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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晚唐人好為詠史絶句,卻不易作好。清人吳喬在《國爐詩話》中提出詠史詩兩條標準,一是思想內容要“出己意”,一是藝術表現要“用意隱然”—有含蓄的詩味。他舉為範例的作品之一是杜牧的“息媯詩”,就是這首《題桃花夫人廟》。
息媯是春秋時息">秋時息君夫人(息,古國名,相當於今河南息縣西南),故稱息夫人,又稱桃花夫人。據《左傳》載,因蔡哀侯嚮楚王稱贊了息夫人的美貌,導致楚滅息。息夫人被擄進楚宮,後來生二子,即堵敖與成王。但她始終不說話。楚王追問其故,她答道:“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息夫人的不幸遭際及她無言的抗議,在舊時一嚮被傳為美談,唐時還有祭祀她的“桃花夫人廟”。
“細腰宮裏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這一聯用詩歌形象概括了息夫人的故事。這裏沒有敘述,事件是通過描繪的語言和具體意象表現的。“細腰宮”即楚宮,它是根據“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的傳說翻造的,也就間接指刺了楚王的荒淫。這比直言楚宮自多一層含意。息夫人的不幸遭遇,根源也正係於楚王的荒淫,這裏,敘事隱含造語之中。在這“楚王葬盡滿城嬌”的“細腰宮”內,桃花又開了。“桃新”意味着春來,挑起下文“幾度春”三字:時光多麽容易流逝,然而時光又是多麽難挨啊。“桃生露井上”本屬成言(《宋書·樂志》),而“露桃”卻翻出新的意象,似暗喻“看花滿眼淚”的桃花夫人的嬌面(比較“梨花一枝春帶雨”)。“無言”是本事中主要情節,古語又有“桃李無言”,這是另一層雙關。“無言”加上“脈脈(含情)”,形象生動,表達出夫人的故國故君之思及失身的悲痛。而在無可告訴的深宮,可憐衹有“無言”的桃花作她苦衷的見證了。兩句中,桃花與桃花夫人,景與情,難解難分,水乳交融,意境優美,詩味雋永。
詩人似乎要對息夫人一掬同情之淚了。及至第三句突然轉折,由脈脈含情的描述轉為冷冷一問時,讀者纔知道那不過是欲抑先揚罷了。“至竟(到底)息亡緣底事?”息亡不正為夫人的顔色嗎?她的忍辱苟活,縱然無言,又豈能無咎無愧?這一問是對息夫人內心創傷的深刻揭示。這一點在息夫人對楚王問中原有所表現,卻一嚮未被人註意。
末句從對面着墨,引出另一個女子來。那就是晉代豪富石崇傢的樂妓緑珠(“金𠔌”即石傢名園)。權貴孫秀因嚮石崇求緑珠不得,矯詔收崇下獄。石崇臨捕時對緑珠嘆道:“我今為爾得罪。”緑珠含淚回答:“當效死於君前。”遂墜樓而死。其事與息媯頗類,但緑珠對權勢的反抗是那樣剛烈,相形之下息夫人衹見懦弱了。這裏既無對緑珠的一字贊語,也無對息媯的一字貶詞,衹是深情一嘆:“可憐金𠔌墜樓人!”然而褒貶俱在此中,令人覺得語意深遠。此句之妙,《甌北詩話》說得透徹:“以緑珠之死,形(即反襯)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見而詞語藴藉,不顯露譏刺(即“用意隱然”),尤得風人之旨耳。”
此外,直接對一位古代軟弱女子進行指斥也不免過苛之嫌,而詩人把指責轉化為對於強者的頌美,不但使讀者感情上容易接受,也使詩意升華到更高的境界。它意味着:軟弱的受害者誠然可憫,怎及得敢於以一死抗爭者令人欽敬。
綜上所述,此詩對人所熟知的息夫人故事重作評價,見解可謂新疑獨到,同時又“不顯露譏刺”,形象生動,饒有唱嘆之音,富於含蓄的詩美。揆之吳喬的兩條標準,故宜稱為詠史絶句的範作。
(周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