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 休斯 Ted Hughes  英国   (1930~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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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斯 Ted Hughes

秋天的第一愁
是花園慢慢的告別
它久久伫立在暮靄中
象一個褐色的頂花飾
一隻百合花的主莖,
它依舊不肯走。

第二愁
是雉雞空蕩蕩的腳
它和它的兄弟們一起懸挂在一隻鈎子上。
樹木的金色
裹在羽毛中
而它的頭卻蒙在布袋裏。

第三愁
是太陽慢慢的告別
它喚回了倦鳥如今在集合
黃昏的時刻——
那黃金而神聖的
畫圖的底色。

第四愁
是池塘已經發黑
毀滅了也淹沒了水的城市——
甲蟲的宮殿,
蜻蜓的
墓穴。

第五愁
是樹木慢慢的告別
它靜靜地在拆除帳篷
一天它悄然離去了
衹留下枯枝落葉——
木柴,一根根紮營的木樁。

第六愁
是狐狸的哀愁
獵手的喜悅,獵狐的猛犬的喜悅,
蹄爪撲騰着
直到大地接受它的祈求
閉上了她的耳朵。

第七愁
是朱顔慢慢的告別
朱顔露出了皺紋嚮窗外翹首眺望
年歲正在打點行裝
象一個為孩子們舉行過賽會的露天市場
如今顯得骯髒而又雜亂無章。


休斯 Ted Hughes

不顧母牛的橡皮舌頭和人們鋤草的手
薊象長而尖的刀子捅進夏天的空氣中
或者衝破藍黑色土地的壓力打開缺口。

每衹薊都是復活的充滿仇恨的爆發,
是從埋在地下的腐爛的海盜身上
猛然拋擲上來的一大把

殘缺的武器和冰島的霜凍。
它們象灰白的毛發和俚語的喉音。
每一隻都揮舞着血的筆。

然後它們變蒼老了,象人一樣。
被刈倒,這就結下了仇。它們的子孫出現,
戴盔披甲,在原地上廝殺過來
——1967


休斯 Ted Hughes

鼠落進了羅網,它落進了羅網,
它用滿嘴的破鐵皮般的吱吱聲咒天駡地。

多有效的口銜。
它不再吱吱叫了,它喘喘氣

想不出什麽道道來了。
“這東西沒長臉,它準是上帝”,

“沒有回答也就是回答”。
鐵嘴巴,象整個地球那麽有力

想偷走世界的脊梁,
用吱吱的叫聲叫天崩地裂

使每個人頭顱裏的腦子都換成一堆扭麯了
又鬆開的鼠肉,
不斷吱吱叫着的鼠,

它想隨着每一個蹦出嘴的吱吱聲脫身,
但它長長的尖牙堵住了出口——

門牙裸露在夜空裏,威脅着星座,
黑暗中閃光的星座,叫它們走開,

離得遠遠的,
當它正在這麽幹的時候。

鼠突然明白了。
它俯下頭,不動了。
鼻尖上有一絲哀求的血。
——1967


休斯 Ted Hughes

破曉前的黑暗中我攀越樹林,
空氣不佳,一片結霜的沉寂,

不見一片葉,不見一隻鳥——
一個霜凍的世界。我從林子上端出來,

我呼出的氣在鐵青的光綫中留下扭麯的塑
像。
山𠔌正在吮吸黑暗

直到沼澤地——亮起來的灰色之下暗下去
的沉滓——邊緣
把前面的天空分成對半。我看見了馬群:

