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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文】 其一:
秋天來了,霜降楓林,楓葉凋零敗落,巫山、巫峽一帶蕭瑟陰森。峽中的江水波浪滔天,好像連天也一起涌過來似的,大概是邊塞幹戈’擾攘接着了地上的陰氣吧。兩度菊開,自己仍然漂泊在他鄉,不禁傷感落淚,孤獨的小舟,還長係着懷念故園的一顆心啊!天漸漸冷了,處處有人移動刀尺在趕製過鼕的寒衣,晚上從白帝城的高處傳來急促的搗衣裳的砧杵聲。
其三:
白帝城裏千傢萬戶靜靜地沐浴在秋日的朝暉中,我天天去江邊的樓上,坐着看對面青翠的山峰。連續兩夜在船上過夜的漁人,仍泛着小舟在江中漂流,雖已是清秋季節,燕子仍然展翅飛來飛去,漢朝的匡衡嚮皇帝直諫,他把功名看得很淡薄,劉嚮傳授經學,怎奈事不遂心。古人尚且如此,我更是不必說了,年少時一起求學的同學大都已飛黃騰達了,他們在長安附近的五陵,穿輕裘,乘肥馬,過着富貴的生活。
其五:
蓬萊宮正對着巍峨的終南山,承露盤內的金柱高高地聳立在雲霄間。西望瑤池,懷疑是王母降落人間,從東邊來的祥瑞紫氣充滿了函𠔌關。皇上臨朝,用以障面的雉尾羽扇慢慢移開,日光照射在皇上穿的綉有竜鱗的衣服上,閃閃發光,我有幸看見了聖上的容顔。自己臥病滄江,一覺醒來,驚奇地發現已經暮年歲晚,幾次回想到青瑣宮門,也曾點過朝班啊!
【注釋】 其一:
(1)秋興:秋日感興。
(2)玉露:指霜。
(3)巫山巫峽:這兩處均在今四川省巫山縣。
(4)江間:指巫峽。兼:連。
(5)兩開:兩次開放。他日:往日。
(6)一係:長係。
(7)刀尺:指作衣裳的工具。
(8)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節縣。砧:搗衣石。
其三:
(1)翠微:青的山。
(2)信宿:再宿。
(3)匡衡:字雅圭,漢朝人。抗疏:指臣子對於君命或廷議有所抵製,上疏極諫。
(4)劉嚮:字子政,漢朝經學家。
(5)輕肥:即輕裘肥馬。
其五:
(1)蓬萊:宮殿名。南山:終南山。
(2)承露:即承露盤。金莖:銅柱。
(3)雉尾:指用雉(野雞)尾羽製成的供皇帝上朝時用以障面的羽扇。
其七:
(1)昆明池:漢時所開,武帝演練水戰之處。
(2)織女:指石刻的織女。需夜月:空對夜月。
(3)石鯨:石頭鑿的鯨魚。
(4)菰米:又叫菰菜,即菱白。
(5)蓮房:蓮蓬。墜粉紅:指荷花凋謝。
(6)鳥道:鳥飛之道,形容道路險要難行。
【平居】平昔所居
【匡衡】漢匡衡直言時政作宰相,而作者直言遭貶。
【劉嚮】劉嚮傳經而作九卿,作者欲傳經而逢亂世相違。
【同學少年】舊日同學諸少年
【昆明池】漢時所開,武帝演練水師之處。因鑿石鯨於池中,每至風雨時,鱗甲皆動。又鑿牛郎、織女當機之形。此處指遭安史之亂,故菰米、蓮房零落。
秋興其一,其三,其五,其七選入千傢詩
【賞析】 《秋興》八首是大歷元年(766)杜甫五十五歲旅居夔州時的作品。它是八首蟬聯、結構嚴密、抒情深摯的一組七言律詩,體現了詩人晚年的思想感情和藝術成就。
持續八年的安史之亂,至廣德元年(763)始告結束,而吐蕃、回紇乘虛而入,藩鎮擁兵割據,戰亂時起,唐王朝難以復興了。此時,嚴武去世,杜甫在成都生活失去憑依,遂沿江東下,滯留夔州。詩人晚年多病,知交零落,壯志難酬,心境是非常寂寞、抑鬱的。《秋興》這組詩,融鑄了夔州蕭條的秋色,清凄的秋聲,暮年多病的苦況,關心國傢命運的深情,悲壯蒼涼,意境深閎。
