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唱
 

我敢说你们以为房间是空的。
不对。房间里有三只靠背结实的椅子。
一盏灯,足以击退黑暗
一张桌子,桌子上一只钱包,几张报纸。
一尊逍遥的菩萨和一尊忧郁的耶稣像
七只幸运的大象,抽屉里一个记事本。你们以为我们
的地址不在里头?

没有书,没有画,没有片,你们以为?
不对。一只小号优雅地握在一双黑手中。
萨斯基雅和她热诚的小花朵
欢乐,那神祗的火花
架上的奥德修斯在第五歌的诸般冒险后
在令人重获生命的睡梦中伸展四肢
道德家们
那组成他们名字的金质音节
铭刻在上过硝的皮革书脊
跟着他们的,是挺直了后背的政客们

没有出口?房门怎么啦?
没有风景?窗外别有景致
眼镜
就在窗台上
一只苍蝇嗡嗡飞——就是说,还活着

你们以为,至少会有一封信说明什么。
但是,如果我告诉你们根本没有信呢——
而他原有那么多朋友,我们这些人
恰好都可以装进靠在茶杯边上的那只空信封里。

 
 

阳光直穿过玻璃窗,在每张书桌上
寻找牛奶杯盖子、麦管和干面包屑
音乐大踏步走来,向阳光挑战,
粉笔灰把回忆和欲望掺合在一起。

我的教案说:教师将放送
贝多芬的第五协奏曲,
学生们可以在作文中自由表达
他们自己。有人间:“我们能胡诌一气吗?”

我把片一放,顿时
巨大的音响使他们肃静;
越来越高昂,越坚定,每个权威的音响
把课堂鼓得像轮胎一般紧,
在每双瞪圆了的眼晴背后
发挥它独具的魁力。一时间
他们把我忘了。笔杆忙碌着,
嘴里模拟着闯进怀来的自由的
字眼。一片充满甜蜜的静穆
在恍惚若失的脸上绽开,我看到了
新面目。这时乐声绷紧如陷阱,
他们失足了,不知不觉地落入自我之中。

 
 

任何明净的东西使我们惊讶得目眩,
你的静默的远航和明亮的捕捞。
海豚放开了,去捉一闪而过的鱼……
说得太少,后来又太多。
诗人们青春死去,但韵律护住了他们的躯体;
原型的嗓子得走了调;
老演员念不出朋友们的作品,
只大声念着他自己,
天才低哼着,直到礼堂死寂。
这一行必须终结。
然而我的心高扬,我知道我欢快地过了一生,
把一张上了焦油的鱼网织了又拆。
等鱼吃完了,网就会挂在墙上,
象块字迹模糊的铜牌,钉在无未来的未来之上。

 
 

一棵花楸树像撅着嘴的女孩。
在小路和大道之间,
一些赤杨远远地站在
湿漉漉的灯心草丛中。

土语像泥泞中绽开的花朵,
完美的音调不凋的蜡菊,
此刻,鸟在这一切的音乐中,
近乎地啼

 
 

我很害怕。
声音在白天里停止了
而那些形象盘绕又
盘绕。为甚么老是那些眼泪,

他脸上那蛮荒的悲伤
在那辆的士外面?哀悼的
气息从我们那些挥手
告别的朋友身上升起来。

你在高高的蛋糕背后歌
像一个被抛弃的新娘,
她追问、狂乱,
然后举行仪式。

我走进男厕
怀着一颗刺穿的心
和一个爱情传奇故事。让我
伏在你的胸脯上一直睡到机场。

 
 

仲夏(节选)


14

路,花斑斑地刻满车辙纹,发着霉味,
以一条正在蜕皮的老蛇的狂跺暴烈
绞扭着.又重新钻进树林,芋叶
在此地茂密,民间传说在此地开始。
日落是个威胁,当我们沿着沥青路
登山,走近她的房子,而薯藤
在发着苔鲜黑臭的路边水沟上争执,
百叶窗在闭合,像名叫蒂玛丽的含羞草
闭合眼皮;接着——半透明如纸灯笼,
一座一座房子,灯光从肋条透出,——
路的黑拐角处她有一盏自己的灯。
那儿就是童年.以及童年的告终。
萤火时刻,伴着滚水在煤油罐中
咚咚作响,她开始回忆当初
她给我和我兄弟讲的故事。
她每叶每叶,就是加勒比海的图书库。
那芬芳的源.我们难忘的幸福!
西多娜,她的头崇美庄严。从她声音
的沟谷里,黑影一一站起,走路。
她的声音在我书架上旅行。
她就是灯光,两个分不开的双生子
凝视着,入迷地,合成一个黑影。

25

太阳把我的脸膛烧成了赤陶。
脸把大阳窑的热度一直带进屋中。
但我珍惜脸的皱纹犹如蓝的水纹。
蚊呐围着锯齿形的仙人掌钻孔,
熔炉烧得夹竹桃的刀叶全部卷刃,
一根圆木,涂满了狂乱的符号。
一座石屋在台阶上等。白的门廊在烧。
告诉你海涛带给我的许诺吧:
你格见到透明的诲伦走过,宛如
阳光下的烛焰.沙地上的轻烟,
朦胧而无影。我的手掌被纤绳
切割,我拉这条船拉了四十多年。
我的爱奥尼亚是烧焦的草的味道,
是烤焦的桶柄吱嘎叫向铁锈的群岛;
我爱的诗行里保留着全部节和疤。
我等了整个昏晕的下午,热得没法思想,
这陆中之诲的缪斯还在等待命名。
而绷紧的地平线从这咸而暗的房里
什么也捉不到。椅子出汗。纸弄皱地板。
一只蜥蜴在墙上喘气 埃象锌一样闪亮。
这时在门亮里:不是胜利女神在解凉鞋,
是个姑娘在拍脚上的沙,一手扶着门框。

(飞白译)

27

此地的某些事物不自觉地美国化了——
锁炼般相接的篱笆把海边空茫的咆哮
和空旷的球场棒开,间隙处
“帝国”声低吟成“低国”声;
在灰色的金属光中一只早到的塘鹅,
熄了引擎,在冰冷一如缅因州外貌的粉红海上滑翔。
这光温暖了白色、渴切的机身两侧——
它停驻于圣托马斯斑驳山丘下的
起降跑道。那些库房,褐色、实用的飞机库房,
真像上次大战占领期间所见。
夜把恶臭遗留在木麻黄树下,
别墅围起栅篱隔开本地人散步的沙滩——
来自不幸岛屿的非法移民,
他们羡慕小小水螅也享有工作权利。
此地偷渡入境的螃蟹和软件动物是公民,
而树叶拥有绿卡。推土机颠簸
掘出山丘,但我们都知道这是
工业的尘灰,不得不包容。不久——
各方面的波纹将是一大片
由永不熄火的太阳乙炔焊接而成的锌。现在
落下的细雨是美式的雨水,
在沙上缝缀星星。我的血球
也同样快速地改变。我畏惧那些移民渴羡的事物:
他们制作的多星图案——邮局上方的旗帜——
尘土的特性,在我脚下变动的忠贞。

50

我曾分别给我两个女儿每人一个海贝,
是从礁上捞的,还是沙滩上卖的.我已遗忘。
她们用作制门器或书档.但海贝湿润的
粉红色的腭是天使们无声的歌
我曾写过一首诗叫“黄色的墓地”,
那时我才十九岁。莉姬的年龄。现我五十三。
我挤出的这些诗句像长满青苔的石堆
与任何传统无关,都像石头一样
坠入海底,沉淀,但求它们幸运地埋
在石堆深处,埋在海的记忆里。
让它们,在水中,像我搞水彩画的父亲,
投入他的工作。他成了自己的一个影像,
在仲夏的阳光下摇晃,晕厥。
他名叫沃里克·沃尔柯特。有时我深信
他的父亲,是以爱或苦味的祝福
为他取这名字纪念沃里克郡。讽刺
仍在继续。如今,当我重写一行诗,
或在速干纸上画椰子树写生,
像他无力的手画的那样.女儿的手在我手中动。
海贝在海底移。我曾把父亲的墓
从卡斯特立斯发黑的英式墓碑丛中
移至一个地方,在那儿我可同时爱两者——
爱海洋和爱他的永别。青春比小说更浓冽。

晨雨 译

 
 

另一生(15章)


依旧梦见、依旧错过,
尤其在阴雨绵绵的早晨,你的面孔变作
许多张不知名的女学生脸.一种惩罚,
因为有时你屈尊地微笑,
因为微笑的嘴角里合着谅解。

被姐妹们围攻,你是一个
令她们过于自豪的尤物,包围在
她们唇枪舌剑的刺丛中,你招致了
多么严重的不公和多少伤害,安娜?

