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陳子昂在诗海的作品!!! |
唐代初期詩歌,沿襲六朝餘習,風格綺靡纖弱,陳子昂挺身而出,力圖扭轉這種傾嚮。陳子昂的詩歌,以其進步、充實的思想內容,質樸、剛健的語言風格,對整個唐代詩歌産生了巨大影響。陳子昂死後,其友人盧藏用為之編次遺文10捲。今存《陳伯玉文集》是經後人重編的。刻本中以明弘治間楊澄校刻楊春本《陳伯玉文集》10捲收輯作品比較多,並附錄《新唐書》本傳等有關材料。《四部叢刊》本即據此本影印。《世界文庫》本,曾據明、清各本作過若幹校訂。今人徐鵬校點《陳子昂集》,以《四部叢刊》本為底本,校以《全唐詩》、《全唐文》、《文苑英華》等書,補入詩文10餘篇,成為較完備的本子,後附今人羅庸《陳子昂年譜》。今人彭慶生有《陳子昂詩註》。後附其所編《陳子昂年譜》及“諸傢評論”。岑仲勉有《陳子昂及其文集之事跡》一文(載《輔仁學志》第 14捲第一、二合期)。
新的時代理想不斷改變着初唐社會的審美情趣和習尚,成為文學藝術沿革的內在動
力;同時,它也有賴於文學藝術的表現和傳播,使之更深入人心,進而影響一代乃至幾
代人的精神風貌。在這兩者的交互運動中,抓着某些關鍵的契合點,新的文學理想就會
脫穎而出,推進唐詩高潮的到來。在初唐詩壇上完成了這一文學業績的,是陳子昂。
陳子昂(659—700)字伯玉,射洪(今屬四川)人,活動年代主要在武則天時期,
比四傑中的王、楊還略晚一些。陳傢世豪富,少任俠,性情豪邁。二十四歲舉進士,官
至右拾遺,多次上書論政,陳述時弊。曾隨武攸宜軍出擊契丹,相處不合。後解職還鄉,
被縣令段簡誣陷入獄,憂憤而死。他渴望乘時代風雲而大展宏圖,卻重蹈了具有詩人氣
質的慷慨之士在官場中難以逃脫的厄運,陷沒於險惡的政治漩渦。有《陳伯玉集》。
從唐初到陳子昂數十年間,人們一直在呼喚文學新潮的到來,卻未能把握問題的關
鍵。魏徵提出合南北文學之長的目標,但他認為衹要“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就能
“文質彬彬,盡善盡美”(《隋書·文學傳序》),似乎文學變革主要是通過既有風格
的調和綜合,卻把事情看得太過簡單。令狐德棻也在《周書·王褒庾信傳論》中提出詩
文“以氣為主,以文傳意”,和調遠、旨深、理當、辭巧的主張,一般地說並不錯,但
是也未免浮泛。四傑打破詩壇的沉寂,揭開了唐詩變革的序幕,對當時宮廷詩風的批判
也很有力,然而在某些重大問題上的理論表述,卻仍然是陳舊而空洞。如王勃在《上吏
部裴侍郎啓》中,以屈原、宋玉為“澆源”(澆薄之源),楊炯在《王勃集序》裏也說
“曹王傑起,更失於《風》、《騷》”;
他們提出的補救之方,因之衹能是“盡力於《丘》《墳》,尋源於《禮》《樂》”
這樣一些既脫離自身創作情況、更無任何實踐意義的空洞說教。與前人相比,陳子昂的
觀點雖不無偏頗,卻能真正順應着時代的需要,提出清晰而透闢的理論主張。他的《與
東方左史虯修竹篇序》說: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徵者。僕嘗暇時觀齊梁
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絶,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頽靡,風雅不作,以耿耿
也。一昨於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
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鬱。不圖正始之音,復睹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
說以前五百年間“文章道弊”,這重複了當代人對前代文學的一般看法;以“彩麗
競繁,而興寄都絶”總括齊梁間詩,也並不全面。但是,我們需要註意:在追求文學變
革之際,人們總是會對前代文學提出尖銳的批判乃至否定,其真正的價值,並不在提供
客觀而公平的歷史評價,而在於針對現實中的問題,通過揭示前代文學的弊病和不足,
提出文學發展的新方向。就這一點而論,陳子昂這篇短文在唐詩發展史上起到了頗為重
要的作用。他高出前人之處,就在於:第一,他對前代詩風的批判,不是從教化的角度
着眼,而是主要從詩歌本身的審美特徵考慮。所謂“興寄”,“興”指興發,“寄”指
寄托;聯繫陳子昂的創作情況,可以具體地解釋為對重大人生問題和社會問題的強烈關
懷,和由此激發起的熱烈情感。
“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絶”雖不能作為對南朝詩歌的全面的概括,但確實指出了南
朝貴族文學的一種偏嚮,即過分追求修辭性的華麗,而缺乏內在感發的生命。這比起
