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 白桦 Bai Hua  现代中国   (1929~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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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桦 Bai Hua

“相信历史总会有一天人们会说到今天的苦难!希望把今天的苦难告诉未来的人们!”——炼狱中的林昭

“天上的父啊,原谅他们吧,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十字架上的耶稣

除非是让我死,
不,即使是死,我也不会忘记你,
我的灵魂会把记忆交给悬崖峭壁,
以化石的方式留传后世。

除非我已经出卖了灵魂,
剩下的是一具行尸走肉;
可倏然的刀锋,经常会
冷丁地用凛冽的寒光试探我。

我自己知道,即使把我放在砧上,
我都会像冰山那样沉重和冷峻;
虽然我的脸上挂着儿童般的天真,
那只是为了衬托鬼魅的狰狞。

当我第一眼端详这个陌生世界的时候,
你就站在我的面前了,
狂涛扑面,你亭亭玉立;
风雨如磐,你目光镇定。

在绝望的战场上去夺取希望的队列里,
有一位旗手竟然是雍容华贵的女性;
你从画舫里走出来就跳上了战马,
以龙泉宝剑取代玲珑玉佩。

虽然百年前你就因此而身首分离,
和1907年所有的红花绿叶一起,
落入拌着血泪的泥土,
在世世代代的梦里静候着另一个花期。

你永远是那样娴静和温柔,
一位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
虽然你那双白皙的手引爆过雷电,
使得紫禁城内外一片狼藉。

就像一轮皓月离云而出,使我——
  一个国破家亡而且懵懂无知的孩子,
得以呼吸到至美的芬芳,
得以瞻仰到至善的绮丽。

我永远都能记住你的样子,
仪态优雅、无限关爱地俯视着我,
就像记住我的母亲和姑姑、阿姨,
以及你们与日俱增的美丽。

我在很幼小的时候就知道,
你走出深闺踏上夜路,是为了
走进寂寞的夜行者们的队伍,
去迎接注定要出现的华夏晨曦。

你相信先行者们项上喷涌的热血,
能把漆黑的乌云濡染成鲜红的朝霞;
于是,你也要抛洒自己的热血,
于是,就有了轩亭口的一声长叹。

你把美丽的面颊转向未来,
未来只是你幻觉中的一抹淡青色的晨光,
你的未来不就是我们的现在么!
你轻轻地吟诵,安详一如月光:

“秋风秋雨愁煞人!”
你用极度苍凉的古越乡音发出一声叹息,
倾吐了三千年压抑的悲情,
给二十世纪留下了一行最深刻的诗。

整整一百年过去了,
一百年的中国都沉浸在血泊之中;
乌云最终——最终也没有被濡染成朝霞,
虽然我们抛洒了江河那样多的热血……

这是百年来希望与失望争辩的交点,
这是百年来幻想与现实议论的话题;
时间太长了,流血太多!
鲜艳的红已经凝结为深深的黑。

在你去世三十年以后,中国
又一位使男人们汗颜的女性诞生了;
她出生在锦绣江南的姑苏,
一座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古城。

当她还在北京大学求学的时候,
忽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她发现
大多数中国人的眼眶里都没有眼珠;
他们的眼珠都到哪儿去了呢?

她不敢看那些血红而又空洞的眼眶,
可为什么人人都不觉得有什么缺失呢?
失明不是最大的缺失么?而且
他们个个都快活得像学舌的鹦鹉。

她立即走向未名湖畔,以水为鉴,
从自己的身上来验证一个重大的事实。
谢天谢地!自己的眼珠还在,
而且熠熠生辉,甚至咄咄逼人。

原来所有中国人都自动摘下了眼珠,
把眼珠紧紧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是为了害怕出现视觉上的谬误,
诸如把光明看成黑暗;

把天国看成地狱,
把神圣看成妖孽。
亿万人只能瞪着空洞的眼眶,
按照一双眼睛来认知世界。

而她却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去观察被封锁、被冻结的大地,
透过雾霭重重的来路和去路。
透过斑驳的光影和瞬息万变的色彩……

于是,她就成了一个可怕的异端,
居然敢于在眼眶里保留一双眼珠!
居然还敢直面那颗唯一的太阳,
而且认真地去探究它黑洞似的内核。

为什么太阳散发出的不是热能,
而是一阵又一阵刀锋的寒光?
于是,她对那颗超自然的太阳,
产生了理所当然的怀疑。

怀疑太阳?!多么可怕的怀疑啊!
几乎所有的人都选择了怀疑自己。
自觉自愿地在每一颗细胞里追寻原罪,
把别人强加在身心上的灾难当作恩典。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怀疑自己的民族吗?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盲从偶像的民族吗?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信奉仇恨的民族吗?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自甘为奴的民族吗?

遥想春秋战国那些如火如荼的岁月。
诸侯们忙着为霸主的称号厮杀;
而大地上繁星璀璨般的诸子百家,
还能竞相自由地闪现各自的光彩。

我可以坚持我的强国梦想,
你可以坚持你的民本童话;
你可以指斥我为诡辩、谬误,
我可以讥讽你为异端、邪说。

但他们都坚定不移地写下了
流芳百世、烛照后世的典籍;
秦始皇能把六国的宫殿都付之一炬,
却无法彻底焚毁竹简上书写的文字。

在印刷术还没有出现的年代,经典
却神奇地从草民们的记忆中复印出来。
当伟人为一己之见而灭绝众志的时候,
他就注定要成为千古罪人。

中华民族有过如此众多大智大勇的祖先,
却繁衍出如此众多缺乏自信的后代;
不仅主动摘下自己的眼珠,还要
用木屑去填充大脑里丢失的记忆。

她——一个卓越的思想者,
在绝对禁锢中探索思想;
她——一个活跃的自由人,
在完全孤独中追求自由。

当所有的中国人都蒙在鼓里的时候,
她却能感觉到潮流最轻微的涌动。
当落叶第一声悲叹的时候她就能听到
隆隆逼近的、寒冬的车轮。

她曾经一再痛苦地补缀过破碎了的梦,
期待过人性的善良能纠正绝对权利的暴虐;
而她等到的却是冰冷的镣铐和炼狱,
从此她就把梦的碎片丢弃,任由西风漫卷。

与梦境决裂之后就是绝境!
岁月一如荒原;
与梦境决裂之后就是地狱!
岁月一如井底。

她只能仰望一孔夜空,
偶尔才能看到一颗流星飞过;
一丝风、一丝风都没有,
更何况是电闪雷鸣。

爱她的那些人曾经希望她妥协,
因为只有妥协她才能把自己留给亲人;
她却没有接受这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因为妥协后的那个人已经不再是她了。

她当然知道铁窗外就是杏花春雨江南,
就是母亲温暖怀抱里难分难舍的亲情;
就是好心人婉转而动听的劝慰,
就是雨水一般的泪水冲洗掉浑身的血迹。

还有河边那些洗衣裳的邻家姐妹,
她们或许只能把同情和困惑挂在脸上。
一张柔软而温情的网,
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或许还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的悄然来访,
斗室里充满压低嗓门的激烈争论。
在死寂中的牢狱里点点滴滴的积蓄,
此刻都成为喷涌而出的狂涛。

血肉里剖出的珍珠啊,
带着血迹也会光芒四射。
这样的时间有多么幸福啊!
但这样的时间又是多么的短暂!

紧接着就是意料中的闯入,熟悉的手铐。
熟悉的伟人“语录”,熟悉的警车呼啸。
警察只知道对她施行恣肆的羞辱,
却不知道
未来的亿万中国人会为这一刻痛不欲生。

她所以一再拒绝出狱的“恩惠”,
还因为她知道,出狱后她就成了一颗钓钩上的饵。
而且对于不自由毋宁死的人来说,
狱外和狱内的差异实在是微乎其微。

他们要她放弃的是思考,
是视听和发声的功能;
她要向众人大声喊出的是真相:
——此时此刻不是黎明!不是!

戳破一只最庞大的气球,
只需要一枚绣花针的针尖;
因为气球里全是人工填充的空气,
轻轻的一刺,庞大就化为渺小了。

在黑白颠倒成为生活准则的日子,
中国人必须习惯黑色的白和白色的黑,
这种认知的颠倒已经成为生活的恶习,
而且在血液里衍化为顽固的遗传因子。

给了所有独裁者创造奇迹的条件,
他们把亿万人的流血悲剧导演成闹剧,
一次又一次在中国隆重上演,
神圣、荒诞而又具有极大的张力。

她独自在炼狱中
曾经这样苦苦地思索过:
“我们不惜牺牲,
甚至不避流血;

在中国这一片厚重中世纪的遗址上,
政治斗争是不是也有可能,
以一种较为文明的形式进行,
而不必诉诸流血呢?”

回答她的却是两粒向她近射的枪弹,
为此她最终付出了全部沸腾的热血,
以及母亲的风烛残年和五分钱的子弹费,
无疑,那五分钱是“人民币”。

她早已留下过遗言:
 “告诉活着的人们:
  有一个林昭因为太爱他们
而被他们杀掉了。”

她面对的几乎是全体的背弃,
不!不仅仅是背弃!
成千上万个本可以拉她一把的同胞,
在客观上都成为落井下石的凶手。

在绝对的高压之下,
面对一线苟活的诱惑;
这个伟大的多数都成了从犯,
甚至保持沉默的人也寥寥无几。

他们只能逆来顺受,顶多只是
没有以陷害同类的手段去换取宽恕。
而更多的人在一夜之间,都成了
站在至爱亲朋背后的“盖世太保”。

我们,是的,是我们!千真万确!
我们再也无法逃脱罪责了!
宇宙间每一颗水珠,
都留有我们行凶的影子。

几千年来,是的,几千年来,
在有皇帝和没皇帝的帝制时代;
我们总是在屠杀……总是在屠杀
我们自己最优秀的儿女。

林昭比秋瑾姑娘要艰难得多,
林昭比秋瑾姑娘要孤独得多;
秋瑾姑娘的最后一刻还有一个
抛头颅、洒热血的刑场。

皇帝还宣读了一道奉天承运的圣旨,
还公布了一张等因奉此的布告;
还委派了一员色厉内荏的督斩官,
还摆出了一支旗、锣、伞、扇的仪仗队。

甚至还有人跳起来怪声叫好,
像戏园子里买站票的看客那样;
把秋瑾姑娘当做替天行道的江洋大盗,
当做杀富济贫、打家劫舍的女侠。

说真的,我对秋瑾的对手很有几分尊敬,
因为他们还敢于当众暴露他们的卑鄙,
甚至也没有掩饰他们怯懦的惊讶:
原来暴徒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弱女子!

