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 白桦 Bai Hua  现代中国   (1929~2019)
從秋瑾到林昭
輕!重! weight
情思
你們和我們
嘆息也有回聲
鮮紅如花的記憶
孩子,去吧!
陽光,誰也不能壟斷
一棵枯樹的快樂
悲愴 beichuang
船 The Ship
再生 breeding
島國之秋
追趕我的道路
鼕夜的歌
初春 the first month of spring
四月 april
山陰路上
觀舞
絮語
麋鹿的夢
南國 the southern part of the country; the South
沉思 contemplate
海德堡之夜
多首一頁
外國詩歌 outland poetry
从秋瑾到林昭
从秋瑾到林昭
從秋瑾到林昭

白桦


“相信歷史總會有一天人們會說到今天的苦難!希望把今天的苦難告訴未來的人們!”——煉獄中的林昭

“天上的父啊,原諒他們吧,
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十字架上的耶穌

除非是讓我死,
不,即使是死,我也不會忘記你,
我的靈魂會把記憶交給懸崖峭壁,
以化石的方式留傳後世。

除非我已經出賣了靈魂,
剩下的是一具行屍走肉;
可倏然的刀鋒,經常會
冷丁地用凜冽的寒光試探我。

我自己知道,即使把我放在砧上,
我都會像冰山那樣沉重和冷峻;
雖然我的臉上挂着兒童般的天真,
那衹是為了襯托鬼魅的猙獰。

當我第一眼端詳這個陌生世界的時候,
你就站在我的面前了,
狂濤撲面,你亭亭玉立;
風雨如磐,你目光鎮定。

在絶望的戰場上去奪取希望的隊列裏,
有一位旗手竟然是雍容華貴的女性;
你從畫舫裏走出來就跳上了戰馬,
以竜泉寶劍取代玲瓏玉佩。

雖然百年前你就因此而身首分離,
和1907年所有的紅花緑葉一起,
落入拌着血淚的泥土,
在世世代代的夢裏靜候着另一個花期。

你永遠是那樣嫻靜和溫柔,
一位落落大方的大傢閨秀;
雖然你那雙白皙的手引爆過雷電,
使得紫禁城內外一片狼藉。

就像一輪皓月離雲而出,使我——
  一個國破傢亡而且懵懂無知的孩子,
得以呼吸到至美的芬芳,
得以瞻仰到至善的綺麗。

我永遠都能記住你的樣子,
儀態優雅、無限關愛地俯視着我,
就像記住我的母親和姑姑、阿姨,
以及你們與日俱增的美麗。

我在很幼小的時候就知道,
你走出深閨踏上夜路,是為了
走進寂寞的夜行者們的隊伍,
去迎接註定要出現的華夏晨曦。

你相信先行者們項上噴涌的熱血,
能把漆黑的烏雲濡染成鮮紅的朝霞;
於是,你也要拋灑自己的熱血,
於是,就有了軒亭口的一聲長嘆。

你把美麗的面頰轉嚮未來,
未來衹是你幻覺中的一抹淡青色的晨光,
你的未來不就是我們的現在麽!
你輕輕地吟誦,安詳一如月光:

“秋風秋雨愁煞人!”
你用極度蒼涼的古越鄉音發出一聲嘆息,
傾吐了三千年壓抑的悲情,
給二十世紀留下了一行最深刻的詩。

整整一百年過去了,
一百年的中國都沉浸在血泊之中;
烏雲最終——最終也沒有被濡染成朝霞,
雖然我們拋灑了江河那樣多的熱血……

這是百年來希望與失望爭辯的交點,
這是百年來幻想與現實議論的話題;
時間太長了,流血太多!
鮮豔的紅已經凝結為深深的黑。

在你去世三十年以後,中國
又一位使男人們汗顔的女性誕生了;
她出生在錦綉江南的姑蘇,
一座被稱為人間天堂的古城。

當她還在北京大學求學的時候,
忽然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她發現
大多數中國人的眼眶裏都沒有眼珠;
他們的眼珠都到哪兒去了呢?

