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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鍾:一作鐘
【賞析】 《宋書》:"漢《鼓吹鐃歌》十八麯有《將進酒麯》,古辭雲:'將進酒,乘大白。'大略以飲酒放歌為言。"此詩極寫及時行樂情景。李賀長於瑰麗之辭,善用精美物象,喜歡濃豔色彩。一個宴飲歌舞的場面,在他筆下是如此繽紛絢爛,有聲有色,形神兼備,興會淋漓。他善於藉助魔幻般的想像來凝定某種生活場景,時間和空間的程式在他筆下似乎被忽略了,或者說被打亂了。他着意表現的,衹是他對世事人生的強烈感受,哪怕那感受有些迷離恍惚,有些變型,有些怪異,甚至神仙鬼魅和人類全攪在一起,他要的似乎衹是內心深處的靈光一閃,隨即就將其變幻為藝術的永恆。他對世事人生的落差有着極強的敏悟,就如這首詩,極寫美酒佳餚歡歌妙舞,人生之享樂似乎莫過於此,但結尾突然翻轉,出人意料地推出死亡的意念和墳墓的枯寞冷落。在這樣巨大的反差中,他強調的是生的快樂和死的悲哀,而在生死的對比中,詩人實際上是在訴說死固可悲,而生亦無聊。花天酒地的享樂難道就是短暫人生的最佳意義嗎?劉伶死後,他所酷愛的酒對他還有什麽意義呢?
人生總難免面對差別。在差別面前,莊子喜歡否定它,以求心靈的寬慰和淡泊;李賀則喜歡確認它、甚至放大它,以強化主體對生命、生活的敏感和執着。他為此寧願悲憤傷感,寧願陷入感性的深淵而不願自拔。
其實生命總是在對比中存在的。對比是意識存在的前提和基礎、形式和內容、過程和結果。莊子和李賀都要進行對比思惟,衹不過莊子用相對對比思維否定了差別,李賀則用絶對對比思維強調了差別。
李賀是唯美型的詩人,他喜歡把詩句、意象雕飾得很美豔,很奇特,很出人意料,令人過目而難忘。"小槽酒滴真珠紅","烹竜炮鳳玉脂泣","桃花亂落如紅雨","酒不到劉伶墳上土",都是極富感染力的佳句。
其中千古名句為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李賀這首詩以精湛的藝術技巧表現了詩人對人生的深切體驗。其藝術特色主要可分以下三點來談。
一、多用精美名物,辭采瑰麗,且有豐富的形象暗示性,詩歌形式富於繪畫美。
此詩用大量篇幅烘托及時行樂情景,作者似乎不遺餘力地搬出華豔詞藻、精美名物。前五句寫筵宴之華貴豐盛:杯是“琉璃鍾”,酒是“琥珀濃”、“真珠紅”,廚中餚饌是“烹竜炮鳳”,宴庭陳設為“羅幃綉幕”。其物象之華美,色澤之瑰麗,令人心醉,無以復加。它們分別屬於形容(“琉璃鍾”形容杯之名貴)、誇張(“烹竜炮鳳”是對廚餚珍異的誇張說法)、藉喻(“琥珀濃”“真珠紅”藉喻酒色)等修辭手法,對渲染宴席上歡樂沉醉氣氛效果極強。妙菜油爆的聲音氣息本難入詩,也被“玉脂泣”、“香風”等華豔詞藻詩化了。運用這麽多詞藻,卻又令人不覺堆砌、纍贅,衹覺五彩繽紛,興會淋漓,奧妙何在?乃是因詩人懷着對人生的深深眷戀,詩中聲、色、香、味無不出自“真的神往的心”(魯迅),故詞藻能為作者所使而不覺繁復了。
以下四個三字句寫宴上歌舞音樂,在遣詞造境上更加奇妙。吹笛就吹笛,偏作“吹竜笛”,形象地狀出笛聲之悠揚有如瑞竜長吟──乃非人世間的音樂;擊鼓就擊鼓,偏作“擊鼉鼓”,蓋鼉皮堅厚可蒙鼓,着一“鼉”字,則鼓聲宏亮如聞。繼而,將歌女唱歌寫作“皓齒歌”,也許受到“誰為發皓齒”(曹植)句的啓發,但效果大不同,曹詩“皓齒”衹是“皓齒”,而此句“皓齒”藉代佳人,又使人由形體美見歌聲美,或者說將聽覺美通轉為視覺美。將舞女起舞寫作“細腰舞”,“細腰”同樣代美人,又能具體生動顯示出舞姿的麯綫美,一舉兩得。“皓齒”“細腰”各與歌唱、舞蹈特徵相關,用來均有形象暗示功用,能化陳辭為新語。僅十二字,就將音樂歌舞之美妙寫得盡態極妍。
