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 白桦 Bai Hua  现代中国   (1929~2019)
從秋瑾到林昭
輕!重! weight
情思
你們和我們
嘆息也有回聲
鮮紅如花的記憶
孩子,去吧!
陽光,誰也不能壟斷
一棵枯樹的快樂
悲愴 beichuang
船 The Ship
再生 breeding
島國之秋
追趕我的道路
鼕夜的歌
初春 the first month of spring
四月 april
山陰路上
觀舞
絮語
麋鹿的夢
南國 the southern part of the country; the South
沉思 contemplate
海德堡之夜
多首一頁
現代詩 Modern Poetry
一束信札

白桦


我緊緊地拉住你的雙手;
問:你什麽時候把我丟開?
我會把墮落當做升華,
因為這是你給我的。

《兩朵山茶花》

一朵由於最先醒來而非常寂寞的山茶花,
久久深情地俯視着一顆還在沉睡的花蕾;
在她剛剛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有所期待了,
嚮那個先覺者仰起粉臉和與生俱來的微笑。
也許她完全不知道期待的是什麽,
但她知道期待是美好的。
遺憾的是他和她之間有一小段距離,
對於他倆,
一寸和一萬裏完全相等;
相互可以傳遞火紅的渴望,
可以感覺到對方濃郁的激情,
多麽近,近得使他倆發抖、發瘋!
卻得不到一個短暫的甜蜜的吻。
最後,他們終於如願以償了,
最先醒來的那朵花猝然凋落……

上海

《海的語言》

我的語言太笨拙、太單調了,
不斷重複着一個相同的字,
重的象一聲吶喊,
輕的象一聲嘆息。
椰子樹憂鬱地垂下她那高傲的頭顱,
很想用她秀美的長發拂平我的激情。
每一隻水鳥都用歌一般的語言說:
懂了呀!懂了!懂了!
衹有岩石聽不懂,
它是不願聽懂任何語言纔黯啞的。
我千百次喊着岩石聽不懂的那個字,
去濺擊並淹沒岩石;
我噴射的是自己的血,
你知道嗎?
碧血在烈焰中升華為銀色。

三亞

《兩衹雪白的鷗鳥》

一團浮遊在藍海上的銀夢,
你獨自在夢的深處徘徊;
漫天喧鬧的鳥群,
但它們衹是你的襯景。
我衹看見你,聽見你,
徑直落在你的面前,合起雙翅;
一個美麗的童話誕生了,
像一朵清晨醒來的睡蓮;
你由於沒有見到蓓蕾而難以置信,
而蓓蕾已經默默期待了一萬年。
在鋪滿紅豆的海灘上,
浪花嚮你噴射珍珠。
你真的富有嗎?回答我,
在我飛來之前?

上海

《天使》

象所有仰望浩渺天空的兒童那樣,
我早就在描繪我的護法天使了。
稚嫩的綫條和過於鮮豔的色彩,
而且沒有忘記給她插上翅膀。
當我真地擁有你的時候,
晚了嗎?你不僅沒有翅膀,是有點晚。
你衹是一個和我一樣又不完全一樣的人,
卻能擁着我飛,
升到九天之上。
我不得不悲哀地意識到:
這是我最後一個高度了!
我緊緊地拉住你的雙手,
問:你什麽時候把我丟開?
我會把墮落當做升華,
因為這是你給我的……

上海

《四重唱》

我聽見過你的歌聲,是嗎?
——你會感到詫異。在哪兒?
——你完全忘了,
我們已經分別了長於百年的一個長晝;
但我還記得,歷歷在目,
雲海之上是一片溫柔的霞光;
我們徹底襬脫了蛛網的世紀,
世人必須仰望我們。
在你的極度苛求和極度寬容之間,
在兩顆星辰為閃光而不斷碰撞的時候;
你歌唱了,由於我並為了我的呼應,
連同我們的靈魂,
正好是一組四重唱。
此時此刻,永生永世,
宇宙萬物,值得我贊美的衹有你。

