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品 : 完美世界 : 歌麯 > 傷痕
目錄
傷痕
作者: 小林多喜二 Takiji Kobayashi
  “紅色救援會”打算在群衆基礎上發展壯大組織,决定以“小組”為單位,直接在各個地區的工廠中紮根。
  XX地區的XX小組,每天一次會都要增添一兩個新組員。新組員在加入時都作簡單的自我介紹。有一次,新加入了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婦女。組長給大傢介紹說:“這位是中山同志的母親。中山同志最近終於被關到市𠔌監獄裏去了。”
  中山的母親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覺得,因為自己的閨女進了監獄就冒冒失失地跑到救援會裏來,總有點兒不好意思……
  “閨女衹要兩三個月不回傢,管區的警察局就打來電話,叫我到某某警察局去把她領回來。我每次都大吃一驚,幾乎是哭着跑去的。他們把她從下邊的拘留所裏帶上來。她的臉又蒼白又髒,不知在裏頭呆了多少天了,渾身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據閨女講,她是因為當什麽聯絡員被他們抓去的。
  “可是她在傢裏衹呆上十來天,突然間又沒有影兒了。過了兩三個月,警察局又來傳我啦。這回是另一個警察局。我到那兒一個勁兒地鞠躬,說都怨我這個做娘的對孩子管教不嚴,認了錯,賠了不是,纔又把她領了回來。大概就是這一次吧,閨女說警察嘲弄她說:‘你還幹聯絡員嗎?’這使她很氣惱。我說這有什麽可氣的,衹要你能早出來就比什麽都好。
  “閨女回到傢裏,給我講了她們幹的許多事情。她說:‘娘,您根本用不着給警察那麽鞠躬。’閨女說什麽也不肯放棄搞運動,我也衹好由着她了。沒多久她又蹤影不見了。這回卻半年多沒有消息。這樣一來,我反而像傻子似的,天天眼巴巴地盼望着警察局來通知我。(笑聲)
  “特務常到我傢來,我每次都把他們讓到屋裏,端茶倒水,轉彎抹角地探聽閨女的消息,可是一點也探聽不出來。——這樣大約過了八個月,閨女突然間又回來了。不知怎的,她臉上的表情好像比從前更嚴肅了。想到這期間閨女遭的罪,我的心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似的。不過,我還是和她有說有笑的。
  “那天晚上我們娘兒倆一塊兒上澡塘去,我們有很長時間——也許有一年沒一塊兒去了。閨女很難得地說:‘娘,我給您控搓背吧!’我聽了這話,高興得把過去的苦惱忘得一幹二淨。
  “可是,當進到池子裏,一眼看到閨女的身子,我一下子呆住了,衹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停住了似的。閨女看到我的樣子,也嚇了一跳,問我說:‘娘!您怎麽啦?”我說:‘什麽怎麽的不怎麽的,曖,噯,你的身子是怎麽搞的喲!’說着說着,我竟當着別人的面小聲地哭了起來。閨女渾身上下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啊!
  “‘噢,您說這個呀,'閨女毫不在意地說,‘是XX的唄。’接着她笑着說:‘娘,您要是知道我被毒打成這個樣子,就會明白,說什麽也不該給那幫傢夥喝一杯茶的!’這句話雖然是閨女笑着說的,可是它猛烈地震動了我的心,真比講上百遍的大道理還要強啊!
  “閨女打第二天起又不見了,這回可真的被關進監獄了。閨女身上的傷痕,一直到現在我也忘不掉!”
  中山的母親說到這裏,使勁地咬住嘴唇。
傷痕
作者: 盧新華 Lu Xinhua
  除夕的夜裏,車窗外什麽也看不見,衹有遠的近的,紅的白的,五彩繽紛的燈火,在窗外時隱時現。這已經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了。
  
  曉華將目光從窗前收回,低頭看了看表,時針正指着零點一分。她理了理額前的散發,將長長的黑辮順到耳後,然後揉了揉有些發紅的微布着血絲的雙眼,轉身從挂在窗口的舊挎包裏,掏出了一個小方鏡。她掉過頭來,讓面龐罩在車廂裏談白的燈光下,映在方方的小鏡裏。
  
  這是一張方正,白嫩,豐腴的面龐:端正的鼻梁,小巧的嘴唇,各自嵌在自己適中的部位上;下巴〔亥+頁〕微微嚮前突起;淡黑的眉毛下,是一對深潭般的幽靜的眸子,那間或的一滾,便泛起道道微波的閃光。
  
  她從來沒有這樣細緻地審視過自己青春美麗的容貌。可是,看着看着,她卻發現鏡子裏自己黑黑的眼珠上滾過了點點淚光。她神經質地一下子將小鏡抱貼在自己胸口,慌張地環顧身旁,見人們都在這霧氣騰騰的車廂裏酣睡着,並沒有人註意到自己剛纔的舉動,這纔輕輕地舒出一口氣,將小鏡重新回挎包中。
  
  她有些倦意了,但仍舊睡不着。她伏在窗口的茶几上還不到三分鐘,便又擡起頭來。
  
  在她的對面,是一對回滬探親的未婚青年男女。一路上,他倆極興奮地談着學習和工作,談着抓綱治國一年來的形勢,可現在也疲倦地互相依靠着睡了。車廂的另一側,一個三十多歲的城市婦女伏幾打着盹,在她的身旁甜臥着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忽然小女孩蹬了幾下腿,在夢中喊着:"媽媽!" 她的媽媽便一下子驚醒過來,低下頭來親着小女孩的臉問:"囡囡,怎麽啦?"小女孩沒有吱聲,舞了舞小手,翻翻身復又睡了。
  
  一切重新歸為安靜。依舊衹有列車在"鏗嚓鏗嚓"地有節奏地響着,搖晃着。——那響聲仿佛是母親嘴裏哼着的催眠麯,而列車則是母親手下的搖籃,全車的旅客便在這搖籃的晃動中,安然,舒適地踱入恍惚迷離的夢鄉。
  
  她仍舊沒有睡意。看着身旁的那對青年,瞧着那個小女孩和她的媽媽,一股孤獨,凄涼的感覺又嚮她壓迫過來,特別是小女孩夢中"媽媽"的叫聲,仿佛是一把尖利的小刀,又刺痛了她的心。"媽媽"這兩個字,對於她已是何等的陌生 ; 而"媽媽"這兩個字,卻又喚起她對生活多少熱切的期望! 她想象着媽媽已經花白的頭髮和滿是皺紋的臉,她多麽想立刻撲到她的懷裏,請求她的寬恕。可是,……她痛苦地搖搖頭,晶瑩的淚珠又在她略嚮裏凹的眼窩裏滾動,然而她終於沒有讓它流出來,衹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兩衹胳膊肘支在茶几上,雙手捧起腮,托着微微嚮前突起的下巴,又重新將視綫移嚮窗外。
  
  ………………………………
  
  九年了。——她痛苦地回憶着。
  
  那時,她是強抑着對自己"叛徒媽媽"的憤恨,懷着極度矛盾的心裏,沒有畢業就報名上山下鄉的。她怎麽也想象不到,革命多年的媽媽,竟會是一個從敵人的狗洞裏爬出來的戴愉式的人物。而戴愉,她看過《青春之歌》,——那是一副多麽醜惡的嘴臉啊!
  
  她希望這也許是假的,聽爸爸生前說,媽媽曾經在戰場上冒着生命危險在炮火下搶救過傷員,這麽可能在敵人的監獄裏叛變自首呢?
  