雨季负重而来。
达倦旅的半年。它腰酸背痈
毛毛雨讨厌地下个不停。

已经二十年了,
在又一场战争后,炮弹箱在哪儿?
但在我们黄铜色的季节,在我们仿造的秋天,
体的头发熄灭了它的火焰,
你的凝视逗留于无数照片中,

时而清晰,时而摹褒,
那追随普遍性的一切
与自然密谋复仇的一切,
巧妙地告密的一切,
在再一行后面,你的欢笑
冻结成一张呆板的照片。

在那头发里我可以穿越俄罗斯的麦地,
你的手臂是成熟坠落的梨,
因为你,实际上,已变成另一故乡。

你是麦田和河坝的安娜,
你是绵绵不断冬雨的安娜,
烟雾缭绕的月台和寒冷火车的安娜,
在那场离别的战争中、蒸汽腾腾车站的安娜,

从沼泽边消失,
从细雨下皱起鸡皮疙瘩的浅滩消失,
新手的诗刚冒芽就经风霜的安娜,

如今有着丰美乳房的安娜,
逗留在冰浴着微笑顶针中的
粗砺之盐的
长腿蹒跚的火烈鸟的安娜,

暗屋里的安娜,在冒着火药味的炮弹箱之间,
抬起我的手要咱俩对她的胸发誓,
难以抗拒的清澈的眼睛。

你是这所有的安娜,忍受着所有的告别,
在你身体这愤世嫉俗的栖所中,
克里斯蒂、卡列尼娜、骨骼粗大而顺从,

我在小说之叶中发现生活
比你更真实,已被选为他在劫难逃的
女主人公。你知道.你知道。

那么,你是谁?
我年青的革命的黄金般的战友,我的
饰辨带的、老练的、饱经风霜的政委,

你的背接任务压弯,在阴郁的厨房里,
或挂起洗好的衣服之旗,饲养农场的鸡,
在一片幻想的白桦、

白杨或别的什么树的背景前。
似乎一支笔的眼能捕捉到少女的柔处,
似乎光与影在空白书页上构成的豹斑
能如此准确,

雪一样陌生,
初恋般遥远,
我的阿赫玛托蛙!

二十年后,在炮弹壳的火药味中,
你会使我想起“访帕斯捷尔纳克家”,
于是你突然间成了一个“麦”字,

垂着麦穗,在河坝冷凝的寂静中,
再一次你俯向
白菜园,照料着
白兔一样的雪团,
或从弹的晒衣绳上扯下围巾。

如果梦是征兆,
那么此刻必有死亡,
它的气息从另一生命中呼出,

你雪的梦里,从纸
到白纸的飞翔,从跟随这架犁
的鸥和苍鸳中呼出。现在,

你忽然苍老了,两鬓斑白,
象苍鹭,像翻过的一页。安娜,我懂得了
事物会从自身分离,就象脱落的树皮,

向着雷声过后
闪亮的寂静之虚无。

“任何岛屿都会使你发狂”,
我早知道你会厌倦
所有海洋的图象

像年轻的风,一个新娘
整天翻阅海洋的
贝壳和海藻图谱,

和一切,这洁白的
一群初次出现的苍鹭,
我在灰色的教堂草地上看见过的

象护士,或圣餐后的年轻修女,
它们眼睛尖,把我挑了出来,
象你的眼睛一样,就那么一次。

你就象苍鹭,
出没于水边,
你渐渐厌倦了你的岛屿,

直到终于,你起飞,
没叫一声,
穿着护士服的新舨依教徒,

多年后我曾想象你
穿过树林朝一所灰色医院走去,
安详的受圣餐者,
却从不“孤寂”,
就象风一样,永不结婚,
你的信仰如折叠的亚麻布,修女的、
护士的亚麻布.
何苦要你现在来读它呢?

没有一个女人会延迟二十年
才读诗。你开始你的召唤,蜡烛一般,
把自己带进伤兵的

黑暗长廊,与患者结婚,
了解一个丈夫,痛苦,
只有苍鸳群,雨水,

石砌教堂,我记得……
另外,还有苗条的处女——新年
刚刚结婚,象一棵白桦
嫁给几滴水晶般的泪,

象一棵弯腰登记的白桦树
她不能为一次闪光而改娘家的姓
她仍然写下l 965而不是1966;

因此,注视这些缄默的
执行圣餐的苍鹭,都在
死者中工作,石砌教堂,石头堆,

我为你做了这些,当
誓言和爱慕衰退
你的灵魂便象苍鹭一样从
盐沼的岛屿草地上飞走

进入另一个天国。

安娜答道:

我很单纯,
那时更单纯
正是单纯
显得如此性感。

我能理解什么,
世界吗?光吗?在泥泞海边
的光,
在鸥叫声中

让黑夜入侵的光?
它们对我来说很单纯,
我在它们中部不如
在你心中那样单纯。

是你的自私
把我当作世界来爱,
我那时也是个孩子,象你
一样.但你带来了太多

矛盾的泪,
我成了一个隐喻,但
相信我本是食盐一般的粗糙。

我回答,安娜,
二十年后,

一个人只剩半生,
下半生是记亿,

上半生,在犹豫于
该发生
而未能发生的事,或者

不该发生
而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全属光泽。她燃烧的紧握。黄铜炮弹箱,
生锈了,黄铜冒着火药味,
大战之后四十一年。黄蝉藤丛中
黄铜的光泽重新擦亮,
从窗口望去,隔着九重葛刺藤的
铁丝网,在阳光映上人字袖章的门廊
我凝视着远方云霞的炮烟
笼罩住被击伤、打哑的岛上山丘,
当她坚定地把我的手拉向“首次”
效在她胸前起伏的摺皱制服上,在一个
紧紧拥抱的沉默中,她——一个护士
我——一个伤兵。曾有过
其他沉默,从没有这么深。曾有过
各种拥有,从没有这么确定。

 
 

在透明的沉默中,
白日歇息着,
这空间的透明
是沉默的透明。
天空那静止不动的光芒在抚慰
草丛的成长。
大地的小东西,在石头中间,
在同一的光芒下,是石头
时间片刻就厌腻了自己。
而在一种被吸收的静默中
正午消耗了自己。

一只鸟儿歌,细长的箭。
天空颤抖一只受伤的白银乳房,
树叶移动,
草丛醒来,
我知道死亡是一支箭,
自一支陌生的手中放飞,
我们在一只眼睛的闪忽中死去。

 
  他试图歌,歌
不去回忆
他的谎言的真实生活
而去回忆
他的真理的说谎的生活。
 
  火与空气的时代
水的青春
从绿到黄
从黄到红
从做梦到观察
从欲望到行为
只有一步而你如此轻盈地跨出
昆虫是活着的珠宝
暑热歇息在池塘边
雨是一棵散发依依的垂柳
一棵树在你的手心里成长
而那棵树大笑歌预言
它的占卜用翅膀充斥空气
有被称为鸟儿的简单的奇迹
每事每物都是给每个人的
每个人都是每事每物
只有一个不必背对它的硕大字眼
一个如同太阳的字眼
它有一天碎裂成细片
它们是我们如今所讲的语言的词语
那永不会重新聚合的碎片
那世界看见自己碎于其中的破镜
 
 

光芒在蹂躏天宇
疆土的畜群惊跑
下限的眼睛被镜子包围

风景硕大无垠如失眠
硬石般的骨头地面

无限度的秋天
渴意升起它无形的喷泉
一株最后的肖乳香在沙漠中布道

闭上你的眼又听见光芒在歌
中午巢居于你内心的耳朵

闭上你的眼又睁开:
没有人甚至没有你自己
那是石头的无论什么东西都是光芒

 
 

太阳石(节选)


第十三个归来……仍是第一个,
  总是她自己——或唯一的时辰;
  由于你是王后,啊,便是第一或最后一个?
  因为你是国王,便是唯一或最后的情人?
    ——热拉尔德·德·奈瓦尔《阿尔特弥斯》

一株晶莹的垂柳,一棵水灵的黑杨,
一股高高的喷泉随风飘荡,
一株笔直的树木翩翩起舞,
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
前进、后退、迂回,总能到达
要去的地方:
      星星或者春光,
平静的步履毫不匆忙,
河水闭着眼睑
整夜将预言流淌,
在波涛中一齐涌来
一浪接一浪,
直至将一切掩盖,
绿色的主宰永不枯黄,
宛似天空张开绚丽迷人的翅膀,

在稠密的未来
和不幸的光辉中
旅行像一只鸣禽
在朦胧的枝头歌
用歌声和岌岌可危的幸福
使树林痴呆
预兆逃离手掌
鸟儿啄食晨光,

一个形像宛似突然的歌
烈火中歌的风,
悬在空中的目光
将世界和它的山峦、海洋眺望,
宛似被玛瑙滤过的光的身躯,
光的大腿,光的腹部,一个个海湾
太阳的岩石,彩云色的身躯,
飞快跳跃的白昼的颜色,
闪烁而又有形体的时光,
由于你的形体世界才可以看见,
由于你的晶莹世界才变得透亮,

我在声音的过道中行走,
我在响亮的现实中漂荡,
像盲人在光明中跋涉,
被一个映象抹去又诞生在另一个映像,
迷人的路标之林啊,
我从光的拱门
进入晴朗秋天的长廊,

我沿着你的躯体像沿着世界行走,
你的腹部是阳光明媚的广场,
你的胸脯上耸立着两座教堂——
血液在那里将平行的奥妙酝酿,
我的目光像常春藤一样笼罩着你
我是大海环抱的城市,
被光线分为两半的桃色的城墙,
在全神贯注的中午管辖下
一个海盐、岩石
和小鸟栖息的地方,

