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 白桦 Bai Hua  现代中国   (1929~2019)
從秋瑾到林昭
輕!重! weight
情思
你們和我們
嘆息也有回聲
鮮紅如花的記憶
孩子,去吧!
陽光,誰也不能壟斷
一棵枯樹的快樂
悲愴 beichuang
船 The Ship
再生 breeding
島國之秋
追趕我的道路
鼕夜的歌
初春 the first month of spring
四月 april
山陰路上
觀舞
絮語
麋鹿的夢
南國 the southern part of the country; the South
沉思 contemplate
海德堡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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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詩 Modern Poetry
鼕夜

白桦


暗藍色的旋律在夜空中舒捲,
我踏着海浪的節拍,
漫步在空曠的灘塗上,
曾經的、極度繁華的園林。

暮靄中的太陽猶豫未决,
想是不甘心悄然離去,
還想給大地一個最後的眷顧!
太陽畢竟是太陽。

荒蕪傳遞着憂鬱,
冷寂彌漫着絶望;
曾經的光輝燦爛,
曾經的富麗堂皇。

恣肆翻飛的雨燕,
瘋狂尋芳的粉蝶;
禦風滑翔的蜻蜓,
傲視大地的禿鷲;

長空巡弋的雄鷹,
自我欣賞的鳴蟬;
低吟淺唱的蟋蟀,
以謳歌來延續生命的蟈蟈兒;

撐着小傘賣弄風情的蒲公英,
將要墜入你的掌心、又翩然飛去;
還有那些嬉戲笑鬧的花朵……
如今,你們都在哪裏……?

衹有枯藤還緊緊地纏繞着木樁,
滾出一團團神秘的麯綫;
讓人聯想到戰場上的鐵絲網,
以及撲倒在鐵絲網下的士兵。

一隻縮着脖子的老鴰蹲在木樁上;
調皮的風冷丁地掀起了它的尾巴,
可憐,這位年高德劭的思想者,
立即羞得哇地一聲飛去無蹤影。

既而,又像一個百無聊奈的少女,
不經意地撥動了一下殘存在枝頭的枯葉;
宛如小提琴手在停頓時的一個失誤,
琴弓碰撞了琴弦;

蹦出幾個不該有的音符,
幸好,很悅耳;
衹是一小會兒,
一切又都回到冰封的總譜上。

鵝黃的春、深緑的夏、金黃的秋,
加起來也衹是匆匆的一瞬。
唯有鼕日最為漫長,
總是超過我們一再妥協的期望。

每一顆落入泥土的種子,
都要在局促的一瞬之間,
去經歷痛苦的萌芽,
縱情的怒放和凄美的飄零。

用畢生的溫柔、豔麗和芬芳
去回報泥土,同時也為了
求得生命個體自由自在的生存,
以及與群體融合的自然之美。

真的是別無所求,
是的,別無所求。
或許,生命的自強不息,
對於死神就是一種冒犯;

就是一種叛逆,
就是一種輕衊;
就是一種僭越,
就是一種抗爭……

一抹血一般的紅暈,
在天地相接的那條綫上,
又漸漸——漸漸顯露出來,
成扇形嚮東、嚮南、嚮北展開。

萬物都把色溫誤以為氣溫,
遍地的枯草、甚至連垃圾堆
也因為得到了顔色而可愛起來,
讓人眼花繚亂的竟是小紙片兒的波爾卡。

雲隙間,迸發出一泓光的瀑布,
燭照天地,卻寂靜無聲;
造成一個絶大的錯覺——似乎
無需穿過漫長的隧道就能覲見光明!

但這意外的驚喜瞬息間就熄滅了,
簇擁在天邊的橙色雲團隨即消散;
在越來越濃的夜霧裏閃爍着……
閃爍着……不知去嚮。

晚霞迅速濃縮、凝結為絳色的血塊,
給人以觸目驚心的的恐懼。
一頭雄鹿,轉動着多叉的犄角,
高傲地睥睨並譏笑着落日。

依稀可見的微光在角尖上跳躍,
雄鹿率領着鹿群在淺草上魚貫而行。
儼然是一位擁着衆多嬪妃夜巡的帝王,
從容安詳、雍容華貴。

夕陽在短暫的彌留之後,
頽然濺落在自己的血泊中。
難道你不能平靜地淡出麽,
在如此美麗的圖畫裏?

夜風像一個秘密登陸的海盜軍團,
乘機從海洋深處一躍而起,
開始在岸邊盡情地肆虐,
大片大片冰冷的海水落在灘塗上。

候鳥早已飛往更南的南方去了,
岸邊的蘆葦也已砍伐殆盡;
泥地上露出一層灰白色的羽毛,
一聲鶴的悲鳴掠過低低的山崗。

是偷獵者擊傷的那衹丹頂鶴吧,
此刻一定正萎縮在哪一個枯草堆裏,
做着藍天白雲的夢,
追逐並呼喚着自己的夥伴。

鐘聲驀地響了,因為靜,
顯得特別響亮、特別動人。
聽鐘的人默默地數着鐘聲,
鐘聲卻響亮地數着聽鐘的人。

鐘聲是從哪座寺院裏飄來的呢?
撞鐘的是一個小沙彌?
還是一位得道高僧?
悠揚的鐘聲照亮了漫天飛舞的雪花。

梵音遠揚,隔着雲霧,
隔着黑夜、雨雪,
隔着遙遠而又遙遠的路程,
隔着記憶、一直舂入我的心底。

多數人在鐘聲裏聽到的
是生、是聚、是吉、是盛、是永恆,
很少有人能聽到死、散、兇、衰和寂滅,
雖然剛剛還在巡遊蒼穹的鐘聲已經消失。

聽到生,就應該聽到死;
聽到聚,就應該聽到散;
聽到盛,就應該聽到衰。
永恆,永恆不就是花開花落麽!

生命全都是、全都是正在飄落的花朵,
生命的長度是飄落的過程;
生命的美妙是飄落的麯綫,
在逆風中旋轉着尋覓各自的終點。

鐘聲確已消失,
雨雪確已禁聲,
風纍了,海睡了,
衹有極端冷靜的寒流還在奔騰咆哮。

我不喜歡鼕夜,誠然
我曾在一個很冷、很黑的鼕夜裏出生;
而且在以往所有的鼕夜裏,
都差強人意地挺住了風刀霜劍的砍伐。

心裏至今都還積壓着多年的冰凌,
但它已經不是通常看到的白色晶體,
而是光彩奪目的紅寶石,
因為它在固化之前本來就不是水。

春潮涌動,晨光微熹,而鼕夜
又在一個未知的空間裏孕育着鼕夜。

200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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