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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風俗畫畫傢畫不出時間的延續,須選“包孕最豐富的片刻”畫之,使人從一點窺見事件的前因後果。這一法門,對短小的文學樣式似乎也合宜,比如某些短篇小說高手常用“不瞭瞭之”的辦法,不到情事收場先行結束故事,任人尋味。而唐人五絶名篇也常有這種手法的運用,張仲素《春閨思》就是好例。
這詩的詩境很象畫,甚而有幾分象雕塑:一位采桑女子手提空籠(一種籃狀竹器),斜倚在樹旁,神情恍惚若有所憶……從這凝思的頃刻,藉助作品標題(可命名為“夢漁陽”),觀衆會悟到很多畫外之意。當然,詩畢竟是詩,終究有許多畫圖難足而衹有文字可以傳達的東西。
“裊裊城邊柳,青青陌上桑”。城邊、陌上、柳絲與桑林,已構成一幅春郊場景。“裊裊”寫出柳條依人的意態,“青青”是柔桑逗人的顔色,這兩個疊詞又渲染出融和駘蕩的無邊春意。這就使讀者如睹一幅村女采桑圖:“蠶生春三月,春柳正含緑。女兒采春桑,歌吹當春麯”(《采桑度》),真可謂“無字處皆具義”(王夫之)。於是,這兩句不僅是一般地寫景,還給女主人公的懷思提供了典型環境:城邊千萬絲楊柳,會勾起送人的往事;而青青的柔桑,會使人聯想到“晝夜常懷絲(思)”的春蠶,則思婦眼中之景無非難堪之離情了。
後二句在蠶事漸忙、衆女采桑的背景上現出女主人公的特寫形象:她倚樹凝思,一動不動,手裏提着個空“籠”——這是一個極富暗示性的“道具”,“提籠忘采葉”,表露出她身在桑下而心不在焉。心兒何往?末句就此點出“漁陽”二字,意味深長。“漁陽”是唐時徵戍之地,當是這位閨中少婦所懷之人所在的地方。原來她是思念起從軍的丈夫,傷心怨望。詩寫到此已入正題,但它並未直說眼前少婦想夫之意,而是推到昨夜,說“昨夜夢漁陽”。寫來不僅更婉麯,且能見晝夜懷思、無時或已之意,比單寫眼前之思,情意更加深厚。
“提籠忘采葉”,這詩中精彩的一筆,許會使讀者覺得似曾相識。楊慎早有見得,道是:“從《捲耳》首章翻出。”《詩經·捲耳》是寫女子懷念徵夫之詩,其首章雲:“采采捲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斜口小筐不難填滿,捲耳也不難得,老采不滿,是因心不在焉、老是“忘采葉”之故,其情景確與此詩有神似處。但就詩的整體說,彼此又很不同。《捲耳》接着就寫了女子白日做夢,幻想丈夫上山、過岡、馬疲、人病及飲酒自寬種種情景,把懷思寫得非常具體。而此詩說到“夢漁陽”,似乎開了個頭,接下去該寫夢見什麽,夢見怎樣,但作者就此帶住,不瞭瞭之。提籠少婦昨夜之夢境及她此刻的心情,一概留給讀者,讓其從人物的具體處境回味和推斷,語約而意遠。這就以最簡的辦法,獲得很大的效果。因此,《春閨思》不是《捲耳》的摹擬,它已從古詩人手心“翻出”了。
(周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