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 白桦 Bai Hua  现代中国   (1929~2019)
從秋瑾到林昭
輕!重! weight
情思
你們和我們
嘆息也有回聲
鮮紅如花的記憶
孩子,去吧!
陽光,誰也不能壟斷
一棵枯樹的快樂
悲愴 beichuang
船 The Ship
再生 breeding
島國之秋
追趕我的道路
鼕夜的歌
初春 the first month of spring
四月 april
山陰路上
觀舞
絮語
麋鹿的夢
南國 the southern part of the country; the South
沉思 contemplate
海德堡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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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詩 Modern Poetry
四月

白桦


你不是就在我的身邊嗎?
可是我沒敢放下思念;
沒敢放下天路迢迢的雲憂雨愁,
沒敢放下永晝長夜的夢驚醒悸

《一日》

我來了,四月!
你也來了,四月!
我們都來自遠方,
穿過一千零一個夢之國。
在這終年堆積着陽光的峽𠔌,
火焰奔流不息。
我們勇敢地接受了最初的撞擊,
之後就是流水歡歌。
我們開始了金溶液的人生,
任何一次冷凝都將是一尊傑作。
山那邊也是四月,聽說
春天苦苦地等待過我,
讓一切綃薄的花朵都凋謝吧!
你正在盛開,親愛的!

《二日》

我奔赴的是三月,
一百年前的三月;
抵達的卻是四月。
一百年後的四月。
衹是無聊的緣故,
流浪成性的風撕碎了一百度繁花,
為了荒誕的尊嚴,
雪山以銀鑄的王冠撞破了一萬顆冰輪。
即使我能如期而至,
百年之上不還是層層疊疊的百年嗎?
遲暮的懊喪哪有盡頭!
緊緊地擁抱赤裸裸的這一個四月吧!
從她的秀發一直親吻到她的足尖,
四月最初的兩個晝夜已經過去了……

《三日》

不屬於四月的一切,
都已丟棄在車輪之下了;
記憶的錦囊裏沒有污穢的地位,
我衹采摘常青的草葉。
山𠔌漸漸敞開了褐色的大門,
我們進入白雲懸挂在梁柱間的殿堂;
陽光啊!——金光燦爛的鐘聲,
在宇宙間引爆了輝煌的共鳴。
我期待的衹是藍色殿宇上的一片瓦,
那片瓦所期待的衹是一小塊靜謐;
那塊靜謐所期待的衹是我們的絮語,
絮語所期待的衹是親切的音響。
對於虔誠的朝聖者,
親切的音響不就是佛的禪機嗎!

《四日》

在月光和樹枝的帳幕裏,
比空中更為自由。
收斂着翅膀的飛翔,
吻合着嘴唇的歌唱;
含在緊閉着的眼睛裏的霞光,
淹沒一切的玫瑰色的狂潮。
合歡的季節終於光臨,
花瓣染紅了溪水。
來自遠方的風,
不斷掀起塔鬆的長裙。
突發的泉水噴涌,
試圖熄滅一萬個鼕天的幹渴,
為禮贊上蒼,滿山的石筍勃起,
啊!汗淋淋的歡樂浸潤着大地……

《五日》

我狂喜地呼嘯而來,
在紅土高原上劃了一條閃電。
因為我曾長久地禁錮在雪綫上,
冰川把我鎖在它那嚴寒的水晶柱上;
在千載難逢的太陽和春天的婚宴上,
我纔得以赦免,釋放。
當我一旦涉足熾熱的徵途,
就是沒日沒夜的奔流。
今天,我終於滯留了下來,
想在山巔上做一個深藍色的夢。
一棵彎彎的小樹,
把頭低低地垂嚮我的懷抱;
我用波浪之歌贊美她的秀發,
不敢想越來越近的行期。

《六日》

我在那塊墨漬似的雲隙裏,
曾經長久地追蹤着一條夜路;
你領着它從群山中統出去,
象是拖着一條絲綫。
在波浪爬上岩頭的大海邊,
你沒找到一艘裝得下路的長船。
跌倒的時候你親吻沙礫,
含着疼痛的橄欖果又走了;
把路引嚮大河的盡頭,
你找到你要找的顔色了嗎?
當你把路輓在故鄉的小城邊,
擡頭擦汗時纔看見為你閃光的我,
我立即墜落在你的手掌裏,
你會失望嗎?面對一顆無華的隕石。

