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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無傢別》和“三別”中的其他兩篇一樣,敘事詩的“敘述人”不是作者,而是詩中的主人公。這個主人公是又一次被徵去當兵的獨身漢,既無人為他送別,又無人可以告別,然而在踏上徵途之際,依然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仿佛是對老天爺訴說他無傢可別的悲哀。
從開頭至“一二老寡妻”共十四句,總寫亂後回鄉所見,而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兩句插在中間,將這一大段隔成兩個小段。前一小段,以追敘發端,寫那個自稱“賤子”的軍人回鄉之後,看見自己的家乡面目全非,一片荒涼,於是撫今憶昔,概括地訴說了家乡的今昔變化。“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這兩句正面寫今,但背後已藏着昔。“天寶後”如此,那麽天寶前怎樣呢?於是自然地引出下兩句。那時候“我裏百余家”,應是園廬相望,雞犬相聞,當然並不寂寞;“天寶後”則遭逢世亂,居人各自東西,園廬荒廢,蒿藜(野草)叢生,自然就寂寞了。一起頭就用“寂寞”二字,渲染滿目蕭條的景象,表現出主人公觸目傷懷的悲涼心情,為全詩定了基調。“世亂”二字與“天寶後”呼應,寫出了今昔變化的原因,也點明了“無傢”可“別”的根源。“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兩句,緊承“世亂各東西”而來,如聞“我”的嘆息之聲,強烈地表現了主人公的悲傷情緒。
前一小段概括全貌,後一小段則描寫細節,而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承前啓後,作為過渡。“尋”字刻畫入微,“舊”字含意深廣。家乡的“舊蹊”走過千百趟,閉着眼都不會迷路,如今卻要“尋”,見得已非舊時面貌,早被蒿藜淹沒了。“舊”字追昔,應“我裏百余家”;“尋”字撫今,應“園廬但蒿藜”。“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凄。但對狐與狸,竪毛怒我啼。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寫“賤子”由接近村莊到進入村巷,訪問四鄰。“久行”承“尋舊蹊”來,傳“尋”字之神。距離不遠而需久行,見得舊蹊極難辨認,尋來尋去,繞了許多彎路。“空巷”言其無人,應“世亂各東西”。“日瘦氣慘凄”一句,用擬人化手法融景入情,烘托出主人公“見空巷”時的凄慘心境。“但對狐與狸”的“但”字,與前面的“空”字照應。當年“百余家”聚居,村巷中人來人往,笑語喧闐;如今卻衹與狐狸相對。而那些“狐與狸”竟反客為主,一見“我”就脊毛直竪,衝着我怒叫,好象責怪“我”不該闖入它們的傢園。遍訪四鄰,發現衹有“一二老寡妻”還活着!見到她們,自然有許多話要問要說,但杜甫卻把這些全省略了,給讀者留下了馳騁想象的空間。而當讀到後面的“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時,就不難想見與“老寡妻”問答的內容和彼此激動的表情。
“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這在結構上自成一段,寫主人公回鄉後的生活。前兩句,以宿鳥為喻,表現了留戀鄉土的感情。後兩句,寫主人公懷着悲哀的感情又開始了披星戴月的辛勤勞動,希望能在家乡活下去,不管多麽貧睏和狐獨!
最後一段,寫無傢而又別離。“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波瀾忽起。以下六句,層層轉折。“雖從本州役,內顧無所攜”,這是第一層轉折;上句自幸,下句自傷。這次雖然在本州服役,但內顧一無所有,既無人為“我”送行,又無東西可攜帶,怎能不令“我”傷心!“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這是第二層轉折。“近行”孑然一身,已令人傷感;但既然當兵,將來終歸要遠去前綫的,真是前途迷茫,未知葬身何處!“家乡既蕩盡,遠近理亦齊”,這是第三層轉折。回頭一想,家乡已經蕩然一空,“近行”、“遠去”,又有什麽差別!六句詩抑揚頓挫,層層深入,細緻入微地描寫了主人公聽到召令之後的心理變化。如劉辰翁所說:“寫至此,可以泣鬼神矣!”(見楊倫《杜詩鏡銓》引)瀋德潛在講到杜甫“獨開生面”的表現手法時指出:“……又有透過一層法。如《無傢別》篇中雲:‘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無傢客而遣之從徵,極不堪事也;然明說不堪,其味便淺。此雲‘家乡既蕩盡,遠近理亦齊’,轉作曠達,彌見沉痛矣。”
“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儘管強作達觀,自寬自解,而最悲痛的事終於涌上心頭:前次應徵之前就已長期臥病的老娘在“我”五年從軍期間死去了!死後又得不到“我”的埋葬,以致委骨溝溪!這使“我”一輩子都難過。這幾句,極寫母亡之痛、傢破之慘。於是緊扣題目,以反詰語作結:“人生無傢別,何以為蒸黎!”──已經沒有傢,還要抓走,叫人怎樣做老百姓呢?
詩題“無傢別”,第一大段寫亂後回鄉所見,以主人公行近村莊、進入村巷劃分層次,由遠及近,有條不紊。遠景衹概括全貌,近景則描寫細節。第三大段寫主人公心理活動,又分幾層轉折,愈轉愈深,刻畫入微。層次清晰,結構謹嚴。詩人還善用簡煉、形象的語言,寫富有特徵性的事物。詩中“園廬但蒿藜”、“但對狐與狸”,概括性更強。“蒿藜”、“狐狸”,在這裏是富有特徵性的事物。誰能容忍在自己的房院田園中長滿蒿藜?在人煙稠密的村莊裏,狐狸又怎敢橫行無忌?“園廬但蒿藜”、“但對狐與狸”,僅僅十個字,就把人煙滅絶、田廬荒廢的慘象活畫了出來。其他如“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也是富有特徵性的。正因為是“老寡妻”,所以還能在那裏苟延殘喘。稍能派上用場的,如果不是事前逃走,就必然被官府抓走。詩中的主人公不是剛一回村,就又被抓走了嗎?詩用第一人稱,讓主人公直接出面,對讀者訴說他的所見、所遇、所感,因而不僅通過人物的主觀抒情表現了人物的心理狀態,而且通過環境描寫也反映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幾年前被官府抓去當兵的“我”死裏逃生,好容易回到故鄉,滿以為可以和骨肉鄰里相聚了;然而事與願違,看見的是一片“蒿藜”,走進的是一條“空巷”,遇到的是竪毛怒叫的狐狸,……真是滿目凄涼,百感交集!於是連日頭看上去也消瘦了。“日”無所謂肥瘦,由於自己心情悲涼,因而看見日光黯淡,景象凄慘。正因為情景交融,人物塑造與環境描寫結合,所以能在短短的篇幅裏塑造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反映出當時戰區人民的共同遭遇,對統治者的殘暴、腐朽,進行了有力的鞭撻。
鄭東甫在《杜詩鈔》裏說這首《無傢別》“刺不恤窮民也”。浦起竜在《讀杜心解》裏說:“‘何以為蒸黎?’可作六篇(指《三吏》《三別》)總結。反其言以相質,直可雲:‘何以為民上?’”──意思是:把百姓逼到沒法做百姓的境地,又怎樣做百姓的主子呢?看起來,這兩位封建時代的杜詩研究者對《無傢別》的思想意義的理解,倒是值得參考的。
(霍鬆林)
【資料來源】 217_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