  自從媽媽定為叛徒以後,她開始失去了最要好的同學和朋友;傢也搬進了一間暗黑的小屋;同時,因為媽媽,她的紅衛兵也被撒了,而且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歧視和冷遇。所以,她心裏更恨她,恨她歷史上的軟弱和可恥。雖然,她也想到媽媽對她的深情。從她記事的時候起,媽媽和爸爸像愛掌上的明珠一樣溺愛着她這個獨生女。可是現在,這卻像是一條難看的癩瘡疤依附在她潔白的臉上,使她蒙受了莫大的恥辱。她必須按照心內心外的聲音,批判自己小資産階級的思想感情,徹底和她劃清階級界限。她需要立刻即離開她,越遠越快越好。
  
  在離開上海的火車上,那時她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瓜子型的臉,紮着兩根短短的小辮。在所有上山下鄉的同學中,她那帶着濃烈的童年的稚氣的臉蛋,與她那瘦小的楊柳般的身腰裝配在一起,顯得格外的年幼和脆弱。
  
  她獨自坐在車廂的一角,目不轉睛地望着窗外。沒有一個同學跟她攀談,她也沒有跟一個同學講話。直到列車鑽進山洞時,她纔扭頭朝上望了一下行李架上自己的兩件行李:帆布旅行袋,一捆鋪蓋捲,——這是她瞞着媽媽一點點收拾的。直到她和同學們上了火車,媽媽還蒙在鼓裏呢。她想象着,媽媽現在大概已經回到了傢裏,也一定發現了那留在桌上的紙條:
  
  我和你,也和這個家庭徹底决裂了,不用再找我。
  
  曉 華 一九六九年六月六日
  
  她想象着,媽媽也許會哭,或許很傷心。她不由又想起了從小媽媽對自己的愛撫。可是,誰叫她當叛徒的!她忽然又感到,不應該可憐她,即使是自己的母親。
  
  車上漸漸地安靜了。這時,她纔註意到周圍的同學:有的靠着坐椅睡了,有的在看書。她對面的座位上,一個年齡和她相仿的男同學,正拿詫異的目光愣愣地望着她。她有些羞澀地低下頭。然而,那男同學卻熱情地問她:"儂幾屆?""六九屆。"她擡起頭。"六九屆?"那男同學顯然有些奇怪:"那——您?""我提前畢業了。"她說完這話,明亮的眸子忽閃了一下,仿佛是感謝他對自己關切的詢問。而且,瞅這空兒,她也勇敢地審視了一下這個男同學的容貌:中等的個兒,白果型的白皙的臉蛋,清秀的眉毛下,一雙天真活潑的眼睛。她問他:"您叫什麽?"
  
  "蘇小林。您呢?" "王曉華。" 她回答了他的反問,臉上不由又掠過一股羞澀的紅暈。
  
  聽了他們的談話,幾個看書的同學便也插進來問:"王曉華,你怎麽提前畢業了?" 她愣了片刻,想隨便支吾過去,可她從不會撒謊,止不住紅着臉將實情告訴了他們。她說完,低下頭,一種將遭冷遇的預感便涌上心來。然而,同學們卻熱情地安慰了她。蘇小林更激動地說:"王曉華,你做得對。不要緊,到了農村,我們大傢都會幫助你的。" 她感激地朝他們點點頭。
  
  於是,在溫暖的集體生活的懷抱裏,她漸漸忘記了使她厭惡的家庭,和一起來的上海同學們在遼寧省臨近渤海灣的一個農村裏紮下了根。
  
  她進步很快,第二年就填寫了入團志願書。可萬萬沒想到,因為媽媽的叛徒問題,公社團委沒有批。
  
  她瞭解到這點後,含着淚水找到團支部書記說:"我沒有媽媽,我已和我的家庭斷絶了一切關係,這你是知道的……" 蘇小林和其他幾個同學也在一旁證實道:"去年,她媽媽知道她到這兒來後,衣服、吃食寄了一大包,可她還是原封不動地給退了回去。而且,她媽媽哪一次來信她連書都不看,都是隨時收到隨時打回的。""但是,"團支部書記顯出為難的樣子,攤開雙手:"公社團委接到了上海的外調信,而且,省裏一直強調……" 他臉上顯出一副哭笑。
  
  她茫然了。
  
  大抵到了第四年的春天,她纔勉強地入了團。但她的一顆火熱的心至此已經有些灰冷了。
  
  春節又到了。這是她最感痛苦的日子。一起的青年都回傢探親了,宿舍裏衹剩下她孤獨的一人。外面,迎春的二踢腳在響,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火藥香,聽得見孩子們在歡樂地跳呵,喊,唱,鑼鼓也在"鼕鼕鏘鏘"地響。
  
  雖然節日裏,她可以從一些熱情地大伯大娘傢裏獲得一點節日的快樂,但一回到空空無人的宿舍,她便感到有無限的痛苦壓迫着她。
  
  她能獲得一點安慰的是,這裏的貧下中農是那樣真誠地關心她,愛護她,為了她的入團問題,曾多次聯名寫信要求公社團委批準,而且,還有小蘇經常來看她。他們在幾年的生活和勞動中,建立了越來越深厚的革命情誼。小蘇喜歡她那種純潔、質樸的心地和踏踏實實、埋頭苦幹的精神,她也把他看作自己最可以信賴的親人,常常嚮他傾吐一些內心的苦悶。特別是中秋節那天晚上,她和小蘇從海邊談心回來以後,更這樣想了。
  
  他們沿着海邊走了很久以後,並排在沙灘上坐了下來。在他們面前,月光下,海風正輕盈地推涌着海浪"嚓——嚓"地樸打着沙岸,送來陣陣海腥味。他們沉默了片刻,小蘇突然問:"曉華,你想不想傢?" 她愣了一下,擡起頭:"不! ——你怎麽問起這些?" 小蘇低了頭,緩緩地說:"曉華,我看你還是寫封信回去問問,林彪迫害了許多老幹部,說不定你媽媽也在其中呢。""不,不會的。"她兩手搓弄着衣角,痛苦地搖搖頭:"以前,我也曾經這麽想過,可是不會的,我聽說過,媽媽的問題是張春橋定的案。不,不會的。" 她依舊搖着頭。小蘇不由嘆了口氣,忿忿地自言自語道:"毛主席說過,要有成分論,而又不要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可我們這兒倒好,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兒渾蛋。"
  
  有些涼意了。小蘇不由看了看曉華身上單薄的衣裳,問:"你冷嗎?""不,你呢?" 她擡起頭來,深情地望着他,"我還好。" 他不由低了頭,又靜靜地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深沉地說:"曉華,你說革命者會是一個絲毫沒有感情的人嗎?"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想起自己的一切,止不住心上又是一陣傷痛。小蘇扭過頭,看到淚珠又涌在她的眼眶裏,便安慰她說:"曉華,不要難過。" 可是,他自己忍不住也擦了眼角滲出的淚珠。終於,他讓自己心內久巳積壓着的話兒吞吞吐吐地吐了出來:"曉華,你也沒有親人,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就,就讓我們作朋友吧……""真的? 你不——?" 她的心怦怦跳個不停,吃驚地瞪大了含着喜悅的雙眼懷疑地問:"真的。" 小蘇肯定地點點頭,嚮她伸出了友誼的溫暖的手說:"曉華,相信我吧!" 她激動地望着他,不由衝動地撲倒在他的懷裏……
  