她不敢看那些血紅而又空洞的眼眶,
可為什麽人人都不覺得有什麽缺失呢?
失明不是最大的缺失麽?而且
他們個個都快活得像學舌的鸚鵡。

她立即走嚮未名湖畔,以水為鑒,
從自己的身上來驗證一個重大的事實。
謝天謝地!自己的眼珠還在,
而且熠熠生輝,甚至咄咄逼人。

原來所有中國人都自動摘下了眼珠,
把眼珠緊緊攥在自己的手心裏;
是為了害怕出現視覺上的謬誤,
諸如把光明看成黑暗;

把天國看成地獄,
把神聖看成妖孽。
億萬人衹能瞪着空洞的眼眶,
按照一雙眼睛來認知世界。

而她卻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韙,
去觀察被封鎖、被凍結的大地,
透過霧靄重重的來路和去路。
透過斑駁的光影和瞬息萬變的色彩……

於是,她就成了一個可怕的異端,
居然敢於在眼眶裏保留一雙眼珠!
居然還敢直面那顆唯一的太陽,
而且認真地去探究它黑洞似的內核。

為什麽太陽散發出的不是熱能,
而是一陣又一陣刀鋒的寒光?
於是,她對那顆超自然的太陽,
産生了理所當然的懷疑。

懷疑太陽?!多麽可怕的懷疑啊!
幾乎所有的人都選擇了懷疑自己。
自覺自願地在每一顆細胞裏追尋原罪,
把別人強加在身心上的災難當作恩典。

我們是個人人都在懷疑自己的民族嗎?
我們是個人人都在盲從偶像的民族嗎?
我們是個人人都在信奉仇恨的民族嗎?
我們是個人人都在自甘為奴的民族嗎?

遙想春秋戰國那些如火如荼的歲月。
諸侯們忙着為霸主的稱號廝殺;
而大地上繁星璀璨般的諸子百傢,
還能競相自由地閃現各自的光彩。

我可以堅持我的強國夢想,
你可以堅持你的民本童話;
你可以指斥我為詭辯、謬誤,
我可以譏諷你為異端、邪說。

但他們都堅定不移地寫下了
流芳百世、燭照後世的典籍;
秦始皇能把六國的宮殿都付之一炬,
卻無法徹底焚毀竹簡上書寫的文字。

在印刷術還沒有出現的年代,經典
卻神奇地從草民們的記憶中復印出來。
當偉人為一己之見而滅絶衆志的時候,
他就註定要成為千古罪人。

中華民族有過如此衆多大智大勇的祖先,
卻繁衍出如此衆多缺乏自信的後代;
不僅主動摘下自己的眼珠,還要
用木屑去填充大腦裏丟失的記憶。

她——一個卓越的思想者,
在絶對禁錮中探索思想;
她——一個活躍的自由人,
在完全孤獨中追求自由。

當所有的中國人都蒙在鼓裏的時候,
她卻能感覺到潮流最輕微的涌動。
當落葉第一聲悲嘆的時候她就能聽到
隆隆逼近的、寒鼕的車輪。

她曾經一再痛苦地補綴過破碎了的夢,
期待過人性的善良能糾正絶對權利的暴虐;
而她等到的卻是冰冷的鐐銬和煉獄,
從此她就把夢的碎片丟棄,任由西風漫捲。

與夢境决裂之後就是絶境!
歲月一如荒原;
與夢境决裂之後就是地獄!
歲月一如井底。

她衹能仰望一孔夜空,
偶爾才能看到一顆流星飛過;
一絲風、一絲風都沒有,
更何況是電閃雷鳴。

愛她的那些人曾經希望她妥協,
因為衹有妥協她才能把自己留給親人;
她卻沒有接受這個順理成章的理由,
因為妥協後的那個人已經不再是她了。

她當然知道鐵窗外就是杏花春雨江南,
就是母親溫暖懷抱裏難分難捨的親情;
就是好心人婉轉而動聽的勸慰,
就是雨水一般的淚水衝洗掉渾身的血跡。

還有河邊那些洗衣裳的鄰傢姐妹,
她們或許衹能把同情和睏惑挂在臉上。
一張柔軟而溫情的網,
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

