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俄罗斯   (1889~1966)
一首一页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黝黑的少年在林荫道上徘徊,
漫步湖畔,愁肠百结,
一个世纪了,我们还在怀念
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刺人的松针绵密地
铺满低矮的树墩,
这里放过他的三角帽,
一卷破旧的帕尔尼诗集。

1911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在深色的面纱下,握紧双手……
"今天你为何如此憔悴?"
――"是因为,我用苦涩的忧愁
把他给灌得酩酊大醉。"

我怎能忘记?他踉跄着出门,
痛苦地扭曲着嘴唇……
我顾不得扶靠护栏,
忙不迭地追他到门口。

我气喘吁吁地喊道:"那一切
不过是玩笑。你再走,我就死。"
他只是平静地一笑,冷冷地
对我说:"别站在风口里。"

1911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我活着,像座钟里的布谷鸟,
我不羡慕森林中的鸟儿们。
上紧了发条--我就咕咕叫。
你要知道,这种命运
我仅仅希望
仇敌才会拥有。

1911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我来了,要取代你,姐姐,
在高窜的林中篝火旁。

你的头发花白,视力
下降,泪眼矇眬。

你已不再记得鸟儿的歌声,
你也不会发现星星和闪电。

早已不再听见铃鼓的击打,
而我知道,你害怕寂静。"

"你来了,要将我埋葬。
你的铁锹和铲子在哪里?
你的手中只有长笛。
我不会责怪你,
我的嗓音早已停息,
难道还值得惋惜?

请你穿上我的衣裳,
忘掉我的担忧,
让风儿拨弄起鬈发。
你散发着丁香一般的芬芳,
沿着险峻的道路走来,
为的是成为被照亮的那一个。"

一个去了,给另一个
腾出、腾出位子。
踉踉跄跄,像一个瞎子,
走在一条陌生而狭窄的小路上。
她仿佛看到了一切,附近
有火焰……手里握着铃鼓。
而她,恰似白色的旗帜,
而她,恰似灯塔的光芒。

1912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这里,我们全是酒鬼和荡妇,
我们在一起多么郁闷!
连壁画上的鲜花和小鸟
也在思念流动的云彩。

你抽着一管黑色的烟斗,
缭绕的烟雾那样神奇。
我穿着狭窄的衬裙,
让身材显得更加俏丽。

几扇小窗永远被钉死,
是担心雾淞,抑或是雷电?
你那机敏的眼睛
如同一对警惕的猫眼。

啊,我的心多么忧伤!
莫非在等待死期的来临?
那个如今正在跳舞的女人,
她命中注定要下地狱。

1913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我来到诗人家里作客。
恰好是正午,星期天。
宽敞的屋子十分安静,
而窗外是彻骨的寒冷,

在蓬松的瓦灰色烟雾之上,
一轮殷红的太阳……
沉默寡言的主人,
目光炯炯地把我端详!

他有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让人永远无法忘怀,
我呀,最好还是小心点,
根本不要去看它们。

可是,谈话却铭感于心,
雾蒙蒙的正午,星期天,
在高耸的灰房子里,
濒临涅瓦河的出海口。

1914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在人们的亲近中存在隐秘的界限,
爱慕和激情也不能将它跨越,――
哪怕嘴唇在不安的寂静里相互融合,
哪怕心灵由于爱情而一片片碎裂。

友谊在此软弱无力,崇高
与炽热的幸福填充了岁月,
灵魂是自由的,不懂得
情欲那迟缓的慵懒。

它的追求者丧失理智,而它的
占有者却因此苦恼不堪……
如今,你该明白,为什么
我的心脏不在你的手掌下跳动。

1915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就像未婚妻,每个黄昏
我都会收到一封信,
我给自己的朋友写回复,
一直到半夜三更。

"穿越茫茫黑夜路,
我到死神那里作客。
我心爱的人儿,请别
在世间对任何人作恶。"

一颗巨大的星星,
在两根树干的中间,
那样平静地答应
去实现那些个梦想。

1915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缪斯沿着山道离开了,
那是秋天狭窄、陡峭的小路,
她黝黑的脚髁上
溅满了大颗大颗的露珠。

我久久地央求她,
和我一起等待冬天。
她却说道:"要知道,这儿是坟墓,
你怎么能够自由地呼吸?"

