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秋瑾到林昭
轻!重! weight
情思 qingsi
悲怆 beichuang
船 The Ship
再生 breeding
初春 the first month of spring
四月 april
山阴路上
南国 the southern part of the country; the South
沉思 contemplate
海德堡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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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 Modern Poetry
为什么我没有在十九岁那年死去
白桦
一场酣畅淋漓的夜战!紧接着 就是披着星光对穷寇的趁胜追击。 每一次夜战我都要掉队,这一次 却是我把团队远远地抛在了背后。 那是1949年十月的第一个破晓, 作为一个大进军中的士兵,我当然知道: 今天将在北京一座宫门外的广场上, 升起了一面让世界震惊的、崭新的国旗……
当我发现自己是一个单兵的时候, 一眨眼,夜已经裹着紫色的披风悄然隐去, 一个从天上垂向地面的大幕骤然升起, 啊!新世界的色彩原来是一望无际的湛蓝!
陌生而又熟悉,意外而又亲切! 这是大海吗?是大海!是的……! 儿时我有过多少次海一样瑰丽而深邃的梦啊! 今天才得以面对梦一样瑰丽而深邃的海!
而且是南中国海,南中国海意味着什么? 对于一个在破碎、贫瘠、荒芜的国土上, 背负着沉重的失望还在不断栽种希望的孩子, 慷慨的南中国海给了我一万倍的补偿。 浸在泪水中的我扑倒在柔软的沙滩上, 尽情地接受着温暖的南国之风的抚摸; 明丽的南中国海披着雪白的婚纱, 风情万种地向我一跃而起,那样轻柔!
她为我捧起一轮硕大无比的太阳, 我庄严地低下头去接受她授予我的金冠。 大海之上是一座火海,桔红色, 波涛在蓝与红之间唱起深情的颂歌,慢板。
这天、这海、这太阳、这整体的辉煌, 使我恍然不知此身今在何处…… 我希望这炽烈的天火把我点燃, 而后在空中轻盈地随风而逝。
一无所有,但那是在献身之后的一无所有, 灰飞烟灭,但那是在永生之前的灰飞烟灭; 心甘情愿地埋没在五彩缤纷的虹彩里, 心甘情愿地葬身于海的永无休止的欢歌中。 当枪弹呼啸着擦过我的耳轮的时候, 一艘登陆舰像是刚刚从海底浮现出来, 无数惊恐的眼睛和黑黝黝的枪口瞄准着我, 一时我竟然忘了自己是在追击穷寇的士兵。
登陆舰不就是一个缩小了一万倍的王朝吗? 它装走了中国大陆的全部罪恶和黑暗, 装走了一个专制的政府,一个独裁的皇帝, 装走了腐败透顶的官吏和阴险毒辣的特务。
装走了压榨、凌辱百姓的庞大机器, 装走了所有公开和秘密监视人民的眼睛, 装走了所有公开和秘密瞄准人民的枪口, 装走了我们民族无穷的灾难和最后的悲哀。
滚吧!越快越好!请看!我不是在填压 而是在一颗颗地退出我枪镗里的子弹。 你们却误解了我的行动而加深了对我的敌意, 一个多么有趣、多么不成比例的对峙啊!
恼羞成怒的敌军把惊恐、仇恨 和全部剩余的炮火,向我一个人喷射过来。 而我的眼前却只有舒心的蓝和纯净的白, 以及使我心醉神迷的、温情的阳光。
我想唱,我想喊,我想拥抱大地、拥抱海, 甚至包括那些向我军疯狂反扑的敌人。 “卧倒!”战友们在我背后厉声提醒我, 团队已经赶到了,可“卧倒”是什么意思?
我挥舞着双手迎向和海浪一起扑来的弹雨, 喃喃地说:这可是最后一场腥风血雨呀! 面对如此密集、如此猛烈的炮火, 我突然敞开雪原月色似的胸膛。
我只拥抱过我可怜的父亲, 那是在他被日本宪兵拖走活埋前的那一瞬; 我还拥抱过我坚强的母亲, 那是在我奔赴战场的前夕,她还在梦中。
我没有更高的奢望,没有…… 我只期待着属于我的那一颗滚烫的子弹, 如果能准确无误地命中心脏, 一颗,即使是一颗流弹也就足够了!
“卧倒!”战友们一定以为我已经疯了。 可我为什么要卧倒呢?你们应该明白, 一代又一代中国人为之白骨盈野, 为之眼泪淌干的不就是今天的到来吗!
今天,在今天,只有在今天, 我的死亡才和痛苦、和悲哀无关。 在这个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时刻! 在金沙滩上洒一小片鲜红的热血,多好!
当海风吟唱着在岸边寻寻觅觅的时候, 一棵坚韧的芦苇匍匐在地亲吻着沙丘; 灵魂升空,俯瞰着自由人漫步在自由的大地, 躯体入地,和绿遍天涯的芳草一起重生。
唉!雨点一般的子弹,却没有一颗击中我, 作为士兵,我为惊慌失措的对手感到羞愧。 多么遗憾啊!一个自动向枪手走近的靶子! 一个欢呼雀跃着赴死的士兵竟然没有倒下。
从而没能如愿以偿地在十九岁的时候死去, 没能把祖国留在我幼稚、但十分虔诚的祝福中, 没能把亲人的笑容定格在我冷却了的角膜上, 那将是一幅永远属于我的、无比美丽的图画。
而我…… …… …… 却活着,耳聪目明地、清醒而痛苦地活着……
199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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