或許還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們的悄然來訪,
鬥室裏充滿壓低嗓門的激烈爭論。
在死寂中的牢獄裏點點滴滴的積蓄,
此刻都成為噴涌而出的狂濤。

血肉裏剖出的珍珠啊,
帶着血跡也會光芒四射。
這樣的時間有多麽幸福啊!
但這樣的時間又是多麽的短暫!

緊接着就是意料中的闖入,熟悉的手銬。
熟悉的偉人“語錄”,熟悉的警車呼嘯。
警察衹知道對她施行恣肆的羞辱,
卻不知道
未來的億萬中國人會為這一刻痛不欲生。

她所以一再拒絶出獄的“恩惠”,
還因為她知道,出獄後她就成了一顆釣鈎上的餌。
而且對於不自由毋寧死的人來說,
獄外和獄內的差異實在是微乎其微。

他們要她放棄的是思考,
是視聽和發聲的功能;
她要嚮衆人大聲喊出的是真相:
——此時此刻不是黎明!不是!

戳破一隻最龐大的氣球,
衹需要一枚綉花針的針尖;
因為氣球裏全是人工填充的空氣,
輕輕的一刺,龐大就化為渺小了。

在黑白顛倒成為生活準則的日子,
中國人必須習慣黑色的白和白色的黑,
這種認知的顛倒已經成為生活的惡習,
而且在血液裏衍化為頑固的遺傳因子。

給了所有獨裁者創造奇跡的條件,
他們把億萬人的流血悲劇導演成鬧劇,
一次又一次在中國隆重上演,
神聖、荒誕而又具有極大的張力。

她獨自在煉獄中
曾經這樣苦苦地思索過:
“我們不惜犧牲,
甚至不避流血;

在中國這一片厚重中世紀的遺址上,
政治鬥爭是不是也有可能,
以一種較為文明的形式進行,
而不必訴諸流血呢?”

回答她的卻是兩粒嚮她近射的槍彈,
為此她最終付出了全部沸騰的熱血,
以及母親的風燭殘年和五分錢的子彈費,
無疑,那五分錢是“人民幣”。

她早已留下過遺言:
 “告訴活着的人們:
  有一個林昭因為太愛他們
而被他們殺掉了。”

她面對的幾乎是全體的背棄,
不!不僅僅是背棄!
成千上萬個本可以拉她一把的同胞,
在客觀上都成為落井下石的兇手。

在絶對的高壓之下,
面對一綫苟活的誘惑;
這個偉大的多數都成了從犯,
甚至保持沉默的人也寥寥無幾。

他們衹能逆來順受,頂多衹是
沒有以陷害同類的手段去換取寬恕。
而更多的人在一夜之間,都成了
站在至愛親朋背後的“蓋世太保”。

我們,是的,是我們!千真萬確!
我們再也無法逃脫罪責了!
宇宙間每一顆水珠,
都留有我們行兇的影子。

幾千年來,是的,幾千年來,
在有皇帝和沒皇帝的帝製時代;
我們總是在屠殺……總是在屠殺
我們自己最優秀的兒女。

林昭比秋瑾姑娘要艱難得多,
林昭比秋瑾姑娘要孤獨得多;
秋瑾姑娘的最後一刻還有一個
拋頭顱、灑熱血的刑場。

皇帝還宣讀了一道奉天承運的聖旨,
還公佈了一張等因奉此的佈告;
還委派了一員色厲內荏的督斬官,
還擺出了一支旗、鑼、傘、扇的儀仗隊。

甚至還有人跳起來怪聲叫好,
像戲園子裏買站票的看客那樣;
把秋瑾姑娘當做替天行道的江洋大盜,
當做殺富濟貧、打傢劫捨的女俠。

說真的,我對秋瑾的對手很有幾分尊敬,
因為他們還敢於當衆暴露他們的卑鄙,
甚至也沒有掩飾他們怯懦的驚訝:
原來暴徒是一個如此美麗的弱女子!

