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rch: 者躺
  杀了怒气冲冲的俄伊琉斯,让死者躺在原地,  
  一连九天,死者躺倒在血泊里,无人替他们收尸  
  者躺在我身边,当即注意到我的言谈:  
 
第一章:水中的瓷片 

走进上林湖,或者在这之前 
我看到古瓷片在水中时隐时现 
犹如一个女人的面容 
在泪光里沉浮…… 

水边的石头上 
站满了时间之鸟,假寐,或死去 
转眼间它已飞入事物的内部。 
我看到瓷器在水中 
土崩瓦解,如一个王朝的毁灭。 
瓷器还原为矿石、粘土 
和焦黑的窑工之手 
它们在空气中运动、坠落 
尔后在波斯湾和贵妃们的红唇边 
找到自己的墓地。 

没有什么比这瓷片更热烈,更寒冷。 
生命源自泥土 
又以泥土为表达方式 
火燃起来了,手指抖动 
土坯在窑门中发红、成型 
变成另一种新的物质 
硅酸盐的分子结构之中 
人类的想象力可歌可泣 

我看到这是一双女性之手 
巨大、无形、伤痕累累 
贯穿几十个世纪。而男人的手 
从来都是用来炼铁铸剑 
杀戳同胞和自己的影子 
干将莫邪铸就后 
所谓历史,便是杀和被杀的循环往复 
血沃中原、赤地千里。 
是女人们一次次重建家园 
她们用乳汁拌泥 
以氏族故事勾描图案 
以生育婴儿和绝望的同时 
让瓷器从她们的肉体深处源源流出 
供皇帝饮酒 
供男人的兵器把它们击得粉碎 
直到每一寸国土都留下白色的尸骨。 

在这里,瓷器和剑皆属虚无 
它们体现了事物的两个方向 
阴阳互补、儒道两极,不可或缺。 
在它们之间 
至高无上的是性和独裁者的意志。 
没有剑,一棵树将长出无数个头颅 
而没有瓷器,国家 
这一杯水早已在时光中流失殆尽。 

一只瓷器的诞生 
需要几千年的智慧、火候和牺牲。 
它典雅、完美、釉彩斑斓 
象真理一样坚硬而脆弱 
击碎它只不过刹那之间 
而沉默是漫长的。 
一种哲学,从破坏出发 
走向更大规模的破坏,直至遗忘。 
在这个世界上 
完整的瓷器已不复存在 
它不是玻璃,可以回炉再造 
也不是某些学说,破产了 
还可以作另一种解释。 
非物质的瓷器碎了,就变成物质 
实实在在,从虚构的体系中陨落 
重新回归泥土和水 

瓷片在水中,鸟在风中,手 
在火与石头之间 
书写、行走 
逼近一块瓷片所经历和达到的高度。 
诗人的名字早已破碎 
如上林湖的废墟 
但我的诗歌将和那些瓷片一起 
在永远的水中得到安息。 



第二章:土 豆  

一. 

土豆!当我使用文字来叙述 
你小小的黄金内部所包容的无边的黑暗 
残酷的春天已接近尾声 

我坐在潮湿的地上 
一盆土豆伸手可及 
让我体味到文明的虚妄 
与每日的肠胃之间多么遥远 
在存在的真实层面上 
我已看清这二者之间相隔无数河流 
谎言的河流 
愚昧无知的河流 
在人类的额头上滚滚流淌 
只有土豆,这金色的鸟儿 
悄然地穿越而过,一日两餐 
停留在我冰凉的嘴唇边 
使我的饥饿 
有了一块石头的阅历和创痛。 

我真怕如此已玷辱了你的高贵,土豆! 
来自土地母亲怀中的土豆 
发芽的、被虫蛀过的土豆 
你目睹了一个生命在最惨淡的时刻 
呈现出金子般的光泽 
你默默无语地赐予我的 
比这个世界所能给予我的全部还要多。 
我突然想起一幅油画 
食土豆者围桌而坐 
灯光如豆,饥肠如鼓 
在荷兰,在十九世纪 
也许就是我此刻的写生 


人啊!当时空崩塌,万物消逝 
只剩下你的空胃和土豆独自面对 
你就会在一道奇异的金色光芒中 
看到雍荣华贵的土豆 
以王者的气度 
围绕你的昏晕翩翩起舞…… 

二. 