你身披我欲望的色彩
赤身行走宛如我的思想,
我在你的眼中行走宛如在水上,
虎群在那秋波上畅饮梦的琼桨,
蜂鸟在那火焰中自焚,
我沿着你的前额行走如同沿着月亮,
恰似云朵在你的思绪中飘扬,
我在你的腹部行走如在你的梦乡,

你的玉米裙在飘舞歌
你水晶的裙子,水的裙子,
你的双唇、头发、目光,
你整夜在降雨,
整日用水的手指打开我的胸膛,
用水的双唇闭上我的眼睛,
在我的骨骼上降雨,一棵液体的树
将水的根扎在我的胸脯上,

我沿着你的腰肢行进
像沿着一条河流,
我沿着你的身躯行进
像沿着一座树林,
我沿着敏锐的思想行进
像沿着直通深渊的蜿蜒山路,
我的影子在你白晳前额的出口
跌得粉碎,我拾起一块块碎片,
没有身躯却继续摸索搜寻,

记忆那没有尽头的通道
开向空空的大厅的门廊,
所有的夏天都在那里霉烂,
渴望的珠宝在底部烧光,
刚一想起便又消失的脸庞,
刚一抚摩便又解体的臂膀,
蓬乱的头发宛如蛛网
披散在多年前的笑脸上,

我在自己前额的出口寻找,
寻而未遇.我在寻找一个瞬间,
一张在夜间的树林里
奔驰的闪电和暴风雨的脸,
黑暗花园里的雨水的脸。
那是顽强的水,流淌在我的身边,

寻而不见,我独自伏案,
无人陪伴,日日年年,
我和那瞬间一起沉到底部,
无形的道路在一面面镜子上边,
我破碎的形象在那里反复出现,
我踏着岁月,踏着一个个时刻,
踏着自己影子的思想,
踏着自己的影子寻觅一个瞬间,

我寻找一个活的日期,
像鸟儿寻找下午五点钟的太阳
火山岩的围墙锻炼了阳光:
时间使它的串串果实成孰,
当大门打开,从它玫瑰色的内脏
走出来一群姑娘,
分散在学校的石头院里,
高高的身材宛似秋天.
在苍穹下行走身披霞光,
当空间将她拥抱,为她披上
更加金黄、透明的皮的衣裳,

斑斓的老虎,棕色的糜鹿,
四周夜色茫茫,
姑娘倚在雨中绿色的阳台上幽会,
无数年轻的脸庞,
我忘记了你的姓名:
梅露西娜①,劳拉②,伊莎贝尔③,
珀尔塞福涅④,马丽亚,
你有一切人又无任何人的脸庞,
你是所有的又不是任何一个时光
你像云.你像树,
你是所有的鸟儿和一个星体,
你宛似剑的锋芒
和刽子手的盛血的杯子,
宛似使灵魂前进、将它纠缠
并使它与自身分离的常春藤一样,
  ①中世纪传说中的仙女,下体为蛇,丈夫发现后将她逐出。
  ②劳拉·德·诺维斯是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的恋人。诗人
在其《歌集》中对她有热情的赞颂。
  ③伊莎贝尔·福雷伊雷是一位葡萄牙贵妇,她拒绝了诗人
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的爱情。
  ④珀尔塞福涅是希腊神话中宙斯和谷物女神的女儿,在采
花时被冥王劫走,强娶为后。

玉石上火的字迹,
岩石的裂缝,蛇的女王,
蒸气的立拄,巨石的源泉,
月亮的竞技场,苍鹰的山岗,
茴香的种子,细小的针芒——
生命有限却给人永恒的悲伤,
海沟中的女放牧者,
幽灵山谷的看守女郎,
吊在令人眩晕的峭壁上的藤蔓,
有毒的攀缘植物,
复活的花朵,茉莉的花坛,
长笛和闪电的夫人,
生命的葡萄,伤口上的盐,
献给被处决者的玫瑰花束,
八月的雪,断头台的月亮,
麦穗、石榴、太阳的遗嘱,
写在火山岩上的海的字迹,
写在沙漠上的风的篇章,

火焰的脸庞.被吞噬的脸庞,
遗受迫害的年轻的脸庞,
周而复始,岁月的梦乡,
面向同一座院落、同一堵墙,
那一个时刻在燃烧
而接连出现的火焰的脸庞只是一张脸庞,
所有的名字不过是一个名字,
所有的脸庞不过是一张脸庞,
所有的世纪不过是一个瞬间,
一双眼睛待世世代代
通向来来的闸门关上,

我面前一无所有,只有今晚
从众多形象的梦幻中
夺回的一个瞬间
顽强雕琢出来的梦幻,
高悬手腕,一字一字地
从今晚的空虚中提取的梦幻
时间在外面流逝,
世界在用吃人的时间
叩打我心扉的门环,

只是一个瞬间
当城市、姓名、味道、生命
在我盲目的前额上溃散,
当夜的沉闷
使我的身心
疲惫不堪,当岁月
将可怕的空虚积攒,
我牙齿松动,眼睛昏花,
血液放慢了循环,

当时间合拢它的折扇,
当它的形象后面一片茫然,
死诊围困的瞬间
堕入深渊又浮回上面,
威胁它的是黑夜及其不祥的呵欠
还有头戴面具的长寿死神那难懂的语言
那瞬间堕入深渊并沉没下去
宛似一个紧握的拳,
宛似一个从外向里熟的水果
将自己吸收又将自己扩散,
那半透明的瞬间将自己封闭,
并从外面熟向里边,
它将我全部占据,
扎根、生长在我的心田,
繁茂的枝叶将我驱赶,
我的思想不过是它的鸟儿,
心灵之树.具有时间味道的果实,
它的水银在我的血管里循环,

啊,将要和已经生活过的岁月,
化做潮水
而且头也不回的时间,
过去的历史不曾是
而且现在却正变成并悄悄汇入
另一个模糊的瞬间:

面对岩石和硝石的傍晚——
它装着无形的刀片,
你将难以名状的红色字迹
写在我皮肤上面
而那些伤口像给我披上火的衣服,
我毫无损耗地燃烧,我寻找水源
而你的眼里没有水,你的眼睛,
依的下腹,你的臀部,你的乳房
都是岩石造就,
你口里散发的气息宛似灰尘和有毒的时间,
你的身体散发着枯井的味道,
渴望者的跟睛不停地闪烁
像一面面明镜的走廊,
它总是返回起点,
你盲目地牵着我的手臂
沿着那些固执的长廊走向圆心,
你昂首挺立
像凝聚在斧头上的火焰,
像光芒一样耀眼,
像囚徒的断头台一样令人胆寒,
像皮鞭一样柔软,
像月亮的孪生姊妹一样婀娜多姿,
你犀利的语言
在我的胸膛上挖掘,
使我空虚并将我的记忆驱散,
我忘却了自己的姓名,
我的朋友在猪群中嚎叫,
或由于被太阳吞噬而在山涧霉烂,

我只有一个长长的伤口,
一个无人涉足的深洞,
没有窗户的现在,
返回、重复的思想
反映并消失在自己的透明中,
被一只眼睛穿透的意识——
这眼睛注视着自己
直至沐浴光明:
       梅露西娜
我看到你粗大的鳞片
在晨曦中闪着绿色的光芒,
你蜷身睡在床单里
醒来时像鸟儿啼
跌进无底深渊,洁白而遍体鳞伤,
只剩下叫嚷,千百年后我发现自己
咳嗽不止、老眼昏花,将古老的照片
弄得杂乱无章:
       没有人,你不是任何人,
一堆灰烬和一把笤帚,
一把掸子和一把钝刀,
一根吊着几块骨头的皮绳,
一串干葡萄,一个黑色的坑,
在坑底有一双千年前
淹死的女孩的眼睛,

井底埋葬的目光,
从一开始就注视我们的目光,
年迈母亲的少女般的目光
在年长儿子身上看到一位年轻的父亲,
孤独少女母亲般的目光
在年长父亲的身上看到一位年幼的儿郎
从生命深处注视我们的目光
是死神的陷阱——
或是截然相反:陷入这双眼睛
便是返回真正的生命?

