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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這是一首性質類似無題的有題詩。意境撲朔迷離,托寓似有似無,比有些無題詩更費猜詳。題內的“聖女祠”,或以為實指陳倉(今陝西寶雞市東)的聖女神祠,或以為托喻女道士居住的道觀。後一種說法可能比較接近實際。不過,詩中直接歌詠的還是一位“上清淪謫”的“聖女”以及她所居住的環境—聖女祠。因此,我們首先仍不妨從詩人所描繪的直接形象入手來理解詩意。
古代有不少關於天上神女謫降人間的傳說,因此詩人很自然地由眼前這座幽寂的聖女祠生出類似的聯想。“白石岩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聖女祠前用白石建造的門扉旁已經長滿了碧緑的苔蘚,看來這位從上清洞府謫降到下界的聖女淪落在塵世已經很久了。首句寫祠前即目所見,從“白石”、“碧蘚”相映的景色中勾畫出聖女所居的清幽寂寥,暗透其“上清淪謫”的身分和幽潔清麗的風神氣質;門前碧蘚滋生,暗示幽居獨處,久無人跡,微逗“夢雨”一聯,同時也暗寓“歸遲”之意。次句是即目所見而引起的聯想,正面揭出全篇主意。“淪謫得歸遲”,是說淪謫下界,遲遲未能回歸天上。
頷聯從門前進而擴展到對整個聖女祠環境氣氛的描繪—“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如絲春雨,悄然飄灑在屋瓦上,迷蒙飄忽,如夢似幻;習習靈風,輕輕吹拂着檐角的神旗,始終未能使它高高揚起。詩人所看到的,自然衹是一段時間內的景象。但由於細雨輕風連綿不斷的態勢所造成的印象,竟仿佛感到它們“一春”常飄、“盡日”輕揚了。眼前的實景中融入了想象的成分,意境便顯得更加悠遠,詩人凝望時沉思冥想之狀也就如在目前。單就寫景狀物來說,這一聯已經極富神韻,有畫筆難到之妙。不過,它更出色的地方恐怕還是意境的朦朧縹緲,能給人以豐富的聯想與暗示。王若虛《滹南詩話》引蕭閑語雲:“蓋雨之至細若有若無者,謂之夢。”這夢一般的細雨,本來就已經給人一種虛無縹緲、朦朧迷幻之感,再加上高唐神女朝雲暮雨的故實,又賦予“夢雨”以愛情的暗示,因此,這“一春夢雨常飄瓦”的景象便不單純是一種氣氛渲染,而是多少帶上了比興象徵的意味。它令人聯想到,這位幽居獨處、淪謫未歸的聖女仿佛在愛情上有某種朦朧的期待和希望,而這種期待和希望又總是象夢一樣的飄忽、渺茫。同樣地,當我們聯繫“何處西南待好風”(《無題二首》之一)、“安得好風吹汝來”(《留贈畏之》)一類詩句來細加體味,也會隱隱約約感到“盡日靈風不滿旗”的描寫中暗透出一種好風不滿的遺憾和無所依托的幽怨。這種由縹緲之景、朦朧之情所融合成的幽渺迷蒙之境,極富象外之致,卻又帶有不確定的性質,略可意會,而難以言傳。這是一種典型的朦朧美。儘管它不免給人以霧裏看花之感,但對於詩人所要表現的特殊對象—一位本身就帶有虛無縹緲氣息的“聖女”來說,卻又有其特具的和諧與適應。“神女生涯原是夢”(《無題二首》之二)。這夢一般的身姿面影、身世遭遇,夢一般的愛情期待和心靈嘆息,似乎正需要這夢一樣的氛圍來表現。
頸聯又由“淪謫”不歸、幽寂無托的“聖女”,聯想到處境與之不同的兩位仙女。道書上說,萼緑華年約二十,上下青衣,顔色絶整,於晉穆帝升平三年夜降羊權傢,從此經常往來,後授權屍解藥引其升仙。杜蘭香本是漁父在湘江岸邊收養的棄嬰,長大後有青童自天而降,攜其升天而去。臨上天時蘭香對漁父說:“我仙女也,有過謫人間,今去矣。”來無定所,蹤跡飄忽不定,說明並非“淪謫”塵世,睏守一地;去未移時,說明終歸仙界,而不同於聖女之遲遲未歸。頷、頸兩聯,一用烘托,一用反襯,將“聖女”淪謫不歸、長守幽寂之境的身世遭遇從不同的側面成功地表現出來了。
“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嚮天階問紫芝。”玉郎,是天上掌管神仙名册的仙官。通仙籍,指登仙界的資格(古稱登第入仕為通籍)。尾聯又從聖女眼前淪謫不歸的處境轉想她從前的情況,“憶”字貫通上下兩句。意思是說,遙想從前,職掌仙籍的玉郎仙官曾經與聖女相會,幫助她登上仙界,那時的聖女曾在天宮的臺階上采取紫芝,過着悠閑自在的仙界生活,而如今卻淪謫塵世,凄寂無托,能不慨然嗎?一結以“憶”字喚起今昔之感,不言而黯然神傷。“天階問紫芝”與“岩扉碧蘚滋”正構成天上人間的鮮明對照。
這首詩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淪謫不歸、幽居無托的聖女形象。有的研究者認為詩人是托聖女以自寓,有的則認為是托聖女以寫女冠。實際上聖女、女冠、作者,不妨說是三位而一體:明賦聖女,實詠女冠,而詩人自己的“淪謫歸遲”之情也就藉聖女形象隱隱傳出。所謂“聖女祠”,大約就是女道觀的異名,這從七律《聖女祠》中看得相當清楚。所不同的,衹是《聖女祠》藉詠聖女而寄作者愛情方面的幽渺之思,而《重過聖女祠》則藉詠聖女而寄其身世沉淪之慨罷了。清人錢泳評“夢雨”一聯道:“作縹緲幽冥之語,而氣息自沉,故非鬼派”(《履園譚詩》)。由於其中融合了詩人自己遇合如夢、無所依托的人生體驗,詩歌的意境才能在縹緲中顯出沉鬱。尾聯在回顧往昔中所透露的人間天上之感,也隱然有詩人的今昔之感寄寓在裏面。
(劉學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