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樹木在雪中凍紅 像穿着破舊的風衣
雪在腳下吱嘎作響
匆匆行走的夜總有一雙簇新的鞋底
山羊們害怕孤寂 就為每衹耳朵
把叫聲變成一片痛哭
道路 一條剛剛産仔的母牛
渾身鞭痕地癱瘓在泥血中喘息
路燈亮得更早了 情人幽暗如石頭
站在金屬靈床邊面目模糊
田鼠是一位疲倦的護士 偷偷
縮進花園的傷口做夢
花朵 在地下保存着淡紅色的肉
像孩子死去後 一直鮮嫩的鬼魂
發育不全的星星 用鐵欄桿鎖住我們
2
世界上最不信任文字的 是詩人
空白的雪中 玫瑰從誕生就枯萎了
火焰遠離一雙寒冷的手
鼕天忙碌着 像個勤奮的編輯
我 成為被陽光剪掉的
俯身嗅着自己日漸濃郁的屍臭
一個人的北風中 花園久已逝去
為幻象而存在 最後仍舊歸於幻象
樹和樹的藍色音樂 衹由寂靜來演奏
於是同一場大雪兩次從我肩頭落下
覆蓋花園時 我是被忘記的
踐踏一個路口 我是被弄錯的
燈下空無一人的街像條沙啞的喉嚨
朗誦着 而凋謝的辭旁觀多年
3
有戀屍癖的人 愛在鼕天漫步花園
嚮廢墟行禮的人 能夠欣賞
一個把小貓淹死在水溝裏的陰謀
接下它的頭像按碎一枚鬍桃的
準是孩子 跑進花園的孩子
孩子比任何人更懂得如何蹂躪花朵
連末日的也是假的 一截燒焦的木樁
像鰐魚的長嘴斜斜探出地面
天空灰暗得像白晝的睡眠
大海吐出的魚骨 也把我們刺疼
夢中一條條颳掉鱗片的鮮魚活着刺疼
活在一把刀的行走下
每具肉體淪為一個無力回顧的地點
摸 這摸到的都是不在的
而毒瘤在深處摸不到地腫大
一個黑色的孕婦 包裹着被強姦的春天
一片目光劈開樹幹
天鵝的脖子彎成水底慘白的圈套
我們用分裂復眼的方式肢解世界後
都成了盲人 彼此的幽靈反襯出白雪
暴露於結冰的風中
忍受骨頭抽芽的痛苦
直到 花園恥辱得不得不鮮豔
被一個不可辨認的季節抽打終生 永遠 火焰是火焰 玫瑰是玫瑰
死亡 僅僅讓你們的肉體難堪
石頭臉頰上的雕花玻璃 像一個眼球
慢慢突起 炸裂
一剎那崩潰後
誰也無力彌留崩潰的疼痛
這座攔腰折斷的塔是嚮下的
當月光 每個午夜被唱片變得刺耳
鐘聲 不耐煩地揮手把醉漢趕走
血 也能像草一樣麻木
讓聾子們席地而坐 浸透賤賣的香水
斷壁殘垣 在一片燭光外狂奔
石雕頭朝下摔碎時 景色也顛倒了
嬰兒從爆破的腹部 春天一樣大聲啼哭
管風琴繼承了冒煙的喉嚨
天空 卻從來沒有母親
這張臉上的肉 總是剛剛扭歪的
鴿子不像雪白的彈片
像一枚枚骰子 朝鍍金的輪盤擲去
黑夜是你們每天倒空的口袋
每認輸一次你們就走下另一級臺階
被鎖進另一間水泥澆鑄的地下室
展覽一件使自己失傳的藝術
那兒 孩子用天真的瞳孔繼續射擊
一個城市的毀滅交給另一雙小手
衹是一件玩具 讓你們重新玩
在時而火焰時而玫瑰的肉體深處玩
火焰和玫瑰互相遺忘
這座塔太高了 你們衹能孤單地死去 我們說謊時 老虎的條紋劃動黑夜
道路 自從被燈光無情出賣
謊言 就代替行人
我們散步 而一隻闖進夢囈禁區的螞蟻
卻不得不懂 手指
月亮每次落下是致命的重量
和 某條細小喉嚨裏愚蠢的呼救聲
不 沒人曾對自己說謊
衹有辭句跟自己玩
玩着睡眠 我們就夢見大海
玩着大海 我們就漂嚮另一個島嶼
在那裏登陸 我們餓了
就飼養或屠殺鸚鵡和猴子
重新變成兇猛的石頭