上海

《都會之夜》

這是一座現代的繁華都會麽?
不!這是一輛碩大無朋的戰車。
整整一個白晝和半個夜晚,
我都在鋼鐵履帶的震撼下怒不可遏。
上海的喧囂終於滾過了我的頭頂,
大戰車背後的步兵群也潛入地下,
曾是車潮人潮泛濫的大街小巷,
全都成了幹涸的河床。
燈光一盞一盞的熄滅,
幾乎所有樓房的眼睛都閉上了。
哪一盞燈熄滅之後是孤獨?
哪一盞燈熄滅之後是歡愛?
你的面龐和月亮重疊着悄然閃現,
在都市峽𠔌的上空疑問地俯瞰着我。

上海

《死結》

我是一泓邊唱邊流的清水,
繞着你歇腳的那座珊瑚島,
好像是無意間輓了一個結,
你和島應該都能感覺到。
其實,我早有預謀,
又一直在千回百轉地躲避;
但我難以抗拒命運的力量,
它為我畫好了從生到死的麯綫。
還一再通過我自己的手和才智,
為我自己編寫一幕一幕的悲劇。
我甚至覺察不到它的粗暴幹預,
我?是我!是我輓下的這個死結。
現在,現在我纔明白:
被牢牢係住的衹有我自己……

上海

《別離》

對你來說,親愛的!
別離是一個漸漸在褪色的夢;
對我來說,親愛的!
別離是一次不斷加重的徒刑;
對你來說,親愛的!
別離是一抹越來越暗淡的霞光,
對我來說,親愛的!
別離是永無晴日的連陰雨;
對你來說,親愛的!
別離是你花壇上一朵殘花的凋謝;
對我來說,親愛的!
別離是我天空上唯一那顆星辰的隕落。
但我是幸福的,
懷着一個信念,
象一尊雪堆的彌勒,
微笑着自甘消溶。

上海

《風景》

迎春花悄悄在晨曦中透出鵝黃的嬌媚,
枝條錯落的陰影在窗簾上印着淡藍的恬靜;
葡萄的葉苞撅着淺緑的嘴唇,
讓人想藉親吻去吮吸它那酸甜的汁水。
一對白鴿帶來一陣小小的騷亂,
在欄桿上旁若無人地醉心於歡愛,
最動情的時候又雙雙墜下高樓,
像一架四衹翅膀的滑翔機飄嚮遠方。
燕子們在電綫上集體創作着一首樂麯,
不停地爭論、修改,永遠難以定稿。
一滴冷雨從窗外飛進我的書齋,
打在我緊皺着的眉心上。
我覺得,
眼前的色彩、音響和情緒組成的風景,
真是一團謬誤,因為這風景中沒有你。

上海

《非醉,也非夢》

昨日纔含苞的梨花今日已成飛雪;
南國之路迢迢,
時而愁雲,時而喜雨,時而迷霧,
不知是行是住?是盼?是迎?
還是靜候?
真怕驟然放晴,
驕陽刺傷欲穿望眼。
門旁亭亭玉立,是你?
衹有你,不是你還會是誰呢?
我竟沒有感到意外,
自然而然地捉住了你的雙手。
這情景曾多次在我眼前閃現,
而且都在白日,非醉,也非夢。

上海

《我在哪兒》

混濁的河流,
深夜的街道;
一艘沒有舵、沒有帆和槳的小船,
我不知道是什麽在推動我。
也許是那漂在霧中的航標,
路燈隨着我趔趄的腳步浮沉;
兩岸盡是可疑的影子,
電綫桿在我身後靠攏,交頭接耳。
讓夜風和旋流去决定速度,
我不想,也沒想過快和慢的含意。
我並不在我的肉身行走的夜路上,
根本不在這裏,
根本不在……
我的太陽、風帆、舵和槳,我的靈魂,
我的蔚藍色的大海都在你嬌小的手掌上。

