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 阿赫玛托娃 Anna Akhmatova  俄罗斯   (1889~1966)
黝黑的少年在林蔭道上徘徊
在深色的面紗下
我活着,像座鐘裏的布𠔌鳥
我來了,要取代你,姐姐
這裏,我們全是酒鬼和蕩婦
我來到詩人傢裏作客
在人們的親近中存在隱秘的界限
就像未婚妻
繆斯沿着山道離開了
這次相會沒有人能吟唱
一切被奪走:力量,愛情
破曉時分醒來
你總是那麽神秘和清新
一切被侵吞,一切被背叛,一切被出賣
今天是司莫棱斯剋的命名日
恐懼 o
湖對岸的月亮靜止不動
前所未有的秋天建造了高高的穹頂
這兒真美妙
為什麽你們要污染這清水
那晚我們都因對方而瘋狂
悼亡友
聲音在空氣裏燃成灰燼
海濱十四行詩
多首一頁
外國詩歌 outland poetry
安魂麯

阿赫玛托娃


代序


在那令人擔驚受怕的葉若夫年代,有十七個月我是在排隊探監中度過的。一天,有人把我“認出來了”。排在我身後那個嘴唇毫無血色的女人,她雖然從未聽說過我的名字,卻突然從我們大傢特有的麻木狀態中蘇醒過來,在我耳邊低聲問道(在那個地方人人都是悄聲說話的): “您能把這個都寫出來嗎?” “能。”我說。於是,在她那曾經是一張臉的部分掠過一絲似乎是微笑的表情。

                     (1957年4月1日於列寧格勒)

 
不,我並非在異域他邦,
也不是在別人的羽翼下躲藏,——
我當時是和我的人民一起,
處在我的人民不幸而在的地方。

(1961)

獻詞

在這哀痛面前高山會低頭,
滔滔的江水也會靜止不流,
但重重牢門依然緊緊地關閉,
門後是“苦役犯陰暗的炕頭”,
還有那致人死命的哀愁。
和風究竟為誰輕輕吹拂,
夕陽究竟給誰舒開眉頭——
對此我們概不知曉,
我們到處聽見的聲音
衹是鑰匙在門鎖上刺耳的轉動,
還有士兵的皮靴聲聲沉重。
我們像趕晨禱一樣早起,
穿過變得野性的都城,
在那兒聚集,比死人還缺乏生氣,
太陽低低,涅瓦河霧氣濛濛,
然而希望卻在遠方歌唱。
宣告判决……當即淚水奪眶,
我已經遠離了一切人,
仿佛有一種挖心般的劇痛,
仿佛是被粗野地推倒在地,
可依然前行……步履蹣跚……孤孤單單。
在那兩年險惡時光中的女難友們,
如今又都流落在何處何方?
她們有什麽幻覺,
在那西伯利亞的暴風雪中?
她們又仿佛看到了什麽,
在那月亮圓圓的時候?
我把惜別的情意送到她們心頭。
                     (1940.3.)

序麯

這事情發生的時候,
唯有死人才會高興,
高興他獲得了安寧。
列寧格勒像多餘的廢物,
在自己的監獄周圍彷徨,
被判罪的人走着,成隊成行,
苦難的折磨使他們神情癲狂,
火車的汽笛短促地
把離情別緒吟唱。
在沾滿鮮血的皮靴下,
在囚車黑色的輪胎下,
無辜的羅斯在痛苦掙紮,
死亡的星辰高懸在我們頭上。
 
你被帶走正是黎明時分,
我跟在你的身後,像送殯一樣。
小兒女在狹窄的房內啼哭,
神龕前是一支滴淚的燭光。
聖像在你雙唇上留下一絲涼意,
臨終的冷汗在你的額角上流淌……
不能忘啊不能忘!——
我要像弓箭手的妻子那樣,
哭倒在剋裏姆林塔樓之旁。

(1935..莫斯科)

靜靜的頓河靜靜地流,
昏黃的月色照入樓。
 
昏黃的月色歪戴着帽,
走進屋來照見人身影。
 
這個女人身染疾病,
這個女人孤苦伶仃。
 
丈夫已去兒入獄,
請為我祈禱上帝。
 
不,這並不是我,
這是受苦受難的另一個。
假如是我怎能忍受,
那簡直是禍從天落,
讓黑色的呢絨將它遮住,
讓人們拿走所有的燈火……
衹留下茫茫夜色。
 
你是愛取笑別人的人,
你是所有朋友的寵兒,
你是皇村開心的犯戒者,
如今要讓你明白,
你一生的境遇又將如何——
你要站在剋列斯特鐵窗旁邊,
排在三百號,手托探監的物品,
滴下你滾滾的熱淚,
烤化新年的冰層。
像監獄的那株白楊搖曳,
無聲無息——而大墻裏
有多少無辜的生命在死去……

(1938)

我高聲哀號十七個月,
千呼萬喚你回傢,
我匍伏在劊子手的腳下,
我的兒子啊,你使我擔驚受怕。
一切似乎都永遠黑白顛倒,
現在我已無法分得一點不差,
誰個是人,誰個是獸,
死刑究竟還要等待多久。
衹有搖爐散香之聲,
還有鮮花團團簇簇,
腳印一個又一個,
伸嚮某個茫然不知的去處。
一顆巨大的星星
以行將毀滅相威脅
直眉瞪眼地把我看住。

(1939)
 
一周一周輕輕掠過。
發生了什麽,總是一片迷茫,
兒子啊,他們日夜盯着你
如何進入牢房,
他們又以怎樣的兇惡目光
像鷹隼一樣把你張望。
說着你那高高的十字架,
議論着你的死亡。                     

(1939.春.)

