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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陳子昂的詩,大多以素淡的筆墨抒寫真情實感,質樸明朗,蒼涼激越。而這首五律,無論從結構的嚴謹或情韻的悠長上說,都在陳詩中別具一格,值得重視。
詩題中的樂鄉縣,唐時屬山南道襄州,故城在今湖北荊門北九十裏。從詩中所寫情況看來,本篇是詩人從故鄉蜀地東行,途經樂鄉縣時所作。“次”是停留的意思。
首聯說,故鄉早已在遠方消失,暮色蒼茫之中自己還在孤獨地行進着。“杳”,遙遠。詩人從“故鄉”落筆,以“日暮”相承,為全詩定下了抒寫“日暮鄉關何處是”(崔顥《黃鶴樓》)的傷感情調。首句中的“杳無際”,聯繫着回頭望的動作,雖用賦體,卻出於深情。次句以“孤徵”承“日暮”,日暮時還在趕路,本已夠凄苦的了,何況又是獨自一人,更是倍覺凄涼。以下各聯層層剝進,用淡筆寫出極濃的鄉愁。
第三句承第一句,第四句承第二句,把異鄉孤徵的感覺寫得更具體。三句中的“舊國”,即首句中的“故鄉”。故鄉看不到了,眼前所見河流、平原無不是陌生的景象,因而行之若迷。四句中的“邊城”,意為邊遠之城。樂鄉縣在先秦時屬楚,對中原說來是邊遠之地。“道路”即二句中的“孤徵”之路,暮靄之中終於來到了樂鄉城內。
接着,詩人又放眼四圍:入城前見到過的野外戍樓上的縷縷荒煙,這時已在視野中消失;深山上參差不齊的林木,看上去也模糊一片。以“煙斷”、“木平”寫夜色的濃重,極為逼真。煙非自斷,而是被夜色遮斷;木非真平,而是被夜色蕩平。尤其是一個“平”字,用得出神入化。蕭梁時鐘嶸論詩,有所謂“自然英旨”的說法(見《詩品序》)。“平”字用得既巧密又渾成,可以說是深得自然英旨的詩傢妙筆。頸聯這兩句的精彩處還在於,在寫景的同時,又將詩人的鄉愁剝進了一層。“野戍荒煙”與“深山古木”,原是孤徵道路上的一點可憐的安慰,這時就要全部被夜色所吞沒,不用說,隨着夜的降臨,詩人的鄉情也愈來愈濃重了。
寫完以上六句,詩人還一直沒有明白說出自己的感情。但當他面對寂寥夜幕時,隱忍已久的感情再也無法控製。一個抒情性的設問句“如何此時恨”,便在感情波濤的推掀下,從滿溢着的心湖中自然地汩汩流出。詩人覺得,最使他動情的,無過於深山密林中傳來的一聲又一聲猿鳴的“噭噭(jiào叫)”聲了。詩人自問自答,將蕩開的筆墨收攏,瀉情入景,以景寫情,寫出了情景交融的末一句。入暮以後漸入靜境,啼聲必然清亮而凄婉,這就使詩意更為深長悠遠,抒發了無盡的鄉思之愁。從全詩藝術形象來看,前面六句訴諸視覺,最後這一句則訴諸聽覺,在畫面之外復又響起聲音,從而使質樸的形象藴有無窮的意味。前面說到,這首詩情韻悠長,正是表現在這寓情於景、以聲音作結的末一句中。需要順便指出的是,末一句詩出於南朝瀋約的《石塘瀨聽猿》詩,字面全同,而所寫情景各異。由於陳子昂用人若己,妙過前人,因而這一詩句得以廣為流傳,瀋約的原詩反倒少為人知了。
縱觀全詩結構,是以時間為綫索串連起來的。第二句的“日暮”,是時間的開始;中間“煙斷”“木平”的描寫,說明夜色漸濃;至末句,直接拈出“夜”字結束全詩。通篇又可以分成寫景與抒情兩個部分,前六句寫景,末兩句抒情。詩人根據抒情的需要取景入詩,又在寫景的基礎上進行抒情,所以彼此銜接,自然密合。再次,第七句插入一個設問句式,使詩作結構獲得了開合動蕩之美,嚴謹之中又有流動變化之趣。最後,以答句作結,粗粗看來,衹是近承上一問句,再加推敲,又可發現,句中的“噭噭”“猿鳴”遠應前一句的“深山古木”,“夜”字關合篇首“日暮”,“夜猿鳴”的意境又與篇首的日暮鄉情遙相呼應。句句溝通,字字關聯,嚴而不死,活而不亂。
綜上可見,此詩筆法細膩,結構完整,由於采用寓情於景的手法,又有含而不露的特點。這些,與筆法粗獷並與直抒見長的《登幽州臺歌》比較起來,自然是大相徑庭的。但也由此使我們能夠比較全面地窺見詩人豐富的個性與多方面的藝術才能。
(陳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