连她都被迫拿起刀枪,
义无反顾地向大清皇朝冲刺,
大清皇朝也真的是气数已尽了!
在精神上秋瑾给了清廷致命的一击。

当林昭从生的黑暗走向死的黑暗那一刻,
只有几个惊恐的孩子偶然看到过她;
孩子们成长以后才知道这是一次私刑,
而且公然假以国家之名。

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没有一张布告?
为什么没有一个杀人示众的刑场?
为什么给她一个“精神分裂症”的诊断?
枪毙难道就是给精神病患者的处方么?

试问,联手铸造冤案的衮衮大员们!
你们有过一丝愧疚、一丝忏悔吗?
像当年的山阴县令李钟岳那样,
由于奉旨审判秋瑾姑娘而寝食难安。

“皇命难违”不是最好的借口吗?
许多双沾满鲜血的手都是用唾液洗净的!
而这位小小县令拯救灵魂的是一根绳索,
他用自杀来割断和一个腐朽王朝的牵联。

林昭曾自豪地预言将有一个节日的到来:
“那时候,人啊!我将欢欣地起立。
我将以自己受难的创痕,
向你们证明我兄弟的感情。”

“普洛米修士翘望着黎明,
夜在粗砺的岩石上辗转。”
我们将一直等待着那个节日的到来,
大声呼唤着迎接她的欢欣起立。

把黑色的白还原为黑!
把白色的黑还原为白!
还中国以真实!!
还林昭以美丽!!!

初稿于1997年7月15日——秋瑾姑娘在绍兴轩亭口就义九十周年纪念日,完稿于2007年7月15日——秋瑾姑娘在绍兴轩亭口就义一百周年纪念日。


白桦 Bai Hua
隐入绿色的边境森林,
谁能比边防军士兵更轻?
萤火虫飞过去
也要闪亮一星星火光,
蝴蝶翩翩起舞
也要扬起霏细的花粉;
我们活跃在
深深的林海里,
就像是一群
无声又无息的黑影。

迎着黑色的骤雨狂风,
谁能比边防军士兵更重?
千年不化的冰川
也会在雷电中崩裂,
万年凝固的雪山
也会在暴风里震动;
我们站立在
神圣的国境线上,
每一个岗哨
都是一座不移的山峰!

白桦 Bai Hua
历史上有多少哲人都是为爱而生,为爱而一世凄凉......
他们本来就不是为了得到爱,爱,就够了,就如愿以偿。
屈原和汩罗江水的拥抱,在故乡的江河溅起两千多年欢乐的波浪;
两千多年鼓乐齐鸣的龙舟竞渡,两千多年中华民族的沉思默想。
李白仍掉了官锦袍和唐明皇,纵饮在酒旗儿飘荡的路上;
他把爱沉浸在酒泉和泪泉之中,
生命的最后瞬间是在水里捕捉月光......贫困潦倒的杜子美,
却在破碎的国土上终生栽种着希望;
在颠沛流离的人群中的叹息和歌吟,成为传颂千古的绝唱。
辛弃疾拍遍栏杆无人领会他的衷情,
满腹韬略的将军不能血染沙场;
头枕宝剑在春江花月夜里做厮杀的梦,
至死都听见幻觉中的铁矛金戈铮铮响。
壮怀激烈的岳武穆,正气浩然的文天祥;
并不因为国破而有丝毫的退缩,
他们的爱正如他们的死一般坚强。
正因为中国在受辱,受难,方志敏才自动地投入情网;
他深情地喊着“可爱的中国”,上阵地----法庭----刑场。
我还能举出一长串光辉的名字,
我还能把无数爱的故事写成诗来歌唱;
但是,我能像他们那样勇敢地爱吗?
把生命当做保卫爱的权利的投枪?
我要回答,这就回答,在回答之前说话还会红脸的少年,
眼神里充满了美好的幻想。断然自己身后的一切退路,
走上血与火的战场;由于战友们的英勇我才能幸存,
三十多年以后我还能沐浴着阳光。
在弹雨中冲锋会流血,在阳光下前进也可能会伤亡;
生命的价值是爱的深与浅,绝不是时间的短和长。
有些人为了几分钟的苟延残喘,恨不能一把火把全世界烧光;
让中国的未来和他们同归于尽,就像拉着美丽的少女为死人去殉葬。
我们只不过请他们睁一睁眼睛,看一看今天中国和世界的现状;
我们只不过请他们挪动一下地位,别躺在我们前进的路上。
我们只不过请他们松一松手,别死死地抓住历史的车轮不放;
我们能容忍他们这些恶劣的嗜好吗?牺牲中国的未来
去怜惜他们垂死的渴望? !为了适应黑暗,蒙上八亿人民的眼睛? !
为了迁就落后,剪掉伟大中国的翅膀? !
不!我们迫切需要的是一条宽阔的跑道,
伟大的中华民族要展翅飞翔!我坚决站在捍卫未来的行列里,
用我的脊骨去加固通望未来的桥梁;只要我的生命之火不熄,
我就要去点燃千万次失望中的希望。爱恋着的人总是那样如醉如痴,
爱恋着的心总是那样单纯善良;我们非常容易被欺骗,
又不善于防备暗箭冷枪。我伸开双臂去拥抱我的祖国和人民,
多么好的靶子呀!为爱而敞开的胸膛!
我只不过是个正在爱着的普通的中国人,
而且已经爱了很久,很久,两鬓如霜。
有人会说:你太悲观了!不!悲观和我从来不交往;
我天天收获着前人连同生命一起播种的爱,
难道不该歌唱着丢一颗种子在亲爱的故土上?
历史上有多少哲人都是为爱而生,为爱而一世凄凉......
他们本来就不是为了得到爱,爱,就够了,就如愿以偿。

白桦 Bai Hua
  一

从两千多年前就有了,
我们和你们。
汨罗江里的一条神鱼,
从地狱的底层把我们驮出水面。
我们,复活了的我们,
和神鱼共用一根脊骨。
目不转睛地仰面朝天,
注视着亿万颗太阳的沉浮。
此后,你们的眼泪,
不断地补充若神州大地的江河,
唯恐水浅浮不起那条神鱼,
使我们气馁而沉沦。
没有,我们没有·····
我们在泪河上飘浮了两千多年。


没有,我们没有·····。
我们在泪河上飘浮了两千多年。
耳朵是闲不住的,
即使把耳轮割掉。
两千多年的孤独和寂寞,
在无声的天地间追踪惊雷。
暴雨是我们的嚎啕,
闪电是我们的狂啸,
五千里狂澜梳理着三千丈白发,
激昂慷慨而悲歌!
为了依恋这芬芳的土地,
却陷身于永远的旋涡,
这,就是我们,
这,就是你们的我们。


这,就是我们,
这,就是你们的我们。
每一场历史的潮汛期,
浪花都要把我们高高地擎向蓝天:
我们泣涕着悄声自语,
我们沉醉着白日说梦,
我们用幻想的丝织网,
去打捞失落了五千年的希望。
我们儿童般的纯真,
不正是来源于你们的质朴吗?
泪河里的涛声,
是我们,也是你们的欢笑。
不!压根就没有我们和你们,
没有,没有,你们也是我们!

白桦 Bai Hua
我从来都不想做一个胜利者,
只愿做一个爱和被爱的人;
我不是,也从不想成为谁的劲敌,
因为我不攫取什么而只想给予。
我竟然成为别人眼中的强者,
一个误会!有海峡那么深!
我只不过总是和众多的沉默者站在一起,
身不由己地哼几句歌。
有时,还会吐出一声长叹,
没想到,叹息也有风暴般的回声!
可我按捺不住因痛苦而流泻的呻吟,
因爱和被爱而如同山雀一般地欢唱;
痛苦莫过如此了,
必须用自己的手去掐断自己的歌喉。

1981年春天

白桦 Bai Hua
晨光怜悯地簇拥着我,
漫步在那条宽阔的长街上;
平直的青铜色路面,
犹如一面渺无尽头的通天魔镜。
你是天地间的一位行者吗?
那你一定在那里留下过自己的身影。

我也不例外,在那里
至今都还留有繁复的脚印;
有青春舞步的回旋,
有身心沉重的踟蹰;
有失魂落魄的空濛,
有仆倒在地而后起立的尴尬。

还有黯然离去的悲怆,
以及仓惶回顾的疚痛。
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被
后来者更为深刻的脚印覆盖了;
我低头辨认着多年前的走向,
却又在原地留下了清浅的两行。

当我猛然抬起头的时候,
扑面而来的人流使我惊骇莫名;
如此众多的万物之灵,
居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真的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难道我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繁星般密集的眼睛,
竟没有一只像星星那样,
在极度阴暗的云端上,
面对无限强大和诡秘的黑幕,
竭尽有限的生命之光,
天真无邪地纵情高歌。

无穷无尽的人流,
南侧的一半向东,
北侧的一半向西,
一条河床,两股逆向的激流。
应该有脚步擦地的响声,
应该有互道安好的应答。

至少应该有点磕磕碰碰吧,
因为这是一个磕磕碰碰的世界。
应该有穿过黑夜的呐喊,
应该有重逢于黎明的欢呼;
应该有重陷噩梦的狂喊,争辩,
至少应该有一声悲叹……

但是,一个“应该”也没有,
因此我曾疑心过自己的耳朵,
于是就轻轻指弹动了一下耳轮,
立即就听见一串琴弦的铮鸣。
这说明我的听觉确实没有衰退,
那么,毛病究竟出在哪里呢?