  她的臉上重新有了笑容,宿舍裏、田間又有了她的清脆的歌聲,而且面龐上也有了微紅的血色,更顯出青春的俏麗。
  
  第二年秋天,因為身體不好和工作的需要,她調到了村裏的民辦小學任教,而小蘇也調到公社工作了。
  
  一個下午,她在公社參加教育工作會議後,來到小蘇的宿舍。門虛掩着,屋裏卻空無一人。她從小蘇的鋪上收起他換下的衣服,準備給他洗一洗,扭頭卻看到床頭櫃上的日記本。她隨手拿過來翻着,卻看到昨天的日記上這樣寫道 : "……今天,我感到頭疼。上午,李書記對我說:縣委準備調我到宣傳部去工作,正在搞我的政審。他說,我跟曉華的關係,縣委強調了,說這是個世界觀的問題,也是個階級路綫問題,要是還要繼續下去的話,調宣傳部的事還要再考慮考慮。我真不明白……"
  
  看到這裏,她竟像木頭一樣地呆住了。
  
  她猛然合上本子,旋即離開了那間房子,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學校。
  
  當她躺到自己宿舍的鋪上時,她再也止不住傷心地哭了。
  
  第二天,起床梳洗時,她覺得太陽穴在隱隱作疼,眼眶也鼓了起來。
  
  吃過早飯,她請了假,到公社找到公社書記,異常平靜地對他說:"李書記,我和小蘇的關係從今往後完全斷絶了,請不要因為我影響了小蘇的前途。"
  
  這以後,她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比先前更沉默寡言了,表情也近乎麻木起來。雖然,小蘇為了她而沒有同意調縣裏工作,仍舊那樣真情地愛着她,但她對他卻有意避而不見了。
  
  她現在似乎已經真正理解了她所處的地位和她的身份。雖然她和家庭斷絶了聯繫,但她是始終無法掙脫那個"叛徒媽媽"的家庭給她套上的繩索的。而且,她也清楚了,如果她愛上一個人,那麽;這根繩索也會帶給那個人的。為了這點,也正是出於對小蘇真誠的愛,她覺得自己不應該連累他。雖然她有一種"小葉增生"的胸疼的病,醫生多次講婚後有可能好,但她現在寧願犧牲這一切。她已經决定:要永遠關上自己愛情的心窗,不再對任何人打開。
  
  從此,她衹是把自己殘存的女性的感情捧獻給學校的孩子們。她平時省吃儉用,卻拿出自己津貼費很大的一部分為孩子們買學習用具。晚上,還經常到孩子們傢中幫助溫課。她和孩子們之間建立起來的感情,使她暫時忘記了以往的一切。
  
  又是兩年過去了。她的瓜子型的臉盤,隨着青春的發育已經變得方正,身體的各個部位也豐滿起來。她已是一個標準的青年姑娘了。特別在粉碎"四人幫"以後,她感到自己精神上逐漸鬆了些,於是嘴角有了笑紋。參加群衆自發組織的大遊行回來後,她感到自己的心情從來也沒有這樣激動和興奮過。然而,當她陷入沉思的時候,臉上仍然挂着一股難言的憂鬱。
  
  一天,她正在批改作業本,忽然一個教師遞給她一封從江蘇寄來的信。誰寫的? 她納罕地拆開一看,竟是媽媽寫的,她改寫了地址。這在以前,她也許會一下把信撕掉,但現在她卻止不住讀來下去——
  
  曉華兒 :
  
  你和媽媽已經斷絶了八年聯繫了,媽媽不怪你。在這封信中,媽媽衹想告訴你,在******領導下,我的冤案已經昭雪了。我的"叛徒"的罪名是"四人幫"及其餘黨為了達到他們篡權的目的,強加給我的,現在已經真相大白了。
  
  孩子,感謝******,我又回到了我原來的學校擔任領導工作。但遺憾的是,這些年我的身體已經被他們摧殘得實在不行了。我現在不僅患有嚴重的心髒病,而且還有風濕性關節炎。但我還是决心用我最大的努力為黨多做工作。
  
  孩子,我們已經八年多沒見面了,我很想去看看你,但我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了,因此,我盼望你能回來一趟,讓我看你一眼。孩子,早日回來吧。
  
  祝你近好。
  
  媽媽 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日
  
  她讀着手中的信,不由呆了。"這是真的? 真的嗎?" 她的心一下子激烈地顫動起來。
  
  晚上,快十點了,她手中還捏着媽媽的來信,她躺在床上看着,想着,恍恍惚惚,她已經回到傢中,推開門,見媽媽正趴在寫字檯上寫着什麽,見她回來,驚奇地喊了聲"曉華"便朝她撲過來。她也百感交集地紮在媽媽的懷裏。好久,她掙出頭。擦着眼淚問:"媽,你在寫什麽?""沒,沒寫什麽。" 媽媽臉上忽然一陣驚慌,忙去掩桌上的紙頭。於是,她疑惑地一步搶過去。奪在手上看時,上面卻分明寫着幾個大字:"關於我的叛徒問題的補充交代。" 她兩眼盯住她,忿忿地駡了聲:"可恥!"轉身便往外走。"哪裏去?""你管不着!" 可是,媽媽已經搶先一步披頭散發地攔在門口了。"啊!" 她驚叫一聲,從夢中猛醒,驀地坐起在鋪上,止不住雙手按着怦怦亂跳的心。"回不回去呢?" 她有些猶豫不决了。
  
  直到除夕前兩天,她又收到媽媽單位的一封公函,她纔匆忙收拾了一下,買上當天的車票,離開了學校。
  
  現在,她坐在這趟開往上海的列車上遊心情又怎能平靜呢?她激動,她喜悅,但她也苦痛和難過。
  
  清晨六點多鐘,列車衝過春節的晨曦,長嘶一聲昂然駛進了上海站。
  
  下車後,曉華幫一個婦女抱着小女孩出站臺並送上了公共汽車,這纔背着黃挎包,拎着旅行袋,趕乘18路電車回傢。
  
  在車上,她望着小時候常走常見的馬路和樓房,心跳得異常地快,重踏故土時那種難以形容的特殊的喜悅布滿了她的全身。今天是春節,媽媽在傢裏幹什麽呢? 媽媽是不愛睡懶覺的,她一定已經起了床。當她突然地出現在門口時,也許媽媽正背着門吃早飯呢。於是,她便輕輕地喊一聲"媽!" 媽媽一定會吃驚地轉過頭來,"呀!曉華!" 而驚喜的眼淚一定涌在媽媽臉上。
  
  她這樣興奮地想着,下車拐進了954弄。她數着門牌號碼,16號,18號,20號。她停住了,頓了一下,走進那記憶猶新的暗褐色的傢門,按捺着極度緊張、激動的心情,伸出食指和中指,在門上"的的"輕敲了兩下,沒有回音。"媽媽還沒起床?" 她於是又讓手指在門上加重了一點力量。仍舊沒有回音。她有些急了,用拳頭"彭彭"地叩了起來。可屋裏還是死一般沉寂。
  
  "你找誰啊? 阿姨!" 忽然一個小女孩站在她的身後,手裏捧着蛋糕,邊吃邊瞪着大眼嚮她。"哦,小妹妹,這屋裏的人呢?""搬走了。大前天才搬的。" 小女孩咂着薄薄的嘴唇說。"搬到哪兒去了?" 曉華緊接着問。"嗯……" 小女孩眼睛朝上翻了翻,忽然扭身跑進了屋裏。片刻,一個約摸三十多歲的婦女走了出來。"噢,你找王校長。她搬到816弄1號去了。" 那婦女說完,疑惑地問:"你是她什麽人?" 曉華頓了一下,含笑對那婦女說:"我找她有點事,謝謝了。" 便匆匆走了。
  