連她都被迫拿起刀槍,
義無反顧地嚮大清皇朝衝刺,
大清皇朝也真的是氣數已盡了!
在精神上秋瑾給了清廷致命的一擊。

當林昭從生的黑暗走嚮死的黑暗那一刻,
衹有幾個驚恐的孩子偶然看到過她;
孩子們成長以後纔知道這是一次私刑,
而且公然假以國傢之名。

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麽沒有一張佈告?
為什麽沒有一個殺人示衆的刑場?
為什麽給她一個“精神分裂癥”的診斷?
槍斃難道就是給精神病患者的處方麽?

試問,聯手鑄造冤案的袞袞大員們!
你們有過一絲愧疚、一絲懺悔嗎?
像當年的山陰縣令李鐘嶽那樣,
由於奉旨審判秋瑾姑娘而寢食難安。

“皇命難違”不是最好的藉口嗎?
許多雙沾滿鮮血的手都是用唾液洗淨的!
而這位小小縣令拯救靈魂的是一根繩索,
他用自殺來割斷和一個腐朽王朝的牽聯。

林昭曾自豪地預言將有一個節日的到來:
“那時候,人啊!我將歡欣地起立。
我將以自己受難的創痕,
嚮你們證明我兄弟的感情。”

“普洛米修士翹望着黎明,
夜在粗礪的岩石上輾轉。”
我們將一直等待着那個節日的到來,
大聲呼喚着迎接她的歡欣起立。

把黑色的白還原為黑!
把白色的黑還原為白!
還中國以真實!!
還林昭以美麗!!!

初稿於1997年7月15日——秋瑾姑娘在紹興軒亭口就義九十周年紀念日,完稿於2007年7月15日——秋瑾姑娘在紹興軒亭口就義一百周年紀念日。

【注釋】

《從秋瑾到林昭》所代表的是中國知識分子——中國人的最高良知,是人類靈魂的最終顫動!就這首詩所達到的思想高度和藝術深度而言,它抵達到一個幾乎空前的水平。有這樣的詩作,中國新詩不會滅亡!這樣的詩作,使我們聽到了中國新詩的先聲!

原載2009-11-19 《文學報》

(這首歷時十年創作的長詩,原載《詩歌月刊》2008年第3期,並獲《詩歌月刊》年度最高奬;2009年8月收入白樺詩集《長歌和短歌》,雲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編者註)


【作者自述】

也許從本質上來說,我並非一個堅強的人,雖然我經歷過極其殘酷的戰爭和個人命運的種種難以逾越的苦難。但我以為,我所擁有的僅僅是比別人多一點的敏感與脆弱。現世的許多情物、人事、甚至晨昏的交替,都會讓我陷入深深的傷感。人類在歷史的進程中,每一天都有那麽多豪邁,都有那麽多慘烈,那麽多生離死別,那麽多荒誕,那麽多的追求,那麽多的無奈。無論是昨天、今天、還是明天,無論哪種情狀,即使是隔着時間的層層霧靄,我都會覺得美不勝收,那是一種蒼涼的美。我多麽希望把我看到和感受到的美盡可能都寫出來!老天會假我以時日嗎?這是我唯一的希冀。

【屠岸點評】

我深切地感到,《從秋瑾到林昭》將在中國新詩史——不,中國詩史——上,占據重要地位。作為一名讀者,如果他的血還有一點熱度,如果他的心還有一點紅色,那麽他讀這首詩時,就不可能不流眼淚,不可能不思考,不可能不自省!