跌落,归来,作梦,
另一些未来的眼睛,另一个生命,
另外的云,梦见我另一次丧生!
对于我,今夜足矣,瞬间足矣,
尽管它没有展开并揭示
我曾到何地、曾是何人以及你的称呼
和我的姓名:
      十年前我在克里斯托夫大街
为夏天——所有的夏天——将计划制订,
菲丽丝和我在一起,
她有两个酒窝儿——
麻雀在那里畅饮光明?
卡门常在改革大街上对我说
“这里永远是十月.空气很轻”?
或者是对我所失去的另外的人说
或者是我在杜撰而没人对我说过?
我曾沿着瓦哈卡的夜晚跋涉,
宛似一棵树,那墨绿的茫茫夜色,
我像发狂的风在自言自语,
当到达我那从未改变的房间
镜子已经认不出我?
从维尔内旅馆我看见黎明
和栗树一起翩翩起舞
“已经很晚了”,你边走边说
而我看见墙上的污痕无语沉默?
我们一同爬上顶楼
看见黄昏从礁石上降落!
我们在比达尔吃葡萄?
买栀子花?在佩罗特?
          名字,地方,
大街,小巷.脸庞,广场,
车站,公园,孤零零的房间,
墙上的污痕,有人在梳妆,
有人在穿衣,有人在我身旁歌
名字,房间.地方,街巷,

马德里,1937年,
在安赫尔广场.妇女们缝补衣裳
和儿子们一起歌
后来响起警报,人声嘈杂喧嚷,
烟尘中倒坍的房屋,
开裂的塔楼,痰迹斑斑的脸庞,
和发动机飓风般的轰响,
我看到;两个人脱去衣服,赤身相爱
为捍卫我们永恒的权利,
我们那一份时间和天堂,
为触摸我们的根、恢复我们的本性,
收回我们千百年来
被生活的强盗掠夺的遗产,
那两个人才脱去衣服互相亲吻
因为交叉的裸体
不受伤害并超越时间,
不受干扰,返本归原,
没有你我,没有姓名,也没有昨日明天,
两个人的真理结合成一个灵魂和躯体.
啊,多么美满完全……
          房间漂浮在
将要沉没的城市中间,
房间和街巷,像创伤一样的姓名,
这房间,窗户开向其他的房间,
窗上糊着相同的退了色的纸,
一个身穿衬衣的男人在那里将报纸浏览
或者一个女人在熨平衣衫;
那桃枝拜访的明亮的房间,
另一个房间;外面阴雨连绵,
三个生锈的孩子和一个庭院;
一个个房间宛似在光的海湾颠簸的轮船,
或者像潜水艇:寂静在蓝色波涛上扩散,
我们碰到的一切都闪着磷光,
辉煌的陵墓,破损的肖像,
磨杯的桌布;陷阱,牢房,
迷人的山洞,
鸟笼和有号码的房间,
一切都在飞,一切都在变,
每个雕花都是云,每扇门
都开向田野、天空、大海,
每张桌子都是一席筵宴;
一切都在合拢,宛似贝壳,
时间徒劳地将它们纠缠,
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围墙:空间,空间,
张开手掌,抓住这财富,
剪下果实,躺在树下
将水痛饮,将生命饱餐!

一切都很神圣,一切都在转变,
每个房间都是世界的中心,
都是第一个夜晚,第一个白天,
当两个人亲吻,世界就会诞生;
晶莹的内脏的光珠,
房间微微打开;像一个果实
或者突然爆炸,像一个沉默的星体
和被老鼠偷啮的法律;
银行和监狱的栅栏,
纸的栅栏,铁丝网,
电铃、警棍、蒺藜,
用单调的语言布道的武器,
戴着教士帽的温柔的蝎子,
戴着大礼帽的老虎,
素食俱乐部和红十字会的主席,
身为教育家的驴,
冒充救世主、人民之父的鳄鱼,
元首、鲨鱼、前途的缔造者,
身穿制服的蠢猪,
用圣水洗刷黑色牙齿
并攻读英语
和民主课程的教会的宠儿,
无形的墙壁
腐烂的面具——
使人与人类
并与自身分离,
      这一切
都从一个漫长的瞬间落下
而我们依稀看到自己失去的统一,
人的无依无靠,作为人并与人分享
面包、太阳、死亡的光荣
以及对活着的惊人的健忘,

爱是战斗,如果两个人亲吻
世界就会变样,欲望得到满足,
理想成为现实,
奴隶的脊背上生出翅膀,
世界变得实在,酒是酒,水是水,
面包又散发清香,
爱是战斗,是门户开放,
不再是身穿号衣的魔影
被没有面孔的主宰
锁在永恒的镣铐上;
         如果两个人
互相注视并心有灵犀,世界就会变样,
爱就是将名字丢弃:“让我作你的娼妇”
这是艾洛伊莎①的话语,
然而他屈从了法律,与她结为夫妻,
后来给他下了腐刑
作为对他的奖励;
        不如去犯罪
不如自杀的情侣,兄妹的同居——
宛似两面与同类相爱的明镜,
不如吞食有毒的面包,
不如在落满灰尘的床上私通,
不如野性的爱恋、疯狂的痴情
和它那有毒的常春藤,
不如衣领上没有石竹花
却有痰迹的乱伦者,
与其使榨取生命汁液的水车转动
与其让永恒变成空洞的钟点
让分钟变成监狱
让时间变成铜币和抽象的粪便
还不如被绑在广场上
死于乱石中;
  ①艾洛伊莎(1101-1164)因与法国中世纪哲学家阿伯拉
(1079-1142)的爱情而闻名。后者主张信仰应建立在理性上,
被教会视为异端,禁闭至死,其著作有《神学导论》、《是
与非》、《我的受难史》等。

完美的贞操,无形的花朵
在寂寞的枝头摇晃,
圣者难得的宝石——它能满足时间
过滤欲望,静与动的婚礼
在花冠上将孤独歌
每个时辰都是纯洁的花瓣,
世界摘下了面具,
它的中心晶莹闪光,
没有名字的人,我们所谓的上帝,
在虚无中自我欣赏,
人没有脸庞,在自己身上漂荡,
这是形象与名字的充分体现,
是太阳的太阳;

我继续胡思乱想,房间,衔巷,
在时问的走廊中摸索行进,
上下楼梯,手扶墙壁,原地未动
又回到最初的地方,寻找你的脸庞,
在没有年龄的太阳下面,
沿着自己的街道行走,
你就在我的身旁,像一棵树一样,
像一条河在身边流淌,
像一条河与我倾诉衷肠,
你像禾苗在我的手中生长,
像松鼠在我的手中跳荡,
像千百只鸟儿飞翔,
你的笑声像浪花洋溢在我的身上,
你的头像我手中一个小小的星体,
你如果吃着柑桔微笑,
世界就会披上更绿的盛装,
            如果两个人
股肱相交、神醉魂迷、躺在草地上,
世界就会变样:天坍下来,树向上升,
空间只是寂静和光芒,
只对独眼雄鹰开放,
白云的部族飘过,
身躯冲破罗网
灵魂起锚远航,
我们失去姓名
并在绿色和蓝色中间漂荡,
任何事情也没发生
只有幸福地流逝的完美的时光,

什么也没发生,你沉默着,眨眨眼睛
(寂静:一位天使穿过这漫长的瞬间
犹如一百个太阳的生命),
什么也没发生,只眨了一次眼睛?
——筵席,流放,
驴的颌骨,忧郁的响声,
死人倒在灰色原野时
不肯轻信的眼神,
阿伽门农①和他的吼叫,
卡珊德拉②不停的呼唤
胜过波涛汹涌,
苏格拉底③戴着镣铐(太阳诞生,
死亡就是睡醒:“克里冬,给埃斯克拉庇俄斯
一只公鸡,便又获得健康的生命”)④
在尼尼威⑤废墟中徘徊的豺狼,
布鲁图⑥在战前看到的阴影,
蒙德祖玛⑦在夜不能寐的布满芒刺的床上
乘着开向死亡的囚车
作无休止的旅行,罗伯斯比尔⑧
两手托着受伤的下巴数着:
一分钟又一分钟,
丘鲁卡⑨乘着像红色宝座似的木船,
离开家去剧院的林肯
已经屈指可数的脚步,
托洛茨基⑩的奄奄一息
和野猪似的呻吟,马德罗⑾
和他那无人理睬的目光:
为什么要杀害我?
凶手、圣徒、可怜的魔鬼的谩骂、
叹息和沉默,
咬文嚼字的狗群扒着
语言和轶事的坟墓,
我们临死前发出的胡诌、
嘶叫和沉闷的声音,
生命诞生时的喘息
和在搏斗中厮打的骨骼的声音,
预言家喷着白沫的嘴巴
他的叫喊以及刽子手
和牺牲品的叫喊……
         眼睛是火焰,
看到的是火焰,耳朵是火焰,声音是火焰,
嘴唇是火焰,舌头是未烧透的木炭,
触觉和触到的、思想和想到的
以及思想着的人都是火焰,
一切都在燃烧,宇宙是火焰,
虚无也在燃烧,
它只是想着火焰的概念,
总之既没有刽子手也没有牺牲品:
一切终化作灰烟……
         而星期五
下午的叫喊呢?充满信号的沉默呢?
言而无声的寂静呢?
什么也没说吗?
人的叫喊什么也不是吗?
当时间流逝,什么也没发生吗?
  ①阿伽门农是希腊神话中的阿耳戈斯王和迈锡尼王,是特
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的统帅,胜利后被妻子及其奸夫所害。
  ②卡珊德拉是特洛伊公主。特洛伊城陷落后,阿伽门农将
她带到迈锡尼,由于揭穿了阿伽门农被害的事实真相而被处死。
  ③苏格拉底是古希腊哲学家,后被判处死刑(饮鸠),罪
名是“不信官方宗教”和“败坏青年”。
  ④克里冬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埃斯克拉庇俄斯是罗马神话
中的医药神。公鸡是医药神的标志。
  ⑤尼尼威是底格里斯河畔亚述古国的国都。
  ⑥布鲁图是古罗马政治家,刺杀恺撒的凶手,后因兵败马
其顿而自杀。
  ⑦蒙德祖玛(二世)是西班牙殖民者到达墨西哥时阿兹特
克帝国的皇帝。被俘后因劝说人民投降而被砸伤致死。
  ⑧罗伯斯比尔(1758-1794)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雅各宾
派领袖,在热月政变中被处死。
  ⑨丘鲁卡(1761-1805)是西班牙航海家。在一次海上的战斗
中他被炸掉一条腿,仍继续战斗,直至阵亡。
  ⑩托洛茨基于1937年流亡到墨西哥城,1940年被暗杀。
  ⑾马德罗(1873-1913)于1911年2月就任墨西哥总统,1913
年在一次军事政变中校暗杀。