《七日》

小巷鈎連着小巷,全都是
你閉着眼都不會迷失的小巷。
早晨的陣雨在人們腳下鋪着泥濘,
所有的巷尾都握在山巒的手裏。
買一副斧頭砍出來的馬馱架,
騎馬進城的路衹有一支歌那樣長。
撩起長裙試穿高跟鞋的彝族女人啊!
特號鞋都能咬疼你那老頭上開放的金蓮。
小飯館的姑娘敲着噴火的油鍋,
正在用眼睛釣一個想喝早酒的卡車司機,
所幸還有卡車司機,
還有從另一個世界滾進滾出的車輪。
你深深地愛過和恨過、嚮往過的一切,
我全都在這個小城裏找到了。

《八日》

你不是就在我的身邊嗎?
可我還沒敢放下思念;
沒敢放下天路迢迢的雲憂雨愁,
沒敢放下永晝長夜的夢驚醒悸。
我能捲起這緑波連天的芳草地,
鋪在我心中的荒原上嗎?
還有那朵為我開放的金盞菊,
還有那滴留在花蕊裏的露珠,
還有露珠裏的那個“迷你”(mini)的我,
——一副四月的清醇的醉態。
從元謀人爭奪火種之戰開始,
山火曾經烤焦過億萬重美麗的星空;
而今天,每一片草葉
依然是一桿生命不朽的大旗。

《九日》

我乘着寒流從北國飛來,
在這春天的山𠔌裏降落;
一夜之間,僅僅是一夜之間,
我就發芽並挺立於萬木之上了;
舒展開無數雙手臂,
去捕捉每一綫洞穿黑暗的陽光。
一夜之間,僅僅是一夜之間,
我就結蕾、含苞、開花了;
十萬朵怒放的鮮花迎着長空,
去吮吸每一顆從晨星上溶滴的朝露。
一隻小鳥在激越地振翅高歌,
她在哪兒?為什麽這樣動情?
我知道,衹有我知道,
她正使身在我的一個最小的枝椏上。

《十日》

我靜靜地仰臥着,
傾訴着環繞我的群山的轟鳴;
緑樹的瀑布奔涌而下,
把我埋葬在這沉淪的山𠔌裏吧!
紫雲英卻偷偷在編織着一張飛毯,
不,我在地上纔有期待;
在堅實的泥土上,
不管是生還是死。
我伸展四肢成為一個“大”字,
緊緊壓住紫雲英善意的浮動。
淹沒我吧!淹沒我!
一層緑葉,一層陽光……
我將用我的目光高擎着
一座緑波和金浪交相輝映的大海。

《十一日》

子夜,月亮輕輕推開我的房門,
悄聲嚮我講述了她自己的故事:
我曾經夜夜都象十五的自己,
從來不懂什麽是圓,什麽是缺,
一天,我無意中偷看了一扇小窗,
衹一眼,衹一眼就學會了愛;
銀色的血崩在江河大地上橫溢,
從此我失去了蒙昧的童貞。
月月都要從一綫光明開始期待圓滿,
月月都要經歷逐漸黯淡的破滅。
象苦難深重的你們一樣,
我絲毫——絲毫也不後悔,
心甘情願地去死!我們全部的幸福啊!
不就在於我的死去活來嗎!

《十二日》

你說:“我願做你眼眶裏的一滴淚,
當你疼痛的時候滑落出來,
在你燃燒着的堅韌的面頰上,
它就是一條陰涼的清泉。”
我親愛的春天的第十二夜!
在你芬芳的懷抱裏我聽見了鳥鳴,
是不安的悸動?也許是由於歡愉。
山之島乘月之波浮遊到我的窗前,
雲之海默默地漲潮了,
乳白色的洶涌正在漫過我的手指;
指紋接受並分析着最微弱的信息,
哪怕是你的睫毛的一次顫抖……
一滴淚奪眶而出了!親愛的!
但不是由於我的疼痛……