《從秋瑾到林昭》所代表的是中國知識分子——中國人的最高良知,是人類靈魂的最終顫動!就這首詩所達到的思想高度和藝術深度而言,它抵達到一個幾乎空前的水平。有這樣的詩作,中國新詩不會滅亡!這樣的詩作,使我們聽到了中國新詩的先聲!
白 樺:身後已無事

 

對於許多中國人來說,在清明時節都要在先人墳前插一束白幡,酹一壺水酒,供一盤果蔬,燒一疊紙錢,點三炷檀香。這是千百年的習俗。但是:今天還有些人把殯葬和祭掃當做私欲的宣泄,成為生前對社會資源的掠奪和占有的繼續。墓穴越來越豪華,樓臺亭閣,不一而足,恨不能把人間萬物都裝進墳墓。經營墓園的商傢,咫尺百萬。有些甚至有錢也被拒之園外,死者也要按等級“入住”。貧苦人生前無住所,死後也難有葬身之地。當然,殯葬陋習並不始於今日。遠在殷商,奴隸主們不僅生前對奴隸擁有生殺予奪的權柄,死後仍然要奴隸們為他們殉葬。到了春秋時期,這種殘酷的陋習已經難以為繼了,大多數奴隸主被迫將人殉改為俑殉,即使如此,魯國大夫孔丘仍然難以接受,曾經情不自禁地發出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的喟嘆。兩千年後,毛澤東也曾感慨萬千地引用過這句名言。人殉實際上一直到宋、明還在某些權貴間延續。我以為,那些已是奄奄一息、苟延殘喘的國君,還要賴在九竜寶座上瞎指揮,草菅人命,其實也是變相的人殉。與其說這些陋習來源於人性的虛榮,不如說來自根深蒂固的占有欲。這些達官貴人有一個極大的誤區,以為死後仍然能夠享用他生前擁有的榮華富貴、聲色犬馬,並永遠占有公共的資源。不對!死就是滅,就是了,就是盡。悲觀者曰“棄世”,達觀者曰“超脫”。佛傢曰“圓寂”。道傢曰“羽化”。至於“身後名”,美名抑或惡名,即使你是叱咤風雲的偉人,後人也不會相信你夫子自道的碑文、大傳。最極端的例子就是秦始皇,這個暴君,登基之始就對死亡驚恐萬狀了,因為他難以想象這個由他任意盤剝享用的人世間,最後會不屬於自己。於是他廣招方士,一次又一次命他們去尋找長生不老藥。同時利用手裏的極權,興師動衆,為自己建造了空前超級豪華與寬闊的墓室,製作了成千上萬的兵馬俑在他身旁列陣,龐大武庫裏堆放着的無以數計的刀槍劍戟,可他能重新揮師出徵嗎?這個殺人如麻的帝王,能提起劍來,斬殺一個今天的掘墓人嗎?顯然不能。嬴政死於炎夏的旅途之中,在塵土飛揚的車輦上已經臭氣熏天了,說明他也是一具速朽的屍骨。至於他在歷史上留下的痕跡,由後人去辨認,他自己已經無力置喙了。其實,墳墓、墓碑衹是留給後人的一個念心,僅此而已。

有人曾經問我,你自己怎麽面對你的身後事呢?能回答嗎?當然,一個八十開外的人了,難道還諱言死亡麽?我的回答是:身後已無事,盡量不占有人間資源,不訂購墓地,不舉行葬禮。火化後的骨灰由我的兒子和孫女們,悄悄送往老傢河南省、信陽市東北郊的陽山腳下,灑在田野、樹林、草叢和溪水裏。終點也是起點,與大自然一起永生。這是我給自己的禮遇,我以為再也沒有比這更高的禮遇了!在那裏,陽山腳下,是我父親遇難的地方,1940年鼕天日本侵略軍憲兵隊把他活埋在那裏,我至今都不知道他的骸骨埋葬在哪一棵樹下。但我多次都夢見他在咽最後一口氣之前,嘶聲喊叫的是我的名字。回到他身邊不是可以了卻我多年的心願麽,讓父子之情歸於永恆。我的兒孫輩,正好可以藉此返鄉,看看祖祖輩輩的故裏。站在生氣盎然的靈秀大地上大喊一聲爸爸,大喊一聲爺爺,一定要比匍匐在墓碑上啜泣的感覺好得多。老傢地處中原,山水之美卻不亞於江南,那裏是我苦難童年的天堂……

