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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在杜甫的五言詩裏,這是一首代表作。杜甫自京赴奉先縣,是在天寶十四載(755)的十月、十一月之間。是年十月,唐玄宗攜楊貴妃往驪山華清宮避寒,十一月,安祿山即舉兵造反。杜甫途經驪山時,玄宗、貴妃正在大玩特玩,殊不知安祿山叛軍已鬧得不可開交。其時,安史之亂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長安,然而詩人途中的見聞和感受,已經顯示出社會動亂的端倪。所以千載以後讀了這首詩,誠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詩人敏銳的觀察力,不能不為人所嘆服。
原詩五百字,可分為三大段。開頭至“放歌破愁絶”為第一段。這一段千回百折,層層如剝蕉心,出語的自然圓轉,雖用白話來寫很難得超過它。
杜甫舊宅在長安城南,所以自稱杜陵布衣。“老大意轉拙”,猶俗語說“越活越回去了”;怎樣笨拙法呢?偏要去自比稷與契這兩位虞舜的賢臣,所志如此迂闊,豈有不失敗之理。濩(huò獲)落,即廓落,大而無當,空廓而無用之意。“居然成濩落”,即果然失敗了。契闊,即辛苦。自己明知定要失敗,卻甘心辛勤到老。這六句是一層意思,自嘲中帶有幽憤,下邊更逼進了一步。人雖已老了,卻還沒死,衹要還未蓋棺,就須努力,仍有志願通達的一天,口氣是非常堅决的。孟子說,“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是以若是其急也。”老杜自比稷契,所以說“窮年憂黎元”,盡自己的一生,與萬民同哀樂,衷腸熱烈如此,自不免為同學老先生們所笑。他卻毫不在乎,衹是格外慷慨悲歌。詩到這裏總為一小段,下文便轉了意思。
隱逸本為士大夫們所崇尚。老杜說,我難道真這樣的傻,不想瀟灑山林,度過時光嗎?無奈生逢堯舜之君,不忍走開罷了。從這裏又轉出意思來,既生在堯舜一般的盛世,當然人才濟濟,難道少你一人不得嗎?構造廊廟都是磐磐大纔,原不少我這樣一個人,但我卻偏要挨上來。為什麽這樣呢?這說不上什麽原故,衹是一種脾氣性情罷了,好比嚮日葵老跟着太陽轉呀。忠君愛國發乎天性,固然很好,不過卻也有一層意思必須找補的。世人會不會覺得自己過於熱中功名,奔走利祿?所以接下去寫道:為個人利益着想的人,象螞蟻似的能夠經營自己的巢穴;我卻偏要嚮滄海的巨鯨看齊,自然把生計都給耽擱了。自己雖有用世之心,可是因為羞於幹謁,直到現在還辛辛苦苦,埋沒風塵。
下面又反接找補。上文說“身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但即堯舜之世,何嘗沒有隱逸避世的,例如許由、巢父。巢、由是高尚的君子,我雖自愧不如,卻也不能改變我的操行。這兩句一句一折。既不能高攀稷契,亦不屑俯就利祿,又不忍象巢、由跳出圈子去逃避現實,衹好飲酒賦詩。沉醉或能忘憂,放歌聊可破悶。詩酒流連,好象都很風雅,其實是不得已呵。詩篇開首到此,進退麯折,盡情抒懷,熱烈衷腸非常真實。
第二段從“歲暮百草零”至“惆悵難再述”。這一段,記敘描寫議論並用。首六句敘上路情形,在初鼕十月、十一月之交,半夜動身,清早過驪山,明皇貴妃正在華清宮。“蚩尤”兩句舊註多誤。蚩尤嘗作霧,即用作霧之代語,下云“塞寒空”分明是霧。在這裏,衹見霧塞寒空,霧重故地滑。溫泉蒸氣鬱勃,羽林軍校往來如織。驪宮鼕曉,氣象萬千。寥寥數筆,寫出了真正的華清宮。“君臣留難娛,樂動殷膠葛”兩句亦即白居易《長恨歌》所云“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說“君臣留歡娛”,輕輕點過,卻把唐明皇一起拉到渾水裏去。然則上文所謂堯舜之君,真不過說說好聽,遮遮世人眼罷了。