這組詩,前人評論較多,其中以王嗣奭《杜臆》的意見最為妥切。他說:“秋興八首,以第一首起興,而後七首俱發中懷;或承上,或起下,或互相發,或遙相應,總是一篇文字……”可見八首詩,章法縝密嚴整,脈絡分明,不宜拆開,亦不可顛倒。從整體看,從詩人身在的夔州,聯想到長安;由暮年飄零,羈旅江上,面對滿目蕭條景色而引起國傢盛衰及個人身世的感嘆;以對長安盛世勝事的追憶而歸結到詩人現實的孤寂處境、今昔對比的哀愁。這種憂思不能看作是杜甫一時一地的偶然觸發,而是自經喪亂以來,他憂國傷時感情的集中表現。目睹國傢殘破,而不能有所作為,其中麯折,詩人不忍明言,也不能盡言。這就是他所以望長安,寫長安,婉轉低回,反復慨嘆的道理。
為理解這組詩的結構,須對其內容先略作說明。第一首是組詩的序麯,通過對巫山巫峽的秋色秋聲的形象描繪,烘托出陰沉蕭森、動蕩不安的環境氣氛,令人感到秋色秋聲撲面驚心,抒發了詩人憂國之情和孤獨抑鬱之感。這一首開門見山,抒情寫景,波瀾壯闊,感情強烈。詩意落實在“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兩句上,下啓第二、三首。第二首寫詩人身在孤城,從落日的黃昏坐到深宵,翹首北望,長夜不寐,上應第一首。最後兩句,側重寫自己已近暮年,兵戈不息,臥病秋江的寂寞,以及身在劍南,心懷渭北,“每依北斗望京華”,表現出對長安的強烈懷念。第三首寫晨曦中的夔府,是第二首的延伸。詩人日日獨坐江樓,秋氣清明,江色寧靜,而這種寧靜給作者帶來的卻是煩擾不安。面臨種種矛盾,深深感嘆自己一生的事與願違。第四首是組詩的前後過渡。前三首詩的憂鬱不安步步緊逼,至此纔揭示它們的中心內容,接觸到“每依北斗望京華”的核心:長安象“弈棋”一樣彼爭此奪,反復不定。人事的更變,綱紀的崩壞,以及回紇、吐蕃的連年進犯,這一切使詩人深感國運大非昔比。對杜甫說來,長安不是個抽象的地理概念,他在這唐代的政治中心住過整整十年,深深印在心上的有依戀,有愛慕,有歡笑,也有到處“潛悲辛”的苦悶。當此國傢殘破、秋江清冷、個人孤獨之際,所熟悉的長安景象,一一浮現眼前。“故國平居有所思”一句挑出以下四首。第五首,描繪長安宮殿的巍峨壯麗,早朝場面的莊嚴肅穆,以及自己曾得“識聖顔”至今引為欣慰的回憶。值此滄江病臥,歲晚秋深,更加觸動他的憂國之情。第六首懷想昔日帝王歌舞遊宴之地麯江的繁華。帝王佚樂遊宴引來了無窮的“邊愁”,清歌曼舞,斷送了“自古帝王州”,在無限惋惜之中,隱含斥責之意。第七首憶及長安的昆明池,展示唐朝當年國力昌盛、景物壯麗和物産富饒的盛景。第八首表現了詩人當年在昆吾、禦宿、渼陂春日郊遊的詩意豪情。“彩筆昔曾幹氣象”,更是深刻難忘的印象。
八首詩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正如一個大型抒情樂麯有八個樂章一樣。這個抒情麯以憂念國傢興衰的愛國思想為主題,以夔府的秋日蕭瑟,詩人的暮年多病、身世飄零,特別是關切祖國安危的沉重心情作為基調。其間穿插有輕快歡樂的抒情,如“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有壯麗飛動、充滿豪情的描繪,如對長安宮闕、昆明池水的追述;有表現慷慨悲憤情緒的,如“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有極為沉鬱低回的詠嘆,如“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白頭吟望苦低垂”等。