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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闈: “門”裏加“為”字
【賞析】 西晉詩人左思寫過一首《嬌女詩》,描繪他的兩個小女兒活潑嬌憨的情態,生動逼真,富於生活氣息。杜甫的傑作《北徵》中有一段描寫小兒女嬌癡情狀的文字,就明顯受到《嬌女詩》的啓發。李商隱這首《驕兒詩》,更是從製題、內容到寫法都有意學習《嬌女詩》,但它又自具機杼,不落窠臼,有自己的獨特面貌。
這首詩寫於大中三年(849)春天,詩人已經走過了一大段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憔悴欲四十”了(這一年他三十八歲)。自從開成二年登進士第,開成四年釋褐入仕以來,由於政治的腐敗,黨爭的牽纍,他在仕途上屢遭挫折,直到這時,依然睏頓沉淪,屈居縣尉、府曹一類卑職。
詩分三段。第一段從開頭到“欲慰衰朽質”,寫驕兒袞師的聰慧和親朋對他的誇奬。“袞師”兩句總提,“美”側重於外在的器宇相貌,“秀”側重於內在的靈秀聰敏,以下兩層即分承“秀”、“美”。“文葆”四句反用陶潛《責子詩》:“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覺梨與慄。”順手接過陶潛責備兒子愚笨的事例,變作誇贊驕兒聰明靈秀的材料,驅使故典,如同己出。“交朋”六句,轉述親朋對袞師器宇相貌的誇奬,說他有神仙之姿,貴人之相,是第一流人品。親朋的這種誇奬,不過是尋常應酬,但詩人卻似乎很相信它的真誠,不然不會那樣興會淋漓,連親朋的口吻都忠實地加以傳達。儘管接下去詩人又說:“安得此相謂?欲慰衰朽質。”似乎認為親朋的過分誇奬衹是為了安慰自己這個蹉跎半生、衰朽無用的人,實際上在貌似自謙的口吻中流露的恰恰是對愛子的激賞。田蘭芳評道:“不自信,正是自矜。”這是很能揣摩作者心理的。但透過對愛子的這種激賞,我們也不難覺察其中隱含着詩人蹉跎潦倒的悲哀。末段自慨憔悴和對驕兒的希望都於此伏根。
第二段,從“青春妍和月”到“辛夷低過筆”,描寫驕兒的各種活動和天真活潑的情態。“青春”四句,先總寫“朋戲”的喧鬧,以下再具體寫袞師。“門有”四句,寫來客時袞師搶着要出去迎接(在好客之中可能隱含着某種不自覺的願望),但當客人問他想要什麽時,他卻隱藏內心真實的想法不說(出於懂事而産生的羞怯),這和上段的“眼不視梨慄”一樣,都是對兒童心理神情的傳神描寫。“歸來”十二句,描繪袞師如何摹仿他在日常生活中所接觸到的各種有趣情事:捧着父親的手版摹仿客人急匆匆地進門,摹仿大鬍子張飛的形象和鄧艾口吃的神情(可能是摹仿說書人的表演),摹仿豪鷹和猛馬的氣勢和形狀,摹仿參軍戲裏參軍和蒼鶻的表演,摹仿大人在紗燈旁拜佛。摹仿是兒童的天性,但不同性別的兒童摹仿的對象卻很不相同。詩人的驕兒在聰慧靈巧、活潑天真中顯出男孩子的興趣廣泛、精力旺盛,有時還不免帶點滑稽和惡作劇的成分。這一節的句法也錯綜多變,既與所表現的生活內容(孩子的興趣不斷轉移變換)相適應,又使這段描寫不顯得平板沉悶。“仰鞭”四句,寫驕兒舉鞭牽取蛛網、俯首吸吮花蜜為戲,形容其動作的輕捷。“蛺蝶”、“柳絮”是“飲花蜜”、“蛛網”産生的自然聯想。“階前”六句,集中描寫因“賽六甲”(比賽書寫六十甲子,也有說是賽“雙陸”的)而引起的一場風波:賽輸了“六甲”,就硬是要跑去弄翻姊姊的梳妝盒,拗脫了上面的鉸鏈;當阿姊要抱開他時,他死命掙紮,索性賴在地上,對他發怒威嚇也不能製止。這一節活動的場所又從室外移到室內,把小兒女玩耍嬉鬧的情景和袞師恃寵仗幼、故意耍賴撒潑的情狀描繪得維妙維肖,充分體現出題目中的那個“驕”字──既明寫袞師的驕縱,又暗透父親的驕寵。在詩人眼裏,孩子的耍賴撒潑也別有一番可愛的情趣。