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黝黑的少年在林蔭道上徘徊, 漫步湖畔,愁腸百結, 一個世紀了,我們還在懷念 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刺人的鬆針綿密地 鋪滿低矮的樹墩, 這裏放過他的三角帽, 一捲破舊的帕爾尼詩集。 1911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在深色的面紗下,握緊雙手…… "今天你為何如此憔悴?" ――"是因為,我用苦澀的憂愁 把他給灌得酩酊大醉。" 我怎能忘記?他踉蹌着出門, 痛苦地扭麯着嘴唇…… 我顧不得扶靠護欄, 忙不迭地追他到門口。 我氣喘籲籲地喊道:"那一切 不過是玩笑。你再走,我就死。" 他衹是平靜地一笑,冷冷地 對我說:"別站在風口裏。" 1911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我活着,像座鐘裏的布𠔌鳥, 我不羨慕森林中的鳥兒們。 上緊了發條--我就咕咕叫。 你要知道,這種命運 我僅僅希望 仇敵纔會擁有。 1911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我來了,要取代你,姐姐, 在高竄的林中篝火旁。 你的頭髮花白,視力 下降,淚眼矇矓。 你已不再記得鳥兒的歌聲, 你也不會發現星星和閃電。 早已不再聽見鈴鼓的擊打, 而我知道,你害怕寂靜。" "你來了,要將我埋葬。 你的鐵鍬和鏟子在哪裏? 你的手中衹有長笛。 我不會責怪你, 我的嗓音早已停息, 難道還值得惋惜? 請你穿上我的衣裳, 忘掉我的擔憂, 讓風兒撥弄起鬈發。 你散發着丁香一般的芬芳, 沿着險峻的道路走來, 為的是成為被照亮的那一個。" 一個去了,給另一個 騰出、騰出位子。 踉踉蹌蹌,像一個瞎子, 走在一條陌生而狹窄的小路上。 她仿佛看到了一切,附近 有火焰……手裏握着鈴鼓。 而她,恰似白色的旗幟, 而她,恰似燈塔的光芒。 1912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這裏,我們全是酒鬼和蕩婦, 我們在一起多麽鬱悶! 連壁畫上的鮮花和小鳥 也在思念流動的雲彩。
你抽着一管黑色的煙斗, 繚繞的煙霧那樣神奇。 我穿着狹窄的襯裙, 讓身材顯得更加俏麗。
幾扇小窗永遠被釘死, 是擔心霧淞,抑或是雷電? 你那機敏的眼睛 如同一對警惕的貓眼。
啊,我的心多麽憂傷! 莫非在等待死期的來臨? 那個如今正在跳舞的女人, 她命中註定要下地獄。
1913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我來到詩人傢裏作客。 恰好是正午,星期天。 寬敞的屋子十分安靜, 而窗外是徹骨的寒冷, 在蓬鬆的瓦灰色煙霧之上, 一輪殷紅的太陽…… 沉默寡言的主人, 目光炯炯地把我端詳! 他有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讓人永遠無法忘懷, 我呀,最好還是小心點, 根本不要去看它們。 可是,談話卻銘感於心, 霧蒙蒙的正午,星期天, 在高聳的灰房子裏, 瀕臨涅瓦河的出海口。 1914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在人們的親近中存在隱秘的界限, 愛慕和激情也不能將它跨越,―― 哪怕嘴唇在不安的寂靜裏相互融合, 哪怕心靈由於愛情而一片片碎裂。 友誼在此軟弱無力,崇高 與熾熱的幸福填充了歲月, 靈魂是自由的,不懂得 情欲那遲緩的慵懶。 它的追求者喪失理智,而它的 占有者卻因此苦惱不堪…… 如今,你該明白,為什麽 我的心髒不在你的手掌下跳動。 1915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就像未婚妻,每個黃昏 我都會收到一封信, 我給自己的朋友寫回覆, 一直到半夜三更。 "穿越茫茫黑夜路, 我到死神那裏作客。 我心愛的人兒,請別 在世間對任何人作惡。" 一顆巨大的星星, 在兩根樹幹的中間, 那樣平靜地答應 去實現那些個夢想。 