一间房子在地球上 
我坐在这间房子的阴暗处 
伸出苍白、细长、神经质的手指 
去剥土豆的皮 
我掐掉芽瓣,挖去虫斑 
把撕下的皮小心地堆在一起 
作为午后的点心 
我要把它珍藏起来 

盆中的土豆冒出淡淡的热气 
象一座海水包围的小火山 
我俯身其上,冰凉的肌肤开始暖和 
在这间幽闭的小室内 
我久已记不清 
太阳最后一次照耀我时 
我如何象一个纨绔子弟 
无视阳光,这百万财富从手上白白流失。 
现在,从发抖的嘴唇 
到热烈的土豆 
大约只有十几公分的距离 
至少在这一距离之内 
我是幸福的! 

这中间,季节和生命瞬息流逝 
高高的铁窗外 
昆虫、落叶和雨雪次第飘过 
哦,流泪的诗歌!哦,梦中的家园! 
只有土豆的金色光芒 
把这一切串起来,象一串金钥匙 
挂在我的胸前 
使我不至于永远迷失 

三. 

土豆!我现在坐在你的面前 
屏住呼吸,象一个 
来自外省的穷孩子去晋见帝王 
不敢有任何轻薄的举动。 
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 
突然间使我忘记了饥饿 
我四肢乏力,双目无光 
紫霞祥云之中我听到一支圣乐 
从天而降 
唤醒了另一种更加致命的饥饿 

这种饥饿与牙齿和消化无关。 
这是一声钟响,从德意志黑森林传出 
点燃了圣徒们的狂欢 
这是一场大雪,从西伯利亚南下 
覆盖了最后的一块大陆 
这是来自黄金内部的谎言 
腐蚀了众多天才的大脑 
这是源于太阳深处的黑暗 
吞噬着大地上最后的火种 

这种饥饿!不是因为没有食物 
而是由于食物过剩。 
倾吞了百年的人性、良知、正义 
一代又一代青春、梦想和血肉之后 
我看到了又一场饕餮豪宴 
在全球最大的广场上悍然摆开。 
这场豪宴啊 
它所带来的更深、更彻底的饥饿 
使一个国家沦陷其中 
不断地被卑视、被抛弃、被遗忘 
从古到今 
呕吐着无尽头的胃酸和孤独。 

四. 

面对土豆和饥饿的枪口 
我无法选择,那一种 
对我更加仁慈。 
我不知道 
人类需要多少岁月的咀嚼 
才能将这种饥饿一点一点地消化 

而土豆,你带着大地温热的土豆啊 
我除了你 
还能依靠谁 
来继续我对生命的歌唱! 

啊!黄金的土豆!金色的鸟儿! 
金黄的太阳的使者!金色的夏季即将来临! 

我闭上眼睛 
深深地吸一口气 
我伸手取食 
轻轻地咀嚼,细细地品味 
以一个世纪的速度狼吞虎咽。 
最后把落在地上的碎末拣起来 
放入口中。 

暮钟敲响了 
食土豆者安睡了 

他的内心充满了对上苍的感恩。 



第三章:台风过境 

我说台风,指的就是热带风暴。 
它制造一种空白 
一种前所未有的锋利如刃的宁静。 
红色云团以君王般的漫不经心 
驾临大地 
玩弄一切可以玩弄的。 
空气中布满擦痕 
飞扬世界上所有的垃圾和杂物。 
一夜之间,现实已面目全非 
军舰被搬到广场 
购物中心变成了孤岛 
叫死去的醒来 
让大脑生长蒿草 
给一座城市做粗暴的外科手术。 
我的钢筋水泥的公寓 
也不再是与蟑螂同居的安乐家园 
而成为它的试验场。一种可怜的状态 
体现了存在的虚伪 
和生命的无可奈何的脆弱。 

只有玻璃在歌唱! 
一座城市有多少块窗玻璃 
就有多少壮阔的合唱。 
窗户紧闭是一部历史 
被台风揭开 
是另一部历史。 
玻璃方正且透明,端坐于公众的门额上 
如同检察官 
以稳定为最高法律。 
谁会想到,一旦台风袭来 
云层撕裂,鸽群惊飞 
在空中,在地上 
在时间和遗忘的空隙处 
它们竟歌唱得如此激荡。 
犹如把钢琴卷入机器的齿轮 
一阵怪异的巨响后 
大工业的脚踵边 
落满主旋律血肉横飞的残肢。 

一块玻璃的结构 
和一个国家的结构何其相似。 
王冠,权杖,鲜花广场 
红墙里面的手 
直接伸向国库和民众的私生活。 
玻璃晶体的稳定性 
令金字塔和巴士底狱相形见拙。 
那六面体的宫殿 
将一切折光和蚁群尽收其中 
生生死死、往复无穷。 
只有等到台风袭来 
那几近完美的玻璃体 
才会在歌唱中毁灭,在毁灭中歌唱! 

