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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宋詞獨詣之美,在於發舒靈心秀懷之思,極盡要眇馨逸之致。在中國人文化心靈發育史上,宋詞意味着一種新境界。薑白石詞 ,“天籟人力 ,兩臻絶頂”(馮煦《宋六十一傢詞選例言》),幾乎篇篇都是宋詞中的珍品。
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白石在吳興(今浙江湖州)載酒遊春時,因見畫船歌女酷合肥情侶,而引發懷人之情,一襟芳思。詞中“桃葉桃根”擬其舊日情侶為女子二人,其人善彈琵琶 。《解連環》有“大喬能撥春風”,《浣溪沙》有“恨入四弦”句,亦可為論。
這就是調名為《琵琶仙》的緣故 ,是白石自創新調。白石對舊日情人的一往情深,正如瀋祖棻所說 :“蛾眉雖自奇絶,而屬意故人,所謂“任他弱水三千,我衹取一瓢飲也。”(《姜夔詞小札》)吳興北瀕太湖,山水清絶。東西苕溪諸水流至城內,匯為霅溪,流入太湖。詞序贊美吳興“戶藏煙浦,傢具畫船”,“春遊之盛 ,西湖未能過也”。到過西湖 、太湖的人都知道,西湖以韻緻勝,太湖以氣象勝。吳興春遊之盛,北宋著名詞人張先有《木蘭花·乙卯吳興寒食》留下寫照。白石此詞,主旨卻並不在春遊,而在感發懷人之思。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麯桃根桃葉 。”開頭便“從所遇說起,破空而來,筆勢陡健,與他詞徐徐引入者不同”(陳匪石《宋詞舉》)。舊麯,舊指舊遊,麯指坊麯。“倡傢謂之麯 ,其選入教坊者,居處則曰坊”(鄭文焯《清真集校》)。桃葉,晉代王獻之妾,桃根是其妹 。獻之篤愛桃葉,曾作《桃葉歌》贈之,桃葉以《團扇歌》作答(《 隋書·五行志》、《樂府詩集》捲四五)。此處用桃葉桃根指稱歌女姊妹 。水面上忽來雙槳,那畫船由遠而近,船上之女子,乍一睹之,其容貌竟酷似我舊時相知的坊麯情人。仔細諦視,纔發現不是。這翻驀然一驚、一喜、復又釋然,而又不勝悵惘之感受,盡見於似之一字。“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絶。”歌扇是歌女手持之團扇 ,可以遮面障羞,上寫歌麯之名以備忘。約,掠也,攔也,宋人口語。此處輕約可解為輕接。空中飛花點點,那歌女舉起歌扇,輕接飛花,這下可看清了她的真正容顔,真是美豔絶倫。奇絶二字映照開頭,暗示出了舊日情人之絶色,亦寫出了自己之情深意重。接着詞筆悠悠宕遠。“春漸遠,汀洲自緑,更添了、幾聲啼鴂。”此三句一韻,愈添境界悠遠、煙水迷離之致 。春意漸遠,汀洲已緑,更聽得幾聲凄切的鵜鴂聲 。鵜鴂,鳥名,即子規、杜鵑、杜宇、鳴於春暮。古人認為,鴂鴂啼叫,百花就要凋零。屈原《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可以為證。詞中亦多見此一意象,如張先《千秋歲》“數聲鵜鴂,對報芳菲歇。”辛棄疾《賀新郎》“緑樹聽鵜鴂,??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 。此三句以自然喻人事,一筆雙關。春漸遠,象徵美好往事之漸遙。啼鴂聲,更是隱喻美人遲暮之深悲。有此一層意藴 ,故直逼出歇拍三句:“十裏揚州,三生杜牧 ,前事休說。”上一韻筆緻紆徐和緩,至此換為鬥硬生新之筆,寸幅之間筆調截然迥異。杜牧《贈別》:“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裏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山𠔌《廣陵早春》:“春風十裏珠簾捲,仿佛三生杜牧之 。”三生謂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人生。歇拍化用杜、黃詩句。十裏揚州,喻說舊遊之美好綺麗。三生杜牧,喻說舊遊之恍如隔世,亦暗示着情根之永種不斷。唯其如此,前事休說,藴含詞人無限傷心沉痛。直至九年後 ,白石作《鷓鴣天·十六夜出》,仍有“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之句。