我斗胆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疑问,
难道它是梦游者幻觉中的产物?
否则,为什么寂静若此?
我被迫又做了一个试验:
用双手为眼球竖起一堵狱墙,
世界也随着沉入黑暗。

当我重新释放一双眼球的时候,
依然是一个有色而无声的世界;
平伸在我眼前的手掌,
竟是一片河道纵横的水乡。
埋头行路的人们,
整齐划一的沉默使我不安。

在天地难容的罪孽面前,
人,竟然可以接受……
是的,人,接受了,
很快就顺从地接受了,
静静地,心安理得,
默默的,噤若寒蝉。

接着就是一场虚妄的大雪,
从容不迫地席卷神州大地,
五彩缤纷的世界,
突然被专横的白色覆盖。
分不出清与浊,
分不出罪与罚。

我沿着每一个人视线,
去寻找人们目光的焦点。
是长街伸向未来的尽头?
还是先行者的脊梁?
是摇曳着的梧桐树的枝头?
还是一排排倾斜的屋顶?

都不是。于是,我希望:
那只是极度悲哀的茫然,
那只是痛定思痛的惶惑,
血的记忆并非鲜红如花的秋叶,
在袅袅西风之中,
怎么会枯黄而后散落呢……?!

1991年秋
2009年春

白桦 Bai Hua
我是一个糊涂的妈妈,
小小的雀笼怎能锁得住羽翼丰满的小鸟!
低低的羊栏怎能关得住四蹄奋飞的骏马!
胡兰子也有恋女的亲娘,
董存瑞也有疼儿的妈妈,
如果革命的妈妈都象我,
我们世世代代都要在死亡线上挣扎。
孩子,去吧!
我是一个糊涂的妈妈,
我总担心你年龄太小,
总把你当成是天真的娃娃;
他爸爸参军时还不满十三岁,
可爷爷奶奶都没有留难他,
我在日寇的铁蹄下传递情报的时候
也不过你这样大。
孩子,去吧!
我是一个糊涂的妈妈,
在大决战的前夜,
你的岗位不在明亮的绮窗下;
你和战斗队在起步前进,
好好注视你的背影,
妈妈祝你勇敢,
妈妈倾听你的歌声。
孩子,去吧!
我是一个糊涂的妈妈,
在林祥谦就义的地方,
是懦夫才害怕屠杀;
带上红彤彤的宝书,
怕什么长矛钢叉,
百匪就象春天的冰山,
庞然大物即将融化。
孩子,去吧!
我是一个糊涂的妈妈,
当春潮澎湃的时候,
你就是其中一朵明亮的浪花;
在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血战中,
我献出心爱的小伢,
我将感到骄傲,孩子!
因为我是一个战士的妈妈。

白桦 Bai Hua
“我们要思想再解放一点。
胆子再大一点,
办法再多一点,
步子再快一点“。
多么热诚而迫切的希望。
多么准确而深刻的语言。

我们伟大的祖国,
前进的路上还有那么一点阻拦;
那是怎么样的一点呢?
看!窗外正是明媚的春天。
快捅破与世隔绝的窗纸吧!
就需要那么一点。

一点就破呀!
百花盛开,阳光灿烂;
我们的前景是那样美好。
原来就在一纸之隔的眼前!
那时我们再回顾身后狭小的四壁,
会感到多么局促和难堪。

我们就像蜷伏在蛋壳里的鹰,
苏醒了的鹰怎么能容忍窒息和黑暗?!
成长着的血肉之躯必须冲破束缚,
现状已经不能使我们羽翼丰满。
听!我们正在用嘴敲响通往蓝天的门。
就需要那么一点!

一点就破呀!
云海茫茫,太空蔚蓝,
我们的翅膀原来可以得到那么强大的风,
就在这透明的薄壁外边;
再使点劲就冲破了!
我们就会有一个比现在无限大的空间。

我们像喷射出来的泉水,
却滞留在群山之间;
枯枝,败叶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正孕育着奔放的追求和冲锋的勇敢;
微波正在腐朽的堤岸上寻找着缺口,
就需要那么一点!

一点就破呀!
大地辽阔,原野漫漫。
我们会对自己的力量感到震惊,
摧枯拉朽,一往无前!
只要再推动一下,
静静的积水立即会变成万里狂澜。

人类有过无数次跃进,
每一次都需要先突破一点。
当我们钻木找到第一颗火星,
我们很快就有了大规模的冶炼;
就出现了干将莫邪,
就锻制出削铁如泥的宝剑。

当我们在土洞前用手挖掘了一条水沟,
华夏很快就治理了洪水泛滥;
就出现了大禹王和他的子孙,
他们在大地上画出了山,水和农田;
从天上来的滔滔黄河,
成了哺育我们伟大民族的摇篮。

“帝王宁有种乎!”
陈胜在茫茫大泽之中登高一喊;
赤地千里揭竿而起,
梁山扎寨,闯王登上金銮,
一颗颗金刚石般的头颅,
把屠刀的刃锋碰卷。

压迫 - 反抗 - 屠杀,
一直继续了三千多年;
毛泽东提着一盏油灯,
开始照亮了一个山冲 - 韶山;
他寻找着拯救中国的道路,
他找到了那决定性的一点。

把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
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
敢于用中国革命实践去检验马克思,列宁。
又敢于请马克思,列宁来指导中国革命实践;
就那么一点,是的,就那么决定性的一点!
星星之火瞬患燎原。

我们的旗帜一展开就成为列强轰击的目标,
毛泽东面对着的是整个亚洲的黑暗;
还有几个“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
把毛泽东思想判为异端;
他们用豪言壮语去攻打大城市。
用精装的书本去抵挡炮弹。

红军不得不忍痛告别哭声震天的苏区,
被迫去冲击两万五千里雄关;
当我们的旗帜在长征中重新举起的时候,
她在人民心里又增添了千百倍光焰;
我们跟着她杀出了一个人民共和国,
在烈土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开垦良田。

60年代,70年代出了个“四人帮”,
老问题又酿成一场新灾难;
种田,用口号代替灌溉;
炼钢,用语录充当焦炭;
像巫婆那样装神弄鬼,
亿万架机床整整空转了十年!

他们把毛泽东思想任意剪裁,
随心所欲地糟践;
把上一句当做他们的护身符,
把下一句当做私刑的钢鞭;
闭着眼睛抽出任何一句都能为他们所用,
梦想踏着毛主席著作爬上女皇的圣殿。

用无止境的假“左”运动群众,
用无边际的谎言维持局面;
告密,跟踪,追捕,
儿童为了自卫都学会了表演;
“四人帮”毁了我们一代人的青春,
谁说......谁说只是十年?!

虽然人民已经把“四人帮”判了死刑,
他们身上的细菌还在空气中扩散;
无论好人还是坏人,
都可能受到传染;
有些人习惯性的神智不清,
把地球的正常转动看成天塌地陷。
有些人以真理的主人自居,
真理怎么能是某些人的私产!
他们妄想像看财奴放债那样。
靠讹诈攫取高额的利钱;
不!真理是人民共同的财富,
就像太阳。谁也不能垄断。

正因为真理对人民有用,
人民才有权让真理接受实践的检验;
人民有权在实践中鉴定真理,
充实它。让它和人类社会一起发展。
是渣 - 怕火也没用,
是钢 - 怕什么千锤百炼。

旗帜的真正捍卫者是人民。
人民为了保卫旗帜白骨堆成山;
人民为了保卫旗帜鲜血流成河,
谁也无权自任掌旗官!
试看那个自命为旗手的泼妇江青,
不是已经成为永世的笑谈了吗?!

“我们要思想再解放一点,
胆子再大一点。
办法再多一点,
步子再快一点“。
为了飞翔,为了奔腾!
我们一定能突破这决定性的一点......

白桦 Bai Hua
一场极为恐怖的暴风雪之后,
我的躯干终于被彻底折断了;
枝头上还残留着最后一片绿叶,

我,还在苦苦留恋着这个人间。
本来我就已经很衰老了,
已经到了俗话说的风烛残年。
请透过我的创口看看我的年轮吧!
每一个冬天的
后面都有一个春天。

当我破土而出的时候,
以为生活永远是微风拂面;
我像一株小小的三叶草那样,
在浩瀚的宇宙中无忧无虑地伸展。

阳光被层层绿叶过滤为温柔的鹅黄色,
我才能避开过于强烈的紫外线,
才能在绿荫下新奇地东张西望,
才能翘首向上,尽情地眺望白云蓝天。

如果没有众多的参天大树,
任何一阵风雨对于我都是致命的灾难;
我听见长者们在战斗中的狂呼怒号,
拼命地摆晃着遮天蔽日的树冠。

等到我可以和长者比肩而立的时候,
才知道生活有那么多困苦和艰难;
我也像长者呵护我那样去呵护后来者
让新生的幼苗都有一个成长的空间。

我用疾风暴雨中屹立的姿态告诉他们
这就是应有的,应有的挺拔!
我用电闪雷鸣下镇定的神情告诉他们
这就是必要的,必要的尊严!

一场恐怖的风暴之后,
我苍老的躯干终于被彻底折断了;
我快乐,非常地快乐,
因为这是我的信念,为爱宁折不弯。

不!不!这还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等到林中的篝火砰然点燃;
天上的星光突然暗淡了下来,
我的生命之火迅速把黑夜撕成两半。

我能听见自己的骨骸在燃烧,
人们飘起的裙裾煽动着跳跃的光焰,
唱着既能让人笑,又能让人哭的歌,
面对苍穹,自由地呐喊。

不!不!这还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当朝霞渐渐染红了群山,
我彻底化为了一堆溶于泥土的灰烬,
而后吐出清新悦目的新绿一片。

那才是,那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我把一切都归还给了这个世界;
一切,我所有的一切,让有限的生命
在爱的传递中成为无限。......多好!