上海

《我是一顆星》

我原以為燈和星都是燃油纔發光的,
光芒能射透天上和人間的黑暗;
媽媽每天都給它們(飠畏)油,
——那時我纔三歲。
當我知道天高媽媽上不去的時候,
星光又成為一個八歲孩子的謎;
我每夜都在猜想,猜呀猜……
最後我相信它們是在燃燒着自己。
可是長者告訴我:
不!孩子!星光是陽光的反射。
我真願意自己是一盞油燈,
最動人的是油盡燈滅的那一瞬間的顫慄,
人們無限婉惜地發出一聲長嘆。
多美呀!
但我是一顆星,我親愛的太陽!

上海

《月色和水色之中》

回憶總是浸在月色和水色之中,
攪亂它的衹可能是屈原的山鬼,
或許是蕭蕭而下的木葉,
紛亂得格外繁華。
無窮的弧形波巧妙地分割着光影,
調和出神秘的色彩。
嚮我的心靈裏投射苦澀的愉悅,
當我感到疼痛的時候血已淹沒了我。
昨天的聲音被時間的回音壁反彈回來,
全都是變得陌生和更加溫柔了的情話。
雲一般綽約的容顔,
煙一般飄渺的衣衫,
霧一般朦朧的帷縵,
衹有朱唇清晰得如同兩片花瓣。

上海

《逝去的日子》

日子象層層波浪,
從大洋彼岸緩緩涌來,
投入黑色的岸的懷抱,
隨即心力衰竭而消亡。
一層,一層緊接着一層,
寂寞、空曠、單調。
回顧近年接踵消亡的日子,
就象翻閱一本乏味的厚書,
衹有為數不多的幾頁彩色插畫,
而最動人的衹有兩頁,
描繪着的是南國春景,
被冷落在窗外的雨絲和窗內的瓶花,
被迫縮小了光暈的床頭燈,
以及畫面之外的貝多芬的浪漫麯。

上海

《等待的日子》

在高速流逝的江水上,
我乘坐的是一艘隨水漂流的小船,
兩岸矗立着的不是挺拔的白楊樹,
那是等待的日子。
大致相等的間隔,
似曾相識的模樣;
就象一排整齊的柵欄,
飛快地在我眼前閃過;
留在我記憶中的是什麽呢?
衹是連綿不斷、黑白相間的光影。
我所擔心的衹有一件事,
那就是當你突然出現在某一條白光與黑影之間,
我無法泊位我的生命之舟,
因為上帝沒有賜給我一隻鐵錨。

《給一條河》

我真希望你能重新返回為山溪,
沒有如今這樣沉重的負荷,
衹承受得住暮春的落花,
自由自在地行吟。
新月般的年華,
美如你苗條的自身,
滾動着淚珠般的純真,
流泄着月光般的坦誠。
但你畢竟出幽𠔌而成為江河了,
舊夢日漸遙遠……
在你浩蕩流波的邊沿,
有一棵白樺樹迎着風伫立了半生,
你會出於勃發的激情躍過堤岸,
給我留下一汪清水嗎?

上海

《苦核》

真的有過那寶貴的瞬間嗎?
我竭盡全力在遺忘的深淵裏打撈着,
打撈那艘一閃而逝的沉船,
我的鑲滿金珠翡翠的水上宮殿。
我曾經顫慄地感覺到了你,
你也曾經以同樣的激情感覺到了我。
你由衷地低聲嚮我傾吐了三個弱音,
三衹被你長期囚禁在心扉內的雛鳥;
它們將永遠在我空曠的思念中飛翔,
反復唱着一支最短最動聽的歌。
我含着一枚幸福的漿果,
讓它盡可能緩慢地溶化為甜蜜的汁水,
沒想到那麽快就變了滋味,
留下來的是一顆嚼不爛的堅硬的苦核。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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