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國古有神鳥名“菲尼剋司”Phoenix,滿五百歲後,集香木自焚,復從死灰中更生,鮮美異常,不再死。
按此鳥殆即中國所謂鳳凰:雄為鳳,雌為凰。《孔演圖》雲:“鳳凰火精,生丹穴。”《廣雅》雲:“鳳凰……雄鳴曰即即,雌鳴曰足足。”
序麯
除夕將近的空中,
飛來飛去的一對鳳凰,
唱着哀哀的歌聲飛去,
銜着枝枝的香木飛來,
飛來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後有陰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風凜冽的冰天。
天色昏黃了,
香木集高了,
鳳已飛倦了,
凰已飛倦了,
他們的死期將近了。
鳳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點迸飛。
凰扇火星,
一縷縷的香煙上騰。
鳳又啄,
凰又扇,
山上的香煙彌散,
山上的火光彌滿。
夜色已深了,
香木已燃了,
鳳已啄倦了,
凰已扇倦了,
他們的死期已近了!
啊啊!
哀哀的鳳凰!
風起舞,低昂!
凰唱歌,悲壯!
鳳又舞,
凰又唱,
一群的凡鳥,
自天外飛來觀葬。
○鳳歌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鐵!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穢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為什麽存在?
你自從哪兒來?
你坐在哪兒在?
你是個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個無限大的整塊?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擁抱着你的空間
他從哪兒來?
你的外邊還有些什麽存在?
你若是無限大的整塊,
這被你擁抱着的空間
他從哪兒來?
你的當中為什麽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還是個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還是個無生命的機械?
昂頭我問天,
天徒矜高,莫有點兒知識。
低頭我問地,
地已死了,莫有點兒呼吸。
伸頭我問海,
海正揚聲而嗚唈。
啊啊!
生在這樣個陰穢的世界當中,
便是把金鋼石的寶刀也會生銹!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詛咒:
你膿血污穢着的屠場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號着的墳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獄呀!
你到底為什麽存在?
我們飛嚮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場。
我們飛嚮東方,
東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們飛嚮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墳墓。
我們飛嚮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獄。
我們生在這樣個世界當中,
衹好學着海洋哀哭。
○凰歌
足足!足足!足足!
足足!足足!足足!
五百年來的眼淚傾瀉如瀑。
五百年來的眼淚淋漓如燭。
流不盡的眼淚,
洗不淨的污濁,
澆不熄的情炎,
蕩不去的羞辱,
我們這縹緲的浮生
到底要嚮哪兒安宿?
啊啊!
我們這縹緲的浮生
好象那大海裏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
右也是漶漫,
前不見燈臺,
後不見海岸,
帆已破,
檣已斷,
楫已飄流,
柁已腐爛,
倦了的舟子衹是在舟中呻喚,
怒了的海濤還是在海中泛濫。
啊啊!
我們這縹緲的浮生
好象這黑夜裏的酣夢。
前也是睡眠,
後也是睡眠,
來得如飄風,
去得如輕煙,
來如風,
去如煙,
眠在後,
睡在前,
我們衹是這睡眠當中的
一剎那的風煙。
啊啊!
有什麽意思?
有什麽意思?
癡!癡!癡!
衹剩些悲哀,煩惱,寂寥,衰敗,
環繞着我們活動着的死屍,
貫串着我們活動着的死屍。
啊啊!
我們年青時候的新鮮哪兒去了?
我們年青時候的甘美哪兒去了?
我們年青時候的光華哪兒去了?
我們年青時候的歡愛哪兒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
一切都要去了。
我們也要去了,
你們也要去了,
悲哀呀!煩惱呀!寂寥呀!衰敗呀!
鳳凰同歌
啊啊!
火光熊熊了。
香氣蓬蓬了。
時期已到了。
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
身內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請了!請了!
群鳥歌
岩鷹
哈哈,鳳凰!鳳凰!
你們枉為這禽中的靈長!
你們死了嗎?你們死了嗎?
從今後該我為空界的霸王!
孔雀
哈哈,鳳凰!鳳凰!
你們枉為這禽中的靈長!
你們死了嗎?你們死了嗎?
從今後請看我花翎上的威光!
鴟梟
哈哈,鳳凰!鳳凰!
你們枉為這禽中的靈長!
你們死了嗎?你們死了嗎?
哦!是哪兒來的鼠肉的馨香?
傢鴿
哈哈,鳳凰!鳳凰!
你們枉為這禽中的靈長!
你們死了嗎?你們死了嗎?
從今後請看我們馴良百姓的安康!