其实,一块现实中的玻璃 
并不比一个人的结构更加牢固。 
人是最暴虐的,他可以强迫女人怀孕 
也可以用开花弹射穿儿子们的心脏 
让母亲的哭泣比岁月更长。 
玻璃也不比一首诗的形式更加优美 
在没有痛感的人群里 
诗人是最无用的。 
我用电脑敲击诗句 
长长短短,痛快淋漓 
转眼就可以把它删除,扔进回收站。 
体制内外的畏惧和文字中的消亡 
已成了我的耻辱 
并不断地以自虐的方式咽下去。 
当台风劫持了全体市民的合唱 
狂欢的、毁灭一切的大合唱 
我却成了冷酷的目击者 
踩着一地碎末 
匆匆走过。 

台风已经过境 
大街上躺满玻璃的尸骸 
如滑铁卢的黄昏 
也如广场的某个清晨。 
最初醒来的,照例是一群苍蝇 
这些没心没肝的世界公民 
在无人认领的尸首上 
在布满擦痕、沉默失语的纪念碑上 
嘤嘤嗡嗡,飞来飞去。 
然后是装修工人 
他们在前夜的风暴中酣睡 
又从死气沉沉的浓雾中走出来 
他们擦干血迹,掩埋亲人 
开始给街楼和巨大的时间的伤口 
安装新的玻璃。 
而我的诗歌却永远地 
与大街上的牺牲者躺在了一起 
像一只史前的昆虫 
在泥土表层下的琥珀内定居 
成为一个时代的心脏。 

我所叙说的台风 
就是那场改变了一切的热带风暴。 
它肆无忌惮,来去无踪 
远远超出人们的期待和想象 
令人恐惧的只是它的周期性和破坏力。 
我说台风 
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出。 



第四章:罪与罚 

那年路过唐山车站 
如路过二十世纪司空见惯的图景 
大地震遗址赫然,倾斜的屋架赫然。 
路过这里,看到昨日之自己 
在三分钟之内 
经历了地质编年史上的全部戏剧。 
生命有多么荣耀 
那排山倒海的震荡就有多么的辉煌。 
瞬息间凝固的死亡 
比古代的凌迟和现代的焚尸炉 
更具备后现代的艺术感。 
几十万具生命的呼号 
临难时的万念俱灰 
再一次验证了上帝的不在场。 
是的,一个世纪以来 
他对于我们,总是不在场 
总是唯恐避之不及。 
我深知其中的原因,但又怕它真的是这样。 

世界再次被震惊。可是 
几个小时后,伸出的援手失望地垂了下来。 
这座黄河边的死城! 
自从一代代伟人用伏尸遍野的方式 
登上城阙后,唐山 
就开始了死亡的旅程。 
他们对于权杖的公开抢劫和私下馈赠 
像一部漫长的戏剧持续不断。 
城边那污浊的河流上 
漂浮着一顶顶窃国者的黄金桂冠。 
所以,死亡才会像梦境游戏 
每一分钟都在我们赖以存活的大地上 
无声无息地展开: 
在牛棚、在六部口、在矿井下 
在审讯室里、在被拆迁的宅院前 
在每一个山谷、每一条河流 
在我们怯懦的内心。 
书籍上的蒙蔽和话语中的蜷曲 
我们早已习惯。 
当一个国家以死亡为正常呼吸 
毁掉一座小小的唐山 
只不过是伟人临终前的一声叹息。 
消息在报纸版面上被随意阉割 
然后迅速地堆在新闻的垃圾山下面 
人类的生活一切照旧。 

