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 杜甫 Du Fu  唐代   (712~7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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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憶捨弟 Remembering my Brothers on a Moonlight Night
贈衛八處士 TO MY RETIRED FRIEND 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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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首一頁
古詩 ancient style poetry
羌村

杜甫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裏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晚歲迫偷生,還傢少歡趣。
  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
  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註。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鬥爭。
  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
  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
  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
  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徵”。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
  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賞析】   至德二載(757)杜甫為左拾遺時,房琯罷相,他上書援救,觸怒肅宗,被放還鄜州羌村(在今陝西富縣南)探傢。《羌村三首》就是這次還傢所作。三首詩蟬聯而下,構成一組還傢“三部麯”。
  
    第一首寫剛到傢時閤家悲喜交集的情景。
  
    前四句敘寫在夕陽西下時分抵達羌村的情況。迎接落日的是滿天崢嶸萬狀、重崖疊嶂似的赤雲,這爛的景色,自會喚起“歸客”親切的記憶而為之激動。“日腳”是指透過雲縫照射下來的光柱,象是太陽的腳。“日腳下平地”一句,既融入口語又頗有擬人化色彩,似乎太陽經過一天奔勞,也急於跨入地底休息。而此時詩人恰巧也結束漫長行程,到傢了。“白頭拾遺徒步歸”,長途奔勞,早巴望着到傢休息。開篇的寫景中融進了到傢的興奮感覺。“柴門鳥雀噪”是具有特徵性的鄉村黃昏景色,同時,這鳥兒喧賓奪主的聲浪,又反襯出那年月村落的蕭索荒蕪。寫景中隱隱流露出一種悲涼之感。“歸客千裏至”一句,措語平實,卻極不尋常。其中寓有幾分如釋重負之感,又暗暗摻雜着“近鄉情更怯”的忐忑不安。
  
    後八句寫初見傢人、鄰里時悲喜交集之狀。這裏沒有任何繁縟沉悶的敘述,而簡潔地用了三個畫面來再現。首先是與妻孥見面。乍見時似該喜悅而不當驚怪。然而,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人命危淺,朝不保夕,親人忽然出現,真叫妻孥不敢信,不敢認,乃至發楞(“怪我在”),直到“驚定”,纔“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喜達行在所》)。這反常的情態,麯折反映出那個非常時代的影子。寫見面畢,詩人從而感慨道:“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這裏,“偶然”二字含有極豐富的內容和無限的感慨。杜甫從陷叛軍之手到脫離叛軍亡歸,從觸怒肅宗到此次返傢,風波險惡,現在竟得生還,不是太偶然了嗎?妻子之怪,又何足怪呢?言下大有“歸來始自憐”意,刻畫患難餘生之人的心理極切。
  
    其次是鄰里的圍觀。消息不脛而走,引來偌多鄰人。古時農村墻矮,所以鄰人能憑墻相望。這些鄰人,一方面是旁觀者,故衹識趣地遠看,不忍攪擾這一傢人既幸福而又頗心酸的時刻;另一方面他們又並非無動於衷地旁觀,而是人人都進入角色,“感嘆亦歔欷”,是對之羨慕?為之心酸?還是勾起自傢的傷痛?短短數語,多麽富於人情味,又多麽含蓄藴藉。
  
    其三是一傢子夜闌秉燭對坐情景。深夜了,最初的激動也該過去了,可杜甫一傢還沉浸在興奮的餘情之中。“宜睡而復秉燭,以見久客喜歸之意。”(陸遊《老學庵筆記》捲六)這個畫面即成為首章搖生姿的結尾。
  
    第二首寫還傢後矛盾苦悶的心情。
  
    前八句寫無聊寡歡的情狀。杜甫這次奉旨回傢,實際上無異於放逐。對於常人來說,“生還偶然遂”自是不幸中之大幸;而對於憂樂關乎天下的詩人,適成為幸運中之大不幸。居定之後,他即時就感到一種責任心的煎熬,覺得值此萬方多難之際守着個小家庭,無異於苟且偷生。可這一切又是迫不得已的。這樣一種缺乏歡趣的情態,連孩子也有所察覺:“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早見此歸不是本意,於是繞膝慰留,畏爺復去。”(金聖嘆)對於“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的詩人,沒有比這個細節更能表現他的悒鬱寡歡的了。
  