可我們不說 我們不說時
兩衹手變成死水中互相咬住尾巴的鰐魚
我們以為欺騙自己的那些話 衹是
真的 每一行詩裏的末日
是保存一張臉的摔碎多年的鏡子
低低的耳垂
挂在男孩子滾動的鐵環上
一生的太陽都嚮一個黑夜的陡坡滾去
當辭滾下來時 啞巴誕生了
啞巴心裏瘋狂的沉默
是一頭老虎撲嚮羚羊時內心的沉默
肉被撕裂 甚至發不出紙的聲音
我們從來都是啞巴
因此 被謊言當作玩具 作易者,其有憂患乎
六十四卦卦卦都是一輪夕陽
你來了,你說:這部書我讀了千年
千年的未卜之辭
早已磨斷成片片竹簡,那黑鴉
俯瞰世界萬變而始終如一
沒有故土,在陌生人中間
也沒有你那座擱置整個東方的小屋
黃昏永遠不知道第幾次瀕臨死亡
被雕出面孔的石頭
迷失於自己內部更深沉的夜
一群麻風病患者殘缺,又眺望
字和字緊咬着,永恆是銅壺中的謎
點點滴滴,註定的時刻
惡夢掘成最後一個棲身之所
龜甲碎裂,失傳的歷史嵌進新聞
古猿再次占領人類的話題
而神,都把腦袋塞入不男不女的褲襠
為表演痛苦、或偷偷窺測
那黑暗中萬物存在的陰險目的
六十四卦卦卦都在怒吼之外顫抖
你被自己流放,仿效着野獸
超越,無非避開人群像避開一場瘟疫
預言在風中蹣跚行走
嚮每一扇門伸出勒索的手
給所有讀這部書的嘴打滿補丁
月亮和大海同樣盲目,隕落或升起
浸透謊言,像一條自如的魚
深淵忽略着時間,你從皮膚開始
傷口用屍布纏了再纏
當猝然發現,心也是一隻黑鴉
你,你的等待,又已千年 一、日潮
高原如猛虎,焚燒於激流暴跳的萬物的海濱
哦,衹有光,落日渾圓地嚮你們泛濫,大地懸挂在空中
強盜的帆嚮手臂張開,岩石嚮胸脯,蒼鷹嚮心……
牧羊人的孤獨被無邊起伏的灌木所吞噬
經幡飛揚,那凄厲的信仰,悠悠凌駕於蔚藍之上
你們此刻為那一片白雲的消逝而默哀呢
在歲月腳下匍匐,忍受黃昏的驅使
成千上萬座墓碑像犁一樣拋錨在荒野盡頭
互相遺棄,永遠遺棄:把青銅還給土,讓鮮血生銹
你們仍然朝每一陣雷霆傾瀉着淚水嗎
西風一年一度從沙礫深處喚醒淘金者的命運
棧道崩塌了,峭壁無路可走,石孔的日晷是黑的
而古代女巫的天空再次裸露七朵蓮花之謎
哦,光,神聖的紅釉,火的崇拜火的舞蹈
洗滌呻吟的溫柔,賦予蒼穹一個破碎陶罐的寧靜
你們終於被如此巨大的一瞬震撼了麽
——太陽等着,為隕落的劫難,歡喜若狂
二、黃金樹
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
高大、雄健、主宰新月
成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領
雀鳥在我胸前安傢
濃郁的叢林遮蓋着
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徑
我的奔放像大群剛剛成年的牡鹿
欲望像三月
聚集起騷動中的力量
我是金黃色的樹
收穫黃金的樹
熱情的挑逗來自深淵
毫不理睬周圍怯懦者的箴言
直到我的波濤把它充滿
流浪的女性,水面閃爍的女性
誰是那迫使我啜飲的唯一的女性呢
我的目光剋製住夜
十二支長號剋製住番石榴花的風
我來到的每個地方,沒有陰影
觸摸過的每顆草莓化作輝煌的星辰
在世界中央升起
占有你們,我,真正的男人
三、血祭
用殷紅的圖案簇擁白色顱骨,供奉太陽和戰爭