1915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繆斯沿着山道離開了, 那是秋天狹窄、陡峭的小路, 她黝黑的腳髁上 濺滿了大顆大顆的露珠。 我久久地央求她, 和我一起等待鼕天。 她卻說道:"要知道,這兒是墳墓, 你怎麽能夠自由地呼吸?" 我希望送她一隻鴿子, 鴿群中最白的那一隻, 但鳥兒自己飛起來, 追隨我那美麗的客人。 我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我僅僅愛她一個, 而天空浮現一片霞光, 仿佛通嚮她的王國的大門。 1915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這次相會沒有人能吟唱, 而沒有歌唱,悲傷也就平息。 清涼的夏天正在來臨, 仿佛開始了一種新生活。 天空就如同石砌的拱頂, 被黃色的火光所灼傷, 我需要關於它的唯一的詞, 甚至超過必須的面包。 你,給青草灑上點點露珠, 用新消息來激活我的靈魂,―― 不是為了情欲,不是為了消遣, 而是為了塵世偉大的愛情。 1916.5.17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一切被奪走:力量,愛情。 在可厭的城市裏,太陽不喜歡 被拋棄的身體。我覺得,體內的 血液已經完全變得冰冷。 我不瞭解快樂繆斯的性情: 她瞅了一眼,卻默不出聲, 神情疲憊,戴着深色花冠的 腦袋,低垂到我的前胸。 衹有良心變得愈益恐怖地 瘋狂:期盼偉大的奉獻。 我捂住臉,我回答她…… 但不再有淚水,不再有辯解。 1916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破曉時分醒來, 是因為被快樂所窒息, 從艙室的窗口望去, 一片碧緑的波濤, 或者是陰天登上甲板, 披着鬆軟的皮襖, 聆聽馬達的喧囂, 什麽都不去思想, 衹是預感有奇遇, 見到我命定的星星, 由於海水,由於微風, 每一刻變得更加年輕。 1917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你總是那麽神秘和清新。 我對你一天比一天溫順, 但是啊,冷酷的愛人,你的愛情 讓我覺得像烙鐵和烈火。 你不許我歌唱,不許我歡笑, 甚至早已禁止我祈禱。 衹要我能夠與你廝守在一起, 無論怎樣我都不在乎! 這樣,我不再瞭解天與地, 活着,卻再也不能歌唱, 仿佛你走遍地獄與天堂, 奪走了我自由的靈魂。 1917.12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一切被侵吞,一切被背叛,一切被出賣, 黑色死神的翅膀在閃爍, 一切被饑餓的憂愁給啃光, 我們又如何能有什麽光明? 城外杳無人跡的森林 白天飄動着櫻桃的氣息, 七月天空透明的高空, 夜晚閃爍着新的星座。 就這樣,奇跡走近了 那些坍塌的房屋…… 沒有人、沒有人知道, 這可是我們亙古所期盼的。 1921.7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今天是司莫棱斯剋的命名日, 藍色的香霧在青草上繚繞, 祭禱的歌聲在流淌, 並不悲傷,卻十分明快。 面色紅潤的寡婦攜兒帶女, 前來憑吊父親的亡靈, 而墓地――夜鶯的灌木叢, 在普照的陽光下,一片寧靜。 我們擡來銀白色的靈柩, 送給最為聖潔的聖母, 送給司莫棱斯剋的守護神, 我們的太陽,它在痛苦中隕落,―― 亞歷山大,純潔的天鵝。 1921.8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恐懼,在黑暗中忙亂地收拾東西, 月亮的光綫塗抹着斧子。 墻壁背後傳來不祥的敲擊聲―― 那是什麽?老鼠、幽靈還是小偷? 在窒悶的廚房裏潑濺水花, 計算着搖搖晃晃的地板, 有着亮閃閃的黑色大鬍子, 在頂樓的窗外一閃而過。 靜息。他多麽兇險,多麽狡猾, 藏起了火柴,吹熄了蠟燭。 還不如讓磨擦好的步槍 抵住我的胸口,閃爍着微光, 還不如在緑色的廣場上, 在未曾油漆的木板架上躺倒, 伴隨快樂的呼喊與呻吟, 流淌鮮紅的血液,直到最後一滴。 我把光滑的十字架貼近心髒: 上帝,還給我靈魂以安寧! 從冰涼的床單上,令人暈眩地 散發出一股甜膩的腐爛味。 