“彤庭”四句,瀋痛極了。一絲一縷都出於女工之手,朝廷卻用橫暴鞭撻的方式攫奪來。然後皇帝再分賞群臣,叫他們好好地為朝廷效力。群臣如果忽視了這個道理,辜負國恩,豈不等於白扔了嗎?然而袞袞諸公,莫不如此,詩人心中怎能平靜!“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句中“如”、“豈”兩個虛詞,一進一退,逼問有力。百姓已痛苦不堪,而朝廷之上卻擠滿了這班貪婪庸鄙、毫無心肝的傢夥,國事的危險真象千鈞一發,仁人之心應該戰慄的。
“況聞”以下更進了一步。“聞”者虛擬之詞,宮禁事秘,不敢說一定。豈但文武百官如此,“中樞”、“大內”的情形又何嘗好一些,或者更加厲害吧。聽說大內的奇珍異寶都已進了貴戚豪門,此當指楊國忠之流。“中堂”兩句,寫美人如玉,被煙霧般的輕紗籠着,指虢國夫人,還是楊玉環呢?這種攻擊法,一步逼緊一步,離唐明皇衹隔一層薄紙了。
似乎不宜再尖銳地說下去,故轉入平鋪。“煖客”以下四句兩聯,十字作對,謂之隔句對,或扇面對,調子相當地紆緩。因意味太嚴重了,不能不藉藻色音聲的曼妙渲染一番,稍稍衝淡。其實,紆緩中又暗蓄進逼之勢。貂鼠裘,駝蹄羹,霜橙香橘,各種珍品盡情享受,酒肉凡品,自任其臭腐,不須愛惜的了。
文勢稍寬平了一點兒,緊接着又大聲疾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老杜真是一句不肯放鬆,一筆不肯落平的。這是傳誦千古的名句。似乎一往高歌,暗地卻結上啓下,令人不覺,《鏡銓》夾評“拍到路上無痕”,講得很對。驪山宮裝點得象仙界一般,而宮門之外即有路倒屍。咫尺之間,榮枯差別如此,那還有什麽可說的?是的,不能再說,亦無須再說了。在這兒打住,是很恰當的。
第三段從“北轅就涇渭”至末尾。全篇從自己憂念傢國說起,最後又以自己的境遇聯繫時局作為總結。“詠懷”兩字通貫全篇。
“群冰”以下八句,敘述路上情形。首句有“群冰”“群水”的異文。仇註“群水或作群冰,非。此時正鼕,冰凌未解也。”此說不妥,此詩或作於十月下旬,正不必泥定仲鼕。作群冰,詩意自愜。雖鼕寒,高水激湍,故冰猶未合耳。觀下文“高崒兀”“聲窸窣”,作冰為勝。這八句,句句寫實,衹“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兩句,用共工氏怒觸不周山的典故,暗示時勢的嚴重。
接着寫到傢並抒發感慨。一進門,就聽見傢人在號咷大哭,這實在是非常戲劇化的。“幼子餓已卒”,“無食緻夭折”,景況是凄慘的。“吾寧捨一哀”,用《禮記·檀弓》記孔子的話:“遇於一哀而出涕,予惡夫涕之無從也。”“捨”字有割捨放棄的意思,說我能夠勉強達觀自遣,但鄰里且為之嗚咽,況做父親的人讓兒子生生的餓死,豈不慚愧。時節過了秋收,糧食原不該缺乏,窮人可還不免有倉皇挨餓的。象自己這樣,總算很苦的了。是否頂苦呢?倒也未必。因為他大小總是個官兒,照例可以免租稅和兵役的,尚且狼狽得如此,一般平民擾亂不安的情況,自必遠遠過於此。弱者填溝壑,強者想造反,都是一定的。想起世上有多少失業之徒,久役不歸的兵士,那些武行腳色已都紮扮好了,衹等上場鑼響,便要真殺真砍,大亂之來已迫眉睫,自然憂從中來不可斷絶,與終南山齊高,與大海接其混茫了。表面看來,似乎窮人發癡,癡人說夢,那知過不了幾日,漁陽鼙鼓已揭天而來了,方知詩人的真知灼見啊!
這一段文字仿佛閑敘傢常,不很用力,卻自然而然地於不知不覺中已總結了全詩,極其神妙。結尾最難,必須結束得住,方纔是一篇完整的詩。他思想的方式無非“推己及人”,並沒有什麽神秘。結合小我的生活,推想到大群;從萬民的哀樂,定一國之興衰,自然句句都真,都會應驗的。以文而論,固是一代之史詩,即論事,亦千秋之殷鑒矣。
(俞平伯)
【資料來源】 216_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