濃灰色的龐然大物——一共十匹——
巨石般屹立不動。它們呼着氣,一動也不
動,

鬃毛披垂,後蹄傾斜;
一聲不響。

我走了過去,沒有哪匹馬哼一聲或扭一下
頭的。
一個灰色的沉寂世界的

灰色的沉寂部分。

我在沼澤高地的空曠中傾聽。
麻鷸的嘶叫聲鋒利地切割着沉寂。

慢慢地,種種細節從黑暗中長了出來。接
着太陽
橘色的,紅紅的,悄悄地

爆了出來,它從當中分裂,撕碎雲層,把
它們扔開,
拉開一條狹長的口子,露出蔚藍色,

巨大的行星群懸挂空中。
我轉過身,

在夢魘中跌跌撞撞地走下來,
走嚮黑暗的樹林,從燃燒着的頂端

走到馬群這邊來。
它們還站在那裏,
不過這時在光綫波動下冒着熱氣,閃爍發
光,

它們下垂的石頭般的鬃毛,傾斜的後蹄,
在解凍中抖動,它們的四面八方

霜花吐着火焰。但它們依然一聲不響。
沒哪一匹哼一聲,頓一下腳。

它們垂下頭,象地平綫一樣忍受着,
在山𠔌上空,在四射的紅色光芒中——

在熙熙攘攘的鬧市聲中,在歲月流逝、人
面相映中,
但願我還能重溫這段記憶:在如此僻靜的
地方

在溪水和赤雲之間聽麻鷸叫喚,
聽地平綫忍受着。
——1957


休斯 Ted Hughes

整整一夜,這所房子遠遠地漂浮海上,
樹木在黑暗中崩裂,群山在轟轟作響,
風大步踏過窗子下面的田野,
推開黑暗和炫目的夜露踉蹌嚮前,

直到白晝降臨,這時橘色天空下
群山面目一新,風舞弄着
刀片似的光,黑亮螢緑的光,
象一隻瘋眼的晶體屈麯着。

晌午我從宅邊擦着身走過去
一直到煤房門口。有一次我擡頭張望——
穿過那股使我眼球凹進去的烈風,
山上的帳篷呼隆隆叫着,它的拉繩綳得緊
緊的,

田野在顫慄,天邊作着怪臉,
帳篷隨時都會嘭一聲一下消失:
風把—衹鵲扔得遠遠的,一隻黑背鷗
象一支鐵桿慢慢彎麯下來。屋子

嘩拉拉響着象精緻的緑色高腳杯,
風隨時都會把它們粉碎。這時
人在椅子裏坐穩,面對着旺火,
心頭緊緊的,看不下書,不能思考,

也不能說笑。我們望着熊熊的柴火,
覺得屋基在動搖,但依然坐着,
看着窗戶搖晃着往裏傾倒,
聽見地平綫下面的石頭在呼叫。
——1957


This house has been far out at sea all night,
The woods crashing through darkness, the booming hills,
Winds stampeding the fields under the window
Floundering black astride and blinding wet

Till day rose; then under an orange sky
The hills had new places, and wind wielded
Blade-light, luminous black and emerald,
Flexing like the lens of a mad eye.

At noon I scaled along the house-side as far as
The coal-house door. Once I looked up -
Through the brunt wind that dented the balls of my eyes
The tent of the hills drummed and strained its guyrope,

The fields quivering, the skyline a grimace,
At any second to bang and vanish with a flap;
The wind flung a magpie away and a black-
Back gull bent like an iron bar slowly. The house

Rang like some fine green goblet in the note
That any second would shatter it. Now deep
In chairs, in front of the great fire, we grip
Our hearts and cannot entertain book, thought,

Or each other. We watch the fire blazing,
And feel the roots of the house move, but sit on,
Seeing the window tremble to come in,
Hearing the stones cry out under the horizons.