——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太阳
眨一下眼睛,几乎没动,什么也没发生,
无可挽回,时间不会逆行,
死者已在死亡中固定,
不能接触,无法改变面容,
从他们的孤独和死亡中
无可奈何地注视我们却无法看见
死亡已化作他们生命的雕像,
永远存在又永远空洞,
每分钟都毫无内容,
一个魔王控制你脉搏的跳动
和最后的表情,坚硬的面具
将你可变的面孔加工:
我们是纪念碑——
它属于他人的、没有生活过的
几乎不是我们的生命,

——生命几时曾真正属于我们?
我们几时真的是我们?
凝眸细看,我们向来不过是空虚和眩晕,
镜中的鬼脸、恐怖和呕吐,
生命从不属于我们,而属于他人,
生命不属于任何人,我们都是生命——
他人太阳的面包,
所有的他人也就是我们——
当我是我的时候,同时是另一个人
我的行动如果属于所有的人
就会更属于我,
为了能够是我,我必须是另一个人,
摆脱自己,在他人中将自己找寻,
如果我不存在,赋予我充分存在的他人
也就不再是他人,
我不是我,没有我,永远是我们,
生命是他物,永远在更远的地方,
在你我之外,永远在地平线上,
生命使我们入迷和发狂,
为我们创造并消耗一张脸庞,
人的饥饿,大家的面包,啊,死亡,

艾洛伊莎,珀尔塞福涅,马丽亚,
终于露出你的面孔,为了看清
我真正的面孔,他人的面孔,
我的面孔总是我们大家的面孔,
树和面包师的面孔,
司机、云朵和海员的面孔,
太阳、小溪、佩德罗和巴勃罗的面孔,
集体的孤独者的面孔,
唤醒我吧,我已经诞生:
           生和死
在你身上妥协,夜夫人,
光辉的塔楼,黎明的女王,
月宫的少女,水之母的母亲。
世界的躯体,死神的家庭,
我从诞生就不停地坠落,
落在自己身上并未触及心灵,
请将我收容,用你的眼睛,
将散落的灰尘收集,重使我的骨灰和谐,
将我散落的骨骼捆起,在我身上吹拂,
将我葬入你的土地之中,
你的寂静会使怒气消散,
会给思想以和平;
        请张开手臂,
种子即岁月的女主人,
岁月是不朽的,生长,向上,
刚刚诞生,不会终止,
每天都是新生,每次诞生
都是一个黎明而我就在黎明诞生,
我们都在黎明诞生,
太阳带着他的脸庞在黎明升起,
胡安带着他的也就是大家的脸庞诞生,
生灵的门,唤醒我吧,天已发亮,
让我看看今天的脸庞,
让我看看今夜的脸庞,
一切都互相关联并在变化,
血液的拱门,脉搏的桥梁,
将我带往今夜的另外一方,
在那里我即是你,我们是你们,
那是人称交错的地方,

生灵的门:打开你的生灵,
请你唤醒并学作生灵,请将面部加工,
请修饰你的面孔,请有一张面孔,
为了你我互相观察。
也为了观察生命直到临终,
大海、面包、岩石和泉水的面孔,
将我们的面孔溶进那没有姓名的面孔,
溶进那没有面孔的生灵
和无法形容的面貌中……

我想继续前进,去到远方,但却不能:
这瞬间已一再向其他瞬间滑行,
我曾作过不会作梦的石头的梦,
到头来却像石头一样
听见自己被囚禁的血液的歌声,
大海用光的声音歌
一座座城墙互相退让,
所有的门都已毁坏,
太阳从我的前额开始掠抢,
翻开我紧闭的眼睑,
剥去我生命的包装,
使我脱离了我.脱离了自己
千年昏睡的石头的梦乡
而他那明镜的幻术却重放光芒。
一棵晶莹的垂柳,一棵水灵的黑杨
一股高高的喷泉随风飘荡,
一棵笔直的树木翩翩起舞,
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
前进、后退、迂回.总能到达
要去的地方。
    1957年于墨西哥
     ——《假释的自由》

 
 

太阳的呼吸
冠盖绿藤和珀珠
有童声自东方之门响起

你随着太阳来狩猎
向昏沉的大地扬眉
在苏醒的湖散播硫磺火焰

太阳的手停顿在猎物
在最高的树枝,眼神游漫着欲望
质疑这个隔绝的人之谜

比焚燃的芒果更丰饶的幻想,
闪过太阳尊贵的心
开放的正午高悬封锁的大门

愿你近午时不太痛苦
就发现男囚监狱
内在的损失里是一墙的收获

你黄昏的笛音,你唤醒种籽之舞
填黑夜以生机,我听见
你星光闪闪的歌中太阳哀愁的伴

 
  她的快乐狂野又狂野
她宣称能击碎一切波浪,
如果你咬这硬壳
你的牙齿要吃亏。
她的力量狂野又狂野
狂野有如歌的爱情——
它出世,却是最后一个。给我
一个快乐的子宫裹住它。
这个时辰狂野又狂野
拒绝那纤弱的时分。但是
当拳头松开,当绳结
解开,你会找到。
一绺绺头发。狂野又狂野
她的笑,梦到部落
杀死老迈的酋长
那仪式,实在心慈。
她的话语狂野又狂野
盖上未来,把核桃
都答应,在她盲目的幻想中被肢解。
 
  它不可能是
大地生长、人们培育的
那种细菌——一次我曾看到细菌汇流的
瀑布,有如奔流:不断的稻谷浪花
认满足地张着大嘴的流槽
喷泻而下;我起誓,那些稻谷
还在歌着——
它不可能是
那种权谋,使我的生命余火
销为灰烬的慎思,
在被污染的人海里
铺起一层层可悲的酵母的苗床,
在世界的市场上
发酵变成面团。
 
 

在临终前的最后几秒
母亲的脸转向我们
哽咽而沙哑地说
“什么都没有。”
然后她的嘴唇默默地永恒地闭上。

她那被亲吻过一百次的玫瑰花圈
落到怎样的深渊?
她所有的祈祷
和年轻时过的悄悄的歌
飘到哪儿去了呢?
那些小小的事情引起的恐惧和忧郁
又到哪儿去了呢?
一切罪孽都有清晰的定义
对的或错的
并且那些对的和别的一样好!

在短短的一刹那
当我们蹦跳着离开土地的脚
又掉落下来
她经历了怎样的黑暗?

我静静地来到阳台
并从母亲的破损的椅子
往上看
向那高处的某种阴郁。
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
它们一直从窗口瞪视我们
不提任何要求,
也不向我们索取任何东西。
随你怎么想
它们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美。

那么我们尝试着泯灭它们
用常青藤的种子,
玫瑰花的种子,
词和眼泪!

并且最后我们想要撕开
它们的发光的锁
用我们最后一次呼吸
那是,(甚至在我们强有力的喉咙里)
最弱的。

 
 

宁静的流水
仍然在秋日的小河中歌
歌声仍然像古里斯琴一样清越。
可是这歌声能否久长?

战争呀,我们仍然在追求爱情和春光,
仍然漫步在洁净的田野上,
把你破碎了的可怖的战袍踩在脚下。
可是我们的追求能否久长?

路边,一辆辆坦克仍然在用它们
没有了脑髓的钢铁的颅骨吓唬着行人,
它,比黑夜还要黑的战争,
仍然在用它的发源地威胁着世人。

母亲喜悦地铺开襁褓,
坚信必有光明的来朝。
去吻她的手吧,但首先
吻哪一只手,哪一只?

先吻那只轻轻地挤着乳头的手,
还是那只抱着婴儿的手?
爱情和忠贞不是在这里
又能到哪里去寻求?

嗬,这可真是催人泪下——
母亲的需求是那样的少,
只要在荆棘丛中种上少许庄稼,
她们就心满意足!