白桦 Bai Hua
柴可夫斯基b小调第六交响曲
第一次倾听《悲怆》,
啊!悲怆是致命的柔情!

第二次倾听《悲怆》,
啊!悲怆是澎湃的激愤!

第三次倾听《悲怆》,
啊!悲怆是绝望的深沉!

谁也走不出悲怆!——
柴科夫斯基告诉我们。

悲怆源于爱,
痛苦源于爱的激情。

当爱河泛滥之后,
那就是悲怆的汪洋大海。

悲怆是命运最后的答案,
悲怆是上苍最权威的结论。

悲怆是凄美的夕阳返照,
悲怆是生命遗留在天地间的余音。

无风的湖面,
无梦的梦境。

无垠的大地,
无奈的流星。

无由的期待,
无声的呻吟。

无语的凝望,
无限的……寂静……
                 2008年11月18日在上海大剧院听圣•彼得堡爱乐乐团演奏柴可夫斯基

白桦 Bai Hua
我有过多次这样的奇遇,
从天堂到地狱只在瞬息之间;
每一朵可爱、温柔的浪花,
都成了突然崛起、随即倾倒的高山。
 
每一滴海水都变脸变色,
刚刚还是那样美丽、蔚蓝;
旋涡纠缠着旋涡,
我被抛向高空又投进深渊……
 
当时我甚至想到过轻生,
眼前一片苦海无边;
放弃了希望就象放弃了舵柄,
在暴力之下只能沉默和哀叹。
 
今天我才有资格嘲笑昨天的自己,
为昨天落叶似的惶恐感到羞惭;
虚度了多少年华,
船身多次被礁石撞穿……
 
千万次在大洋里撒网,
才捕获到一点点生活的经验,
才恍然大悟,
啊!道理原是如此浅显:
 
你要航行吗?
必然会有千妖百怪出来阻拦;
暴虐的欺凌是它们的游戏,
制造灭亡是它们唯一的才干。
 
命中注定我要常常和它们相逢,
因为我的名字叫做船;
面对强大于自身千万倍的对手,
能援救自己的只有清醒和勇敢。
 
恐惧只能使自己盲目,
盲目只能夸大魔鬼的狰狞嘴脸;
也许我的样子比它们更可怕,
当我以生命相拼,一往无前!
 
只要我还有一根完整的龙骨,
绝不驶进避风的港湾;
把生命放在征途上,
让勇敢来决定道路的宽窄、长短。
 
我完完全全的自由了,
船头成为埋葬它们的铁铲;
我在波浪中有节奏地跳跃,
就象荡着一个巨大的秋千。
 
即使它们终于把我撕碎,
变成一些残破的木片;
我不会沉沦,决不!
我还会在浪尖上飞旋。
 
后来者还会在残片上认出我,
未来的诗人会喟然长叹:
“这里有一个幸福的灵魂,
它曾经是一艘前进着的航船……”


I have time after time experienced such an adventure:
From heaven to hell needs only a twinkling of eyes;
Each lovable and tender spray,
Becomes in an instant a high peak on the collapsing.
 
Each drop of seawater turns hostile and changes hue;
In spite of its blueness and loveliness a moment ago.
Vortices are entangling upon vortices;
I am heaved heavenward and flung into an abyss ¼
 
When the idea of commiting suicide hits me,
Before my eyes is a vast expanse of bitter sea;
To abandon hope is like abandoning the tiller,
And one has to save one’s breath and bewail under violence.
 
Only today I am entitled to mock the me myself of yore,
And I am ashamed of the falling-leaf-like terror of yesterday;
How many years are fooled away,
And the hull of the ship is broken by the reef time and again ¼
 
Not until the net is cast for myriads of times in the ocean,
Do we capture a scantling of life experience,
And it dawns on us:
Oh! The reason behind is so simple and easy:
 
Do you intend to take a voyage?
Thousands of monsters are lying in wait to discourage;
Tyrannous bullying is their game,
And their sole ability is to bring destruction.
 
I am destined to come across them from time to time,
Because my name is ship;
Facing the antagonist who is thousands of times more powerful than myself,
Only sobriety and bravery can save me.
 
Trepidation only renders a person blind,
And blindness only magnifies the ferocious features of the demons;
Perhaps my appearance is more frightful than them,
When I go all out at the cost of my life, pressing forward!
 
So long as I have kept one intact keel,
I will never sail into a safe harbour;
I place my life on the journey,
And the width and length of the road will be determined by courage.
 
When I am completely free,
The prow becomes a shovel with which to bury them;
In the waves I am dancing rhythmically,
Like swaying a huge swing.
 
Even if they tear me up,
Into some broken pieces,
I will never sink into depravity, never!
I can also wheel on the spray.
 
The late comer can recognize me on the remains,
And the future poet will sigh a deep sigh:
“There is a happy soul here,
Which has ever been a ship on the sailing...”

白桦 Bai Hua
对于在十字架上流尽鲜血的上帝,
死是漫长的疼痛的熄灭,
是人世苦难的集中体验,
是大悲意念的最后完成。
对于在风雪中终于倒伏的小草,
死是暴虐下的极度屈辱,
是难以瞑目的强烈愤怒,
是千万次抗争经验的积累。
但上帝和小草都能够再生,
当春水从人们眼中涌向大地的时候,
上帝微笑着从十字架上走下来,
小草挺起最柔弱也最具韧性的腰肢,
复活必然成为一个庄严的节日,
欢歌一如生命,无所不在。

八九.六.六 (上海)

白桦 Bai Hua
谁都有一根最动情的弦
在你降生的时候就开始颤抖了。

《降落在大贩》
在这里我才意识到有海,
有辽阔的隔膜和长久的疏远;
那浪花,负载过沉重的仇恨,
也负载过更为沉重的爱情。
海成为一个无边的陷阱,
昔日的木船鱼贯沉入海底。
白色的长帆早已腐烂,
黑色的故事还挂在桅杆上。
岛上的风紧紧地拥抱着我,
用喷着桂花清香的唇向我耳语:
你是从云海上飘来的,
一个陌生的疑问陪伴着你;
当你在这个岛国上合起翅膀的时候,
笑道欢迎你的将是一连串新的疑问。

大阪

《故乡——给中野良子》

谁都有一根最动情的弦,
在你降生的时候就开始颤抖了;
你无论走到哪儿,有多么远,
它都紧紧地牵着你的心。
一首热情的悲歌,
将和你同生共死。
你迎风站在故乡的海滩上,
我看见了你童年的梦幻,
海潮掠夺了你一千座沙堆的楼阁,
你却为一千零一次成功拍手大笑。
生活比海潮要残酷一万倍,
它曾对你进行一千零二次掠夺;
你当然还会有一千零三次成功,
但你再也不会有儿时浪花般的欢笑了……
常滑市
《箱根鸟笛》
披着芦之湖诗一般的秋色,
箱根的卖笛人在呼唤我;
木雕的鸟笛蹲在他的手上,
高唱着《北国之春》。
此刻,忽然从遥远的五十年前,
飘来外婆慈祥的声音;
她曾用生命的余烬温暖过我。她说:
千万不要跟着卖笛儿的人走,
他会把你拐到荒野把你杀死!
好的!——我战战兢兢地答应过她。
但我终生都不敢相信,
能用竹管吹出歌儿的人会是凶手!
于是,我象梦游者那样迎着笛声走去,
身不由己地踏着歌儿的节拍……

沼津

《伊豆的少女》

多谢弯弯曲曲的山径,
把你送到我的面前;
傍着一丛丹红的枫叶,
夕阳在皓齿间燃烧。
何必如此多礼呢?!
让一个长夜插入白昼。
瀑布般的青丝奔流而下,
遮住了花蕾般的微笑。
一瞬之间能够称为长夜吗?
可总共又有几个一瞬之间呢?!
我必须和你匆匆错肩而过,
不能在你身边稍稍停留;
因为我怕你问起我,
回答你的只能是异国的语言。

沼津

《东京之夜》

在这里,爱情不要果实,
把姻缘交给十字街头的风;
当青春如霓虹灯般盛开的时候,
绝不吝惜色彩和光芒。
在轻易抛掷的同时,
也可以轻易得到。
有了实实在在的一见钟情,
何必虚无飘渺的百年重托。
最真诚的相爱,
是最真诚的忘却。
没有庄严的相约也就没有痛苦的相思,
自由自在的、自然的凋零。
最后,默默地伫立在鲜艳的晚霞里,
任每一片黄叶悄然飘落……

东京

《银座酒吧里的维纳斯》

女性最诱人的年华,
在暗蓝色的灯影里闪光。
玉色的胸、红色的酒同时奉献,
但您切不可自作多情。
圆润的肩头垂在你的脚下,
连连的应诺,惶恐而轻柔;
包括那醉上加醉的回眸一笑,
全都是物物交换。
在这里,她们是有价格的商品,
一尊尊活动的维纳斯的塑像。
她们的胸不再丰满的时候,
才还原为有血有泪的人;
她们才无可挽回地认识到;
万吨黄金也铸不成一个女人的幸福。

东京

白桦 Bai Hua
《我畏惧并仇恨面纱》

但万物都蒙着那层雾,我也不例外
追赶我的道路
道路紧紧地追赶着我,
那蛇一样蜿蜒滑行的道路;
我转身抓住它高高昂起的头,
但我抖它不动,太重,
只好立即放开它,快跑!
在它的追逐下疲于奔命。
我畏惧并仇恨面纱,
但万物都蒙着那层雾,我也不例外,
只有我的灵魂从细纱眼里漏出来,
无声,无色,无影,无形,
自由地俯瞰着人间,包括肉身的自我。
道路正缠着山腰爬向喜玛拉雅雪峰,
那些磕长头去西天朝圣的人们,
在蓦然抬头时看到的竟是一个妖怪!

上海

白桦 Bai Hua
难道一定要血流成河的时候,
船才会浮动起来吗?