1921.8.27-28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湖對岸的月亮靜止不動, 仿佛一扇敞開的窗子, 通嚮安謐、明亮的房屋, 那裏似乎有點兒不妙。 是男主人的屍體被運回, 還是女主人跟着情人私奔, 抑或是年幼的女孩失蹤, 在湖灣裏找到一隻小鞋子。 大地茫茫。我們預感到 可怖的災難, 馬上噤口不言。 追薦的貓頭鷹在鳴叫, 熱風在花園裏咆哮。 1922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前所未有的秋天建造了高高的穹頂, 這個穹頂受命不能遮擋住雲彩。 人們感到驚奇:九月的時節已經來臨, 冰涼、潮濕的日子究竟跌落在哪裏? 混濁的渠水變得一片碧緑, 蕁麻的芬芳,比玫瑰更加濃郁。 魔鬼的紅霞,不可忍受,令人窒息, 我們所有人終身都會銘記在心。 太陽就像一名闖入首都的暴徒, 春天似的秋天那麽急切地撫愛它, 看起來仿佛是雪花蓮泛着白光…… 此刻,安靜的你,踏上了我的臺階。 1922.9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這兒真美妙:窸窣聲和噼啪聲; 寒意一天比一天更凜冽, 冰雪包裹的玫瑰花叢 在白色的火焰裏彎下身子。 鬆軟而空曠的雪野 留下雪橇的痕跡,仿佛一縷記憶, 在某個遙遠的時代, 我和你雙雙從這裏經過。 1922.鼕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為什麽你們要污染這清水, 還往我的面包裏撒塵土? 為什麽你們要把最後的自由 變成了藏污納垢的賣淫窟? 難道是因為,我並沒有 去嘲弄朋友們悲慘的犧牲? 難道是因為,我一直 忠實於我那不幸的祖國? 行吧。碰不上劊子手和斷頭臺, 人世間不會有這樣的詩人。 我們應該穿上懺悔的襯衣, 應該舉起了蠟燭去放聲痛哭。 1935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那晚我們都因對方而瘋狂, 衹有不祥的黑暗為我們照明, 一條條溝渠在喃喃低語, 石竹花散發着亞洲的氣息。 我們穿過這座異鄉的城市, 穿過如煙的歌聲和子夜的暑熱,―― 巨蛇星座下的兩個人, 誰也不敢看上對方一眼。 這可能是伊斯坦布爾甚或是巴格達, 但是,唉!卻非華沙,也並非列寧格勒, 而這種痛苦的差異令人窒息, 就像遭到遺棄的空氣。 恍惚覺得:世紀也在身旁邁步, 一隻無形的手擊打着鈴鼓, 那些鼓聲就如同秘密的暗號, 在黑暗中圍繞我們旋轉。 我和你,在神秘的夜霧裏, 仿佛走在無主的大地上, 可月亮像一隻土耳其的鑽石小舟, 突然閃現在相會即離別的上空。 在你那個我一無所知的命運裏, 倘若那晚倒回,重返你身旁, 你就會知道,這神聖的一刻 已經走進了某個人的夢鄉。 1942.5-1959.12.1改定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勝利日這一天,柔霧彌漫, 朝霞如同反照一片殷紅, 遲到的春天像一位寡婦, 在無名戰士的墓前忙碌。 她雙膝下跪,不急於站起, 吹一吹花蕾,拂弄一下青草, 把肩上的蝴蝶輕輕放到地上, 讓第一棵蒲公英綻開絨毛。 1945.11.8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聲音在空氣裏燃成灰燼, 晚霞被黑暗逐漸吞噬, 在這個永遠緘默的世界上, 衹有兩個聲音:我的和你的。 黃昏,從看不見的拉多加湖, 透過若有若無的鐘鳴聲, 深夜的熱烈交談化作了 虹彩交叉的一道微光。 1945.12.20 阿赫瑪托娃 Anna Akhmatova這裏的一切將比我活得更長久, 一切,即便是破舊的鳥巢, 以及這空氣,春天的空氣, 它剛好完成了越海的飛行。 而一個永恆的聲音在呼喚, 藴含着非塵世的不可抗拒性, 在鮮花盛開的櫻桃樹上空, 輕盈的月亮流溢着清輝。 這條路看起來是那麽容易, 在碧緑的密林深處閃爍白光, 我並不知道它通嚮何方…… 那裏,樹幹之間更為明亮, 一切仿佛在林蔭小道上, 就在皇村的池塘旁。 1958.6.16-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