  她找到816弄1號,這是一座新蓋的公房。1號房間門口,花盆裏栽着一株蠟梅花。一看這花,她便知道這是她的傢了,因為媽媽是最喜愛蠟梅花的。
  
  黃漆的門也照舊關着。她想起媽媽的身體不好,也許還在休息,便又走近屋門,麯起手指去叩門。還沒敲,卻聽得2號門前一個正在刷牙的中年人扭過頭來,閃爍着熱情的兩眼說:"找新搬來的王校長嗎? 屋裏沒人。昨天她發病住到醫院去了。" 她吃了一驚,忙問:"什麽科? 什麽房間?" "還不清楚。" 中年人微微搖搖頭。她忙說:"同志,這衹旅行袋先放您屋裏一下。" 便急火火地往醫院趕去。
  
  因為是春節,醫院走廊裏空蕩蕩的。她跑到值班室,一看沒人。扭頭見前面走廊拐彎處走來幾個穿白衣服的醫生,邊走邊說着什麽。她便迎上去問:"醫生,王校長在哪個病房?" 一個戴眼鏡的瘦瘦的醫生盯着她看了一下,像想起什麽似的,忽然亮着手中的紙條說:"哦,正好,你是王效長學校來的,是吧?那好,麻煩你拍個電報告訴王校長的女兒,這是地址,告訴她,她母親今天早上剛剛去世了,讓她……"
  
  "什麽? 什麽?" 曉華脫口驚叫了一聲,瞪直了眼睛。突然,她拔腿就往前跑,跑了幾步卻又猛然站住,回過頭來用發直的眼神,有些口吃地問:"什——什麽房間? 幾——號?" 仍舊是那個男醫生,詫異地朝她揮揮手: "內科2號。往前走,嚮左拐!"
  
  她發瘋似地奔到2號房間,砰地一下推開門。一屋的人都猛然回過頭來。她也不管這是些什麽人,便用力撥開人群,擠到病床前,抖着雙手揭起了蓋在媽媽頭上的白巾。
  
  啊!這就是媽媽——已經分別了九年的媽媽!
  
  啊!這就是媽媽——現在永遠分別了的媽媽!
  
  她的瘦削,青紫的臉裹在花白的頭髮裏,額上深深的皺紋中隱映着一條條傷疤,而眼睛卻還一動不動地安然半睜着,仿佛在等待着什麽。
  
  "媽媽!媽媽!媽媽……" 她用一陣撕裂肺腑的叫喊,呼喚着那久巳沒有呼喚的稱呼:"媽媽!你看看吧,看看吧,我回來了——媽媽……"
  
  她猛烈地搖撼着媽媽的肩膀,可是,再也沒有任何回答。
  
  許久。當她哭幹了眼淚後,她纔癡呆似地站起來,望着這一屋的人們。——他們也都陪着她在流淚。忽然,她在這人群中竟發現了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中等的個兒,白果型的、沉着隱重但還帶着孩子氣的臉和那雙顯然也哭紅了的眼睛。"蘇小林!" 她差點脫聲喊出來。馬上,她就聽見她那熟悉的嗓音在說:"曉華,不要難過……"
  
  第二天晚上,媽媽的遺體送竜華火葬場火化了。回傢的路上,曉華帶着哭得水蜜桃般的眼睛,和小蘇一起來到了小時候常走的外灘。
  
  夜已經深了。黃浦江上陣陣吹來冷絲絲的風,她第一次倚持在他的身上走着,讓他那青春的深深的呼吸溫暖着自己冰涼的沉重得快要窒息的心。她感激他,當他探親期間,聽到媽媽已經平反,還特意去看她 ; 而且,除夕的夜裏,他又冒着嚴寒趕到醫院去護理媽媽。想到媽媽逝世前能看到小蘇,而且小蘇也代她看到了媽媽,她的心裏得到了那麽一絲安慰。
  
  他們在路燈下默默無言地走着。忽然,小蘇從身邊掏出一本日記本,他翻到寫着字的最後一頁,遞給曉華說:"曉華,這是媽媽前晚寫下的。" 她急忙接過來,藉着淡白的路燈的光看媽媽的熟悉字跡:
  
  ……盼到今天,曉華還沒有回來。看到小林,我更想她了。雖然孩子的身上沒有像我挨過那麽多"四人幫"的皮鞭,但我知道,孩子心上的傷痕也許比我還深得多。因此,我更盼望孩子能早點回來。我知道,我已經撐不了幾天了,但我還想努力再多撐幾天,一定等到孩子回來……
  
  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猛然掙開小蘇的胳膊,登登跑到江邊。她伏在江岸邊的水泥圍墻上,癡癡地望着江面上繁星般的燈火,望着燈光下微隱微現的江面……
  
  好久好久,她擡起頭來。她的苦痛的面龐忽然變得那樣激憤。她默默無言地緊攥着小蘇的手,瞪大了燃燒着火樣的眸子,然後在心中低低地、 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媽媽,親愛的媽媽,你放心吧,女兒永遠也不會忘記您和我心上的傷痕誰戳下的。我一定不忘黨的恩情,緊跟******,為黨的事業貢獻自己畢生的力量!"
  
  夜,是靜靜的。黃浦江的水在嚮東滾滾奔流。忽然,遠處傳來巨輪上汽笛的大聲怒吼。曉華便覺得渾身的熱血一下子都在往上沸涌。於是,她猛地一把拉了小蘇的胳膊,下了石階,朝着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
《傷痕》
詩人: 歌麯作者 Ge Quzuozhe