我的牺牲注定与岁月无关痛痒。
一只蜥蜴爬出潮湿的洞穴
在崩溃的堤坝前发愣。 
一群鸟雀逃出失火的树林 
在炽烈的火海上坠落。 
我站在这里不知多少年了 
这里没有空气和水 
只有一副屋架似的骨骼 
从地层深处兀然伸出 
像一只手在论证着什么。 
其实除了必然走向灭亡,或早或迟 
我什么也论证不了。 
那骨骼之上长满霉斑似的 
密密麻麻的眼球 
我的眼球和我的同胞们的眼球。 
它们看到了一切,并经受了一切。 
但一个衰老的声音在说: 
你们看见的,都是不存在的 
为了伟大的遗忘 
我要毁掉你们所有卑微的记忆。 


载满游客的特快列车驶过唐山车站 
我听到人们照例唱着 
幸福的歌谣。 

经历一次地震 
如经历半个世纪的露天电影。 
路过屠城的现场 
就像路过内心的终审法庭。 
死亡在几分钟内 
已经走完了它的全部历程 
多么辉煌的史诗! 
久久地徘徊在这里的 
是众多在浩劫中失去了面容和记忆的肉体。 
那拥挤在地狱之门的景象 
是但丁当年所想象不到的。 
我凭空在那废墟之上 
举起白森森的残骸 
如举起一颗天地之心。 
同时,我又在挤满游客的车厢窗口 
欣赏着一闪而过的奇异风景。 

物质的毁灭和灵魂的死亡 
确实不可同日而语。 
我是演员,又是自己的热情观众 
我是预言家,又是梦境游戏的参与者。 
世界的图像被刻录下来 
所有的人 
都无法否认他自己不在现场。 
经历过了,可是失去了记忆 
这已经是我的原罪。 
而看见了,又不敢说出 
在良知上必须罪加一等。 
一次次死去 
但又一次次苟活着 
只有我才知道,这是何等的罪责啊! 
现在我浑身冰冷地站在这里 
无助、茫然,失去了 
为自己辩护的资格 
只剩下那种滔天的耻辱感 
像亿万个红血球,在内心淹没我 
作为一个人仅存的高贵。 

我只不过偶然路过唐山 
偶尔的在一个巨大的死亡灵前感到寒冷。 
废墟之上,赤裸裸的谎言 
和无所不在的暴力 
像野草一样在疯狂地生长。 
颤栗之中,我看到 
一座巨大的千年之城像积木玩具 
静静地塌崩。 
它所扬起的尘土遮天避日 
天堂的光线暗淡了 
再也无法打亮众人绝望的额头 
和那唯一的逃亡路径。 
一切就是这样,也只能这样: 
“我们永难抛弃的正是我们深深畏惧的。”★ 

而预感总是切骨地存在: 
在世纪末,或者世纪之初 
恐怖的大王从天而降 
一场更大的震荡将带来最为彻底的 
死亡。到那时 
国家、人民和我们唯一的家园 
将不得不连同 
正义面具下的邪恶和权力武装起来的私欲 
一齐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星空之下,万物灭寂。 
难道只有这样 
才能宣谕造物主最后的惩罚 
和宇宙间的公正? 

2004年11月14日改定。 

引自昌柏松《看见》。 
 
 
“那房子没有人住了,”你告诉我。所有的人都走了。客厅、卧室、院子,都是空的。因为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没有人留下。
我对你说:人离开的时候还会留下。只要有一个人经过,那地点就不荒凉。荒凉的是人的孤独,是从来没有人经过的地方。新房子的死气比旧房子更沉,因为它的墙里只有石头或者钢铁,没有人。一所房子存在于世,并非由建成的时候开始,是从有人入住的时候开始。一所房子,像坟墓一样,需要靠人生存。这就是一所房子为什么跟一座坟墓那么相似的原故。房子从活人那里得到营养,坟墓从死人那里得到营养。因此前者站着而后者躺着。
在现实里,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开那房子,然而事实上所有的人都还留在那里。留下的不仅有他们的记忆,还有他们本身。而且,他们不仅仅留在房子里,他们的生活还在房子周围延续。活动和行为,出门乘坐火车或者飞机或者骑马,用脚走路或者爬行。在房子里延续的是器官,是推进和循环的原动力。已经离开的是脚步、亲吻、宽恕和罪行。仍然留在房子里的,是脚、嘴唇、眼睛和心。否定与肯定、善与恶,都消散了,仍然留在房子里的,是行为的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