判决

巨石般的詞句壓嚮
我一息尚存的胸膛,
沒什麽,我已經有了準備,
無論怎樣我都能承當。
今天我有很多事要做,
我要讓記憶斷根絶蒂,
我要使心靈變成石頭,
我要把生活重新學習。
可是……夏日炎炎的噪音,
好像過節在我窗前聲聲不斷。
我早已預感會有這晴朗的一天,
和那空空蕩蕩的房間。

(1934.夏.噴泉居)

致死神

你遲早要來——為何不是現在?
我非常艱難地將你等待。
我熄燈滅火為你把門敞開,
你是如此普通,又是這般奇怪。
隨便你采用什麽形式進來,
是像一枚浸過毒汁的炮彈落下,
或是像手持啞鈴的慣匪偷偷地進來,
或是化作傷寒的煙霧散開。
還是帶着熟悉到令人惡心的
你編造出來的謊言——
讓我在天藍色的帽子上方
看見房管員那嚇得蒼白的臉。
如今這一切對我都無所謂。
葉尼塞河波濤滾滾,
北極星亮光熠熠。
心愛者雙眸中那藍色的火花
遮蔽住最後的畏懼。

(1939.8.19.噴泉居)

瘋狂已用一側翅膀
把心靈的一半遮住,
灌我以灼熱的酒漿
招引我走嚮黑色的深𠔌。
   
我心中非常清楚
我該把勝利讓給它,
傾聽着自己的囈語,
似乎是他人的鬍話。
 
(無論我如何哀求,
不管我怎樣懇求)
它也不肯點頭應允
我把任何東西帶走:
無論是兒子恐懼的眼神——
那麻木不仁的痛苦,
還是那雷雨臨頭的日子,
和那監獄相會的時候。
無論是親愛者雙手留下的涼意,
無論是那動人心弦的菩提樹蔭,
還是那最後慰藉的話語——
從遠方傳來的輕微聲音。

(1940.5.4.)
 
釘十字架

“母親,不要為我哭泣,
我還呆在棺材裏。”

1         

天使高歌贊頌偉大的時刻,
而蒼穹卻溶化在烈火之中。
我對父親說:“為什麽把我遺棄!”
而對母親說:“啊,不要為我哭泣……”
             
2         

馬格達利娜捶胸痛哭,     
心愛的門徒化作了石頭,  
而母親默默伫立的地方,  
卻無人敢把目光相投。  

尾聲

我知道,我的容顔是怎樣的消瘦,
眼瞼下閃現着何等的驚憂,
痛苦是如何在雙頰上
描繪出粗硬的楔形紋皺,
滿頭淺灰色和濃黑色的捲發
如何突然變得白發滿頭,
微笑在柔順的雙唇上枯萎,
恐懼之情在幹笑聲中顫抖。
我不是衹為我一個人祈禱,
而是為了所有的那些人們,
他們同我一起站在耀眼的紅墻下,
無論是鼕日的嚴寒
還是七月的酷暑。
              

舉哀的時刻又已臨近。
我看着,聽着,感覺着你們:
   
既有那位被人扶到窗口的女人,
也有那位不能踏上故土的女性,
 
還有那位搖着頭的女子是多麽美麗,
她曾經說過:“來這就像回到傢裏。”
   
我本想把她們的名字一一說出。
無奈名單已被奪去,無從得悉。
 
我為她們織就一塊寬大的裹屍布,
用偷偷聽到的她們的隻言片語。
 
我隨時隨地都把她們回憶,
哪怕新的災難臨頭也不會忘記,
 
即使我歷盡磨難的嘴被堵住,
億萬人民也會用我的呼喊抗議,
 
在我命喪黃泉之日的前夕,
就讓他們對我這樣緻悼念之意。
 
如果有朝一日在這個國傢裏,
有人想為我把紀念碑竪立,
 
但衹有在這樣一個條件之下,
我同意以此來紀念勝利——
   
不要立在我出生的海邊,
我與大海已經斷絶聯繫,
 
不要立在皇村花園朝思暮想的樹樁旁,
因為令人心碎的影子在那裏把我尋覓,
 
把它立在我站過三百小時的地方,
在那裏門栓從來不曾為我開啓。
 
因為在獲得解脫的死亡之中,
我害怕會把黑色囚車的嘶鳴忘記。
 
我害怕忘卻那令人可憎的牢門關閉聲,
和那老婦人如負傷野獸般的哀泣。
 
要讓那不會轉動的青銅眼簾,
流下溶化的雪水,像淚水滴滴,
 
讓監獄的鴿子到遠方去飛翔,
讓船衹在涅瓦河上靜靜地遊弋。

(1940.3.)



    譯者: 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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