就以表現詩人孤獨和不安的情緒而言,其色調也不盡相同。“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以豪邁、宏闊寫哀愁;“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以清麗、寧靜寫“剪不斷、理還亂”的不平靜的心緒。總之,八首中的每一首都以自己獨特的表現手法,從不同的角度表現基調的思想情緒。它們每一首在八首中又是互相支撐,構成了整體。這樣不僅使整個抒情麯錯綜、豐富,而且抑揚頓挫,有開有闔,突出地表現了主題。王船山對此說:“八首如正變七音旋相為宮而自成一章,或為割裂,則神態盡失矣。”(《船山遺書·唐詩評選》捲四)
《秋興》八首中,杜甫除采用強烈的對比手法外,反復運用了循環往復的抒情方式,把讀者引入詩的境界中去。組詩的綱目是由夔府望長安──“每依北斗望京華”。組詩的樞紐是“瞿塘峽口麯江頭,萬裏風煙接素秋”。從瞿塘峽口到麯江頭,相去遙遠,詩中以“接”字,把客蜀望京,撫今追昔,憂邦國安危……種種復雜感情交織成一個深厚壯闊的藝術境界。第一首從眼前叢菊的開放聯繫到“故園”。追憶“故園”的沉思又被白帝城黃昏的四處砧聲所打斷。這中間有從夔府到長安,又從長安回到夔府的往復。第二首,由夔府孤城按着北斗星的方位遙望長安,聽峽中猿啼,想到“畫省香爐”。這是兩次往復。聯翩的回憶,又被夔府古城的悲笳所喚醒。這是第三次往復。第三首雖然主要在抒發悒鬱不平,但詩中有“五陵衣馬自輕肥”,仍然有夔府到長安的往復。第四、五首,一寫長安十數年來的動亂,一寫長安宮闕之盛況,都是先從對長安的回憶開始,在最後兩句回到夔府。第六首,從瞿塘峽口到麯江頭,從目前的萬裏風煙,想到過去的歌舞繁華。第七首懷想昆明池水盛唐武功,回到目前“關塞極天惟鳥道”的冷落。第八首,從長安的“昆吾……”回到“白頭吟望”的現實,都是往復。循環往復是《秋興》的基本表現方式,也是它的特色。不論從夔府寫到長安,還是從追憶長安而歸結到夔府,從不同的角度,層層加深,不僅毫無重複之感,還起了加深感情,增強藝術感染力的作用,真可以說是“毫發無遺憾,波瀾獨老成”(《贈鄭諫議十韻》)了。
情景的和諧統一,是抒情詩裏一個異常重要的方面。《秋興》八首可說是一個極好的範例。如“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波浪洶涌,仿佛天也翻動;巫山風雲,下及於地,似與地下陰氣相接。前一句由下及上,後一句由上接下。波浪滔天,風雲匝地,秋天蕭森之氣充塞於巫山巫峽之中。我們感到這兩句形象有力,內容豐富,意境開闊。詩人不是簡單地再現他的眼見耳聞,也不是簡單地描摹江流湍急、塞上風雲、三峽秋深的外貌特徵,詩人捕捉到它們內在的精神,而賦予江水、風雲某種性格。這就是天上地下、江間關塞,到處是驚風駭浪,動蕩不安;蕭條陰晦,不見天日。這就形象地表現了詩人的極度不安,翻騰起伏的憂思和胸中的鬱勃不平,也象徵了國傢局勢的變易無常和臲硊不安的前途。兩句詩把峽𠔌的深秋,詩人個人身世以及國傢喪亂都包括在裏面。這種既掌握景物的特點,又把自己人生經驗中最深刻的感情融會進去,用最生動、最有概括力的語言表現出來,這樣景物就有了生命,而作者企圖表現的感情也就有所附麗。情因景而顯,景因情而深。語簡而意繁,心情苦悶而意境開闊(意指不局促,不狹窄)。蘇東坡曾說:“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確實是有見識、有經驗之談。