我希望送她一只鸽子,
鸽群中最白的那一只,
但鸟儿自己飞起来,
追随我那美丽的客人。

我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我仅仅爱她一个,
而天空浮现一片霞光,
仿佛通向她的王国的大门。

1915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这次相会没有人能吟唱,
而没有歌唱,悲伤也就平息。
清凉的夏天正在来临,
仿佛开始了一种新生活。

天空就如同石砌的拱顶,
被黄色的火光所灼伤,
我需要关于它的唯一的词,
甚至超过必须的面包。

你,给青草洒上点点露珠,
用新消息来激活我的灵魂,――
不是为了情欲,不是为了消遣,
而是为了尘世伟大的爱情。

1916.5.17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一切被夺走:力量,爱情。
在可厌的城市里,太阳不喜欢
被抛弃的身体。我觉得,体内的
血液已经完全变得冰冷。

我不了解快乐缪斯的性情:
她瞅了一眼,却默不出声,
神情疲惫,戴着深色花冠的
脑袋,低垂到我的前胸。

只有良心变得愈益恐怖地
疯狂:期盼伟大的奉献。
我捂住脸,我回答她……
但不再有泪水,不再有辩解。

1916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破晓时分醒来,
是因为被快乐所窒息,
从舱室的窗口望去,
一片碧绿的波涛,
或者是阴天登上甲板,
披着松软的皮袄,
聆听马达的喧嚣,
什么都不去思想,
只是预感有奇遇,
见到我命定的星星,
由于海水,由于微风,
每一刻变得更加年轻。

1917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你总是那么神秘和清新。
我对你一天比一天温顺,
但是啊,冷酷的爱人,你的爱情
让我觉得像烙铁和烈火。

你不许我歌唱,不许我欢笑,
甚至早已禁止我祈祷。
只要我能够与你厮守在一起,
无论怎样我都不在乎!

这样,我不再了解天与地,
活着,却再也不能歌唱,
仿佛你走遍地狱与天堂,
夺走了我自由的灵魂。

1917.12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一切被侵吞,一切被背叛,一切被出卖,
黑色死神的翅膀在闪烁,
一切被饥饿的忧愁给啃光,
我们又如何能有什么光明?

城外杳无人迹的森林
白天飘动着樱桃的气息,
七月天空透明的高空,
夜晚闪烁着新的星座。

就这样,奇迹走近了
那些坍塌的房屋……
没有人、没有人知道,
这可是我们亘古所期盼的。

1921.7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今天是司莫棱斯克的命名日,
蓝色的香雾在青草上缭绕,
祭祷的歌声在流淌,
并不悲伤,却十分明快。
面色红润的寡妇携儿带女,
前来凭吊父亲的亡灵,
而墓地――夜莺的灌木丛,
在普照的阳光下,一片宁静。
我们抬来银白色的灵柩,
送给最为圣洁的圣母,
送给司莫棱斯克的守护神,
我们的太阳,它在痛苦中陨落,――
亚历山大,纯洁的天鹅。

1921.8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恐惧,在黑暗中忙乱地收拾东西,
月亮的光线涂抹着斧子。
墙壁背后传来不祥的敲击声――
那是什么?老鼠、幽灵还是小偷?

在窒闷的厨房里泼溅水花,
计算着摇摇晃晃的地板,
有着亮闪闪的黑色大胡子,
在顶楼的窗外一闪而过。

静息。他多么凶险,多么狡猾,
藏起了火柴,吹熄了蜡烛。
还不如让磨擦好的步枪
抵住我的胸口,闪烁着微光,

还不如在绿色的广场上,
在未曾油漆的木板架上躺倒,
伴随快乐的呼喊与呻吟,
流淌鲜红的血液,直到最后一滴。

我把光滑的十字架贴近心脏:
上帝,还给我灵魂以安宁!
从冰凉的床单上,令人晕眩地
散发出一股甜腻的腐烂味。

1921.8.27-28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湖对岸的月亮静止不动,
仿佛一扇敞开的窗子,
通向安谧、明亮的房屋,
那里似乎有点儿不妙。