    於是他回憶去年六七月間納涼“池邊樹”的往事。那時他對在靈武即位的肅宗和自己立朝報國寄予很大希望,故而多少有些“歡趣”。誰知事隔一年,卻遭到如許失望,不禁憂從中來,百感交集,備受煎熬。敘事抒情中忽插入“蕭蕭北風勁”的寫景,又大大添加了一種悲涼凄苦的氣氛。
  
    末四句寫到秋收已畢,雖然新酒未曾釀出,卻計日可待,似乎可感到它從糟床汩汩流出。“賴知”、“已覺”均屬料想之詞。說酒是因愁,深切表現出詩人矛盾苦悶的心理──他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第三首寫鄰人來訪情事。
  
    前四句先安排了一個有趣的序麯:“客至”的當兒,庭院裏發生着一場雞鬥,群雞亂叫。待到主人把雞趕到它們棲息的庭樹上(古代黃河流域一帶養雞之法如此),院內安靜下來時,這纔聽見客人叩柴門的聲音。這開篇不但頗具村野生活情趣,同時也表現出意外值客的欣喜。
  
    來的四五人全是父老,沒有稍為年輕的人,這為後文父老感傷的話張本。這些老人都攜酒而來,酒色清濁不一,各各表示着一傢心意。在如此艱難歲月還這樣看重情禮,是難能可貴的,表現了淳厚的民風並未被戰爭完全泯滅。緊接四句以父老不經意的口吻道出時事:由斟酒謙稱“酒味薄”,從酒味薄說到生産的破壞,再引出“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徵”。時世之艱難,點明而不說盡,耐人尋思。
  
    末了寫主人緻答詞。父老們的盛意使他感奮,因而情不自禁地為之高歌以表謝忱。此外言“愧”,暗中照應“晚歲迫偷生”意。如果說全組詩的情緒在第二首中有些低落,此處則由父老緻詞而重新高漲。所以他答謝作歌,強為歡顔,“歌罷”終不免仰天長嘆。所歌內容雖無具體敘寫,但從“艱難愧深情”句和歌所産生的“四座淚縱橫”的效果可知,其中當含有對父老的感激、對時事的憂慮、以及身世的感喟等等情感內容。不明寫,讓讀者從詩中氣氛、意境玩味,以聯想作補充,更能豐富詩的內涵。寫到歌哭結束,語至沉痛,令讀者三復斯言,掩捲而情不自已。
  
    安史之亂給唐代人民帶來深重苦難。“兒童盡東徵”、“黍地無人耕”的現象,遍及整個北國農村,何止羌村而然。《羌村三首》就通過北國農村之一角,反映出當時社會現實與詩人係心國事的情懷,具有很高的典型意義。
  
    這組詩,每章既能獨立成篇,卻又相互聯結,構成一個完整的統一體。第一首寫初見傢人,是組詩的總起,三首中惟此章以興法開篇。第二首敘還傢後事,上承“妻孥”句;而說到“偷生”,又下啓“艱難愧深情”意。第三首寫鄰人的交往,上承“鄰人”句;寫斟酒,則承“如今足斟酌”意;最終歸結到憂國憂民、傷時念亂,又成為組詩的結穴。這樣的組詩,通常又謂之“連章體”。詩人從還傢情事中抽選三個有代表性的生活片段予以描繪。不但每章筆墨集中,以點概面,而且利用章與章的自然停頓,造成幕閉幕啓的效果,給讀者以發揮想象與聯想的空間,所以組詩篇幅不大而能含蓄深沉。
  
    《羌村三首》以白描見長。雖然取材於一時見聞,而景實情真,略無誇飾。由於能抓住典型的生活情景與人物心理活動,詩句表現力強,大都耐人含咀。寫景如“柴門鳥雀噪”、“鄰人滿墻頭”及“群雞正亂叫”四句等,“摹寫村落田傢,情事如見”(申涵光)。寫人如“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均窮極人物情態,後一聯竟被後世詩人詞客屢屢化用。如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晏幾道“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陳師道“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等。又如“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寫幼子倚人情狀,栩栩如生。恰如前人評贊:“一字一句,鏤出肺腸,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轉周至,躍然目前,又若尋常人所欲道者”(見《杜詩鏡銓》引王慎中語)。這種“若尋常人所欲道”而終使“才人莫知措手”的描寫,充分體現作者白描之功力。總之,由於這組詩語言平易,詩意凝煉,音韻諧調,抒情氣氛濃郁,在杜詩中占有重要地位。
  
    (周嘯天)

【資料來源】 217_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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