No. 4
  傷疤,也指物體受損害後的痕跡
No. 5
  致命的傷痕
No. 6
  喻指精神上的痛苦
No. 7
  心靈的傷痕
◎ 傷痕 shānghén ◎ injuries shānghén
  傷痕文學
No. 9
  人體受傷所留下的痕跡。《二刻拍案驚奇》捲二十:“仵作揣摩了意旨,將無作有,多報的是拳毆腳踢致命傷痕。” 清 黃六鴻 《福惠全書·刑名·印官親驗》:“原告報有兇器,以兇器與傷痕比對,而是否所傷,易知也。” 孔厥 《新兒女英雄續傳》第十章:“他的衣襟扯破了,臉上有帶血的傷痕。”
No. 10
  喻指精神上的苦痛。 巴金 《秋》七:“話是容易說的,但是要拭去一個女孩的痛苦的記憶,治愈她心上的傷痕,卻是睏難的了。” 夏衍 《法西斯細菌》第二幕:“在天真無垢的小孩子心裏,留下一道傷痕,不好,實在不好。”
No. 11
  ①傷口愈合後留下的痕跡;比喻事物受到損害後留下的痕跡。
  ②短篇小說。盧新華作。1978年發表。“文化大革命”中,女中學生王曉華與“叛徒媽媽”决裂,去了農村。可是,媽媽的“政治問題”始終睏擾着她。粉碎“四人幫”後,媽媽獲得平反,但因心力交瘁而去世。王曉華匆匆趕回,卻再也見不到媽媽了。小說描寫了十年浩劫給人民帶來的精神和肉體的創傷。
詞語
  傷痕
  shānghén
  (1) [scar]
  (2) 傷疤,也指物體受損害後的痕跡
  致命的傷痕
  (3) 喻指精神上的痛苦
  心靈的傷痕
  傷痕文學
人名
  傷痕,出生於貴州省銅仁市,現居上海,就讀於上海復旦大學,擅長繪畫。1998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2002年出版第一部作品《傷痕》,《桐子鎮》是作者的第二部作品。
電影
  名稱 傷痕
  外文名稱 Petites coupures (2003)
  導演:Pascal Bonitzer
  編劇:
  巴斯可·波尼茨 Pascal Bonitzer
  Emmanuel Salinger
  主演:
  剋裏斯汀·斯科特·托馬斯 Kristin Scott Thomas
  丹尼爾·奧圖耶 Daniel Auteuil
  Pascale Bussières
  類型:劇情
  更多中文片名:輕傷 / 細小紡織品 / 小傷痕
  更多外文片名:Small Cuts
  片長:95 min
  國傢/地區:法國 / 英國
  對白語言:法語
  發行公司:France Télévision Distribution
  上映日期:2003年2月12日 法國
  劇情介紹:
  一個信仰共産主義的巴黎記者,搖擺於政治信仰、妻子和情人的矛盾之間,心緒不寧,對生活前途開始迷茫。一天他接到在外省競選市長的叔叔的要求,希望他送一封信親手交給一位醫生。他卻在路上迷失了方向並在下車步行時撞傷了頭部。最終他來到醫生傢,迎接他的是一個令他此生難忘的高雅貴婦。
  幕後製作:
  導演動用奧圖這位一級法國影星來詮釋一個懦弱和失去生活平衡的小男人角色,非常稱職。但貫徹全片的黑色幽默與政治性很強的故事背景似乎有點格格不入,而導演最想表達的是男人在生活中的迷茫、受傷和失敗,沒有個性和原則,容易隨波逐流,但他身邊的女性卻個性十足,堅毅美麗,與他形成鮮明對比。這是部替女性說話的女權主義宣言電影,不過是藉助嘲諷男性的平庸來達到目的。影片節奏散亂,劇情缺少因果聯繫,隨意性過強,難入大衆口味。
同名電影·2
  名稱 傷痕
  外文名稱 Scar (2007)
  更多中文名:
  3D奪魂殺.....臺灣譯名
  3D心疤狂魔.....香港譯名
  更多外文名:
  Scar 3D .....Netherlands
  國傢/地區: 美國
  類型: 驚悚 / 犯罪
  片長:France:90 min
  分級: Taiwan:R-18
  對白語言: 英語
  發行公司: Luxor Entertainment ...
  導演:
  Jed Weintrob
  編劇:
  Zack Ford ....writer
  主演:
  Angela Bettis ....Joan Burrows
  Kirby Bliss Blanton ....Olympia Burrows
  Devon Graye ....Paul Watts
  簡介 
  16年前科羅拉多州的某個小鎮上,Ernie Bishop,一位送葬者,替小鎮帶來無法抹滅的傷痕,Bishop在地下室囚禁虐待年輕的俘虜們,讓他們從鏡子裏看到自己是如何地切割、傷害、拷打他們。
  16歲的Joan(安琪拉比莉 飾)從Bishop的毒手逃出,並且一刀宰了他,結束了這個令人心驚膽戰的事件,成了當地的英雄。
  16年後,移居外地的Joan回到小鎮探視侄女,卻發現有個兇手對小鎮展開了血腥襲擊,手法殘忍無情似Bishop,受害消失的人數一個個增加……Joan開始感到害怕,究竟是Bishop從地獄回來了,還是她失去了控製……
話劇
  長春吉劇團 公演的話劇《傷痕
  出品人/總監製: 羅成金 吉林省吉劇院 (院長)
   監 : 魏韶豐 吉林省吉劇院 (主任)
  編劇:
  王東風 國傢一級編劇,東北三省喜劇小品編劇----金奬 代表作:《整容之後》
  導演:
  王瑩珠 國傢一級演員 , 東北三省喜劇小品大賽---金奬 作品:《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演員表:
  銀杏------單鏡伊(20歲)
   焦玲(40歲) 東北三省喜劇小品編劇----金奬
  王傢豪---王昊天
  劉文革---鄭小平 代表作:《整容之後》演:科員 作品:《其實你不懂我的心》,演:二虎
  文革妻---於菲菲
  劉 二---劉恩歧
  村 長---司旭
  村長妻---王瑩珠
  王春生---王迪
  老闆(農)---張卓
  老闆(歌)---郭麗
  小姐(歌)----呂森
  ···········
  簡介:
  一個曾經對未來有着美好憧憬的農村女孩,在遭遇了一係列不幸後,走嚮墮落的深淵,並陰差陽錯地與自己失散多年的兒子成為了戀人。當真相被揭開,死亡和崩潰 成了故事最凄慘的結局。·················
  話劇《傷痕》以兩個相戀的青年奔跑在田野間的大屏幕錄影開頭,整個故事結構緊湊,演員表演功底深厚。故事情節中,編劇更是有意融入了一些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包袱和內容,讓這臺話劇更加具有親和力。
  其實,在觀衆看這臺演出時,所有的主創都捏着一把汗。該劇編劇加導演、國傢一級編劇王東風說:“直到所有觀衆看完,掌聲響起時我的心纔放下來。”
  王東風表示他一直對話劇十分有熱情,“長春的話劇沉寂太久了,當年李幼斌、侯天來可都是咱長春話劇團的人啊!”王東風說,長春有很大一批話劇觀衆,對話劇感情深厚的他就是要把長春的話劇再打響,“我要用我們的作品喚起長春話劇觀衆的熱情,讓長春人也能隨時看到話劇。”
  關東劇院副院長馬士傑表示,今後他們每周末都打算嚮觀衆奉獻兩臺話劇,豐富市民生活。
盧新華著名小說