是男主人的尸体被运回,
还是女主人跟着情人私奔,
抑或是年幼的女孩失踪,
在湖湾里找到一只小鞋子。

大地茫茫。我们预感到
可怖的灾难, 马上噤口不言。
追荐的猫头鹰在鸣叫,
热风在花园里咆哮。

1922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前所未有的秋天建造了高高的穹顶,
这个穹顶受命不能遮挡住云彩。
人们感到惊奇:九月的时节已经来临,
冰凉、潮湿的日子究竟跌落在哪里?
混浊的渠水变得一片碧绿,
荨麻的芬芳,比玫瑰更加浓郁。
魔鬼的红霞,不可忍受,令人窒息,
我们所有人终身都会铭记在心。
太阳就像一名闯入首都的暴徒,
春天似的秋天那么急切地抚爱它,
看起来仿佛是雪花莲泛着白光……
此刻,安静的你,踏上了我的台阶。

1922.9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这儿真美妙:窸窣声和噼啪声;
寒意一天比一天更凛冽,
冰雪包裹的玫瑰花丛
在白色的火焰里弯下身子。
松软而空旷的雪野
留下雪橇的痕迹,仿佛一缕记忆,
在某个遥远的时代,
我和你双双从这里经过。

1922.冬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为什么你们要污染这清水,
还往我的面包里撒尘土?
为什么你们要把最后的自由
变成了藏污纳垢的卖淫窟?
难道是因为,我并没有
去嘲弄朋友们悲惨的牺牲?
难道是因为,我一直
忠实于我那不幸的祖国?
行吧。碰不上刽子手和断头台,
人世间不会有这样的诗人。
我们应该穿上忏悔的衬衣,
应该举起了蜡烛去放声痛哭。

1935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那晚我们都因对方而疯狂,
只有不祥的黑暗为我们照明,
一条条沟渠在喃喃低语,
石竹花散发着亚洲的气息。

我们穿过这座异乡的城市,
穿过如烟的歌声和子夜的暑热,――
巨蛇星座下的两个人,
谁也不敢看上对方一眼。

这可能是伊斯坦布尔甚或是巴格达,
但是,唉!却非华沙,也并非列宁格勒,
而这种痛苦的差异令人窒息,
就像遭到遗弃的空气。

恍惚觉得:世纪也在身旁迈步,
一只无形的手击打着铃鼓,
那些鼓声就如同秘密的暗号,
在黑暗中围绕我们旋转。

我和你,在神秘的夜雾里,
仿佛走在无主的大地上,
可月亮像一只土耳其的钻石小舟,
突然闪现在相会即离别的上空。

在你那个我一无所知的命运里,
倘若那晚倒回,重返你身旁,
你就会知道,这神圣的一刻
已经走进了某个人的梦乡。

1942.5-1959.12.1改定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胜利日这一天,柔雾弥漫,
朝霞如同反照一片殷红,
迟到的春天像一位寡妇,
在无名战士的墓前忙碌。
她双膝下跪,不急于站起,
吹一吹花蕾,拂弄一下青草,
把肩上的蝴蝶轻轻放到地上,
让第一棵蒲公英绽开绒毛。

1945.11.8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声音在空气里燃成灰烬,
晚霞被黑暗逐渐吞噬,
在这个永远缄默的世界上,
只有两个声音:我的和你的。
黄昏,从看不见的拉多加湖,
透过若有若无的钟鸣声,
深夜的热烈交谈化作了
虹彩交叉的一道微光。

1945.12.20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这里的一切将比我活得更长久,
一切,即便是破旧的鸟巢,
以及这空气,春天的空气,
它刚好完成了越海的飞行。

而一个永恒的声音在呼唤,
蕴含着非尘世的不可抗拒性,
在鲜花盛开的樱桃树上空,
轻盈的月亮流溢着清辉。

这条路看起来是那么容易,
在碧绿的密林深处闪烁白光,
我并不知道它通向何方……

那里,树干之间更为明亮,
一切仿佛在林荫小道上,
就在皇村的池塘旁。

1958.6.16-17

黝黑的少年在林荫道上徘徊
在深色的面纱下
我活着,像座钟里的布谷鸟
我来了,要取代你,姐姐
这里,我们全是酒鬼和荡妇
我来到诗人家里作客
在人们的亲近中存在隐秘的界限
就像未婚妻
缪斯沿着山道离开了
这次相会没有人能吟唱
一切被夺走:力量,爱情
破晓时分醒来
你总是那么神秘和清新
一切被侵吞,一切被背叛,一切被出卖
今天是司莫棱斯克的命名日
恐惧
湖对岸的月亮静止不动
前所未有的秋天建造了高高的穹顶
这儿真美妙
为什么你们要污染这清水
那晚我们都因对方而疯狂
悼亡友
声音在空气里燃成灰烬
海滨十四行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