“亡國之音”之類的簡單指斥顯為合理,而作者直接針對的對象,又主要是唐初的宮廷
詩風。第二,作為糾正的方法,陳子昂也主要不是提倡儒傢宗經明道的文學觀,而是從
詩歌發展的歷史中,梳理出“風景”傳統盛衰演變的綫索,把建安、正始文學視為典則,
鮮明地提出“漢魏風骨”這一口號。以三曹七子為代表的建安文學,在亂離時世發出梗
概多氣的歌唱,以阮籍、嵇康為代表的正始文學,在憂患人生中發出抗志不屈的人格追
求,兩者情調不盡相同,但都具有英雄的性格。陳子昂標舉“漢魏風骨”,就是要恢復
和發揚文學中的英雄性格,以矯正詩界軟弱柔靡的傾嚮。但這絶不是單純的復古,而是
為了激發與時代精神相適應的黃鐘大呂之聲。陳子昂本人的詩歌,就是最好的說明。
貫穿在陳子昂詩歌中的,是對新的人格理想的呼喚和塑造。以他的代表作《感遇》
三十八首和《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為例,其基本內容,就是帶有強烈自我意識
的、充滿進取精神的對政治、道德、命運等一係列根本問題的觀照與思考。如果說,在
四傑的詩中已經反映出具有時代特徵的人生理想,那麽,到了陳子昂,這種理想又得到
了進一步的升華與充實,更具有“崇高”之美。
首先,陳子昂總是以博大的胸襟,註視着時空無限的宇宙,把個人的生存放在這巨
大的背景上來觀察,表現出對永恆的渴望。《感遇》第十三:
林居病時久,水木澹孤清。閑臥觀物化,悠悠念無生。青春始萌達,朱火已滿盈。
徂落方自此,感嘆何時平?
臥病於林間,閑觀萬物生生化化,追想那一切生命的本元(無生)。春色始萌,夏
意已濃,而萬物自此凋零,這教人如何不感慨萬分呢?
陳子昂嗜老莊、《周易》,其詩中頗多玄學意味。但是這裏也有重大區別:魏晉玄
學家的詩,在強調個人不僅在社會中存在,而且也面對整個宇宙而存在時,有一種逃避
社會的意識。而陳子昂卻由此出發,積極地走嚮社會,要求在短暫的生命中,建立不朽
的功業。“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感遇》三十五),“猶悲墮淚碣,尚想臥竜
圖”(《峴山懷古》),詩人一再如此抒發自己的胸懷。《答洛陽主人》雲:
方謁明天子,清宴奉良籌。再取連城璧,三陟平津侯。不然拂衣去,歸從海上鷗。
寧隨當代子,傾側且沉浮。
這種充滿了自信和展望的英雄性格,體現了唐人恢宏的氣魄,已儼然是盛唐詩歌的
先聲了。
經過魏晉以來個性意識的覺醒和成長,陳子昂即使在追求功業時,也不甘把自己視
為君權的附屬品,而要求獲得相當的尊重,以帶有某種平等性的君臣知遇為理想。所以
他的詩中,反復詠唱燕昭王禮賢下士,使得郭槐、樂毅等英才得以施展智能的故事。
《薊丘覽古》中《燕昭王》一首不勝感慨地追懷道:
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臺。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悵已矣,驅馬復歸來。
積極幹預社會,幹預政治,以強烈的不平反抗權貴,揭露時政錮弊,也是陳子昂詩
的顯著特點。這比之四傑對榮華富貴的泛泛譏刺,又明顯進了一步。如《感遇》其四以
“食子殉軍功”的樂羊和“孤獸猶不忍”的中山相對舉,痛斥統治階層中人物為求一己
之富貴變得殘忍而虛偽,失去人性。對於牽涉到最高統治者的許多最敏感的時事,陳子
昂也無所避忌,大膽地陳諸筆下。如《感遇》其九揭露武周集團藉圖讖愚民的虛妄,其
十七斥責武後佞佛殃民,其二十九反對窮兵黷武的擴張政策,都表現他的骨鯁之氣。
《感遇》其三是一首邊塞詩,詩中指陳武則天不修邊備給人民帶來的深重苦難,令人感
受到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
蒼蒼丁零塞,今古緬荒途。亭堠何摧兀,暴骨無全軀。黃沙幕南起,白日隱西隅。
漢甲三十萬,曾以事匈奴。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
雖然唐代社會給普通士人帶來許多新的希望和昂揚奮發的雄心,但官場中仍然充滿
陷阱。陳子昂自視甚高,卻壯志難酬,直言諍諫,每忤權貴,先後兩度遭誣陷入獄。這
些身世遭際自然也投影在他的詩中,最明顯的,是懷才不遇、不為世人所知的強烈孤獨
感。“孤鳳”、“孤英”、“孤鱗”之類語匯,經常出現在他的筆下。但即使如此,陳
子昂的孤獨,也絶不表現為沮喪沉淪,自哀自憐,而是英氣勃發,高傲不屈。“登山望
宇宙,白日已西暝。雲海方蕩潏,孤鱗安得寧”(《感遇》二十二),詩中的境界何等
闊大!還有人所皆知的《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註傢每以陳與主帥武攸宜不合而受貶黜後登樓作歌的本事來解釋此詩。其實,這首
詩中彌滿的力量,正在於突破了一時一事的拘限。這裏,無須藻飾,無須刻畫,以無限