她们只求有一点儿宁静、温暖和五月的春光,
要知道摇篮的吱嘎声和朴素的催眠曲,
还有那蜜蜂和蜂房
远远胜过刺刀和枪弹。

不管你怎样威吓我们,
妻子、小鸟和儿童决不会任你蹂躏!
啊,战争,但愿你华美的盔甲,
永远布满铁锈的斑痕!

 
  不论严冬,还是盛夏,
水井总在甜美地歌
水井啊,请把这支歌儿教给我!
叮——咚!听见吗,我这歌儿?
一群小鹅踉踉跄跄
迅跑在春天的草地上,
你若从高处俯视它们,
仿佛一片盛开的蒲公英。
 
 

1

云雀起飞了
象一个警告
仿佛地球是不安的——

为登高,胸部长得特宽,
象高耸的印第斯山上的印第安人

猎犬的脑袋,带刺如出猎的箭

但肌肉
厚实
因为要与
地心
斗争。

厚实
为了在
呼吸的旋风中
稳住身体,

硬实
如一颗子弹
从中心
夺走生命。

2

比猫头鹰或兀鹰还要狠心
一只高翔的鸟,一道命令
穿过有冠毛的脑袋:不能死

而要向上飞

死而已已,听命于死亡。

3

我想你就是直喘气,让你的喘气声
从喉头冲进冲出
呵,云雀

歌声向内又向外
象海浪冲击圆卵石
呵,云雀

呵,两者都不可思议
欢乐!呼救!欢乐!呼救!
呵,云雀

你在高空,停下来休息
下降前,你摇摆不定

但没有停止歌

只休息了一秒钟

只稍稍下降了一点点

然后又上去,上去,上去

象一只皮毛湿透的落井老鼠
在井壁上一跳一纵的

哀泣着,爬上来一点点——

但太阳不会理你的,
地心则微笑着。

4

我的闲情逸致凝缩了
当我看到云雀爬近云端
在噩梦般的艰难中
向上爬过虚无之境

它的羽翼猛击,它的心脏准象摩托一样轰

仿佛是太迟了,太迟了

在空气中哆嗦
它的歌越旋转越快速
而太阳也在旋转

那云雀慢慢消失了
我眼睛的蜘蛛网突然断了
我的听力狂乱地飞回地面。

这之后,天空敞开,空荡荡一片,
翅膀不见了,地球是捏成团的土盐。

5

整个可厌的星期日早晨
天空是个疯人院
充满云雀的声音和疯劲,

尖叫声,咯咯声,咒骂声

我看见它们头向后甩
翅膀向后猛弯几乎折断——在高空

就象撒下来到处漂浮的祭品
那残忍的地球的奉献

那疯地球的使臣。

6

脚爪,沾满饲料,在空中晃动
象那些闪烁的火花
象从篝火中迸发出来的火焰
云雀把嗓门提到最高极限
最大限度地打呀打出最后的火花——
这就成为一种慰藉,一股清凉的微风
当它们叫够了,当它们烧尽了
当太阳把它们吸干了,
当地球对它们说行了。

它们松口气,漂浮空中,改变了音调

下降,滑翔,不太确信可否这样
接着它们吃准了,向下扑去

也许整个痛苦挣扎是为了这一

垂直的致命的下坠

发出长长的尖利的叫声,象剃刀般刮过皮

但就在它们扑回地球之前

它们低低地掠过、滑过草地,然后向上

飞到墙头站立,羽冠耸立,

轻飘飘的,
完事大吉的,
警惕的,

于心无愧的。

7

浑身血迹斑斑古霍兰①垂下头听着
身子绑在柱子上(免得死时倒伏)
听见远处的乌鸦
引导着远处的云雀飞拢来
着盲目的歌:

“某个可怜的小伙子,比你更弱,更误入
歧途
将割下你的脑袋
你的耳朵
从你手里夺走你一生的前程。”

 
 

眼下这条河是丰盈的,但她的声音低沉,
这是她皇上——大海
微服出行,走过乡乡村村。

如今河水枯了。没有歌声,只有叨叨不绝
的轻轻絮语。
冬天的洪流毁了她
她蹲在脏乱的河岸之间,摆弄她的破烂。

如今她又丰盈了。深沉的合
那是天上干活的高耸的云彩
到海上度假来了。

河水又枯了。一身瘦骨嶙峋
她从漂白了的浮漂物的枯发中向上窥视,河床充塞着枯枝,怪寒伧的。

如今河水又丰盈了,收集了披巾和矿物质。
雨水带来了丰饶,但她拿走了百分之九十
九,
只留下百分之一给田野,让它活下去。

如今她又枯下来了。如今她思念东风成疾。
她在坑坑洼洼里缩成一团。刺眼的阳光使
她头疼。
她的鱼全没了。她颤栗。

如今她又一次丰盈起来。她望着自己的土
地。
一丛毛茛从她的皱折中泼出来,明亮得遮
掩不住。
一条鲑鱼,一只硬银块似的母猪

瞪大眼来瞅她。

 
 

呆呆地回家来,一身煤灰,蓄意
要把洗脸池弄脏,毛巾弄黑,
要她靠板刷和搓衣板
来懂得钱的顽固性格。

要她明白他是从什么样的尘土中
得来他的干渴和止渴的权利,
他流了多少臭钱换来这点钱,
这点血汗钱。他要她受点委屈

明白她有新的义务要尽。
木屑似的炸土豆片,放在炉子里保温了两
个小时,
不过是她回答的一部分。
他还听说了些别的,就把土豆片扔回炉子,

走到房子那一头去了,
《重归索伦托》②,嗓音
象响亮的烂铁片,
她的背鼓起来成了驼峰—— 一种侮辱。

他们都想得到自己的权利
他们的陪审员得从
小小的煤灰上召集。
他们的辩护状直接送上天,再不见下文。

 
 

谁杀害了落叶?
我,苹果说,是我杀害了它们,
我胖得象一枚炸弹或炮弹。
我杀害了绿叶。

谁瞧着它们落下?
我,梨儿说,它们将离去,
人们将指指点点的观赏我的裸体。
我瞧着它们落下。

谁将接住它们的血?
我,我,我,南瓜说。
我会喝得肥胖滚圆,得手推车运送。
我将接住它们的血。

谁将为它们缝制寿衣?
我,燕子说,我在收拾线轴远行前
还有足够的时间。
我将为它们缝制寿衣。

谁将为它们挖掘坟墓?
我,河流说,借乌云的神力
我将用洪水冲出一个棕色的深坑。
我将为它们挖掘坟墓。

谁将做殡葬牧师?
我,乌鸦说,人所共知,
我对圣经颇有研究。
我将做殡葬牧师。

谁将做殡仪人?
我,秋风说,我将在草丛中哀鸣,
吹得人们苍白、发冷。
我将做殡仪人。

谁将抬棺送葬?
我,夕阳说,
全世界都会哭着看我埋葬绿叶。
我将抬棺送葬。

谁将一曲挽歌?
我,拖拉机说,我将打开齿轮的金嗓,
犁翻麦茬,通过风门悲吟。
我将一首挽歌。

谁将敲响丧钟?
我,知更鸟说,我十月里的啼叫
将把噩耗告诉平静的花园。
我将敲响丧钟。

 
  我能对你讲什么呢,
你不知道死后有生命?
你儿子的双眼有你斯拉夫和
亚洲的内眦赘皮,这使我们
很感不安,但会变成你的
如此完美的眼睛,后来变成了
湿润的宝石,最纯粹痛苦的最坚硬物质,
那时他坐在高高的白椅子上,
我喂着他吃。悲痛的大手挤着
挤着他的湿脸巾。大手挤干他的泪水。
但他的嘴巴背叛了你——它接受了
我这只脱离现实的手中的餐匙,这只从
比你活得长的生命中伸出来的手。
他的姐姐一天天长大了,
因这创伤而显得苍白,这个
她见不到摸不到感觉不到的创伤,
我每天给她穿蓝色布列塔上衣时敷裹它。
夜里我躺在床上,醒在我的身体里,
一个上了吊的人,
我颈神经被连根拔起,
连结我头盖与左肩的腱
从肩头被扯断,缩成了
一团结——我幻想我的这个痛苦
只有在我精神上用头颈吊在钩子上时
才能解释清楚。
我们这三个被生活丢弃的人
在我们各自的小床上
保持深沉的寂静。
我们被一只只狼所安慰。
在那二月和三月的月下,动物园靠近了。
尽管在城市,却有狼安慰着我们。
每夜两三次,它们着,
令人毛骨悚然达数分钟之久。
它们发现了我们所躺的地方。
澳洲野犬和巴西狼与北美的
一群灰狼一道提高嗓门嚎叫。
狼用它们拖长的声音鼓舞我们。
在它们为你嚎口兆
和向我们致哀中,
它们伤害我们,缠住我们,
它们狼化我们,使我们发出狼声。
我们躺在你的死亡里,
在已落的雪中,正飘的雪下。
当我的身体沉入这民间故事里时,
故事里的狼正在森林里为两个婴儿
,他们在睡梦中变成了孤儿,
睡在他们的母亲的尸体旁。
 
 