“行樂須及春”(李白),如果說前面寫的是行樂,下兩句則意味“須及春”。鑄詞造境愈出愈奇:“桃花亂落如紅雨”,這是用形象的語言說明“青春將暮”,生命沒有給人們多少歡樂的日子,須要及時行樂。在桃花之落與雨落這兩種很不相同的景象中達成聯想,從而創出紅雨亂落這樣一種比任何寫風雨送春之句更新奇、更為驚心動魄的境界,這是需要多麽活躍的想象力和多麽敏捷的表現力!想象與聯想活躍到匪夷所思的程度,正是李賀形象思維的一個最大特色。他如“黑雲壓城城欲摧”、“銀浦流雲學水聲”、“羲和敲日玻璃聲”等等例子不勝枚舉。真是“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杜牧《李長吉歌詩敘》)。
由於詩人稱引精美名物,運用華豔詞藻,同時又綜合運用多種修辭手法,使詩歌具有了色彩、綫條等繪畫形式美。
二、筆下形象在空間內作感性顯現,一般不用敘寫語言聯絡,不作理性說明,而自成完整意境。
詩中寫宴席的詩句,也許使人想到前人名句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王翰《涼州詞》),“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李白《客中作》),“紫駝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杜甫《麗人行》),相互比較一下,能更好認識李賀的特點。它們雖然都在稱引精美名物,但李賀“不屑作經人道過語”(王琦《李長吉歌詩匯解序》),他不用“琥珀光”形容“蘭陵美酒”──如李白所作那樣,而用“琥珀濃”取代“美酒”一辭,自有獨到面目。更重要的區別還在於,名物與名物間,絶少“欲飲”、“盛來”、“厭飫久未下”等等敘寫語言,衹是在空間內把物象一一感性呈現(即有作和理性說明)。然而,“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諸物象並不給人脫節的感覺,而自有“盛來”、“欲飲”、“厭飫”之意,即能形成一個宴樂的場面。
這手法與電影“蒙太奇”(鏡頭剪輯)語言相近。電影不能靠話語敘述,而是通過一些基本視象、具體畫面、鏡頭的銜接來“造句謀篇”。雖純是感性顯現,而畫面與畫面間又有內在邏輯聯繫。如前舉詩句,杯、酒、滴酒的槽床……相繼出現,就給人酒宴進行着的意念。
省略敘寫語言,不但大大增加形象的密度,同時也能啓迪讀者活躍的聯想,使之能動地去填補、豐富那物象之間的空白。
三、結構奇突,有力表現了主題。
此詩前一部分是大段關於人間樂事的瑰麗誇大的描寫,結尾二句猛作翻轉,出現了死的意念和“墳上土”的慘淡形象。前後似不協調而正具有機聯繫。前段以人間樂事極力反襯死的可悲,後段以終日醉酒和暮春之愁思又回過來表露了生的無聊,這樣,就十分生動而真實地將詩人內心深處所隱藏的死既可悲而生亦無聊的最大的矛盾和苦悶揭示出來了。總之,這個樂極生悲、竜身蛇尾式的奇突結構,有力表現了詩歌的主題。這又表現了李賀藝術構思上不落窠臼的特點。
(周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