當讀到“威怒不可律”時,讀者也不禁要和在一旁觀賞這場趣劇的詩人一樣,露出會心的微笑。“麯躬”十句,寫袞師進入書房後的活動:順手拉過窗紗,吐口唾沫拭琴,一動不動地註視着父親臨帖,要求用古錦裁作包書的書衣,用玉軸作書軸,遞過紙筆請父親在“春勝”上寫字。這些行動,既充滿孩童的天真稚氣,又表現出對書籍、文字、音樂的愛好,上承“丹穴物”的贊譽,下啓末段關於讀書的議論。其中象“咳唾拭琴漆”、“挺立不動膝”和“芭蕉斜捲箋,辛夷低過筆”(斜捲之箋如未展之芭蕉,低遞之筆如含苞之木筆)等句,都是絶妙的寫生。整個一大段描寫,雖然在孩子活動的場所和內容上略有綫索可循,但並無嚴密的結構層次,似乎是有意用這種隨物賦形、散漫不拘的章法筆意,構成一種自由活潑的情趣,以適應所要表達的生活內容──兒童的天真與活力。以“青春妍和月”開始,以“芭蕉”、“辛夷”結束,中間似不經意地插入“蛺蝶”、“柳絮”等事物,使孩子的嬉戲在春意盎然的氣氛中展開,更襯托出孩子的生氣與活力。而在這一係列不斷變換的嬉戲畫面後,則隱藏着一個始終跟隨着活動中的驕兒的鏡頭,這就是詩人那雙充滿了愛憐之情的眼睛。
最後一段,抒寫因驕兒引起的感慨和對驕兒的期望。“爺昔”四句,慨嘆自己勤苦讀書著述,卻落得憔悴潦倒,睏頓失意。“無肉畏蚤虱”,是幽默的雙關語。明說身體消瘦,暗喻遭到小人的攻訐。《南史·文學傳》載:“卞彬仕不遂,著蚤、虱等賦,大有指斥。”詩人自己也寫過一篇《虱賦》,其中有句說:“汝職惟齧,而不善齧。回臭而多,蹠香而絶。”這首詩裏的“蚤虱”大概正是指這種專門攻訐窮而賢者的小人。“兒慎”六句,告誡兒子不要再走自己走過的讀經書考科舉的道路,而要讀點兵書,學會輔佐帝王的真本事。“況今”八句,更進而聯繫到國傢而臨的嚴重邊患,希望孩子迅速成長,為國平亂,立功封侯。這一段藴含的思想感情頗為復雜。其中既有“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式的牢騷不平,也有“請君試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一類的深沉感慨,更有徒守經帙,於國無益,於己無補的深切體驗與痛苦反省。詩人未必認為學文一定無用,也未必真正否定“讀書”、“著述”,但對死守經書、醉心科舉的道路確有所懷疑。
左思的《嬌女詩》止於描繪嬌女的活潑嬌憨,李商隱的《驕兒詩》則“綴以感慨”,有人曾批評這首詩”結處迂纏不已”(鬍震亨)。這種批評恰恰忽略了《驕兒詩》的創作背景、創作特色,把學習看成了單純的摹仿。和左思以尋常父輩愛憐兒女的心情觀察、描繪驕女不同,李商隱是始終以飽經憂患、身世沉淪者的眼光來觀察、描繪驕兒的。驕兒的聰慧美秀、天真活潑,正與自己“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的形象形成鮮明對照,從而加深了身世沉淪的感慨;而自己的睏頓境遇又使他對驕兒將來的命運更加關註和擔擾:自己的現在會不會再成為孩子的將來?“兒慎勿學爺,讀書求甲乙”、“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帙”的感慨和期望正是在這種心情支配下産生的。屈復說:“胸中先有末一段感慨方作。”這是很精到的。正因為有末段,這首詩才不限於描摹小兒女情態,而是同時表現了詩人的憂國之情和對“讀書求甲乙”的生活道路的懷疑,抒發了睏頓失意的牢騷不平,其思想價值也就超越了左思的《嬌女詩》。
詩選取兒童日常生活細節,純用白描,筆端充滿感情。輕憐愛撫之中時露幽默的風趣。但在它們的後面卻飽含着詩人的沉淪不遇之淚。全詩的風格,也許可以用“含淚的微笑”來形容吧。
(劉學鍇)
【資料來源】 541_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