《十三日》

恣肆暴虐了一夜的雨呢?
天地間曾充滿它的音響。
風吻幹了塵世間的淚,
天上也沒有一絲雷火的烙印。
一抹白雲似雪,
在晨曦中暗自消溶。
我推開一扇西嚮的窗戶,
被夜囚禁着的目光得到了自由;
另一扇東嚮的窗戶也應聲敞開,
你送走了由於疑慮纔招來的惡夢。
燃燒着的太陽一躍而起,
並立即投入你的懷抱。
緊緊地擁抱着吧!這就是
你在過早冷卻的灰燼中期待的那團火。

《十四日》

是的,我的目光為春天唱過戀歌,
那些錯肩而過的薄幸的姑娘;
是的,凝固在冰層裏的種子,
也想隔着透明的壓迫一睹芳容。
是的,歷經野火追殺而幸存的小草,
忍受着踐踏偷吻過珠光寶氣的綉履。
是的,脆弱幹枯的枝條,
冒着折斷的危險撫摸過華麗的衣裙。
是的,我用生命燃起緑色的火焰。
為愛自焚,直到焦黃——敗落……
她們卻視而不見,匆匆來去,
啊!五十六次痛苦的單戀。
第五十七位春姑娘能給我一顆蓓蕾,
讓它留在我的枝頭上開花結果嗎?!

《十五日》

當無字的石鼓咚咚擂響的時候,
我摟着金沙江邊的一棵小樹;
一起傾聽先民在大轉移時遺落的,
至今都在篝火上飄搖的神話。
雄鷹和母羊的後代沒有繼承翅膀,
卻自由地直立於天地之間。
饑餓播種的骨骸繁殖着恐怖,
磷火的沼澤在荒原上漫步。
石化了的魚巡遊在岩層的波紋裏,
山頂上的蠃殼模擬着沉寂了億萬年的海嘯。
石壁上有一部人工斫鑿的百科全書,
莊嚴宣告群體的母之權威和性之神聖。
它衹不過是一個碩大的、粗糙的裂縫,
啊!人類曾經是何等的坦率和簡練!

《十六日》

這就是我歷盡艱險的生命之流嗎?
用怒火蘸着純淨的血切開了高原,
為永世不孕的岩石噴射過多少精液!
我——金沙江還能返身逆風北上。
多麽幸運的轉折,去重新經歷創造,
如此暢快的傾泄,清醒地享受歡樂。
自信的波濤躍上高高雪山的頂峰,
成為飄灑于云海之上的陣雨。
神奇而美麗的石鼓灘啊!
你含笑仰臥着迎接奔涌而來的我。
當我滑嚮你那柔軟的腹地,
就身不由己地躍上一個空前的高度。
我從來都不曾有過一個這樣的灘頭,
將來也不會有,直到我為海之生而死。

《十七日》

河水裏有你的航船,
它會載着你並拖拽着月亮。
高山上有你的駿馬,
它會馱着你去追逐情歌蛻變的蝴蝶。
沙漠裏有你的駱駝,
它會負着你接飲叮叮咚咚的星星雨。
雪原上有你的馴鹿,
它會拖着你朝拜銀冠白袍的王子。
夢境裏有你的翅膀,
它會帶着你旋入飛翔者們的華爾茲。
我卻衹有一根係在峭岸上的溜索,
靈魂和肉體都懸在萬丈深淵之上;
象笨熊那樣牢牢地抓住你,
為了到達絶無退路的彼岸。

《十八日》

唱吧,可以輕些,但千萬別中斷:
你的歌正負載着我的飛翔。
白熾的雲的純潔熔斷了我周身的繩索,
透明的風的自由唆使着我的輕狂。
鳥群在山嶽的波濤上旋飛,
鼓噪着嚮浪尖索取各自的窩巢。
我懸浮於上下兩個藍海之間,
不知道是在墮落還是在升華?
夕陽橙黃色的哭泣突然咽絶,
留下一片暗紫色的悲哀……
人間沒有一支唱不完的歌,親愛的,
我從你最後那個高音階上跌落下來。
這個箭飛鳥落的瞬間會進入永恆嗎?
是的,它已經夾在所有樹幹的年輪裏了!