《山和溪》
 
威武的山峰压倒了夕阳,
喝令众多的溪水止步;
它高高仰起高贵的白头,
摇着珠光闪闪的皇冠。
天地间回旋着它的怒吼,
草木传递着黑色的阴沉……
溪水千回百转,叹息呻吟,
泪珠和泪之间悬挂着漫长的疼痛。
一片片深蓝色的忧郁,
一汪汪浅灰色的悲哀。
当太阳突然在血泊中重新挺立的时候,
山峰惊骇万状地扭转身来;
它看到和听到的是:
永恒的江河的奔腾和欢笑。

上海

《暴风雪——给b.y》

暴风雪咆哮万里,
捶打每一块岩石,
堵塞每一条江河,
掀动每一片屋瓦;
摇撼每一棵大树,
拍击每一扇门窗;
冲捶每一堵墙壁,
围着古老的塔尖飞旋;
撕碎所有桅杆上的帆缆,
活埋一切生灵……为什么?
它在焦燥地搜索共鸣,但……
没有,哪怕是一声疼痛的喊叫。
大地早已静静地睡了,子宫里
正在孕育着一个胎儿。

上海

白桦 Bai Hua
时间的岸远去了,并正在远去,
爱挂在我的桅杆上,推动着我。

《歌》

繁星突然点燃了我的斗室,
我在纯净的火焰中幸福地自焚;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
小窗外有一小块春日的蓝天。
曾经是何等的遥远,
我在夜的底层,
只能借助黑暗,
去寻找本来就不在肋间的翅膀。
只在地上捡到一根白天鹅的羽毛,
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叹息;
期望能积攒起一阵飓风,
把我吹向你的目光所及的地方;
当我成为灰烬的时候,我相信,
你会用满天的烛光为我谱一支欢歌。

北京

《界》

你为我划定了一条疆界,
一条低低地俯身在小河上的云带:
猜不出它是在向哪一边游动,
你说,此岸是喜欢,彼岸才是爱。
当我踌躇不前的时候,
它是一座乳白的狱墙;
当我径直走过去的时候,
它是一层透明的纱帷。
无声的水的粉尘,
只浸湿了我的眼珠;
脚下原来是一条干涸的河床,
在我为了泅渡而裸露的躯体面前,
微笑着亭亭玉立的
不就是你?!不就是爱吗?

上海

《帆》

时间的岸远去了,并正在远去,
爱挂在我的桅杆上,推动着我;
它是我的纯洁的帆,
它是我的鲜明的旗。
我会沉没吗?不!除非
我的帆被风暴撕得粉碎,
但我仍然会高举着对神的轻蔑,
尽可能长久地指向蓝天,
尽可能长久地露在水平之上,
尽可能长久地保持着庄严的存在。
我的旗帜并没有降落,
它的每一块碎片都飞升天界;
使白云有了魂魄,
俯身向下,千姿百态地依恋着大地。

上海

《河》

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
我在寻找一只举着的一小手;
每一个指头上的指纹我都熟悉,
一幅幅水乡河网似的小巧图案。
只有夹道相送的树向我招手,
全都是还没长出叶片的枯枝。
高楼群向我投来千百只白眼,
然后都傲慢地转过身去。
立交桥弓着腰把我抛往郊野,
夕阳却留在我身后的闹市里……
传递带急匆匆地把我塞进机舱,
班机又出人意外的准点,唉!
我只好把自己交给这条蛮横的河,
盼望着有一天它会倒流……

上海

《梦》

我多想带你进入我的一个梦,
一个我也没有见过的梦;
因为它还在遥远的地平线之下,
还在未来等待着我和你。
如果我有幸和你同行,
立即就会有一朵白云落在我们的脚下;
即使由于亲吻而顾不上说出我们的目的,
它也会按照我们的心愿托着我们飞腾。
如果只是我自己,(但愿不是……)
我的脚下将是一片沙漠,
和一个象我一样寂寞的我的影子,
每挪动一步我都得有十次回顾,
永远惴惴不安地怀着一个期望,
那就是你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身后,笑着。

上海

《话》

我终于被期待的牢狱开释了,
并宣告我无罪;
阳光立即为我铺了一条黄金路,
通向你正在眺望的眼睛。
只有我能看见,你的双手
为我托着一个绿色的星空。
你会补偿我失去的那些昼夜吗?
爱的渴求如痛苦般永无止境。
从躁动的热吻到死寂的化石,
没有,绝没有满足。
最后凝结在地层深处的,
是一群紧紧拥抱着的亚当和夏娃;
它的造型语言将依然是:
此刻我正要对你说的那句话。

成都

《笑》

为灌溉悲哀的田野而粉身碎骨的瀑布,
全都流入喷涌着愤怒岩浆的火山口;
无比艳丽的云幕高高挂在蓝天之上,
我笑了,笑得十分疼痛。
智慧的白翅膀在太阳的瞳仁里燃烧,
迟钝的黑甲虫在粪堆上滚动它的山丘。
痴恋的紫花地下把仅有的一点点暖色,
敷在大地溃疡的伤口上。
偏执的泥石流古亦有之的恶习,
撕裂着母亲的胸膛。
愿望的杜鹃一声呼吁一滴血,
声音和颜色都淹没在浑浊的酒杯里。
每一棵树都向苍穹伸出一万只手,
等待着一滴温热的雨水敲响喑哑的掌心。

成都

《夜》

天地间一片火海,
却没有纵火者。
金色的光焰在水面上浮游,
渐渐被层层夜的波浪扑灭;
随之,也淹没了我的瞳孔,
我只能啜饮你心中溢出的光明。
看不见你用沉默创作的
属于我一个人的诗。
但我对你却能倒背如流,
我曾经用十指临摹过你,
旋律般美妙的曲线,
一支长于一生的罗曼斯。
只要我一闭上眼睛,
你就准在我的怀抱之中……

成都

白桦 Bai Hua
你不是就在我的身边吗?
可是我没敢放下思念;
没敢放下天路迢迢的云忧雨愁,
没敢放下永昼长夜的梦惊醒悸

《一日》

我来了,四月!
你也来了,四月!
我们都来自远方,
穿过一千零一个梦之国。
在这终年堆积着阳光的峡谷,
火焰奔流不息。
我们勇敢地接受了最初的撞击,
之后就是流水欢歌。
我们开始了金溶液的人生,
任何一次冷凝都将是一尊杰作。
山那边也是四月,听说
春天苦苦地等待过我,
让一切绡薄的花朵都凋谢吧!
你正在盛开,亲爱的!

《二日》

我奔赴的是三月,
一百年前的三月;
抵达的却是四月。
一百年后的四月。
只是无聊的缘故,
流浪成性的风撕碎了一百度繁花,
为了荒诞的尊严,
雪山以银铸的王冠撞破了一万颗冰轮。
即使我能如期而至,
百年之上不还是层层叠叠的百年吗?
迟暮的懊丧哪有尽头!
紧紧地拥抱赤裸裸的这一个四月吧!
从她的秀发一直亲吻到她的足尖,
四月最初的两个昼夜已经过去了……

《三日》

不属于四月的一切,
都已丢弃在车轮之下了;
记忆的锦囊里没有污秽的地位,
我只采摘常青的草叶。
山谷渐渐敞开了褐色的大门,
我们进入白云悬挂在梁柱间的殿堂;
阳光啊!——金光灿烂的钟声,
在宇宙间引爆了辉煌的共鸣。
我期待的只是蓝色殿宇上的一片瓦,
那片瓦所期待的只是一小块静谧;
那块静谧所期待的只是我们的絮语,
絮语所期待的只是亲切的音响。
对于虔诚的朝圣者,
亲切的音响不就是佛的禅机吗!

《四日》

在月光和树枝的帐幕里,
比空中更为自由。
收敛着翅膀的飞翔,
吻合着嘴唇的歌唱;
含在紧闭着的眼睛里的霞光,
淹没一切的玫瑰色的狂潮。
合欢的季节终于光临,
花瓣染红了溪水。
来自远方的风,
不断掀起塔松的长裙。
突发的泉水喷涌,
试图熄灭一万个冬天的干渴,
为礼赞上苍,满山的石笋勃起,
啊!汗淋淋的欢乐浸润着大地……

《五日》

我狂喜地呼啸而来,
在红土高原上划了一条闪电。
因为我曾长久地禁锢在雪线上,
冰川把我锁在它那严寒的水晶柱上;
在千载难逢的太阳和春天的婚宴上,
我才得以赦免,释放。
当我一旦涉足炽热的征途,
就是没日没夜的奔流。
今天,我终于滞留了下来,
想在山巅上做一个深蓝色的梦。
一棵弯弯的小树,
把头低低地垂向我的怀抱;
我用波浪之歌赞美她的秀发,
不敢想越来越近的行期。

《六日》

我在那块墨渍似的云隙里,
曾经长久地追踪着一条夜路;
你领着它从群山中统出去,
象是拖着一条丝线。
在波浪爬上岩头的大海边,
你没找到一艘装得下路的长船。
跌倒的时候你亲吻沙砾,
含着疼痛的橄榄果又走了;
把路引向大河的尽头,
你找到你要找的颜色了吗?
当你把路挽在故乡的小城边,
抬头擦汗时才看见为你闪光的我,
我立即坠落在你的手掌里,
你会失望吗?面对一颗无华的陨石。

《七日》

小巷钩连着小巷,全都是
你闭着眼都不会迷失的小巷。
早晨的阵雨在人们脚下铺着泥泞,
所有的巷尾都握在山峦的手里。
买一副斧头砍出来的马驮架,
骑马进城的路只有一支歌那样长。
撩起长裙试穿高跟鞋的彝族女人啊!
特号鞋都能咬疼你那老头上开放的金莲。
小饭馆的姑娘敲着喷火的油锅,
正在用眼睛钓一个想喝早酒的卡车司机,
所幸还有卡车司机,
还有从另一个世界滚进滚出的车轮。
你深深地爱过和恨过、向往过的一切,
我全都在这个小城里找到了。