  《傷痕》短篇小說,發表於1978年《文匯報》,曾獲同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奬。
  小說寫除夕的夜裏,車窗外什麽也看不見,衹有遠的近的,紅的白的,五彩繽紛的燈火,在窗外時隱時現。這已經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了。
  曉華將目光從窗前收回,低頭看了看表,時針正指着零點一分。她理了理額前的散發,將長長的黑辮順到耳後,然後揉了揉有些發紅的微布着血絲的雙眼,轉身從挂在窗口的舊挎包裏,掏出了一個小方鏡。她掉過頭來,讓面龐罩在車廂裏談白的燈光下,映在方方的小鏡裏。
  這是一張方正,白嫩,豐腴的面龐:端正的鼻梁,小巧的嘴唇,各自嵌在自己適中的部位上;下巴額微微嚮前突起;淡黑的眉毛下,是一對深潭般的幽靜的眸子,那間或的一滾,便泛起道道微波的閃光。
  她從來沒有這樣細緻地審視過自己青春美麗的容貌。可是,看着看着,她卻發現鏡子裏自己黑黑的眼珠上滾過了點點淚光。她神經質地一下子將小鏡抱貼在自己胸口,慌張地環顧身旁,見人們都在這霧氣騰騰的車廂裏酣睡着,並沒有人註意到自己剛纔的舉動,這纔輕輕地舒出一口氣,將小鏡重新回挎包中。
  她有些倦意了,但仍舊睡不着。她伏在窗口的茶几上還不到三分鐘,便又擡起頭來。
  在她的對面,是一對回滬探親的未婚青年男女。一路上,他倆極興奮地談着學習和工作,談着抓綱治國一年來的形勢,可現在也疲倦地互相依靠着睡了。車廂的另一側,一個三十多歲的城市婦女伏幾打着盹,在她的身旁甜臥着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忽然小女孩蹬了幾下腿,在夢中喊着:"媽媽!" 她的媽媽便一下子驚醒過來,低下頭來親着小女孩的臉問:"囡囡,怎麽啦?"小女孩沒有吱聲,舞了舞小手,翻翻身復又睡了。
  一切重新歸為安靜。依舊衹有列車在"鏗嚓鏗嚓"地有節奏地響着,搖晃着。——那響聲仿佛是母親嘴裏哼着的催眠麯,而列車則是母親手下的搖籃,全車的旅客便在這搖籃的晃動中,安然,舒適地踱入恍惚迷離的夢鄉。
  她仍舊沒有睡意。看着身旁的那對青年,瞧着那個小女孩和她的媽媽,一股孤獨,凄涼的感覺又嚮她壓迫過來,特別是小女孩夢中"媽媽"的叫聲,仿佛是一把尖利的小刀,又刺痛了她的心。"媽媽"這兩個字,對於她已是何等的陌生 ; 而"媽媽"這兩個字,卻又喚起她對生活多少熱切的期望! 她想象着媽媽已經花白的頭髮和滿是皺紋的臉,她多麽想立刻撲到她的懷裏,請求她的寬恕。可是,……她痛苦地搖搖頭,晶瑩的淚珠又在她略嚮裏凹的眼窩裏滾動,然而她終於沒有讓它流出來,衹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兩衹胳膊肘支在茶几上,雙手捧起腮,托着微微嚮前突起的下巴,又重新將視綫移嚮窗外。
  ………………………………
  九年了。——她痛苦地回憶着。
  那時,她是強抑着對自己"叛徒媽媽"的憤恨,懷着極度矛盾的心裏,沒有畢業就報名上山下鄉的。她怎麽也想象不到,革命多年的媽媽,竟會是一個從敵人的狗洞裏爬出來的戴愉式的人物。而戴愉,她看過《青春之歌》,——那是一副多麽醜惡的嘴臉啊!
  她希望這也許是假的,聽爸爸生前說,媽媽曾經在戰場上冒着生命危險在炮火下搶救過傷員,這麽可能在敵人的監獄裏叛變自首呢?
  自從媽媽定為叛徒以後,她開始失去了最要好的同學和朋友;傢也搬進了一間暗黑的小屋;同時,因為媽媽,她的紅衛兵也被撒了,而且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歧視和冷遇。所以,她心裏更恨她,恨她歷史上的軟弱和可恥。雖然,她也想到媽媽對她的深情。從她記事的時候起,媽媽和爸爸像愛掌上的明珠一樣溺愛着她這個獨生女。可是現在,這卻像是一條難看的癩瘡疤依附在她潔白的臉上,使她蒙受了莫大的恥辱。她必須按照心內心外的聲音,批判自己小資産階級的思想感情,徹底和她劃清階級界限。她需要立刻即離開她,越遠越快越好。
  在離開上海的火車上,那時她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瓜子型的臉,紮着兩根短短的小辮。在所有上山下鄉的同學中,她那帶着濃烈的童年的稚氣的臉蛋,與她那瘦小的楊柳般的身腰裝配在一起,顯得格外的年幼和脆弱。
  她獨自坐在車廂的一角,目不轉睛地望着窗外。沒有一個同學跟她攀談,她也沒有跟一個同學講話。直到列車鑽進山洞時,她纔扭頭朝上望了一下行李架上自己的兩件行李:帆布旅行袋,一捆鋪蓋捲,——這是她瞞着媽媽一點點收拾的。直到她和同學們上了火車,媽媽還蒙在鼓裏呢。她想象着,媽媽現在大概已經回到了傢裏,也一定發現了那留在桌上的紙條:
  我和你,也和這個家庭徹底决裂了,不用再找我。
  曉 華 一九六九年六月六日
  她想象着,媽媽也許會哭,或許很傷心。她不由又想起了從小媽媽對自己的愛撫。可是,誰叫她當叛徒的!她忽然又感到,不應該可憐她,即使是自己的母親。
  車上漸漸地安靜了。這時,她纔註意到周圍的同學:有的靠着坐椅睡了,有的在看書。她對面的座位上,一個年齡和她相仿的男同學,正拿詫異的目光愣愣地望着她。她有些羞澀地低下頭。然而,那男同學卻熱情地問她:"儂幾屆?""六九屆。"她擡起頭。"六九屆?"那男同學顯然有些奇怪:"那——您?""我提前畢業了。"她說完這話,明亮的眸子忽閃了一下,仿佛是感謝他對自己關切的詢問。而且,瞅這空兒,她也勇敢地審視了一下這個男同學的容貌:中等的個兒,白果型的白皙的臉蛋,清秀的眉毛下,一雙天真活潑的眼睛。她問他:"您叫什麽?" "蘇小林。您呢?" "王曉華。" 她回答了他的反問,臉上不由又掠過一股羞澀的紅暈。 聽了他們的談話,幾個看書的同學便也插進來問:"王曉華,你怎麽提前畢業了?" 她愣了片刻,想隨便支吾過去,可她從不會撒謊,止不住紅着臉將實情告訴了他們。她說完,低下頭,一種將遭冷遇的預感便涌上心來。然而,同學們卻熱情地安慰了她。蘇小林更激動地說:"王曉華,你做得對。不要緊,到了農村,我們大傢都會幫助你的。" 她感激地朝他們點點頭。 於是,在溫暖的集體生活的懷抱裏,她漸漸忘記了使她厭惡的家庭,和一起來的上海同學們在遼寧省臨近渤海灣的一個農村裏紮下了根。 她進步很快,第二年就填寫了入團志願書。可萬萬沒想到,因為媽媽的叛徒問題,公社團委沒有批。 她瞭解到這點後,含着淚水找到團支部書記說:"我沒有媽媽,我已和我的家庭斷絶了一切關係,這你是知道的……" 蘇小林和其他幾個同學也在一旁證實道:"去年,她媽媽知道她到這兒來後,衣服、吃食寄了一大包,可她還是原封不動地給退了回去。而且,她媽媽哪一次來信她連書都不看,都是隨時收到隨時打回的。""但是,"團支部書記顯出為難的樣子,攤開雙手:"公社團委接到了上海的外調信,而且,省裏一直強調……" 他臉上顯出一副哭笑。
  她茫然了。 大抵到了第四年的春天,她纔勉強地入了團。但她的一顆火熱的心至此已經有些灰冷了。
  春節又到了。這是她最感痛苦的日子。一起的青年都回傢探親了,宿舍裏衹剩下她孤獨的一人。外面,迎春的二踢腳在響,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火藥香,聽得見孩子們在歡樂地跳呵,喊,唱,鑼鼓也在"鼕鼕鏘鏘"地響。