辛卯  清明

 

【紀念林昭殉難43周​年】 林昭血諫毛澤東九章(​蔣文欽 註釋朱毅 序)

林昭血諫毛澤東九章全註釋並序

——紀念聖女林昭殉難43周年

【賞析】

王明韻:從秋瑾到林昭:苦戀者的長歌和短歌

白樺先生來信,矚我為他即將出版的詩集寫點什麽。我答應後又頗為躊躇,我何德何能,竟敢對先生的詩文說三道四?即使再活一世也不敢亦不配!但我不忍,我是先生歷時10年創作的長詩《從秋瑾到林昭》的編者,也是他這部詩集的責任編輯之一,先生讓我說點什麽,是對我的期許與信任。我不能辜負。

大約是2008年元月的一天,我收到白樺先生從電子信箱郵來的長詩《從秋瑾到林昭》。秋瑾何許人也?林昭何許人也?我不說大傢也清楚。衹是不同時期兩個命運相似的女性,因詩人白樺而讓我們的記憶在歷史中打開。讀完白樺先生的長詩,我悲從中來。再看日期,此詩寫於1997年7月15日,完稿於2007年7月15日,整整10年!這10年的情感像岩漿一樣沸騰着他,灼傷着他,經過10年的孕育與洗禮,他終於得以棱角豐滿地橫空出世。古代大詩人袁枚說過:“人必有芳菲悱惻之懷,而後有沉鬱頓挫之作。”(《隨園詩話》捲十四)。是的,一個真正的歌者就是這樣。

那天,我沒敢在辦公室細讀這首詩,我怕電話太多,瑣事太多,打擾了對它閱讀。我把它揣回傢中挑燈夜讀,窗外雪落無聲,書房裏獨我愴然淚下,白樺先生的長詩,字字血、聲聲淚。“除非讓我死,即使是死,我也不會忘記你/我的靈魂會把記憶交給懸崖峭壁以化石的方式留傳後世。”按理說,死,可以終結一切了,但對於詩人,卻做不到,不是做不到,是不能那樣做。因為先生明白,當一種善良的聲音持久沉默,另一種恐怖的聲音必將甚囂塵上!記得波蘭詩人蒂蒙圖斯·卡波維茲寫過兩首與“沉默”有關的詩,一首是《沉默的一課》,另一首是《沉默》,那是怎樣的一課——沉默,是一隻蝴蝶兩翼的劇烈對折;沉默,是將大地吸幹,是一條山𠔌被取出了耳膜——這是怎樣讓人不寒而慄而又毛骨悚然的“沉默”呵,蝴蝶美麗的翅膀因對折而粉碎,山𠔌因被取出耳膜而喪失了聽覺。白樺在詩歌中痛苦地描述着當年林昭這位思想的女性:“她面對的幾乎是全體的背棄/成千上萬個本可以拉她一把的同胞,在客觀上都成為落井下石的兇手。”那是一個怎樣的時代,黑暗、專製,人妖顛倒,苟活的人群苟且偷生,衆多我輩犬儒麻木不仁,以至於林昭這個美麗的女性會留下這樣的遺書:“告訴活着的人們有一個林昭因太愛他們而被他們殺掉了。”在這裏,“他們”即“我們”,即“我”,她死了,一位美麗的弱女子,一位柔弱的姐妹,而我們還活着,活在人群裏,活在時光裏,活在淡忘與世俗的隙縫裏,這是多麽悲哀的事情。在這首100多行的長詩中,另一位女性是秋瑾,她先於林昭而死,雖然時空相隔,卻仿佛死於同一個刑場,同一個劊子手,衹是,秋瑾之死似乎要比林昭之死幸運得多,“甚至有人跳起來怪聲叫好/像戲園裏買站票的看客那樣/把秋瑾姑娘當作替天行道的江洋大盜/當作殺富濟貧、打傢劫捨的女俠。”是呵,林昭之死看似與我輩犬儒之流無關,但在那個時代,實則所有的“沉默者”都難逃幫兇之嫌!