休斯 Ted Hughes

我坐在樹的頂端,把眼睛閉上。
一動也不動,在我彎彎的腦袋
和彎彎的腳爪間沒有弄虛作假的夢:
也不在睡眠中排演完美的捕殺或吃什麽。

高高的樹真夠方便的!
空氣的暢通,太陽的光芒
都對我有利;
地球的臉朝上,任我察看。

我的雙腳釘在粗礪的樹皮上。
真得用整個造化之力
才能生我這衹腳、我的每根羽毛:
如今我的腳控製着天地

或者飛上去,慢悠悠地旋轉它——
我高興時就捕殺,因為一切都是我的。
我軀體裏並無奧秘:
我的舉止就是把別個的腦袋撕下來——

分配死亡。
因為我飛翔的一條路綫是直接
穿過生物的骨骼。
我的權力無須論證:

太陽就在我背後。
我開始以來,什麽也不曾改變。
我的眼睛不允許改變。
我打算讓世界就這樣子下去。
-1970


I sit in the top of the wood, my eyes closed.
Inaction, no falsifying dream
Between my hooked head and hooked feet:
Or in sleep rehearse perfect kills and eat.

The convenience of the high trees!
The air's buoyancy and the sun's ray
Are of advantage to me;
And the earth's face upward for my inspection.

My feet are locked upon the rough bark.
It took the whole of Creation
To produce my foot, my each feather:
Now I hold Creation in my foot

Or fly up, and revolve it all slowly -
I kill where I please because it is all mine.
There is no sophistry in my body:
My manners are tearing off heads -

The allotment of death.
For the one path of my flight is direct
Through the bones of the living.
No arguments assert my right:

The sun is behind me.
Nothing has changed since I began.
My eye has permitted no change.
I am going to keep things like this.


休斯 Ted Hughes

燒呀
燒呀
燒呀
最後有些東西
太陽是燒不了的,在它把
一切摧毀後——衹剩下最後一個障礙
它咆哮着,燃燒着

咆哮着,燃燒着

水靈靈的在耀眼的爐渣之間
在蹦跳着的藍火舌,紅火舌,黃火舌
在大火的緑火舌竄動之間

水靈靈,黑晶晶——

是那烏鴉的瞳仁,守着它那燒糊了的堡壘的
塔樓。
-1970


休斯 Ted Hughes

這雙骨瘦如柴的小腳是誰的? 死神的。
這雙毛發叢生的、燒糊了的臉是誰的? 死神的。
這副還在呼吸的肺是誰的? 死神的。
這件經濟實用的肌肉外套是誰的? 死神的。
這些不堪言狀的腸子是誰的? 死神的。
這些大成問題的腦袋瓜是誰的? 死神的。
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血? 死神的。
這雙視力最差的眼睛? 死神的。
這雙刻毒的小舌頭? 死神的。
這有時覺醒的神志? 死神的。

這場口試已過去,已逃脫,還是在進行?
在進行。

誰占有這整個雨水連綿、石頭嶙峋的地球? 死神。
誰占有了所有空間? 死神。

誰比希望還強大? 死神。
誰比意志還強大? 死神。
比愛還強大? 死神。
比生命還強大? 死神。

可是誰比死神還強大?
顯然是我。

通過了,烏鴉。


Who owns those scrawny little feet? Death.
Who owns this bristly scorched-looking face? Death.
Who owns these still-working lungs? Death.
Who owns this utility coat of muscles? Death.
Who owns these unspeakable guts? Death.
Who owns these questionable brains? Death.
All this messy blood? Death.
These minimum-efficiency eyes? Death.
This wicked little tongue? Death.
This occasional wakefulness? Death.

Given, stolen, or held pending trial?
Held.

Who owns the whole rainy, stony earth? Death.
Who owns all of space? Death.

Who is stronger than hope? Death.
Who is stronger than the will? Death.
Stronger than love? Death.
Stronger than life? Death.

But who is stronger than Death?
Me, evidently.
Pass, Crow.