換頭又漾開筆鋒寫景。“又還是 、宮燭分煙,奈愁裏、匆匆換時節 。”此化用韓翃《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傢 。”唐宋有清明日皇宮取新火以賜近臣之習俗。此藉喻又當清明時節,風景依然,年華卻已暗換。奈愁裏、匆匆換時節,語意藴藉含蓄,既是嘆惋現境之春暮,又是悲慨今昔之變遷無限傷昔懷人之情,已是詞中暗現。於是,筆脈又繞回欲休說而不能之舊事。“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此二句化用韓愈《晚春》:“楊花榆莢無才思 ,唯解漫天作雪飛。”又當春歸,人不得歸,一襟芳思,化為寸灰,又何異於榆莢之盡委空階。大有李商隱“春心莫共花爭歲,一寸相思一寸灰”(《無題》)極可註意的是 ,上二韻所化用的二韓之詩,皆含有楊柳之描寫。由此而引出下一韻,實為天然湊泊。“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前句語近周邦彥《渡江雲》 :“千萬絲、陌頭楊柳,漸漸可藏鴉。”玉尊,指酒筵。雪喻柳絮。
此一韻之精妙,妙在從現境之楊柳青青,幻化出別時之情境依依。眼前千萬縷楊柳深矣,漸可藏鴉,不由人想起當年別筵,細柳飛舞,飛絮漫天,替人依依惜別。從化用二韓之詩引出楊柳之實寫,從現境之楊柳引發憶別之幻境,轉換自然而意境空靈清遠,如水中之舟,鏡中之花,天然湊泊,無跡可尋,真有草灰論綫之妙 。楊柳象徵離別之情,最早出於《詩經》“昔我往矣 ,楊柳依依。”劉禹錫《楊柳枝》:“長安陌上無窮樹 ,唯有垂柳管別離。”白石“合肥情遇與柳有關”(夏承燾《薑白石詞編年箋校》)。其《淡黃柳》序雲 :“客居合肥南城赤欄橋之西 ,??柳色夾道,依依可憐 。”《凄涼犯》序雲:“合肥巷陌皆種柳,秋風夕起騷騷然 。”楊柳又隱喻合肥情遇。於是縱筆寫出結末 :“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此化用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捨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亦含兩層意藴。王維詩原寫出柳色,正與合肥風光暗合,一妙也。合肥在南宋已是邊城,譬之陽關,尤為精當,二妙也。白石《凄涼犯》:“緑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正可印證。結筆是詞情的高潮,又戛然而止,餘音裊裊,含不盡之意於言外,深得結筆之妙諦。
此詞藝術造詣有幾個特色 。陳銳《碧齋詞話》稱白石詞“結體於虛”,正可移評此詞 。這是首懷人詞。懷人之詞,結構造境神明變化之能事,無過於清真。但清真筆法主要是追思實寫,有很強的現實之感,便別具一種引人入勝情味。白石則另闢蹊徑,所寫回憶 ,皆一筆帶過(但亦極認真),全詞之主體構成是寫景及唱嘆,結體於虛無限感慨都在虛處着筆。詞人所着力的是寫出其纏綿悱惻之情味、要眇馨逸之韻緻。
其效果正“如瘦石孤花,清笙幽馨,入其境者疑有仙靈 ,聞其聲者人人自遠”(郭麐《靈芬館詞話》)。追思實寫,故渾厚 。結體於虛,故空靈。清真以境勝,白石則以韻勝。此詞之情景交融,妙在天然湊泊。本詞之此中奧妙,在於兩個層面。一是寫景含有傳統比興之意藴。如傷春即傷愛情,寫柳即寫別情。二是寫景含有特定背景之指嚮。如合肥巷陌皆種柳,寫柳即是懷合肥情遇。故此詞情景交融,自然天成。全詞頗以健筆寫柔情。開頭筆勢峭拔,歌扇句筆緻旖旎,蛾眉句復為重筆。春漸遠一節及下片大半幅皆筆走輕靈,紆徐和緩,但兩片歇拍又皆復出勁健清剛之筆。全詞又頗以虛字傳神 。詞中虛字如似、正、漸、自、更、了、休、又還是、奈、都、為、初,層出疊見。詞中虛字,有如畫中空白,皆靈氣韻味運行之處,教人隨時停下品味,領會其要眇之情,含蓄之致。用健筆寫柔情,及用虛字傳神,遂形成清剛空靈之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