《十九日》

我的軀幹上留有一綫黃昏青色的冷峻,
刺破山嶽連綿不斷的陰沉;
點亮死去的黎明復燃的願望,
面嚮紅日高唱銀光閃閃的歌謠。
一面葉的緑盾迎戰一桿光的金矛,
墜地的衹是負傷的斑駁的影子。
“你太醒目了!”正因為如此,
你纔會準確無誤地走嚮我。
失去的時光在迅速倒流,
一秒鐘滾過一個從西到東的太陽。
重新去經歷數十次暴風雪的掩埋,
當一切都還在我記憶的鐵砧上;
太可怕了!你是我的俾德麗采嗎?
如果是,我將牽着你的緑色鬥篷……

《二十日》

野草莓,兒時采摘過的野草莓,
象螢火那樣引誘我迷失在森林裏。
在自己眼前閃亮的野草莓啊!
是最紅最美最甜的野草莓。
森林外的花朵謝了又開,開了又謝,
來時的小路肯定都被花瓣蓋住了。
森林外的天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溪水上那塊板橋也該變成船飄嚮遠方。
許久都沒聽見雞叫狗咬的聲音了,
還有人與人為了或不為什麽的爭吵。
遠離森林的人把森林當做險惡的海,
老了,森林依然是我心中的一部童話,
牧羊少年用髒手捧着自己采摘的野草莓,
大睜着眼睛盼着一位飄然而至的公主。

《二十一日》

我的泉水!我的一見鐘情的泉水!
你纔是我的路呀!我的泉水!
暫時把坎坷的小路挂在山腰上,那是
我終生都不得不套在腳上的鐵鏈。
你一下就抱住了我傷痕纍纍的雙腳,
接着就是不間斷的親吻。
你那甜甜的聲音呀!我的泉水!
給我唱着一支長長的苦歌。
我能把你帶出你負荷着的崇山峻嶺嗎?
你還負荷着這裏的狹小的白晝和黑夜。
你沒有回答我,我的泉水!
那支喝不完的苦酒似的苦歌把你醉倒了。
難道我必須再套上那條沉重的鐵鏈嗎?
我的泉水!我的一見傾心的泉水!

《二十二日》

一行白鷺先後射入那團低低的烏雲,
急雨敲醒了我沉睡在癡情中不祥的預感。
昨日還不敢起落的乳燕何時離去的呢?
它們初戀的喃喃情話還留在門楣上。
花朵突然失神落魄地濺了滿地血污,
從含苞那天起它們就在等待末日了。
我伏身在河邊吻別鋪滿歸程的緑茵,
嫩芽和溶雪的冷香衹留在記憶中。
一隻拉着嗡聲飛過眼前的金殼蟲,
在空中劃了一條春和夏的疆界。
誠然,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難道也包括這清泉當酒的一次小聚嗎?
這衹是今年春天的最後的一個日子,
絶不是我們的最後的一個春天!

《二十三日》

時間空間的獄墻風化而倒塌了,
兩對眼睛奇跡般地重合在一起;
那是一幅籠着霧的夢幻似的風景,
水墨和顔料在敏感的宣紙上自由滲透。
今天,它們將不得不由重合而分離,
從此都再也難以恢復各自的基調了;
我蒙上了一層月和雪的憂鬱的淡藍,
你蒙上了一層血與火的狂熱的猩紅。
今後,你的世界或許會多一點溫暖,
我的世界或許會多一點冷峻。
我們曾經重合着照耀過你的生的歡愛,
但願也能重合着去照耀我的死的肅穆。
一直到再也不能重合的時候,
生死之間凝結着一汪清淚……

《二十四日》

現在我可以嚮溪邊那對小鳥說:
我生活過了,象你們那樣……
歌喉裏含着四月藍水晶般的雨珠,
翅膀上披着四月紅寶石般的陽光;
分不清這是夢之外的翡翠色的山𠔌,
還是山𠔌裏的翡翠色的夢?
我有過四月嗎?多少個四月啊!
都被戰火孵化為黑色的烏鴉飛去了!
或溺死於血淚深淵,或釘死於鐵窗之外,
多少個四月在我昏厥的時候悄然離去。
那對小鳥懂了,歡躍起來,
溪邊閃亮兩團彩色的小火。
那支唱過無數遍的愛情二重唱又開始了!
我生活過了,象你們那樣……