休斯 Ted Hughes

上帝想教烏鴉說話。
“愛”上帝說,“你說,愛。”
烏鴉張開嘴,白鯊魚猛衝進海,
嚮下翻滾,看自己有多大能耐。

“不,不,”上帝說,“你說愛,來,試一
試,愛。”
烏鴉張開嘴,一隻緑蠅,一隻舌蠅,一隻
蚊子
嗡嗡飛出來,撲嚮雜七雜八的華宴。

“最後試一次,”上帝說,“你說,愛”
烏鴉發顫,張開嘴,嘔吐起來,
人的無身巨首滾出來
落在地上,眼睛骨碌碌直轉,
嘰嘰喳喳地抗議起來——

上帝攔阻不及,烏鴉又吐起來。
女人的下體搭在男人的脖子上,使勁夾緊。
兩人在草地上扭打起來。
上帝奮力把他們拆開,又咒駡,又哭泣—

烏鴉飛走了,怪內疚地。
-1970


休斯 Ted Hughes

1

雲雀起飛了
象一個警告
仿佛地球是不安的——

為登高,胸部長得特寬,
象高聳的印第斯山上的印第安人

獵犬的腦袋,帶刺如出獵的箭

但肌肉
厚實
因為要與
地心
鬥爭。

厚實
為了在
呼吸的旋風中
穩住身體,

硬實
如一顆子彈
從中心
奪走生命。

2

比貓頭鷹或兀鷹還要狠心
一隻高翔的鳥,一道命令
穿過有冠毛的腦袋:不能死

而要嚮上飛

歌唱

死而已已,聽命於死亡。

3

我想你就是直喘氣,讓你的喘氣聲
從喉頭衝進衝出
呵,雲雀

歌聲嚮內又嚮外
象海浪衝擊圓卵石
呵,雲雀

唱呵,兩者都不可思議
歡樂!呼救!歡樂!呼救!
呵,雲雀

你在高空,停下來休息
下降前,你搖擺不定

但沒有停止歌唱

衹休息了一秒鐘

衹稍稍下降了一點點

然後又上去,上去,上去

象一隻皮毛濕透的落井老鼠
在井壁上一跳一縱的

哀泣着,爬上來一點點——

但太陽不會理你的,
地心則微笑着。

4

我的閑情逸緻凝縮了
當我看到雲雀爬近雲端
在噩夢般的艱難中
嚮上爬過虛無之境

它的羽翼猛擊,它的心髒準象摩托一樣轟

仿佛是太遲了,太遲了

在空氣中哆嗦
它的歌越旋轉越快速
而太陽也在旋轉

那雲雀慢慢消失了
我眼睛的蜘蛛網突然斷了
我的聽力狂亂地飛回地面。

這之後,天空敞開,空蕩蕩一片,
翅膀不見了,地球是捏成團的土????。

5

整個可厭的星期日早晨
天空是個瘋人院
充滿雲雀的聲音和瘋勁,

尖叫聲,咯咯聲,咒駡聲

我看見它們頭嚮後甩
翅膀嚮後猛彎幾乎折斷——在高空

就象撒下來到處漂浮的祭品
那殘忍的地球的奉獻

那瘋地球的使臣。

6

腳爪,沾滿飼料,在空中晃動
象那些閃爍的火花
象從篝火中迸發出來的火焰
雲雀把嗓門提到最高極限
最大限度地打呀打出最後的火花——
這就成為一種慰藉,一股清涼的微風
當它們叫夠了,當它們燒盡了
當太陽把它們吸幹了,
當地球對它們說行了。

它們鬆口氣,漂浮空中,改變了音調

下降,滑翔,不太確信可否這樣
接着它們吃準了,嚮下撲去

也許整個痛苦掙紮是為了這一

垂直的致命的下墜

發出長長的尖利的叫聲,象剃刀般颳過皮

但就在它們撲回地球之前

它們低低地掠過、滑過草地,然後嚮上

飛到墻頭站立,羽冠聳立,

輕飄飄的,
完事大吉的,
警惕的,

於心無愧的。

7

渾身血跡斑斑古霍蘭①垂下頭聽着
身子綁在柱子上(免得死時倒伏)
聽見遠處的烏鴉
引導着遠處的雲雀飛攏來
唱着盲目的歌:

“某個可憐的小夥子,比你更弱,更誤入
歧途
將割下你的腦袋
你的耳朵
從你手裏奪走你一生的前程。”


休斯 Ted Hughes

在黎明昏暗的光綫中,在當年最大的一場
雪中,
兩衹藍黑色的獐鹿站在路上,神色警覺。

我剛到那裏的一瞬間
它們碰巧進入我的視野。

它們把二、三年來鹿的秘密生涯
清晰地置於奇譎的雪花屏幕前,

在全面崩潰的景象中猶豫
盯着我瞧。有好幾秒盯着我

我想它們在等待我
記起口令,發出信號

一瞬間幕帷給吹開了
在樹不成樹,路不成路的地方

獐鹿嚮我走來了。

接着它們彎身穿過籬圍,伸直腿
走下山坡,越過孤寂的雪地

走嚮黑黑的樹——最後
似乎是又滑又溜,一路飛奔

飛入大雪片的旋渦,
雪淹沒了它們,很快也淹沒了近處的蹄印

雪把黎明的靈感
修復為雪景。
——1979


休斯 Ted Hughes

眼下這條河是豐盈的,但她的聲音低沉,
這是她皇上——大海
微服出行,走過鄉鄉村村。

如今河水枯了。沒有歌聲,衹有叨叨不絶
的輕輕絮語。
鼕天的洪流毀了她
她蹲在髒亂的河岸之間,擺弄她的破爛。

如今她又豐盈了。深沉的合唱。
那是天上幹活的高聳的雲彩
到海上度假來了。

河水又枯了。一身瘦骨嶙峋
她從漂白了的浮漂物的枯發中嚮上窺視,河床充塞着枯枝,怪寒傖的。

如今河水又豐盈了,收集了披巾和礦物質。
雨水帶來了豐饒,但她拿走了百分之九十
九,
衹留下百分之一給田野,讓它活下去。

如今她又枯下來了。如今她思念東風成疾。
她在坑坑窪窪裏縮成一團。刺眼的陽光使
她頭疼。
她的魚全沒了。她顫慄。

如今她又一次豐盈起來。她望着自己的土
地。
一叢毛茛從她的皺折中潑出來,明亮得遮
掩不住。
一條鮭魚,一隻硬銀塊似的母豬

瞪大眼來瞅她。


休斯 Ted Hughes

是無邊無岸的。

它們拖得長長的嚎叫聲,在半空的沉寂中
消散,
拉扯出些什麽東西出來了呢?

這時孩子的哭聲,在這死寂的林間
使狼奔跑起來。
中提琴聲,在這靈敏如貓頭鷹耳朵的林間
使狼奔跑起來——使鋼陷阱咯咯響,流出
涎水,
那鋼用皮包着免得凍裂。
狼那雙眼睛從來弄不明白,怎麽搞的
它必須那麽生活
它必須活着

任天真無邪落入地下礦層。

風掠過,彎着腰的狼發顫了。
它嚎叫,你說不準是出於痛苦還是歡樂。

地球就在它的嘴邊,
黑壓壓一片,想通過它的眼睛去觀察。
狼是為地球活着的。
但狼很小,它懂得很少。

它來回走着,拖曳着肚子,可怕地嗚咽着。
它必須喂養它的皮毛。

夜晚星光如雪地球吱吱地叫着。


休斯 Ted Hughes

草地上警惕的光滑的鶇鳥是可怖的,
他像捲麯的鋼而不象生物—— 一對平穩的
烏溜溜、無表情的眼,兩條細腿
準備做突兀的躍動—— 一縱,一跳,一刺
以奪得瞬間,拖出一條蠕動着的蟲。
沒有懶散的躊躇,沒有慵倦的註視,
不嘆氣,也不搔頭。就衹有跳躍,劈刺
和掠奪的瞬間。