2009年5月23日,在雲南,白樺先生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詩歌月刊》2008年年度詩歌奬頒奬現場,80歲高齡的白樺先生用顫抖的雙手掏出事先準備好的發言稿說:“我十分清楚,我所以能得到這個奬項,是因為我,一個80歲的詩人還有記憶,還有清晰的記憶。還記得一百年間我們可愛的中國誕生過兩位偉大的女性,一位是秋瑾,一位是林昭。”

說到這裏,他哽咽了,會議室的氣氛也變得凝重而又憂傷,片刻,他接着說:“她們用鮮血的醒目色彩提醒我們記住她們美麗的面龐!她們用鮮血的醒目色彩在二十世紀的史册上書寫了中華民族的尊嚴!她們用鮮血的醒目色彩讓我們記住她們的來路和歸途!她們用鮮血的醒目色彩讓我們記住她們的瀟灑身影!她們用鮮血的醒目色彩讓我們預見她們必將復活的日子!”白樺先生用了五個“鮮血醒目”的句子,幾度泣不成聲……在場的人也無不淚流滿面。

這已不是白樺先生第一次流淚了,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流了八十年淚水的眼眶,泉水依然在涌動,依然會長歌當哭。淚水不竭,詩思如潮,大愛與痛苦也愈發至深入骨髓。魯迅先生曾說,真正的知識階級,“對於社會永遠是不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他們預備着將來的犧牲,社會也因他們而熱鬧,不過他的本身——心身方面總是痛苦的。”這話頗為耳熟,哈維爾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他說,知識分子不斷地使人不安,作為世界之痛苦的見證人,因獨立而引起爭議,反抗一切隱藏着的和公開的壓力和操縱,是體製的權力及其妖術的重要懷疑者,是他們謊言的見證人!無論是魯迅,還是哈維爾,其“痛苦”所指都是“知識分子”,而白樺先生作為知識分子的傑出代表,無論面對的是多舛的命運還是輝煌的美譽,都榮辱不驚,痛苦的觸須緊係着良知、骨氣、緊係着土地、人民、真理、祖國,緊係着苦難和未來!或許,正是這種大於一己之苦並高於衆人之苦的苦戀,讓白樺先生纔有資格成為“世界之痛苦的見證人”吧!

白樺先生80年的人生,可以說馳騁疆場,出生入死,風雨如磐,九死一生,無情的現實給予他太多的不幸,不公平和苦難,以及懷疑,盯梢,莫須有的罪名和一次次的不白之冤!對於這些苦果,他吞了,咽了,消化了,以淚為????,以血為墨,以筆為代言,寫小說、劇本、散文、詩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將苦難轉化成詩歌,給世界開出一帖帖醒腦止痛的處方,讓後人、讓活着的人,讓掌管他人命運的人別再為所欲為,讓整個國傢和它的公民別再付出太多慘重的代價,也因此,苦難成了他的白發和財富。“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報以歌”,印度大詩人泰戈爾的詩句用於白樺先生,是再合適不過了。相比當今中國某一些作傢、詩人衹會玩文字,衹會謀權術,衹會寫匿名信,卻不願用一生的精力寫好一部真正的作品來,我衹能說:面對白樺這樣的作傢,我們應當問心有愧。

2009年6月20日夜



【北美枫文集】現代詩歌三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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