平地上立着一林灰色的树,
母亲坐在它小小的影子下,
她给煮熟的鸡蛋剥去了壳,
还慢慢喝着那瓶子里的浓茶。
她看见了一座未曾有过的城市,
它的城墙和古塔晌午时光亮闪烁,
母亲从墓地里回来,
望着那一群群飞翔的野鸽。

儿子呀!朋友已经把你忘记,
同学们谁都记不起你,
未婚妻生下了孩子,
她在夜里也不会想你,
他们在华沙建起了纪念碑,
可是却没刻上你的名字.
只有母亲,她活着的时候,在惦记你
你曾是那么可笑,多么幼稚。

加伊齐满身尘土,长眠地下,
他只活了二十二个年头;
今天他失去了眼和手,失去了心灵,
不知什么是春天,不知什么是严冬。
江河年年流下的冰块发出了叮当的响声,
一朵朵银莲花盛开在阴暗的林子里。
人们把野樱花充塞在瓦罐里,
聆听着杜鹃鸟是怎么算命。

加伊齐长眠地下,他任何时候也不会知道,
华沙战役失败,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曾战斗死去的那个街垒,
已被这破裂的双手拆掉。
大风吹来.卷起一阵红色的尘土,
大雨过后.夜莺也完了它的歌,
泥瓦匠在白云下高声吼叫,
他们盖起了许多新的房屋。

儿子呀!有人说,因为你曾捍卫这不善的事业,
你应当感到耻辱
可我不能和你谈话.
我什么也不知道,让上帝判决!
你手中萎谢了的花已落入尘屑。
我的独生子呀,请你原谅!
在这大旱的年头,时间不多了,
我到你这里来,还要从这么远的地方把水送来。

母亲在树下理好了头巾,
天上鸽子的翅膀闪闪发亮,
她沉思遐想.四处张望,
她看见宇宙太空这样遥远,遥远,
她看见电车正往城里跑去,
还有两个年轻人在后面追赶,
母亲在想,他们能够赶上,还是赶不上?
他们赶上了电车,在车站坐上了电车。

 
  几分钟前,我走到屋外的
露台上。从那里我可以看见和听见海水,
以及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闷热而宁静。潮水退了。
没有鸟歌。当我靠着栅栏
一只蜘蛛网触到了我的前额。
它绊进我头发里了。没有人能责备我转身
走进屋子。没有风。大海
死一样沉寂。我把蜘蛛网挂在灯罩上。
当我的呼吸碰到它,我望着它不时地
颤动。一条精美的线。错综复杂。
不久之后,不等人们发现,
我就会从这里消失。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君问归期
归期早已写在晚唐的雨中
巴山的雨中
而载我渡我的雨啊
奔腾了两千年才凝成这场大雪
落在洞庭湖上
落在岳麓山上
落在你未眠的窗前
雪落着
一种复杂而单纯的沉默
沉默亦如
你案头熠熠延客的烛光
乍然一阵寒风掠起门帘
我整冠而进.直奔你的书房
仰首环顾,四壁皎然
雪光染白了我的须眉
也染白了
我们心之中立地带
寒暄之前
多少有些隔世的怔忡
好在火炉上的酒香
渐渐祛除了历史性的寒颤
你说:
酒是黄昏时归乡的小路
好!好!我欣然举杯
然后重重咳了一声
带有浓厚湘音的嗽
只惊得
窗外扑来的寒雪
倒飞而去

你我在此雪夜相聚
天涯千里骤然缩成促膝的一寸
荼蘼早凋
花事已残
今夜我们拥有的
只是一支待剪的烛光
蜡烛虽短
而灰烬中的话足可堆成一部历史
你频频劝饮
话从一只红泥小火炉开始
下酒物是浅浅的笑
是无言的唏嘘
是欲说而又不容说破的酸楚
是一堆旧信
是嘘今夕之寒,问明日之暖
是一盘腊肉炒《诗美学》
是一碗鲫鱼烧《一朵午荷》
是你胸中的江涛
是我血中的海浪
是一句句比泪还成的楚人诗。
是五十年代的惊心
是六十年代的飞魄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沙沙之声
嘘!你瞿然倾听
还好
只是一双钉鞋从雪地走过

雪落无声
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
泥土睡了而树根醒着
鸟雀睡了而翅膀醒着
寺庙睡了而钟声醒着
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
春天睡了而种籽醒着
肢体睡了而血液醒着
书籍睡了而诗句醒着
历史睡了而时间醒着
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
雪落无声

夜已深
你仍不断为我添酒,加炭
户外极冷
体内极热
喝杯凉茶吧
让少许清醒来调节内外的体温
明天或将不再惊慌
因我们终于懂得
以雪中的白洗涤眼睛
以雪中的冷凝炼思想
往日杜撰的神话
无非是一床床
使人午夜惊起汗湿重衣的梦魇
我们风过
  霜过
  伤过
  痛过
坚持过也放弃过
有时昂首俾睨
有时把头埋在沙堆里
那些迷惘的岁月
那些提着灯笼搜寻自己影子的岁月
都已是
大雪纷飞以前的事了
今夜,或可容许一些些争辩
一些些横眉
一些些悲壮
想说的太多
而忘言的更多
哀歌不是不
无奈一开口便被阵阵酒嗝
逼了回去

江湖浩浩
风云激荡
今夜我冒雪来访
不知何处是我明日的涯岸
你我未曾共过
肥马轻裘的少年
却在今晚分说着宇宙千古的苍茫
人世啊多么暧昧
谁能破译这生之无常
推窗问天
天空答以一把澈骨的风寒
告辞了
就在你再次剪烛的顷刻黑暗中
我飞身而起
投入一片白色的空茫
向亿万里外的太阳追去
只为寻求一个答案

 
 

回忆我童年时代的姑娘,
有的已经成了幽灵
带着凄凉的、敏感的眼晴;
有的有着高高的胸脯,以及
从古老沼泽地继承下来的强国的圣书。
在收获季节里利嘴尖舌的叫声;
谷仓里的赞美诗的歌声;
芜青堆中跪着的梦想;
装在石罐中的酸奶放在田边。
对奥尔加的悲哀的低语
一直传到伊达呼。

许多垂头丧气的
茫然失神的姑娘坐着,
但是许多人高傲地坐在那里:
  对孩子奇妙地热爱的妇女们
  带着哀伤调子的声音
  象神话般的低语。

那里的姑娘们有着童贞女的含糊
  在她们的围巾里有着圣徒故事
  在娇媚清澈的眼睛里有重大的疑问。
  玛丽娅步行着
  吹着白色的微气
  在世界寒秋的舞台上。

那里是吉他悲叹着的天国姑娘。
还有懒散的渴望着跳舞的姑娘
和醉心于水手的姑娘
——对海军制服充满狂热的崇拜。
但是,这些姑娘中最古怪的是秋天薄暮中的
令人销魂落魄的乡愁姑娘,
带着与世隔绝的悲伤和忧郁的尼姑
鞠着躬走着,鞠着躬走着
  炉火上滚开着的牛奶
  映照在
  奇妙的眼睛里。

令人心醉的农妇歌
  象一块沉重的矿石
  声音里诉说着悲哀。
孩子舒适地躺在摇篮里,
猎犬从它的篮子里向外探望。
这难道不是在歌颂着永恒的农民?
象温顺的大地上的矿石一般?

 
 

在开满花朵的树上
飘荡着蜜蜂悠扬的合
瓢虫,一颗装饰树叶的活的珠宝,
分开绯红的背脊飞去,
把自己的命运
交给含着花蕊清香的空气。

尺蠖爬到叶子边缘,像一个疑问,
支起两只嫩黄的短足:向叶外荡去,
向空茫的宇宙寻找栖处。
风听见了,让树枝靠近它,
伸出树叶的手,接它过来。

 
 

去吧,天生无声的书,
告诉她一次罗斯*的歌给我听
若要是你有歌
就象你有知识一样
你就能消除
甚至我的错误.那沉重的包袱,
并且给她的光辉带来长寿
告诉她,她将珍贵宝物
投入空中,
一切都没有意义,只有她的恩情

使此时获得生命
我将令它们活得
象玫瑰,在魔术样的琥珀中
红色泛出橙黄.一切
成为一种物质,一种颜色
藐视着时间

告诉她,她
唇边带着歌声走开
但没有出声,也不知道
作者是谁,别的嘴唇
可能和她的一样美丽
可能在新时期,夺取了她的崇拜者们
当我们两人的骨灰,和华洛**的
一起洒下,一层层埋在无声无息中
直到变迁摧毁了一切
只有美丽幸存。

 
 

最凄凉的声音,最甜蜜的声音,
最疯狂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那是春天鸟儿们的歌
在那美丽的时刻,当夜将消逝。

在三月和四月之间——
一旦越过那奇妙的边界,
犹疑的夏天就像天堂一样,
几乎伸手便可采撷。

它让我们想起所有的死者,
他们曾和我们在此漫步,
彼此隔绝,却更加渴念,
这是别离的残忍法术。

它让我们想起曾拥有的一切,
现在却只剩下感伤的回忆。
我们几乎希望这些可爱的塞壬
能远远飞走,留一片静寂。

耳朵也能刺穿一颗心,
就像长矛一样迅速,
但愿世间没有一颗心
与危险的耳朵比邻而居。

 
 

为什么,他把我关在天堂门外?
是我得,歌声太高?
但是,我也能降低音调
畏怯有如小鸟!