用殺嬰的血,行割禮的血,滋養我綿綿不絶的生命
一把黑曜岩的刀剖開大地的胸膛,心被高高舉起
無數旗幟像角鬥士的鼓聲,在晚霞間激蕩
我活着,我微笑,驕傲地率領你們徵服死亡
——用自己的血,給歷史簽名,裝飾廢墟和儀式
那麽,擦出你的悲哀!讓懸崖封閉群山的氣魄
兀鷹一次又一次俯衝,像一陣陣風暴,把眼眶啄空
苦難祭臺上奔跑或撲倒的軀體同時怒放
久久迷失的希望乘坐尖銳的饑餓歸來,撒下呼嘯與贊頌
你們聽從什麽發現了弧形地平綫上孑然一身的壯麗
於是讓血流盡:赴死的光榮,比死更強大
朝我奉獻吧!四十名處女將歌唱你們的幸運
曬黑的皮膚像清脆的銅鈴,在齋戒和守望裏遊行
那高貴的卑怯的、無辜的罪惡的、純淨的骯髒的潮汐
遼闊記憶,我的奧秘般隨着抽搐的狂歡源源誕生
寶塔巍峨聳立,為山巔的暮色指引一條嚮天之路
你們解脫了——從血泊中,親近神聖
四、偈子
為期待而絶望
為絶望而期待
絶望是最完美的期待
期待是最漫長的絶望
期待不一定開始
絶望也未必結束
或許召喚衹有一聲——
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靜
五、午夜的慶典
開歌路
領:午夜降臨了,斑燦的黑暗展開它的虎皮,金
燦燦地閃耀着緑色。遙遠。青草的方向使我
們感動,露水打濕天空,我們是被誰集合起
來的呢?
合:哦這麽多人,這麽多人!
領:星座傾斜了,不知不覺的睡眠被鬆濤充滿。
風吹過陌生的手臂,我們僅僅擠在一起,夢
見篝火,又大又亮。
孩子們也睡了。
合:哦這麽多人,這麽多人!
領:靈魂顫慄着,靈魂渴望着,在漆黑的樹葉間,
尋找一塊空地。在暈眩的沉默後面,有一個
聲音,徐徐鬆弛成月色,那就是我們一直追
求的光明吧?
合:哦這麽多人,這麽多人!
穿花
諾日朗的宣諭:
唯一的道路是一條透明的路
唯一的道路是一條柔軟的路
我說,跟隨那股贊歌的泉水吧
夕陽沉澱了,血流消融了
瀑布和雪山的嚮導
笑容蕩漾襢露誘惑的女性
從四面八方,跳舞而來,沐浴而來
超越虛幻,分享我的純真
煞鼓
此刻,高原如猛虎,被透明的手指無垠的愛撫
此刻,狼藉的森林蔓延被蹂躪的美,燦爛而嚴峻的美
嚮山洪、像村莊碎石纍纍的毀滅公佈宇宙的和諧
樹根粗大的腳踝倔強地走着,孩子在流離中笑着
尊嚴和性格從死亡裏站起,鈴蘭花吹奏我的神聖
我的光,即使隕落着你們時也照亮着你們
那個金黃的召喚,把苦澀交給海,海永不平靜
在黑夜之上,在遺忘之上,在夢囈的呢喃和微微呼喊之上
此刻,在世界中央。我說:活下去——人們
天地開創了。鳥兒啼叫着。一切,僅僅是啓示 三十二歲 聽夠了謊言
再沒有風景能夠移進這個房間
長着玉米麵孔的客人
站在門口叫賣腐爛的石頭
展覽舌苔 一種牙縫裏磨碎的永恆
他們或你都很冷 冷得想
被嘔吐 像墻上褻瀆的圖畫
記憶是一小隊漸弱的地址
秋之芒草 死於一隻金黃的赤足
誰憑窗聽見星群消失
這一夜風聲 仿佛掉下來的梨子
空房間被扔出去
在你赤裸的肉體中徘徊又徘徊
肢解 如天空和水
濕太陽 受傷吼叫時忘了一切
再沒有風景能夠入這片風景
弄死你
直到最後一隻鳥也逃往天上
在那手中碰撞 凍結成藍色靜脈
你把自己鎖在哪兒
這房間就固定在哪兒 空曠的回聲
背誦黑暗
埋葬你心裏唯一的風景唯一的
謊言 深深地吸氣 再閉上眼
你就來到我的房間