杜甫住在成都時,在《江村》裏說“自去自來堂上燕”,從棲居草堂的燕子的自去自來,表現詩人所在的江村長夏環境的幽靜,顯示了詩人漂泊後,初獲暫時安定生活時自在舒展的心情。在《秋興》第三首裏,同樣是燕飛,詩人卻說:“清秋燕子故飛飛。”詩人日日江樓獨坐,百無聊賴中看着燕子的上下翩翩,燕之辭歸,好象故意奚落詩人的不能歸,所以說它故意飛來繞去。一個“故”字,表現出詩人心煩意亂下的着惱之情。又如“瞿塘峽口麯江頭,萬裏風煙接素秋”,瞿塘峽在夔府東,臨近詩人所在之地,麯江在長安東南,是所思之地。黃生《杜詩說》:“二句分明在此地思彼地耳,卻衹寫景。杜詩至化處,景即情也”,不失為精到語。至如“花萼夾城通禦氣,芙蓉小苑入邊愁”的意在言外;“魚竜寂寞秋江冷”的寫秋景兼自喻;“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的純是寫景,情也在其中。這種情景交融的例子,八首中處處皆是。
前面所說的情景交融,是指情景一致,有力地揭示詩人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所産生的藝術效果。此外,杜甫善於運用壯麗、華美的字和詞表現深沉的憂傷。《秋興》裏,把長安昔日的繁華昌盛描繪得那麽氣象萬千,充滿了豪情,詩人早年的歡愉說起來那麽快慰、興奮。對長安的一些描寫,不僅與回憶中的心情相適應,也與詩人現實的蒼涼感情成為統一不可分割、互相襯托的整體。這更有助讀者體會到詩人在國傢殘破、個人暮年漂泊時極大的憂傷和抑鬱。詩人愈是以滿腔熱情歌唱往昔,愈使人感受到詩人雖老衰而憂國之情彌深,其“無力正乾坤”的痛苦也越重。
《秋興》八首中,交織着深秋的冷落荒涼、心情的寂寞凄楚和國傢的衰敗殘破。按通常的寫法,總要多用一些清、凄、殘、苦等字眼。然而杜甫在這組詩裏,反而更多地使用了絢爛、華麗的字和詞來寫秋天的哀愁。乍看起來似和詩的意境截然不同,但它們在詩人巧妙的驅遣下,卻更有力地烘托出深秋景物的蕭條和心情的蒼涼。如“蓬萊宮闕”、“瑤池”、“紫氣”、“雲移雉尾”、“日繞竜鱗”、“珠簾綉柱”、“錦纜牙檣”、“武帝旌旗”、“織女機絲”、“佳人拾翠”、“仙侶同舟”……都能引起美麗的聯想,透過字句,泛出絢麗的光彩。可是在杜甫的筆下,這些詞被用來襯托荒涼和寂寞,用字之勇,出於常情之外,而意境之深,又使人感到無處不在常情之中。這種不協調的協調,不統一的統一,不但絲毫無損於形象和意境的完整,而且往往比用協調的字句來寫,能産生更強烈的藝術效果。正如用“笑”寫悲遠比用“淚”寫悲要睏難得多,可是如果寫得好,就把思想感情表現得更為深刻有力。劉勰在《文心雕竜》的《麗辭》篇中講到對偶時,曾指出“反對”較“正對”為優。其優越正在於“理殊趣合”,取得相反相成、加深意趣、豐富內容的積極作用。運用豪華的字句、場面表現哀愁、苦悶,同樣是“理殊趣合”,也可以說是情景在更高的基礎上的交融。其間的和諧,也是在更深刻、更復雜的矛盾情緒下的統一。
有人以為杜甫入蜀後,詩歌不再有前期那樣大氣磅礴、濃烈熾人的感情。其實,詩人在這時期並沒消沉,衹是生活處境不同,思想感情更復雜、更深沉了。而在藝術表現方面,經長期生活的鍛煉和創作經驗的積纍,比起前期有進一步的提高或豐富,《秋興》就是明證。
(馮鐘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