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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毛滂晚年,因言語文字坐罪,罷秀川假守之職。政和五年鼕,待罪於河南杞縣旅捨,傢計落拓,窮愁潦倒。《臨江仙·都城元夕》即寫於詞人羈旅河南之時。
這首詞上片寫想象中的汴京元夜之景,下片寫現實中羈旅窮愁,無法排遣的一種無奈心情。上片虛寫,下片實寫;一虛一實,虛為賓,實為主。
首句“聞道長安燈夜好”。“長安”點“都城”,即汴京。“燈夜好”點“元夕”。詞題即在首句點出。“聞道”二字,點明都城元夕的熱鬧景象都是神遊,並非實境。不過,這“神遊”並不是對往昔生活的回憶,也不是對於期待中的未來的憧憬,更不是夢境,而是在同一時刻對另一空間的想象,即處凄冷之境的“江南憔悴客”對汴京元夜熱鬧景象的想象。既是想象,便可擺脫現實的束縛,按照自己潛在的心願作幾乎是無限的發揮。“雕輪寶馬如雲”令我們想起了辛棄疾的名句“寶馬雕車香滿路”。毛滂這一句極言“雕輪寶馬”之多(“如雲”),辛詞則突出了乘“寶馬雕車”之人之多(“香”指婦女脂粉),使形象更鮮明生動。不過我們不要忘記辛詞恰正是從毛滂這一句點化而來。
下面三句詞人把汴京元夜從地上移到了天上,以想象中的仙境喻都城元夕的盛況。“蓬萊清淺對觚棱”。蓬萊乃海中仙山,又長安城中亦有蓬萊宮。“觚棱”是宮闕轉角處的方瓦脊,此處即代指宮闕。“蓬萊”句既可指帝京宮闕,也可指蓬萊之仙山瓊閣。“詩無達詁”,總之,是描寫汴京元宵之夜宛如神仙境界。“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碧落”,猶碧天。“玉皇”句中的“開”字啓人想象。既言“開”,則“碧落”原是“閉”着的,衹是在上元之夜,玉皇纔將原是“閉”着的“碧落”“開”了。“碧落”既“開”,則天上的星兒、宿兒便紛紛下落,於是便有“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辛棄疾句)的景象,便有“玉壺光轉,一夜魚竜舞”(亦辛句)的上元之夜,使“銀界失黃昏”了。其實,寫天上的玉皇就是寫人間的皇帝。古代皇帝也常有在上元之夜偕其大臣、侍從開啓宮門之舉,以示“與民同樂”。不用說,天街大道便也響起“吾皇萬歲”的歡呼聲,於是便打扮出一片繁華景象。詞人的寫法無非是把人間的皇帝搬到了天上,以在想象中染上一層迷離恍惚的色彩,使帝京元夜在詞人的表現中更加熱鬧罷了。
詞人的筆是一支彩筆,這支彩筆將天上人間盡情塗抹,把都城元夕的繁華景象描摹盡致。但是,這一片繁華都衹是詞人想象的産物,首句“聞道”二字提醒了我們這一點。上片越是寫得繁華熱鬧,則越是反襯出下片凄清冷寂的尷尬之狀。
下片首句,“江南憔悴客”是作者自指。“誰見”,設問之辭,意即無人見。這裏特指自己深深思念的妻子反不知自己待罪客捨的窘境。這一句以設問的口氣寫出了自己的孤寂。“誰見”二字還將讀者(也使作者自己)從想象中的繁華景象拉回到凄冷的現實中來。“端憂懶步芳塵”。這是寫閨中人對那元夜的繁華早已失去了興趣,這與辛詞“衆裏尋他千百度”恰是一個鮮明的對比。辛詞是說知道自己的意中人會在元夜等他,所以纔去“尋”,儘管要“尋他千百度”;毛詞的閨中人則無須去“尋”,她知道自己的丈夫遠在千裏之外,乃“懶”去那元夜繁華之地。她衹在閨房中,在“小屏風畔”,獨對薫香裊裊,薫香則漸冷而凝。一種無奈之狀,宛在目前,簡直是一幅畫得極高明的《閨中夜思圖》。這種描寫,當然衹是詞人的設想,但是設想閨中人在思念自己,也就更深刻地表現了自己在思念閨中人。
“酒濃”句,詞人從對閨中人的思念中回到現實中來。上元之夜,本應是“玉壺光轉,一夜魚竜舞”的歡樂之夕,而自己卻處在待罪羈旅、凄冷孤寂的心境中,去消受那本不應如此凄清的元夜之夕。“何以解憂,惟有杜康”。“春夢”衹能於“酒濃”時去做。而酒真的能解憂麽?當然不能,它衹是使人於麻醉中暫時忘卻而已。當人衹能在春夢中去尋找歡樂歲月的時候,現實的無奈就更使人難堪了。結句“窗破月尋人”,寫詞人孤寂一個,衹有元夕之月伴春夢之人。“尋”字,以人擬月。這位“江南憔悴客”,待罪羈旅,沒有人去“尋”他,衹有月從客捨的破窗隙中來“尋”,越顯其孤獨寂寞,心情已從凄冷變成凄苦了。一個“尋”字,令人回味無窮。
這首詞的結構很獨特,上片下片沒有時間上的先後之分,實為“一刻而二境”──同一時間,兩片空間。上片、下片寫同一時刻──上元之夜──發生的事情,這是“一刻”。上片虛景,寫汴京元夜的繁華景象;下片實景,是“江南憔悴客”現實的凄寂之境。這是“二境”。但是,下片於現實中又設想自己深深思念的妻子對自己的思念之情,實中又有虛。整首詞,敘事抒情,一波三折,委麯宛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言“滂詞情韻特勝”,信不誣也。(徐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