莫非是它們專心一致的頭腦或練就了的
身軀,或天才,或一大窩小子
使它們活着有這等子彈般自動的
目的?莫紮特的頭腦如此,鯊魚的嘴巴也
如此,
一聞到血腥味就窮追,即使自己的腰部出
血,
自己給吞掉:效率
如此高超不容任何懷疑來置喙
或讓障礙來使之偏離。

人可不是這樣。馬背上的英雄氣概,
一張大書桌上以超臺歷的速度工作
雕刻一座小小的象牙裝飾品
年復一年:他的作為崇拜自己——可對他
來說
雖然他俯首彎腰,溶入祈禱,
那些叫人煩亂的魔鬼,魔法和神明
在熾烈的火焰之上,在一大片沉寂的黑水
之下
如何大聲地哭泣。
——1960


休斯 Ted Hughes

呆呆地回傢來,一身煤灰,蓄意
要把洗臉池弄髒,毛巾弄黑,
要她靠板刷和搓衣板
來懂得錢的頑固性格。

要她明白他是從什麽樣的塵土中
得來他的幹渴和止渴的權利,
他流了多少臭錢換來這點錢,
這點血汗錢。他要她受點委屈

明白她有新的義務要盡。
木屑似的炸土豆片,放在爐子裏保溫了兩
個小時,
不過是她回答的一部分。
他還聽說了些別的,就把土豆片扔回爐子,

走到房子那一頭去了,唱着
《重歸索倫托》②,嗓音
象響亮的爛鐵片,
她的背鼓起來成了駝峰—— 一種侮辱。

他們都想得到自己的權利
他們的陪審員得從
小小的煤灰上召集。
他們的辯護狀直接送上天,再不見下文。


休斯 Ted Hughes

男人和女人的軀體躺着,沒有了靈魂,
遲鈍地打着呵欠,愚蠢地凝視着,
無精打采地呆在伊甸園的花叢中。
上帝陷入了沉思。

思考的問題非常重大,把上帝拉進了夢鄉。

烏鴉笑着。
他咬着上帝唯一的兒子——蠕蟲,
咬成蜿蜒扭動的兩半。

他把蠕蟲的後半段塞入男人的體內,
帶傷的一端懸在外面。

他把前半段嚮前地塞進女人的體內,
前半段嚮深處爬行,然後嚮上爬着,
並從女人的眼裏嚮外探望,
叫喚後半段快點過來接合,
快一點哪!因為實在痛苦。

男人醒了,身體被拖曳着穿過草地。
女人醒了,看見他正在過來。
兩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上帝繼續睡着。

烏鴉繼續笑着。


休斯 Ted Hughes

他愛她,她也愛他
他的親吻吮吸出她的整個過去和未來,或
是想這樣
他沒有別的欲望
她咬他啃他吮他
她要他整個兒進入她
平安、確切,直至永遠
他們的喘息振翅飛進窗簾

她的眼睛什麽也不想放過
她的目光鐵釘般盯住他的手他的腕他的肘
他緊抓住她的手,不讓生命將她脫離那個
時刻
他希望時間不再流動
他希望倒下的雙臂將她環抱
從那一刻的邊緣墜入虛無
或永恆或任何什麽
她的摟抱是巨大的擠壓
將他壓進她的骨頭
他的微笑是蜘蛛的叮咬
他就這麽躺着,直到她感到饑餓
他的每一句話都是一支占領的軍隊她的微笑是謀殺者的企圖
她的目光是復仇的槍彈短劍
她的每一瞥都是嘴角裏心懷叵測的幽靈
他的輕語是個寫個沒完的律師
他的愛撫是流浪漢最後的希望
她的愛情遊戲是鐵索的碾磨
而他們低沉的喊叫爬過地板
象頭野獸拖着巨大的羅網
他的諾言是外科醫生的口罩
她的諾言揭下了他的頭蓋骨
她要它做一枚別針
他的誓言吸盡了她的元氣
他教她編織情結
她的誓言將他的眼睛放進
她秘密抽屜深處的甲醛溶液
他們的尖叫紮進墻壁
他們的頭分離,入睡,象切成兩半的
西瓜,但愛是不會停止的
他們在相互的糾纏的睡眠中交換手臂的大