《八日》

你不是就在我的身边吗?
可我还没敢放下思念;
没敢放下天路迢迢的云忧雨愁,
没敢放下永昼长夜的梦惊醒悸。
我能卷起这绿波连天的芳草地,
铺在我心中的荒原上吗?
还有那朵为我开放的金盏菊,
还有那滴留在花蕊里的露珠,
还有露珠里的那个“迷你”(mini)的我,
——一副四月的清醇的醉态。
从元谋人争夺火种之战开始,
山火曾经烤焦过亿万重美丽的星空;
而今天,每一片草叶
依然是一杆生命不朽的大旗。

《九日》

我乘着寒流从北国飞来,
在这春天的山谷里降落;
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
我就发芽并挺立于万木之上了;
舒展开无数双手臂,
去捕捉每一线洞穿黑暗的阳光。
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
我就结蕾、含苞、开花了;
十万朵怒放的鲜花迎着长空,
去吮吸每一颗从晨星上溶滴的朝露。
一只小鸟在激越地振翅高歌,
她在哪儿?为什么这样动情?
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她正使身在我的一个最小的枝桠上。

《十日》

我静静地仰卧着,
倾诉着环绕我的群山的轰鸣;
绿树的瀑布奔涌而下,
把我埋葬在这沉沦的山谷里吧!
紫云英却偷偷在编织着一张飞毯,
不,我在地上才有期待;
在坚实的泥土上,
不管是生还是死。
我伸展四肢成为一个“大”字,
紧紧压住紫云英善意的浮动。
淹没我吧!淹没我!
一层绿叶,一层阳光……
我将用我的目光高擎着
一座绿波和金浪交相辉映的大海。

《十一日》

子夜,月亮轻轻推开我的房门,
悄声向我讲述了她自己的故事:
我曾经夜夜都象十五的自己,
从来不懂什么是圆,什么是缺,
一天,我无意中偷看了一扇小窗,
只一眼,只一眼就学会了爱;
银色的血崩在江河大地上横溢,
从此我失去了蒙昧的童贞。
月月都要从一线光明开始期待圆满,
月月都要经历逐渐黯淡的破灭。
象苦难深重的你们一样,
我丝毫——丝毫也不后悔,
心甘情愿地去死!我们全部的幸福啊!
不就在于我的死去活来吗!

《十二日》

你说:“我愿做你眼眶里的一滴泪,
当你疼痛的时候滑落出来,
在你燃烧着的坚韧的面颊上,
它就是一条阴凉的清泉。”
我亲爱的春天的第十二夜!
在你芬芳的怀抱里我听见了鸟鸣,
是不安的悸动?也许是由于欢愉。
山之岛乘月之波浮游到我的窗前,
云之海默默地涨潮了,
乳白色的汹涌正在漫过我的手指;
指纹接受并分析着最微弱的信息,
哪怕是你的睫毛的一次颤抖……
一滴泪夺眶而出了!亲爱的!
但不是由于我的疼痛……

《十三日》

恣肆暴虐了一夜的雨呢?
天地间曾充满它的音响。
风吻干了尘世间的泪,
天上也没有一丝雷火的烙印。
一抹白云似雪,
在晨曦中暗自消溶。
我推开一扇西向的窗户,
被夜囚禁着的目光得到了自由;
另一扇东向的窗户也应声敞开,
你送走了由于疑虑才招来的恶梦。
燃烧着的太阳一跃而起,
并立即投入你的怀抱。
紧紧地拥抱着吧!这就是
你在过早冷却的灰烬中期待的那团火。

《十四日》

是的,我的目光为春天唱过恋歌,
那些错肩而过的薄幸的姑娘;
是的,凝固在冰层里的种子,
也想隔着透明的压迫一睹芳容。
是的,历经野火追杀而幸存的小草,
忍受着践踏偷吻过珠光宝气的绣履。
是的,脆弱干枯的枝条,
冒着折断的危险抚摸过华丽的衣裙。
是的,我用生命燃起绿色的火焰。
为爱自焚,直到焦黄——败落……
她们却视而不见,匆匆来去,
啊!五十六次痛苦的单恋。
第五十七位春姑娘能给我一颗蓓蕾,
让它留在我的枝头上开花结果吗?!

《十五日》

当无字的石鼓咚咚擂响的时候,
我搂着金沙江边的一棵小树;
一起倾听先民在大转移时遗落的,
至今都在篝火上飘摇的神话。
雄鹰和母羊的后代没有继承翅膀,
却自由地直立于天地之间。
饥饿播种的骨骸繁殖着恐怖,
磷火的沼泽在荒原上漫步。
石化了的鱼巡游在岩层的波纹里,
山顶上的螺壳模拟着沉寂了亿万年的海啸。
石壁上有一部人工斫凿的百科全书,
庄严宣告群体的母之权威和性之神圣。
它只不过是一个硕大的、粗糙的裂缝,
啊!人类曾经是何等的坦率和简练!

《十六日》

这就是我历尽艰险的生命之流吗?
用怒火蘸着纯净的血切开了高原,
为永世不孕的岩石喷射过多少精液!
我——金沙江还能返身逆风北上。
多么幸运的转折,去重新经历创造,
如此畅快的倾泄,清醒地享受欢乐。
自信的波涛跃上高高雪山的顶峰,
成为飘洒于云海之上的阵雨。
神奇而美丽的石鼓滩啊!
你含笑仰卧着迎接奔涌而来的我。
当我滑向你那柔软的腹地,
就身不由己地跃上一个空前的高度。
我从来都不曾有过一个这样的滩头,
将来也不会有,直到我为海之生而死。

《十七日》

河水里有你的航船,
它会载着你并拖拽着月亮。
高山上有你的骏马,
它会驮着你去追逐情歌蜕变的蝴蝶。
沙漠里有你的骆驼,
它会负着你接饮叮叮咚咚的星星雨。
雪原上有你的驯鹿,
它会拖着你朝拜银冠白袍的王子。
梦境里有你的翅膀,
它会带着你旋入飞翔者们的华尔兹。
我却只有一根系在峭岸上的溜索,
灵魂和肉体都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象笨熊那样牢牢地抓住你,
为了到达绝无退路的彼岸。

《十八日》

唱吧,可以轻些,但千万别中断:
你的歌正负载着我的飞翔。
白炽的云的纯洁熔断了我周身的绳索,
透明的风的自由唆使着我的轻狂。
鸟群在山岳的波涛上旋飞,
鼓噪着向浪尖索取各自的窝巢。
我悬浮于上下两个蓝海之间,
不知道是在堕落还是在升华?
夕阳橙黄色的哭泣突然咽绝,
留下一片暗紫色的悲哀……
人间没有一支唱不完的歌,亲爱的,
我从你最后那个高音阶上跌落下来。
这个箭飞鸟落的瞬间会进入永恒吗?
是的,它已经夹在所有树干的年轮里了!

《十九日》

我的躯干上留有一线黄昏青色的冷峻,
刺破山岳连绵不断的阴沉;
点亮死去的黎明复燃的愿望,
面向红日高唱银光闪闪的歌谣。
一面叶的绿盾迎战一杆光的金矛,
坠地的只是负伤的斑驳的影子。
“你太醒目了!”正因为如此,
你才会准确无误地走向我。
失去的时光在迅速倒流,
一秒钟滚过一个从西到东的太阳。
重新去经历数十次暴风雪的掩埋,
当一切都还在我记忆的铁砧上;
太可怕了!你是我的俾德丽采吗?
如果是,我将牵着你的绿色斗篷……

《二十日》

野草莓,儿时采摘过的野草莓,
象萤火那样引诱我迷失在森林里。
在自己眼前闪亮的野草莓啊!
是最红最美最甜的野草莓。
森林外的花朵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来时的小路肯定都被花瓣盖住了。
森林外的天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溪水上那块板桥也该变成船飘向远方。
许久都没听见鸡叫狗咬的声音了,
还有人与人为了或不为什么的争吵。
远离森林的人把森林当做险恶的海,
老了,森林依然是我心中的一部童话,
牧羊少年用脏手捧着自己采摘的野草莓,
大睁着眼睛盼着一位飘然而至的公主。

《二十一日》

我的泉水!我的一见钟情的泉水!
你才是我的路呀!我的泉水!
暂时把坎坷的小路挂在山腰上,那是
我终生都不得不套在脚上的铁链。
你一下就抱住了我伤痕累累的双脚,
接着就是不间断的亲吻。
你那甜甜的声音呀!我的泉水!
给我唱着一支长长的苦歌。
我能把你带出你负荷着的崇山峻岭吗?
你还负荷着这里的狭小的白昼和黑夜。
你没有回答我,我的泉水!
那支喝不完的苦酒似的苦歌把你醉倒了。
难道我必须再套上那条沉重的铁链吗?
我的泉水!我的一见倾心的泉水!

《二十二日》

一行白鹭先后射入那团低低的乌云,
急雨敲醒了我沉睡在痴情中不祥的预感。
昨日还不敢起落的乳燕何时离去的呢?
它们初恋的喃喃情话还留在门楣上。
花朵突然失神落魄地溅了满地血污,
从含苞那天起它们就在等待末日了。
我伏身在河边吻别铺满归程的绿茵,
嫩芽和溶雪的冷香只留在记忆中。
一只拉着嗡声飞过眼前的金壳虫,
在空中划了一条春和夏的疆界。
诚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难道也包括这清泉当酒的一次小聚吗?
这只是今年春天的最后的一个日子,
绝不是我们的最后的一个春天!