  雖然節日裏,她可以從一些熱情地大伯大娘傢裏獲得一點節日的快樂,但一回到空空無人的宿舍,她便感到有無限的痛苦壓迫着她。
  她能獲得一點安慰的是,這裏的貧下中農是那樣真誠地關心她,愛護她,為了她的入團問題,曾多次聯名寫信要求公社團委批準,而且,還有小蘇經常來看她。他們在幾年的生活和勞動中,建立了越來越深厚的革命情誼。小蘇喜歡她那種純潔、質樸的心地和踏踏實實、埋頭苦幹的精神,她也把他看作自己最可以信賴的親人,常常嚮他傾吐一些內心的苦悶。特別是中秋節那天晚上,她和小蘇從海邊談心回來以後,更這樣想了。
  他們沿着海邊走了很久以後,並排在沙灘上坐了下來。在他們面前,月光下,海風正輕盈地推涌着海浪"嚓——嚓"地樸打着沙岸,送來陣陣海腥味。他們沉默了片刻,小蘇突然問:"曉華,你想不想傢?" 她愣了一下,擡起頭:"不! ——你怎麽問起這些?" 小蘇低了頭,緩緩地說:"曉華,我看你還是寫封信回去問問,林彪迫害了許多老幹部,說不定你媽媽也在其中呢。""不,不會的。"她兩手搓弄着衣角,痛苦地搖搖頭:"以前,我也曾經這麽想過,可是不會的,我聽說過,媽媽的問題是張春橋定的案。不,不會的。" 她依舊搖着頭。小蘇不由嘆了口氣,忿忿地自言自語道:"毛主席說過,要有成分論,而又不要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可我們這兒倒好,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兒渾蛋。"
  有些涼意了。小蘇不由看了看曉華身上單薄的衣裳,問:"你冷嗎?""不,你呢?" 她擡起頭來,深情地望着他,"我還好。" 他不由低了頭,又靜靜地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深沉地說:"曉華,你說革命者會是一個絲毫沒有感情的人嗎?"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想起自己的一切,止不住心上又是一陣傷痛。小蘇扭過頭,看到淚珠又涌在她的眼眶裏,便安慰她說:"曉華,不要難過。" 可是,他自己忍不住也擦了眼角滲出的淚珠。終於,他讓自己心內久巳積壓着的話兒吞吞吐吐地吐了出來:"曉華,你也沒有親人,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就,就讓我們作朋友吧……""真的? 你不——?" 她的心怦怦跳個不停,吃驚地瞪大了含着喜悅的雙眼懷疑地問:"真的。" 小蘇肯定地點點頭,嚮她伸出了友誼的溫暖的手說:"曉華,相信我吧!" 她激動地望着他,不由衝動地撲倒在他的懷裏……
  她的臉上重新有了笑容,宿舍裏、田間又有了她的清脆的歌聲,而且面龐上也有了微紅的血色,更顯出青春的俏麗。
  第二年秋天,因為身體不好和工作的需要,她調到了村裏的民辦小學任教,而小蘇也調到公社工作了。
  一個下午,她在公社參加教育工作會議後,來到小蘇的宿舍。門虛掩着,屋裏卻空無一人。她從小蘇的鋪上收起他換下的衣服,準備給他洗一洗,扭頭卻看到床頭櫃上的日記本。她隨手拿過來翻着,卻看到昨天的日記上這樣寫道 : "……今天,我感到頭疼。上午,李書記對我說:縣委準備調我到宣傳部去工作,正在搞我的政審。他說,我跟曉華的關係,縣委強調了,說這是個世界觀的問題,也是個階級路綫問題,要是還要繼續下去的話,調宣傳部的事還要再考慮考慮。我真不明白……"
  看到這裏,她竟像木頭一樣地呆住了。
  她猛然合上本子,旋即離開了那間房子,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學校。
  當她躺到自己宿舍的鋪上時,她再也止不住傷心地哭了。
  第二天,起床梳洗時,她覺得太陽穴在隱隱作疼,眼眶也鼓了起來。
  吃過早飯,她請了假,到公社找到公社書記,異常平靜地對他說:"李書記,我和小蘇的關係從今往後完全斷絶了,請不要因為我影響了小蘇的前途。"
  這以後,她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比先前更沉默寡言了,表情也近乎麻木起來。雖然,小蘇為了她而沒有同意調縣裏工作,仍舊那樣真情地愛着她,但她對他卻有意避而不見了。
  她現在似乎已經真正理解了她所處的地位和她的身份。雖然她和家庭斷絶了聯繫,但她是始終無法掙脫那個"叛徒媽媽"的家庭給她套上的繩索的。而且,她也清楚了,如果她愛上一個人,那麽;這根繩索也會帶給那個人的。為了這點,也正是出於對小蘇真誠的愛,她覺得自己不應該連累他。雖然她有一種"小葉增生"的胸疼的病,醫生多次講婚後有可能好,但她現在寧願犧牲這一切。她已經决定:要永遠關上自己愛情的心窗,不再對任何人打開。
  從此,她衹是把自己殘存的女性的感情捧獻給學校的孩子們。她平時省吃儉用,卻拿出自己津貼費很大的一部分為孩子們買學習用具。晚上,還經常到孩子們傢中幫助溫課。她和孩子們之間建立起來的感情,使她暫時忘記了以往的一切。
  又是兩年過去了。她的瓜子型的臉盤,隨着青春的發育已經變得方正,身體的各個部位也豐滿起來。她已是一個標準的青年姑娘了。特別在粉碎"四人幫"以後,她感到自己精神上逐漸鬆了些,於是嘴角有了笑紋。參加群衆自發組織的大遊行回來後,她感到自己的心情從來也沒有這樣激動和興奮過。然而,當她陷入沉思的時候,臉上仍然挂着一股難言的憂鬱。
  一天,她正在批改作業本,忽然一個教師遞給她一封從江蘇寄來的信。誰寫的? 她納罕地拆開一看,竟是媽媽寫的,她改寫了地址。這在以前,她也許會一下把信撕掉,但現在她卻止不住讀來下去——
  曉華兒 :
  你和媽媽已經斷絶了八年聯繫了,媽媽不怪你。在這封信中,媽媽衹想告訴你,在******領導下,我的冤案已經昭雪了。我的"叛徒"的罪名是"四人幫"及其餘黨為了達到他們篡權的目的,強加給我的,現在已經真相大白了。
  孩子,感謝******,我又回到了我原來的學校擔任領導工作。但遺憾的是,這些年我的身體已經被他們摧殘得實在不行了。我現在不僅患有嚴重的心髒病,而且還有風濕性關節炎。但我還是决心用我最大的努力為黨多做工作。
  孩子,我們已經八年多沒見面了,我很想去看看你,但我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了,因此,我盼望你能回來一趟,讓我看你一眼。孩子,早日回來吧。
  祝你近好。
  媽媽 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日
  她讀着手中的信,不由呆了。"這是真的? 真的嗎?" 她的心一下子激烈地顫動起來。
  晚上,快十點了,她手中還捏着媽媽的來信,她躺在床上看着,想着,恍恍惚惚,她已經回到傢中,推開門,見媽媽正趴在寫字檯上寫着什麽,見她回來,驚奇地喊了聲"曉華"便朝她撲過來。她也百感交集地紮在媽媽的懷裏。好久,她掙出頭。擦着眼淚問:"媽,你在寫什麽?""沒,沒寫什麽。" 媽媽臉上忽然一陣驚慌,忙去掩桌上的紙頭。於是,她疑惑地一步搶過去。奪在手上看時,上面卻分明寫着幾個大字:"關於我的叛徒問題的補充交代。" 她兩眼盯住她,忿忿地駡了聲:"可恥!"轉身便往外走。"哪裏去?""你管不着!" 可是,媽媽已經搶先一步披頭散發地攔在門口了。"啊!" 她驚叫一聲,從夢中猛醒,驀地坐起在鋪上,止不住雙手按着怦怦亂跳的心。"回不回去呢?" 她有些猶豫不决了。