的時間和無窮的空間為背景,高聳起一個偉大而孤傲的自我,給人以崇高的美感。這正
是唐代具有浪漫精神的理想人格的象徵。
陳子昂的詩也表現出某種片面傾嚮。他的作品,以漢魏五言古體為主,幾乎沒有七
言詩,律詩的數量也相當少。而後二者,正是在南朝興盛起來的體式,看來他對此多少
是有意回避的。另外,他的代表作《感遇》詩遠承阮籍《詠懷》詩,在寫法上,也有阮
籍詩那種議論過多、有時顯得枯燥的缺點。
但是,正如我們說過的,詩歌的發展不可能按照一條不偏不倚的道路行進;用一種
偏嚮去糾正另一種偏嚮,有時甚至是必要的和更有力的。再則,並不是說出現了陳子昂,
便切斷了唐詩與南朝詩歌之間的聯繫,而直承漢魏。南朝詩歌的多方面成就,已經牢固
地在唐詩中延續下來了,而陳子昂的作用,則是抓住歷史的契機,從理論和創作兩個方
面,為唐詩註入蓬勃的生命力,清除南朝詩歌和唐初宮廷詩風的弊病。他完成了自己的
使命,不僅在文學上,而且在更廣義的精神上,開啓了盛唐整整一代詩人,贏得後代的
仰慕。
這一時期,唐詩的浪漫氣質日趨強化。它以另一種風格,呈現於劉希夷、張若虛等
人贊美青春、表現對生命永恆之渴望的詩篇中。
劉希夷略晚於四傑中的盧、駱,而比陳子昂稍前。他的詩歌,頗多賞春、惜春之作,
而以後者尤佳,如《春女行》、《春日行歌》、《代閨人春日》、《晚春》等。這些詩
的基調,已不再是對貴族社會榮華難久的揶揄和嘲諷,而是對自身青春常駐的依戀和嚮
往。他的代表作是《代悲白頭翁》: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傢?洛陽女兒好顔色,坐見落花常嘆息。今年花落
顔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鬆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
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一方面是韶華易逝,青春不永,另一方面是萬物生生不息,衰而又新。所以在傷感
之中,又透露出對大自然的永恆生命力的嚮往。詩中的情思,也並不限於女子的自嘆自
憐,而包含了更廣泛的人生哲理。詩人用明快輕捷的七言歌行體來處理人世滄桑之感,
筆調流麗,遂使全詩避免了沉重頽喪之感,而呈現為美麗動人的青春惆悵。
這種青春情調,到了張若虛筆下,又由惜春而一變為對春天的更為熾熱的正面謳歌,
並融合着對宇宙、對美好人生的熱情禮贊。他的《春江花月夜》詠唱着: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灧灧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
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
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衹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傢今夜扁舟
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捲不去,搗衣砧上
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竜潛躍水成文。昨夜
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傢。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新。斜月瀋瀋藏海霧,
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全詩從月生寫到月落,從春潮着筆而以情溢於海作結,時空的跳躍空靈飛動,展現
出一派鮮麗華美而又澄澈透明的景觀。
而且,詩又豈止是提供了一幅賞心悅目的畫面而已,它還生發出對宇宙對人生的無
限遐想,就連傳統詩歌中不乏苦澀意味的遊子思婦的相思之情,在這裏也都升華為極優
美動人的藝術境界。這種對世界、對生活所作的單純明淨而又充滿渴慕和欣喜之情的觀
照,使全詩洋溢着濃郁的青春氣息。自此以後,這些富有青春旋律的詩篇就如潮水般涌
來,成為唐詩的鮮明特色之一。
劉、張的詩較多攝取了南朝樂府詩的營養,風格明麗優美,與主要取徑於漢魏古詩
的陳子昂有很大不同。在唐詩由初入盛的最後階段,陳子昂以風骨勝,而劉希夷、張若
虛又益之以情韻。他們的出現,意味着詩壇對建安以來直至南北朝時期藝術經驗的全面
揚棄和發展,唐詩的高潮正是這一過程水到渠成的結果。
(中國文學史,章培恆 駱玉明,youth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