《二十五日》

我不忍解開停泊在你淚泉邊的那衹小舟,
因為纜繩就係在你最為敏感的睫毛上。
已經停泊了很久了吧?不知道。
一瞬間和一生一世的差別是什麽呢!
大江大河會由於暴漲而泛濫成災,
小小的愛心卻永無饜足。
讓歲月自己衰老吧!
火葬在古老的歷書裏。
讓青春走出年、月、日的柵欄,
一切記年法都是寂寞的老先生的創造,
我凝視着那衹小舟,
它在不斷流逝着的水波上晃動。
我悄悄跳上船頭,非常輕,
但是你的眼睛突然睜開了,含着淚……

《二十六日》

僻靜的山𠔌和多彩多姿的白雲,
如願的初會和沉溺於歡愛的悲哀;
紅色喧鬧的醉和緑色寂寞的醒,
都可以塞進春天記憶的背囊帶走。
衹是那些未來而將要到來的日子,
應該屬於我們的夏、秋、鼕,以及
之後的又一個相似而更為芬芳的春天,
難道都要被山峰切為兩半嗎?
金沙江從你的眼角開始更快地奔流,
要穿過多少顆幹渴的太陽和月亮;
要忍耐多少迂回麯折的留難;
才能到達我沾滿泥濘的腳下;
卻洗不淨我額頭上愁雲無際的天空!
我將長久地站在海的嘆息的鐵錘下……

《二十七日》

還是那條黃塵滾滾的河流,
曾經把我飄來又把我浮去。
還是那排竜鐘的老桉樹,
我總也聽不清它們咕嘍的是些什麽。
還是那群大驚小怪的扁角黑山羊,
阻攔過我的來路卻不阻攔我的歸途。
還是那叢岩頭上的杜鵑花,
火焰早已熄滅,衹留下一堆緑色的餘燼。
還是那些一閃而過的里程碑,衹是
數字的順序不是1234,而是4321。
還是那雙期待過、照耀過我的晨星,
漸漸——漸漸在我的回顧中沉淪;
不!從那對晨星的視角來看,是我
被滾滾塵土活活埋葬在遙遠的天際了!

《二十八日》

如果我有一條山鷹的路:
路上鋪的不是土而是雲;
我要用寫詩的手去交換飛翔的翅膀,
每夜都要去追逐已經離去了的四月。
你一定還在那個山𠔌的溪水邊徘徊,
那段夜麯一般的情愫仍在水上飄流。
把無可奈何纔擁抱的夢扔在雲裏雨裏,
被時間拉長的相思頃刻之間縮短為零。
我衹要四月溫馨的夜晚,
白晝隨便在哪個酷熱或寒冷的月份。
為襯托你的黑發,我會銜來一月的雪花,
為裝飾你的明眸:我會背來八月的陽光。
的確,我失去了用以寫詩的手,
但並非我從此就沒有詩了,不是嗎?

《二十九日》

在瘋狂的鳳凰樹着火的日子,
紅霞在山坡、道路和峽𠔌裏泛濫;
一萬衹火鳥迎風抖動着羽毛,
扇形的孔雀屏反射着鑽石雨般的陽光。
繽紛的色彩或單調的黑暗,
縱情的歡樂或深重的痛苦;
明媚的月華或暴虐的雷雨,
溫柔的撫愛或殘酷的欺凌;
晴朗的天空或烏雲覆蓋的大地,
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全都一樣。
因為我正在走嚮四月的盡頭,
驟然冷凝的心境一片雲水茫茫……
身後彩色空氣裏的甜蜜的花粉,
為什麽這麽快就在記憶中結成了苦果呢?

《三十日》

我心靈中的琴弦漸漸停止了顫抖,
那雙熱烈彈撥着我的才情的手呢?
剛剛還在空氣中振蕩着的華彩的樂音,
全都是滾動在太陽的金盤裏的珍珠。
消失了,象夏日中午的陣雨,
一眨眼之間雲飛霧散,一滴也沒了。
我痛苦地希冀着,等待着……
象等待一顆衰竭了的心髒重新起搏。
哪怕再有一聲微響和一段繚繞的餘音,
哪怕是嚮明年四月預藉一串雲雀的囀鳴;
觸發起那雙手再次即興演奏的激情……
把未來所有的四月連結在一起,
成為一部永無終止的夢幻麯;唉!
這也許是我終生都不會終了的一個夢幻……

1987年4月於滇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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