《二十三日》

时间空间的狱墙风化而倒塌了,
两对眼睛奇迹般地重合在一起;
那是一幅笼着雾的梦幻似的风景,
水墨和颜料在敏感的宣纸上自由渗透。
今天,它们将不得不由重合而分离,
从此都再也难以恢复各自的基调了;
我蒙上了一层月和雪的忧郁的淡蓝,
你蒙上了一层血与火的狂热的猩红。
今后,你的世界或许会多一点温暖,
我的世界或许会多一点冷峻。
我们曾经重合着照耀过你的生的欢爱,
但愿也能重合着去照耀我的死的肃穆。
一直到再也不能重合的时候,
生死之间凝结着一汪清泪……

《二十四日》

现在我可以向溪边那对小鸟说:
我生活过了,象你们那样……
歌喉里含着四月蓝水晶般的雨珠,
翅膀上披着四月红宝石般的阳光;
分不清这是梦之外的翡翠色的山谷,
还是山谷里的翡翠色的梦?
我有过四月吗?多少个四月啊!
都被战火孵化为黑色的乌鸦飞去了!
或溺死于血泪深渊,或钉死于铁窗之外,
多少个四月在我昏厥的时候悄然离去。
那对小鸟懂了,欢跃起来,
溪边闪亮两团彩色的小火。
那支唱过无数遍的爱情二重唱又开始了!
我生活过了,象你们那样……

《二十五日》

我不忍解开停泊在你泪泉边的那只小舟,
因为缆绳就系在你最为敏感的睫毛上。
已经停泊了很久了吧?不知道。
一瞬间和一生一世的差别是什么呢!
大江大河会由于暴涨而泛滥成灾,
小小的爱心却永无餍足。
让岁月自己衰老吧!
火葬在古老的历书里。
让青春走出年、月、日的栅栏,
一切记年法都是寂寞的老先生的创造,
我凝视着那只小舟,
它在不断流逝着的水波上晃动。
我悄悄跳上船头,非常轻,
但是你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含着泪……

《二十六日》

僻静的山谷和多彩多姿的白云,
如愿的初会和沉溺于欢爱的悲哀;
红色喧闹的醉和绿色寂寞的醒,
都可以塞进春天记忆的背囊带走。
只是那些未来而将要到来的日子,
应该属于我们的夏、秋、冬,以及
之后的又一个相似而更为芬芳的春天,
难道都要被山峰切为两半吗?
金沙江从你的眼角开始更快地奔流,
要穿过多少颗干渴的太阳和月亮;
要忍耐多少迂回曲折的留难;
才能到达我沾满泥泞的脚下;
却洗不净我额头上愁云无际的天空!
我将长久地站在海的叹息的铁锤下……

《二十七日》

还是那条黄尘滚滚的河流,
曾经把我飘来又把我浮去。
还是那排龙钟的老桉树,
我总也听不清它们咕喽的是些什么。
还是那群大惊小怪的扁角黑山羊,
阻拦过我的来路却不阻拦我的归途。
还是那丛岩头上的杜鹃花,
火焰早已熄灭,只留下一堆绿色的余烬。
还是那些一闪而过的里程碑,只是
数字的顺序不是1234,而是4321。
还是那双期待过、照耀过我的晨星,
渐渐——渐渐在我的回顾中沉沦;
不!从那对晨星的视角来看,是我
被滚滚尘土活活埋葬在遥远的天际了!

《二十八日》

如果我有一条山鹰的路:
路上铺的不是土而是云;
我要用写诗的手去交换飞翔的翅膀,
每夜都要去追逐已经离去了的四月。
你一定还在那个山谷的溪水边徘徊,
那段夜曲一般的情愫仍在水上飘流。
把无可奈何才拥抱的梦扔在云里雨里,
被时间拉长的相思顷刻之间缩短为零。
我只要四月温馨的夜晚,
白昼随便在哪个酷热或寒冷的月份。
为衬托你的黑发,我会衔来一月的雪花,
为装饰你的明眸:我会背来八月的阳光。
的确,我失去了用以写诗的手,
但并非我从此就没有诗了,不是吗?

《二十九日》

在疯狂的凤凰树着火的日子,
红霞在山坡、道路和峡谷里泛滥;
一万只火鸟迎风抖动着羽毛,
扇形的孔雀屏反射着钻石雨般的阳光。
缤纷的色彩或单调的黑暗,
纵情的欢乐或深重的痛苦;
明媚的月华或暴虐的雷雨,
温柔的抚爱或残酷的欺凌;
晴朗的天空或乌云覆盖的大地,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全都一样。
因为我正在走向四月的尽头,
骤然冷凝的心境一片云水茫茫……
身后彩色空气里的甜蜜的花粉,
为什么这么快就在记忆中结成了苦果呢?

《三十日》

我心灵中的琴弦渐渐停止了颤抖,
那双热烈弹拨着我的才情的手呢?
刚刚还在空气中振荡着的华彩的乐音,
全都是滚动在太阳的金盘里的珍珠。
消失了,象夏日中午的阵雨,
一眨眼之间云飞雾散,一滴也没了。
我痛苦地希冀着,等待着……
象等待一颗衰竭了的心脏重新起搏。
哪怕再有一声微响和一段缭绕的余音,
哪怕是向明年四月预借一串云雀的啭鸣;
触发起那双手再次即兴演奏的激情……
把未来所有的四月连结在一起,
成为一部永无终止的梦幻曲;唉!
这也许是我终生都不会终了的一个梦幻……

1987年4月于滇西北

白桦 Bai Hua
长歌当哭,
演义三千年兴衰、恩怨。

《兰亭》

又谢了一千六百三十四度繁花,
兰渚因文人墨迹而永世长存。
曲水流觞,宁可无诗得醉,
山阴古道,又载滚滚车轮。
桥头写扇,贫妪先惊后喜,
珠玑换鹅,无价交易有价。
珍爱洁白若此,
千古唯先生一人。
摹《兰亭集序》者何止千万,
如先生风骨者寥若星辰。
无怪群鹅园门逐客,
昂首振翅,满腔激愤:
阁下不识王羲之,
何必风尘仆仆到兰亭?!

绍兴兰亭

注:1634年前,晋代书圣王羲之在兰亭与友人聚于曲溪两岸,酒觞浮于水,觞若滞留在某君身边,则某君必须当众赋诗,无诗则饮。诗集由羲之作序,是为《兰亭集序》,其书法传为神品。

《禹陵》

您熄灭了惊涛骇浪,
您扶起了五岳三山;
您编织了网罗九州的舟之路,
甚至还绘制了柳荫垂钓的动画;
给流水以轻柔娟秀之躯,
我们才得以在田垄上镶嵌村舍,
在风风雨雨中栽种袅袅炊烟,
生生死死而后死死生生……
您静静地走进墓穴,
在永恒的欣慰中安息。
大禹!我们的先人!您知道吗?
并非只有洪水才能泛滥成灾。
您墓地上的小草已经五千次黄而转青,
华夏大地又有过多少次沉浮呢?

绍兴禹陵

《青藤书屋》

一百次负纤镜上行舟,
一百次独自拜门求见。
小小庭院落满绿荫,
只缘一株青藤遮天。
秃笔狂草,顷刻龙飞凤舞,
酒壶泼墨,顿时烟水云山。
而后,先生邀我粉墨冠带,
长歌当哭,演义三千年兴衰、恩怨。
一生坎坷潦倒,身后遗赠无价,
屡屡痛不欲生,终未死于大难。
敢问先生:将何以教我?
先生醉,笑而不答。
屋狭暮色偏早,作别;
待回顾,明眸与台门俱已虚掩。

绍兴

注:徐渭,字文长,又号青藤道人。(1521——1593)诗、文、书、画、戏曲俱佳绝。“青藤书屋”在绍兴市内大乘弄,为文长故居。

白桦 Bai Hua
向往、艳羡并确认自由,
在浩渺的空间布满光辉灿烂的希望。

《类人》

——欣赏《类星》赠彭锦耀先生
不是在冲击中粉身碎骨,
就是在无形的人生旅途中匆匆行止;
和另一个或另一群人的灵肉织成网络,
而自身就是网络上的一个环结。
交错旋转着的光芒的齿轮,
拨动他人的同时也要被他人拨动。
飞翔于密集的翅膀的暴雨下,
在自己和众人的喘息的雷鸣中消失。
当星们仰望人们的时候,
也会为遥远的人们的纯净而惊叹。
静观人象卜算吉凶祸福……
向冥冥人寰探测自身的奥秘。
向往、艳羡并确认自由,
在浩渺的空间布满光辉灿烂的的希望。

《围墙》

——欣赏《不眠夜》赠海宁小姐
那个关闭清醒的开关在哪儿?
求上帝恩赐给我一段间离;
和愤惫,和欢爱,和危机,和幸运,
和一切未了的情缘、孽债……
无休无止地奔赴一个休止,
无穷无尽地寻觅一个穷尽。
试图在试图中扭曲一个最佳形体,
便于钻入梦的园林之门;
哪怕它小如狗洞,
但洞口总是超前于我的扭曲而扭曲。
我时时都要虚构一个模糊的境界,
不幸的是虚构偏偏要来自清晰的思想!
快让我昏迷,快让我沉没!
快让我假死,不!即使是真地去死!