他們在夢中占領彼此的大腦

黎明,他們戴着彼此的面孔。


He loved her and she loved him
His kisses sucked out her whole past and future or tried to
He had no other appetite
She bit him she gnawed him she sucked
She wanted him complete inside her
Safe and Sure forever and ever
Their little cries fluttered into the curtains

Her eyes wanted nothing to get away
Her looks nailed down his hands his wrists his elbows
He gripped her hard so that life
Should not drag her from that moment
He wanted all future to cease
He wanted to topple with his arms round her
Or everlasting or whatever there was
Her embrace was an immense press
To print him into her bones
His smiles were the garrets of a fairy place
Where the real world would never come
Her smiles were spider bites
So he would lie still till she felt hungry
His word were occupying armies
Her laughs were an assasin's attempts
His looks were bullets daggers of revenge
Her glances were ghosts in the corner with horrible secrets
His whispers were whips and jackboots
Her kisses were lawyers steadily writing
His caresses were the last hooks of a castaway
Her love-tricks were the grinding of locks
And their deep cries crawled over the floors
Like an animal dragging a great trap
His promises were the surgeon's gag
Her promises took the top off his skull
She would get a brooch made of it
His vows pulled out all her sinews
He showed her how to make a love-knot
At the back of her secret drawer
Their screams stuck in the wall
Their heads fell apart into sleep like the two halves
Of a lopped melon, but love is hard to stop

In their entwined sleep they exchanged arms and legs
In their dreams their brains took each other hostage

In the morning they wore each other's face


休斯 Ted Hughes
我在海邊撿到這塊顎骨
那裏,海蟹,角鯊,被細浪擊碎,拋起,
半小時後碎成粉末
一切又重新開始。海水很涼:
漆黑的海底不講究友誼:
沒有輕觸,衹有捕捉和吞噬。那些顎,
在吃飽吞足或者鬆開緊張的欲望
以前,就滑下另一些顎;衹剩下光骨。顎
吞吃,被吞吃,然後顎骨衝上沙灘:
這是大海的成就;還有貝殼,
脊椎骨,利爪,甲殼,頭骨,
海中的歲月吃掉它的全部,變強壯,吐出
這些不消化的,欲望的帆桅,
自海面上沉落。什麽也不會
在海裏興盛。這些彎彎的顎骨沒有笑
而是牙關緊咬,現在成為一座紀念碑。

休斯 Ted Hughes

水想活着
它走嚮太陽它又哭着回來
水想活着
它走嚮樹木它們燃燒它又哭着回來
它們腐朽了它哭着回來
水想活着
它走嚮鮮花鮮花皺皺巴巴它又哭着回來
水想活着
它走進子宮它碰見血
它哭着回來
它走進子宮它碰見刀子
它哭着回來
它走進子宮它碰見蛆蟲和腐爛
它哭着回來它想去死

