但是,仔細地對照一下之後,我們應該承認,杜甫這兩句詩所概括的思想內容的豐富和深刻,大大超過了江淹。清人朱瀚《杜詩解意》說:“‘連’字寫出塞之景,‘嚮’字寫思漢之心,筆下有神。”說得很對。但是,有神的並不止這兩個字。衹看上句的紫臺和朔漠,自然就會想到離別漢宮、遠嫁匈奴的昭君在萬裏之外,在異國殊俗的環境中,一輩子所過的生活。而下句寫昭君死葬塞外,用青塚、黃昏這兩個最簡單而現成的詞彙,尤其具有大巧若拙的藝術匠心。在日常的語言裏,黃昏兩字都是指時間,而在這裏,它似乎更主要是指空間了,它指的是那和無邊的大漠連在一起的、籠罩四野的黃昏的天幕,它是那樣地大,仿佛能夠吞食一切,消化一切,但是,獨有一個墓草長青的青塚,它吞食不下,消化不了。想到這裏,這句詩自然就給人一種天地無情、青塚有恨的無比廣大而沉重之感。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夜魂。”這是緊接着前兩句,更進一步寫昭君的身世傢國之情。畫圖句承前第三句,環珮句承前第四句。畫圖句是說,由於漢元帝的昏庸,對後妃宮人們,衹看圖畫不看人,把她們的命運完全交給畫工們來擺布。省識,是略識之意。說元帝從圖畫裏略識昭君,實際上就是根本不識昭君,所以就造成了昭君葬身塞外的悲劇。環珮句是寫她懷念故國之心,永遠不變,雖骨留青塚,魂靈還會在月夜回到生長她的父母之邦。南宋詞人姜夔在他的詠梅名作《疏影》裏曾經把杜甫這句詩從形象上進一步豐富提高:
昭君不慣鬍沙遠,
但暗憶江南江北。
想珮環月夜歸來,
化作此花幽獨。
這裏寫昭君想念的是江南江北,不是長安的漢宮特別動人。月夜歸來的昭君幽靈,經過提煉,化身成為芬芳縞素的梅花,想象更是幽美!
“千載琵琶作鬍語,分明怨恨麯中論。”這是此詩的結尾,藉千載作鬍音的琵琶麯調,點明全詩寫昭君“怨恨”的主題。據漢劉熙的《釋名》說:“琵琶,本出於鬍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琵,引手卻曰琶。”晉石崇《明君詞序》說:“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琵琶本是從鬍人傳入中國的樂器,經常彈奏的是鬍音鬍調的塞外之麯,後來許多人同情昭君,又寫了《昭君怨》、《王明君》等琵琶樂麯,於是琵琶和昭君在詩歌裏就密切難分了。
前面已經反復說明,昭君的“怨恨”儘管也包含着“恨帝始不見遇”的“怨思”,但更主要的,還是一個遠嫁異域的女子永遠懷念鄉土,懷念故土的怨恨憂思,它是千百年中世代積纍和鞏固起來的對自己的鄉土和祖國的最深厚的共同的感情。
話又回到本詩開頭兩句上了。鬍震亨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的詩句衹能用於“生長英雄”的地方,用在“生長明妃”的小村子就不適當,正是因為他衹從哀嘆紅顔薄命之類的狹隘感情來理解昭君,沒有體會昭君怨恨之情的分量。吳瞻泰意識到杜甫要把昭君寫得“驚天動地”,楊倫體會到杜甫下筆“鄭重”的態度,但也未把昭君何以能“驚天動地”,何以值得“鄭重”的道理說透。昭君雖然是一個女子,但她身行萬裏,塚留千秋,心與祖國同在,名隨詩樂長存,為什麽不值得用“群山萬壑赴荊門”這樣壯麗的詩句來鄭重地寫呢?
杜甫的詩題叫《詠懷古跡》,顯然他在寫昭君的怨恨之情時,是寄托了自己的身世傢國之情的。他當時正“飄泊西南天地間”,遠離故鄉,處境和昭君相似。雖然他在夔州,距故鄉洛陽偃師一帶不象昭君出塞那樣遠隔萬裏,但是“書信中原闊,幹戈北斗深”,洛陽對他來說,仍然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他寓居在昭君的故鄉,正好藉昭君當年相念故土、夜月魂歸的形象,寄托自己想念故鄉的心情。
清人李子德說:“衹敘明妃,始終無一語涉議論,而意無不包。後來諸傢,總不能及。”這個評語的確說出了這首詩最重要的藝術特色,它自始至終,全從形象落筆,不着半句抽象的議論,而“獨留青塚嚮黃昏”、“環珮空歸月夜魂”的昭君的悲劇形象,卻在讀者的心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
(廖仲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