  直到除夕前兩天,她又收到媽媽單位的一封公函,她纔匆忙收拾了一下,買上當天的車票,離開了學校。
  現在,她坐在這趟開往上海的列車上遊心情又怎能平靜呢?她激動,她喜悅,但她也苦痛和難過。
  清晨六點多鐘,列車衝過春節的晨曦,長嘶一聲昂然駛進了上海站。下車後,曉華幫一個婦女抱着小女孩出站臺並送上了公共汽車,這纔背着黃挎包,拎着旅行袋,趕乘18路電車回傢。在車上,她望着小時候常走常見的馬路和樓房,心跳得異常地快,重踏故土時那種難以形容的特殊的喜悅布滿了她的全身。今天是春節,媽媽在傢裏幹什麽呢? 媽媽是不愛睡懶覺的,她一定已經起了床。當她突然地出現在門口時,也許媽媽正背着門吃早飯呢。於是,她便輕輕地喊一聲"媽!" 媽媽一定會吃驚地轉過頭來,"呀!曉華!" 而驚喜的眼淚一定涌在媽媽臉上。
  她這樣興奮地想着,下車拐進了954弄。她數着門牌號碼,16號,18號,20號。她停住了,頓了一下,走進那記憶猶新的暗褐色的傢門,按捺着極度緊張、激動的心情,伸出食指和中指,在門上"的的"輕敲了兩下,沒有回音。"媽媽還沒起床?" 她於是又讓手指在門上加重了一點力量。仍舊沒有回音。她有些急了,用拳頭"彭彭"地叩了起來。可屋裏還是死一般沉寂。
  "你找誰啊? 阿姨!" 忽然一個小女孩站在她的身後,手裏捧着蛋糕,邊吃邊瞪着大眼嚮她。"哦,小妹妹,這屋裏的人呢?""搬走了。大前天才搬的。" 小女孩咂着薄薄的嘴唇說。"搬到哪兒去了?" 曉華緊接着問。"嗯……" 小女孩眼睛朝上翻了翻,忽然扭身跑進了屋裏。片刻,一個約摸三十多歲的婦女走了出來。"噢,你找王校長。她搬到816弄1號去了。" 那婦女說完,疑惑地問:"你是她什麽人?" 曉華頓了一下,含笑對那婦女說:"我找她有點事,謝謝了。" 便匆匆走了。
  她找到816弄1號,這是一座新蓋的公房。1號房間門口,花盆裏栽着一株蠟梅花。一看這花,她便知道這是她的傢了,因為媽媽是最喜愛蠟梅花的。
  黃漆的門也照舊關着。她想起媽媽的身體不好,也許還在休息,便又走近屋門,麯起手指去叩門。還沒敲,卻聽得2號門前一個正在刷牙的中年人扭過頭來,閃爍着熱情的兩眼說:"找新搬來的王校長嗎? 屋裏沒人。昨天她發病住到醫院去了。" 她吃了一驚,忙問:"什麽科? 什麽房間?" "還不清楚。" 中年人微微搖搖頭。她忙說:"同志,這衹旅行袋先放您屋裏一下。" 便急火火地往醫院趕去。
  因為是春節,醫院走廊裏空蕩蕩的。她跑到值班室,一看沒人。扭頭見前面走廊拐彎處走來幾個穿白衣服的醫生,邊走邊說着什麽。她便迎上去問:"醫生,王校長在哪個病房?" 一個戴眼鏡的瘦瘦的醫生盯着她看了一下,像想起什麽似的,忽然亮着手中的紙條說:"哦,正好,你是王效長學校來的,是吧?那好,麻煩你拍個電報告訴王校長的女兒,這是地址,告訴她,她母親今天早上剛剛去世了,讓她……" "什麽? 什麽?" 曉華脫口驚叫了一聲,瞪直了眼睛。突然,她拔腿就往前跑,跑了幾步卻又猛然站住,回過頭來用發直的眼神,有些口吃地問:"什——什麽房間? 幾——號?" 仍舊是那個男醫生,詫異地朝她揮揮手: "內科2號。往前走,嚮左拐!"
  她發瘋似地奔到2號房間,砰地一下推開門。一屋的人都猛然回過頭來。她也不管這是些什麽人,便用力撥開人群,擠到病床前,抖着雙手揭起了蓋在媽媽頭上的白巾。
  啊!這就是媽媽——已經分別了九年的媽媽!
  啊!這就是媽媽——現在永遠分別了的媽媽!
  她的瘦削,青紫的臉裹在花白的頭髮裏,額上深深的皺紋中隱映着一條條傷疤,而眼睛卻還一動不動地安然半睜着,仿佛在等待着什麽。
  "媽媽!媽媽!媽媽……" 她用一陣撕裂肺腑的叫喊,呼喚着那久巳沒有呼喚的稱呼:"媽媽!你看看吧,看看吧,我回來了——媽媽……"
  她猛烈地搖撼着媽媽的肩膀,可是,再也沒有任何回答。
  許久。當她哭幹了眼淚後,她纔癡呆似地站起來,望着這一屋的人們。——他們也都陪着她在流淚。忽然,她在這人群中竟發現了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中等的個兒,白果型的、沉着隱重但還帶着孩子氣的臉和那雙顯然也哭紅了的眼睛。"蘇小林!" 她差點脫聲喊出來。馬上,她就聽見她那熟悉的嗓音在說:"曉華,不要難過……"
  第二天晚上,媽媽的遺體送竜華火葬場火化了。回傢的路上,曉華帶着哭得水蜜桃般的眼睛,和小蘇一起來到了小時候常走的外灘。
  夜已經深了。黃浦江上陣陣吹來冷絲絲的風,她第一次倚持在他的身上走着,讓他那青春的深深的呼吸溫暖着自己冰涼的沉重得快要窒息的心。她感激他,當他探親期間,聽到媽媽已經平反,還特意去看她 ; 而且,除夕的夜裏,他又冒着嚴寒趕到醫院去護理媽媽。想到媽媽逝世前能看到小蘇,而且小蘇也代她看到了媽媽,她的心裏得到了那麽一絲安慰。
  他們在路燈下默默無言地走着。忽然,小蘇從身邊掏出一本日記本,他翻到寫着字的最後一頁,遞給曉華說:"曉華,這是媽媽前晚寫下的。" 她急忙接過來,藉着淡白的路燈的光看媽媽的熟悉字跡:
  ……盼到今天,曉華還沒有回來。看到小林,我更想她了。雖然孩子的身上沒有像我挨過那麽多"四人幫"的皮鞭,但我知道,孩子心上的傷痕也許比我還深得多。因此,我更盼望孩子能早點回來。我知道,我已經撐不了幾天了,但我還想努力再多撐幾天,一定等到孩子回來……
  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猛然掙開小蘇的胳膊,登登跑到江邊。她伏在江岸邊的水泥圍墻上,癡癡地望着江面上繁星般的燈火,望着燈光下微隱微現的江面……
  好久好久,她擡起頭來。她的苦痛的面龐忽然變得那樣激憤。她默默無言地緊攥着小蘇的手,瞪大了燃燒着火樣的眸子,然後在心中低低地、 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媽媽,親愛的媽媽,你放心吧,女兒永遠也不會忘記您和我心上的傷痕誰戳下的。我一定不忘黨的恩情,緊跟******,為黨的事業貢獻自己畢生的力量!"
  夜,是靜靜的。黃浦江的水在嚮東滾滾奔流。忽然,遠處傳來巨輪上汽笛的大聲怒吼。曉華便覺得渾身的熱血一下子都在往上沸涌。於是,她猛地一把拉了小蘇的胳膊,下了石階,朝着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
英文解釋
  1. :  bruise
  2. n.:  cicatrix,  grooving,  injury,  scar,  score,  seam,  sting,  vibex,  weal,  welt,  mark left on the skin by a wound, sore, etc
法文解釋
  1. n.  cicatrice
近義詞
疤痕,
相關詞
心理情感人性培正商學院02屆外語一女生
包含詞
傷痕3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