《心香袅袅》

——欣赏《安魂曲》赠曹城渊先生
一段哀婉的生者的心路历程,
一段渺茫的死者的最终归途;
你乘着悲恸思念之舟驰向彼岸,
那是欢乐的目光永远也达不到的远方。
彼岸并非凄凉,
正如岸并非繁华。
也许是对沉重人世的补报,
彼岸充满着轻盈的单纯,透明的真诚,
无争无妒的自由的舒展,
无怨无艾的宁静的弥漫……
你确切地看见了她因超越而远去,
回顾,回顾,无声的回顾……
你确切地看见了她因欣慰而安息,
只是你和她之间相联的那根丝还在空中飘浮。

1987年6月11日上海

佚名

白桦 Bai Hua
谈笑风生地互相拔掉脊上的箭,
在伤口里栽种绿茵茵的希望……

《絮语》

有哪一场风雨和我们错肩而过呢?
无穷无尽的缠绵绯恻。
又有哪一阵雷电和我们误了相逢的佳期?
惊心动魄的炽烈的激情。
仅此就够幸福的了,何况
还有为我们的歇息而君临人间的夜晚。
今夜有多少星光,
明晨就会有多少花朵。
多于花朵的天真烂漫的信念,
在光怪陆离的背景上盛开;
即使是一瓣接一瓣地凋谢,
不也是别有一番情趣的风景吗?
我们站立在古老的大地上,
顶着更为古老的苍穹……
如果连饿虎都不向我们袭击,
如果连神箭手都不向我们瞄准;
如果连秃鹰都不向我们俯冲,
如果连蚊蚋都闻不见我们的血腥……
蝴蝶也不会抚摸我们的面颊,
白鸽也不会落在我们的肩头和我们耳语;
没有犄角的羊羔也不会扑进我们的怀抱,
骏马也不会驮着我们去穿越太阳。
正因为我们可亲可憎,可爱可恨,
我们才有多彩多姿的欢乐,
才有机智深邃的思考,
才有众多的稚气的朋友,
谈笑风生地互相拔掉背上的箭,
在伤口里栽种绿茵茵的希望……

上海

白桦 Bai Hua
可是,当你们只能听见你们自己的时侯,
你们听到的一定是你们自己的挽歌……

《糜鹿的梦·1》

昨夜的梦还留在乌邦寺的庄园里,
今夜的梦又在远祖记忆中的滩涂上升起。
凶神恶煞般的双脚直立的怪物,
和我们死也无法相通;
从来都以杀戮同类和异类为乐事,
终生监禁算是对我们的最大恩典。
怎么会顾念到我们背负着的沉重乡愁,
一夜之间为我们卷起了百年惊恐之路?
把绝望的陌生留在英格兰的御苑里,
在我们眼前铺下芳草连天的故土。
微风弹拨着每一片草叶,
裹着盐霜的沙尘在空气中弥漫;
渴望登岸而飞跃不止的鱼群,
发出一片银色的欢呼……

*糜鹿原是生活在我国的古老动物,约100年前,最后的种群由于外国侵略军捕杀掠夺而绝迹。1986年8月14日在国际野生动物基金会支持下,从英国选送了39头廉鹿返归故土,在黄海之滨放养。

《糜鹿的梦·2》

古老的火龙驹拖曳着古老的太阳,
古老的苍穹上准有一条古老的环形道;
古老的嫦娥表演着古老的魔术,
古老的圆圆缺缺,古老的缺缺圆圆……
古老的浪花在海边堆砌崭新的岸,
古老的故乡!这儿就是古老的故乡么?
古老的夜风在古老的苇丛中吟唱,
古老的牧童就是这样得到的启示吧?
制造了倾吐忧伤和爱情的芦笛,
古老的宇宙是一部悲壮的交响乐。
每一个生命都有权发出自己的声音,
人们!你们想用自己的声音去淹没天籁吗?
可是,当你们只能听见你们自己的时候,
你们听到的一定是你们自己的挽歌……

法·德拉克罗瓦·自由引导人民

白桦 Bai Hua
中国的每一只白天鹅,
都是从沙石堆里游出来的。

《大海和小芦苇》

我用银白的浪花去亲吻你,
重复着一个永不感到单调的单调的动作;
你颤栗了,不是因为寒冷,
你低下了头,不是因为忧郁。
当我完全淹没你的时候,
谁也看不见、听不到你了;
你和你的欢乐的呻吟和莫名的疑虑,
全都在我们覆盖之下;
你承受着我沉重而奔流着的激情,
一直到你的深渊重新回归为岸。
你慢慢直起身来,睁开眼睛,
你的第一个急切的念头就是寻觅,
寻觅刚刚退去的狂潮,
我知道,你又渴了……

广州

《一封没发出的信》

本来和你毫无距离的真实,
竟远过佛祖指说的那个彼岸。
要越过多少人的庄严的荒谬,
每一道目光都是一根箭矢;
你从容地走过去,好勇敢!
用盛开的微笑能填平陷阱吗?
我数着你染血的足迹,
没有误认为那是朵朵莲花。
你却说你新近去了一次印度,
加尔歌答的美女都把胭脂擦在脚板上。
我突然掀起你的眼帘,
看到了你的隐痛,
埋藏在泪泉之下,
好勇敢!你真的好勇敢!

香港

《少女》

乘着梦中的云朵飞翔,
执着地去捕捉海边的浪花;
无端的淡淡的哀愁,
莫名的时断时续的惆怅。
每一声叹息都美如琴声,
啊!正当诗行和月色铺路的年华。
好象青春只伴随着你,
你拥有永远也抛洒不完的珍珠……
从不回报别人钦羡的目光,
你最爱慕的是镜子里的你自己。
你的黑夜并不在晚霞闭上紫色嘴唇之后,
世界随时都会因你的忧伤而暗淡无光。
你的清晨也不在太阳君临大地之初,
也许就是现在,当你读完了这首诗……

香港

《珠江三角洲·1》

珠江三角洲有过烟波浩渺的绿水吗?
当然,似乎在很久以前……
还有等待孕育而仰卧着的沙洲,
年年月月承受着亮晶晶的太阳雨。
还有过绿水长流一般的岁月,
岁月和绿水都无情地逝去了。
可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呢?
我们狂热地制造并忍受了太多的灾难。
剩下来的只有沙砾和石块,
只怕连幻想都不会复生了……
珠江人赤着脚站在愤懑的火焰上,
开始在干涸的河床里放养丑小鸭;
只能用泪水去湿润它们大张着的嘴,
透过一滴泪去想象碧波荡漾的汪洋。

《珠江三角洲·2》

当第一只雪白的大鸟冲天飞起的时候,
不少人把它当做怪物。
但它明明是一只白天鹅,
一只早就应该诞生的白天鹅。
中国的每一只白天鹅,
都是从沙石堆里游出来的。
不信请看它们红彤彤的双脚,
哪一双不是用它们自己的鲜血染红的呢?
有了白天鹅再去寻找绿水,
只好这样了,只好这样……
被我们弄颠倒了的事情还少吗?
用淌着血的脚掌去挖掘泉源,
用洁白的翅膀去收集每一颗雨点,
只好这样了,只好这样……

广东三水

《紫荆花的天空——在中山故乡之一》

花瓣不断在飘落,
花蕾不断在开放;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花朵燃烧着美丽的信念。
这是您第一眼看到的天空,
也是您最后一眼看到的天空。
我站在您的紫荆花的天空下,
在一百多年之后;
我在我血淋淋的眼眶里,
重新装上失而复得的眼珠;
仰望着您留给我的紫荆花的天空,
我象初生婴儿那样哭了。
花瓣不断在飘落,
花蕾不断在开放……

《紫荆花的天空——在中山故乡之二》

您走了,在您走的时候,
您都带走了些什么呢?
除了无尽的忧思,
除了溶化在泥土里的花瓣的芬芳;
除了致命的疼痛,
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凡属于这个世界上的美好的一切,
包括您在绝望中复燃的希望;
包括您的连天波浪般的爱,
甚至包括您自身。
都留下来了,都留下来了,
留在您的紫荆花的天空下。
您是为了后人才留下来的,
我们因此永远幸运地得到了您。

广东中山翠亨村

《overandover——给一位老演员》

你是幸福的,是的,是幸福的,
你曾经经验过那么多次人世的艰辛。
拖着一颗血淋淋的心,一次又一次
染红那坎坷的人生之路。
因而往往把自己的一次给淡忘了,
虽然那是最长、最清晰、最疼痛的一次。
一次又一次去冲击地狱之门,
人的坚强宛如人的脆弱。
一次又一次去拥抱绚丽的旭日,
一次又一次去寻找失落的残阳。
我们都知道那是灯光和美工师变出的魔术,
可为什么我们的灵魂会得到真正的悲欢?
因为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更为虚假,
所以我们才把求真做为毕生的追求。

广州

白桦 Bai Hua
永恒的青春只能在死亡中诞生。

《沉思·1》

岁月是怎样越过生命运去的呢?
是在生命沉沉入睡的时候?
不!总是在生命清醒的时候,
岁月运行的前驱是喧哗的仪仗,
高擎着旗、锣、伞、扇,
金瓜、钺斧、朝天镫;
驾着风火为轮的车辇,
佩带着天体上所有的星辰;
在瞬息万变的色彩的伴奏下,
抛洒着纷纷扬扬的黄金雨。
每一滴雨都可能在您手中孵化出一颗太阳,
无奈,全都变成了落地无踪的露珠。
如果您不怕烧焦了您的皮肉,
(绝不伤害灵魂!)请伸出您的双手。

《沉思·2》

您听见过死亡的声音吗?
没有,死亡是沉默的,
我只听见过衰老的悲叹,
那种竭力使之膨胀为呐喊的呻吟;
溶化在极度绝望中的贪婪,
挣扎在极度虚弱中的威严。
试想,崖头上的悬棺中不是枯骨,
而是滴答了一万年血污的活尸?!
正在迎风攀援的人们仰望着诸神,
他们当然只能求助于死神的怜悯。
只有死神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永恒的青春只能在死亡中诞生。
于是,在喧闹的衰老和宁静的死亡之间,
我将毫不犹豫地走向死亡。

上海

白桦 Bai Hua
当诗兴把咽喉里的酒点燃的时侯,
歌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上都挽了个结。

《海德堡之夜》

阿尔卑士的积雪化为一支悠长的歌,
从小窗外滑进来,缠绕着我们;
当诗兴把咽喉里的酒点燃的时候,
歌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上都挽了个结。
刚刚相识,又要吻别,
象一根树枝上同时摇落的绿叶;
我们的脉络是多么的相象!
但我将是飘得最远的那一片。
照亮我手中诗笺的烛光,
无意中成为今夜内卡河上的灯塔。
今后无论我在哪儿,我都能临摹出
这个没有月色的海德堡之夜。
闭上眼我也能看见尽欢而散的桥头堡,
啊!那双少女乳峰般的尖顶……

海德堡
从秋瑾到林昭
轻!重!
情思
你们和我们
叹息也有回声
鲜红如花的记忆
孩子,去吧!
阳光,谁也不能垄断
一棵枯树的快乐
悲怆
再生
岛国之秋
追赶我的道路
冬夜的歌
初春
四月
山阴路上
观舞
絮语
麋鹿的梦
南国
沉思
海德堡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