但愿天使们能让我再试一试——
仅仅,试这一次——
仅仅,看我,是否打搅他们——
却不要,把门紧闭!

哦,如果我是那一位
穿“白袍”的绅士——
他们,是那敲门的,小手——
我是否会禁止?

 
 

灰蓝色的海洋上暮色苍黄,
一艘船驶行着穿越波浪,
满载着带有镣链的囚犯,
去向某个不可知道的地方。

囚徒们沉默着凝望天末,
深陷的眼睛里闪着火光,
破碎的衣衫上沾遍血迹,
枯瘠的胸膛上布满鞭伤。

船啊!你将停泊在哪个海港?
你要把我们往哪儿流放?
反正有一点总是同样,
哪儿也不会多些希望!

我们犯下了什么罪过?
杀人?放火?黑夜里强抢?
什么都不是——只有一桩,
我们把自由释成空气和食粮。

暴君用刀剑和棍棒审判我们,
因为他怕自由象怕火一样;
他害怕一旦我们找到了自由,
他的宝座就会摇晃,他就要遭殃!

昂起头来啊!兄弟们用不着懊丧,
囚禁、迫害、侮辱……那又有何妨?
我们是殉道者,光荣的囚犯,
这镣链是我们骄傲的勋章。
*****
一个苍白的青年倚着桅樯,
仿佛已支不住镣链的重量,
他动也不动像一尊塑像,
只有眼晴星星般在发亮。

梦想什么呢?年轻的伙伴!
是想着千百里外的家乡?
是想着白发飘萧的老母?
是想着温柔情重的姑娘?

别再想了吧!别再去多想,
一切都已被剥夺得精光。
我们没有未来,我们没有幻想,
甚至不知道明天见不见太阳。

荒凉的海岛,阴暗的牢房,
一小时比一年更加漫长,
活着,锁链伴了呼吸的节奏起落,
死去,也还要带着镣链一起埋葬。
*****
我想家乡么,也许是,
自小我在它怀中成长,
它甘芳的奶水将我哺养,
每当我闭上了双目遥想,
鼻端就泛起了乡土的芳香。

我想妈妈么,也许是,
妈妈头发上十年风霜,
忧患的皱纹刻满在面庞,
不孝的孩儿此去无返日,
老人家怕已痛断了肝肠!

我想爱人么,也许是,
我想她,我心中的仙女,
我们共有过多少美满的时光,
怎奈那无情棒生隔成两下,
要想见除非是梦魂归乡。

我到底在想什么,我这颗叛逆的
不平静的心,它是如此刚强,
尽管它已经流血滴滴,遍是创伤,
它依然叫着“自由”,用它全部的力量。

自由!我的心叫道:自由!
充满它的是对于自由的想望……
象濒于窒息的人呼求空气,
象即将渴死的人奔赴水浆。
象枯死的绿草渴望雨滴,
象萎黄的树木近向太阳,
象幼儿的乳母唤叫孩子,
象离母的婴孩索要亲娘。

我宁愿被放逐到穷山僻野,
宁愿在天幔下四处流浪,
宁愿去住在狐狸的洞里,
把清风当被,黄土当床。
宁愿去捡掘松子和野菜,
跟飞鸟们吃一样的食粮,
我宁愿牺牲一切甚至生命,
只要自由这瑰宝在我的身旁,
我宁愿让满腔沸腾的鲜血,
洒上那冰冷的枯瘠的土地,
宁愿把前途、爱情、幸福,
一起抛向这无限的波浪。
只要我的血象沥青一样,
铺平自由来到人间的道路,
我不惜把一切能够献出的东西,
完完全全地献作她自由的牲羊。

多少世纪,多少年代啊,自由!
人们追寻你像黑夜里追求太阳。
父亲在屠刀的闪光里微笑倒下,
儿子又默默地继承父亲的希望。
钢刀已经被牺牲者的筋骨磕钝,
铁锈也已经被囚徒们的皮肉磨光。
多难的土地啊,浸润着血泪,
山般高的白骨砌堆成狱墙,
埋葬的坟墓里多少死尸张着两眼,
为的是没能看见你,自由的曙光。
你究竟在哪里?自由!你需要多少代价?
为什么你竟象影子那么虚妄?
永远是恐怖的镣铐的暗影,
永远是张着虎口而狞笑的牢房,
永远是人对他们同类的迫害,
永远是专制——屠杀——暴政的灾殃。
不,你存在,自由啊!我相信你存在!
因为总是有了实体才造成影象,
怎么能够相信千百年来
最受到尊敬的高贵的名字,
只不过是一道虚幻的虹光。
那一天啊自由,你来到人间,
带着自信的微笑高举起臂膀,
于是地面上所有的锁链一齐断裂,
囚犯们从狱底里站起来欢呼解放!
哪一天啊,千百万为你牺牲的死者,
都会在地底下尽情纵声欢
这声音将震撼山岳和河流,
深深地撼动大地的胸膛。
而那些带着最后的创伤的尸体,
他们睁开的双眼也会慢慢闭上。
那一天,我要狂欢,让嗓子喊得嘶哑,
不管我是埋在地下还是站在地上,
不管我是活人还是在死者的行列里,
我的歌永远为你——自由而
*****
远远地出现了一个黑点,
年青人睁大眼对它凝望,
听见谁轻声说:是一个岛,
他的心便猛然撞击胸膛。

海岛啊!你是个什么地方?
也许你不过是海鸥的栈房,
也许你荒僻没有人迹,
也许你常淹没在海的波浪。
但是这一切又算得什么?!
只要你没有禁锢自由的狱墙,
只要你没有束缚心灵的枷锁,
对于我来说你就是天堂。
勇敢的黑眼睛燃烧着光芒,
他走前一步,镣铐叮当作响,
暗暗地目测着水上的距离,
对自由的渴望给了他力量。

我能够游过去么?能还是不?
也许押送者的枪弹会把我追上,
也许沉重的镣铐会把我拖下水底,
也许大海的波浪会叫我身丧海浪,
我能游到那里么?能还是不?
我要试一试——不管会怎么样!
宁可做逃犯葬身在海底,
也强似在囚禁中憔悴地死亡。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在我死去之前,
也得要吸一口自由的空气,
即使我有三十次生命的权利,
我也只会全都献到神圣的自由祭坛上。

别了,乡土和母亲!别了,爱我的你!
我的祝福将长和你们依傍。
别了,失败的战友!别了,不屈的伙伴!
你们是多么英勇又多么善良,
可惜我只能用眼睛和心拥抱你们,
愿你们活得高傲死得坚强!

别了,谁知道也许这就是永别,
但是我没法——为了追踪我们的理想。
啊!自由,宇宙间最最贵重的名字,
只要找到你,我们的一切牺牲,
便都获得了光荣的补偿…….
*****
他握紧双拳一声响亮,
迸断的镣铐落在甲板上,
他象飞燕般纵到栏边,
深深吸口气投进了海洋。

枪弹追赶着他的行程,
波浪也卷着他死死不放,
那个黑点却还是那么遥远,
他只是奋力地泅向前方。

海风啊!为什么兴啸狂号?
海浪啊!为什么这样激荡?
臂膊象灌了铅那么沉重,
年青的逃犯用尽了力量。

最后一次努力浮上水面,
把自由的空气吸满了肺脏,
马上,一个大浪吞没了他,
从此他再没能游出水上。

押送者停止了活靶射击,
追捕的小艇也收起双桨。
难友们化石般凝视水面,
无声地哀悼壮烈的死亡。

……年青的伙伴,我们的兄弟,
难道你已经真葬身海洋?
难道我们再听不见你激情爽朗的声音?
再看不见你坚定果决的面庞?
难道我们再不能和你在一起战斗,
为争取自由的理想献出力量?
海浪啊,那么高那么凉,
我们的心却象火炭一样!
听啊!我们年青的兄弟,
悲壮的挽歌发自我们的心房:
记得你,无畏的英烈的形象,
记得你,为自由献身的榜样,
记得你啊,我们最最勇敢的战士,
在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中,
你从容自若地迎接了死亡。
海浪啊,请抚慰我们年青的兄弟,
海风啊,把我们的挽歌散到四方,
象春风带着万千颗种子,
散向万千颗爱自由的心房…….
*****
那是什么——囚人们且莫悲伤,
看啊!就在年轻人沉默的地方,
一只雪白的海鸥飞出了波浪,
展开宽阔的翅膀冲风翱翔。

就是他,我们不屈的斗士,
他冲进死亡去战胜了死亡,
残留的锁链已沉埋在海底,
如今啊,他自由得象风一样。

啊!海鸥!啊!英勇的叛徒,
他将在死者中蒙受荣光,
他的灵魂已经化为自由——
万里晴空下到处是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