它走嚮時間它穿過石頭的門
它哭着回來
它穿越所有的空間去尋找空虛
它哭着回來

直到淚水流盡

它在萬物的底部躺下
徹底疲憊 徹底幹淨


休斯 Ted Hughes

不,蛇沒有
誘引夏娃去吃蘋果。
很簡單
一切衹是以訛傳訛。

亞當吃了蘋果。
夏娃吃了亞當。
蛇吞掉夏娃。
這是黑暗的腸胃。

同時,那蛇在樂園睡了一覺
消化完腹中的美餐——
竊笑着聽見
上帝大發雷霆。


休斯 Ted Hughes
我是什麽?在這兒嗅着,掀開樹葉
追隨空氣中一個模糊的污點來到河邊
我下水。我是什麽,劈開
水的透明的紋理嚮上打量我看見頭頂上
倒懸的河床異常清澈
我在這半空中幹什麽?為什麽我發現
這衹蛙如此有趣當我透視它最隱秘的
內部並把它占為己有?這些雜草
認識我?互相叫着我的名字它們
見過我嗎?我在它們的世界裏合適嗎?我
似乎
與大地分開沒有了根但碰巧又什麽都沒有
喪失我沒有一根綫
把自己栓在任何東西上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這個地方的自由好象已經
交給了我那麽我是什麽?從這
腐朽的樹樁上掰下一塊樹皮無法讓我
歡樂它毫無用處所以我一定要收拾它
奇怪的是這麽做純屬巧合
但我將被稱做什麽我是至高無上的嗎
我有一個主子嗎我是什麽形狀我是什麽
形狀我是龐大的嗎如果我走嚮
這條路的盡頭穿過這些樹再穿過這些樹
直到筋疲力竭那是一個逼近的東西暫時地
圍住了我假如我還坐在這裏每一樣東西
會怎樣停下來觀望我我想我是絶對的中心
但也僅此而已而它是什麽根
根根根而這兒又是
水真奇怪但我將繼續尋找

休斯 Ted Hughes
現在地球緊緊抽縮
裹住老鼠愚鈍的越鼕的心髒。
鼬鼠和烏鴉,仿佛銅鑄的模型,
瘋瘋癲癲地同其他死亡
在外面的黑暗中遊蕩,
她,也在追逐着自己的末日,
冷酷得象這個月的星辰,
慘白的腦袋重如金屬。

休斯 Ted Hughes
他是一隻貓頭鷹 
他是一隻貓頭鷹,“人”字 
刺在斷翅下的掖窩 
(他被耀眼的光墻照暈,墜落在這裏) 
刺在地板上抽搐的巨影的斷 
翅下。 

他是一個裹在絶望的羽毛中的人。




休斯 Ted Hughes

誰殺害了落葉?
我,蘋果說,是我殺害了它們,
我胖得象一枚炸彈或炮彈。
我殺害了緑葉。

誰瞧着它們落下?
我,梨兒說,它們將離去,
人們將指指點點的觀賞我的裸體。
我瞧着它們落下。

誰將接住它們的血?
我,我,我,南瓜說。
我會喝得肥胖滾圓,得手推車運送。
我將接住它們的血。

誰將為它們縫製壽衣?
我,燕子說,我在收拾綫軸遠行前
還有足夠的時間。
我將為它們縫製壽衣。

誰將為它們挖掘墳墓?
我,河流說,藉烏雲的神力
我將用洪水衝出一個棕色的深坑。
我將為它們挖掘墳墓。

誰將做殯葬牧師?
我,烏鴉說,人所共知,
我對聖經頗有研究。
我將做殯葬牧師。

誰將做殯儀人?
我,秋風說,我將在草叢中哀鳴,
吹得人們蒼白、發冷。
我將做殯儀人。

誰將擡棺送葬?
我,夕陽說,
全世界都會哭着看我埋葬緑葉。
我將擡棺送葬。

誰將唱一麯輓歌?
我,拖拉機說,我將打開齒輪的金嗓,
犁翻麥茬,通過風門悲吟。
我將唱一首輓歌。

誰將敲響喪鐘?
我,知更鳥說,我十月裏的啼叫
將把噩耗告訴平靜的花園。
我將敲響喪鐘。

七愁
鼠之舞
馬群
棲息着的鷹
烏鴉的最後據點
子宮口的口試
烏鴉的第一課
雲雀
獐鹿
三月的河
狼嚎
鶇鳥
她的丈夫
孩子般的惡作劇
情歌
遺物
水怎樣開始演奏
神學
烏德烏
雪花
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