在夏日 荒草有歌麯的手指
和你的腳 一個靜靜墓園中的回憶
不 你別彎腰去看那墓碑
頑皮地找 和你一模一樣的名字
別對她們低語 或者笑
那也曾被人記住的笑聲
不不 那不是你
躺在上面曬太陽的青草地
一塊九歲的織滿了光的緑毯子
石頭並不懂你熱愛的一切
名字四散各處 像小小的風
來自你 又在你的呼吸之外做着夢
在不遠的地下被忘卻
或很遠 走進這想你而你從未來過的房間 從我窗口望出去的街道總是不下雨
它鎮靜得像一把梳子
擱在窗臺上
它在等待 一個不聲不響的女人
像衹纍了的海鷗從海邊飛來
像粒石子兩手抱緊自己
她背上 翻毛的灰色口袋裏
一隻檸檬在悄悄改變形狀
從我窗口望出去的街道白雪皚皚
整個鼕天 街上衹有
七衹野貓和一個睡破汽車的男人
或者八雙一模一樣的眼睛
像被打空的麥粒毫無怨意
他們親熱得使我相信
他們已許下互相用屍體充饑的諾言
和猶如保證的 最溫柔地撫摸 窗臺上的石頭望着窗外
它使整個房間嚮懸崖傾斜
活在沉船中的魚 都準備爛成魚刺
琴聲被一把斧頭砍伐
大樹仍在做一次緑色的五指練習
每場靜止於窗臺上的暴風雨
都以靜止的方式打入屋內
像石頭冷漠的光芒打入你
整個大海嚮起點傾斜
你被監視着爬進一條軟體動物
無意中形同屍首
隨時可能被烏鴉啄起
玻璃放大了什麽也不說的威脅
一隻灰眼珠直瞪着你的臉 忽略你 寒冷是不分季節的 像你背後的墻
松樹總在寓意一個下雪的日子
壁爐中的火焰也能緑得發黑
當火成為一種現實 冷就躲不開
你怕 於是更像
那個一直被誤認為你的人
別人 讓你定居時使你散發出藥味
被天空支配的圍巾裏全是雨夜
肖像們出門 你卻懸挂在
墻上 死後才學會怕一張被畫成的臉
陽光也被誤認了 它僅僅像光
手指在不動的風中像手指微微抽搐
一面鏡子也像瘋子
眼白癡呆 從未記住死魚們的大海
像鼕天 把一口濃痰吐進你眼裏
凍結進軀體時 微笑是疲憊的裙子
謊言 衹要溫暖就再說一遍
讓你更刺骨 酷似那肖像
寒冷是一個比喻 怕冷是另一個
一百年的鳥在別處叫起來
比喻一隻從死人頭上凍掉的棕色耳朵
像你自己的那麽可怕
那麽聾 那麽易於被辨認 被畫出 黃昏時每一次散步都不是走嚮別人
火 再也無從被照亮
像仇恨 斟滿自己的杯子
讓我痛飲
一棵果樹裏那麽甜的血
一個被白晝染得更黑的黑夜
四肢鬆開 風暴像舌頭般搖撼
眼睛留在昨天的寬闊病房裏
是一件會射擊的樂器
鳥不屬於現實 因而總在逃離
一片與玻璃相混淆的目光
最清澈的水依然是瞎子
住在鯊魚寂靜心中的人衹能幹裂
看着大海把自己燒完
看着珊瑚 剔淨胸前多餘的肉
擦亮死亡像一件小小的飾物
裝飾死後的歲月
——恨我吧 因為我還渴 現實是我性格的一部分
春天又接受了死者四溢的緑
街道 接受更多鮮花下更黑的送葬隊伍
雨中紅色的電話亭猶如一個警告
時間是內臟的一部分 鳥類的口音
打開長椅上每張生銹的臉
看着夜色的眼睛一場冗長的飛行事故
又一天被塗掉時 倫敦
寫盡我的瘋狂 舔盡啤酒的棕色泡沫
鐘聲在一隻鳥頭裏震蕩象陰暗失業的詩句
城市是辭的一部分 我最可怕的部分
顯示我的渺小 接受
窗外黴爛的藍色羊皮封面
羊肉們的記憶勤奮裝訂着
自己的死亡 死在 不抽搐的鏡頭裏
當兩頁報紙間是墓地 墓地後邊是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