鸚鵡
哈哈,鳳凰!鳳凰!
你們枉為這禽中的靈長!
你們死了嗎?你們死了嗎?
從今後請聽我們雄辯傢的主張!
白鶴
哈哈,鳳凰!鳳凰!
你們枉為這禽中的靈長!
你們死了嗎?你們死了嗎?
從今後請看我們高蹈派的徜徉!
鳳凰更生歌
雞鳴
昕潮漲了,
昕潮漲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漲了,
春潮漲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生潮漲了,
生潮漲了,
死了的鳳凰更生了。
鳳凰和鳴
我們更生了。
我們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們便是他,他們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風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新鮮,我們淨朗,
我們華美,我們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熱誠,我們摯愛。
我們歡樂,我們和諧。
一切的一,和諧。
一的一切,和諧。
和諧便是你,和諧便是我。
和諧便是他,和諧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生動,我們自由,
我們雄渾,我們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歡唱,我們翺翔。
我們翺翔,我們歡唱。
一切的一,常在歡唱。
一的一切,常在歡唱。
是你在歡唱?是我在歡唱?
是他在歡唱?是火在歡唱?
歡唱在歡唱!
歡唱在歡唱!
衹有歡唱!
衹有歡唱!
歡唱!
歡唱!
歡唱!
1920年1月20日初稿 1928年1月3日改削
〔附錄:
本篇末段“鳳凰更生歌”的“鳳凰和鳴”各節歌詞,與《女神》初版本有較大不同。今本僅五節,初版則有十五節。除第一節相同外,其餘十四節均不同。現將這十四節歌詞附錄如下:〕
我們光明呀!
我們光明呀!
一切的一,光明呀!
一的一切,光明呀!
光明便是你,光明便是我!
光明便是“他”,光明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新鮮呀!
我們新鮮呀!
一切的一,新鮮呀!
一的一切,新鮮呀!
新鮮便是你,新鮮便是我!
新鮮便是“他”,新鮮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華美呀!
我們華美呀!
一切的一,華美呀!
一的一切,華美呀!
華美便是你,華美便是我!
華美便是“他”,華美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芬芳呀!
我們芬芳呀! 一切的一,芬芳呀!
一的一切,芬芳呀!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和諧呀!
我們和諧呀!
一切的一,和諧呀!
一的一切,和諧呀!
和諧便是你,和諧便是我!
和諧便是“他”,和諧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歡樂呀!
我們歡樂呀!
一切的一,歡樂呀!
一的一切,歡樂呀!
歡樂便是你,歡樂便是我!
歡樂便是“他”,歡樂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熱誠呀!
我們熱誠呀!
一切的一,熱誠呀!
一的一切,熱誠呀!
熱誠便是你,熱誠便是我!
熱誠便是“他”,熱誠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雄渾呀!
我們雄渾呀!
一切的一,雄渾呀!
一的一切,雄渾呀!
雄渾便是你,雄渾便是我!
雄渾便是“他”,雄渾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生動呀!
我們生動呀!
一切的一,生動呀!
一的一切,生動呀!
生動便是你,生動便是我!
生動便是“他”,生動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自由呀!
我們自由呀!
一切的一,自由呀!
一的一切,自由呀!
自由便是你,自由便是我!
自由便是“他”,自由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恍惚呀!
我們恍惚呀!
一切的一,恍惚呀!
一的一切,恍惚呀!
恍惚便是你,恍惚便是我!
恍惚便是“他”,恍惚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神秘呀!
我們神秘呀!
一切的一,神秘呀!
一的一切,神秘呀!
神秘便是你,神秘便是我!
神秘便是“他”,神秘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悠久呀!
我們悠久呀!
一切的一,悠久呀!
一的一切,悠久呀!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翺翔!翺翔!
歡唱!歡唱!
我們歡唱!
我們歡唱!
一切的一,常在歡唱!
一的一切,常在歡唱!
是你在歡唱?是我在歡唱?
是“他”在歡唱?是火在歡唱?
歡唱在歡唱!
衹有歡唱!
衹有歡唱!
衹有歡唱!
歡唱!
歡唱!
歡唱!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一月三十日和三十一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一九二一年《女神》初版本有副題:“一名‘菲尼剋司的科美體’。”科美體,英語喜劇Comedy的音譯。
涅槃,梵語Nirvana的音譯,意即圓寂,指佛教徒長期修煉達到功德圓滿的境界。後用以稱僧人之死,有返本歸真之義。這裏以喻鳳凰的死而再生。〕 前言
《女神》共分三輯。除《序詩》外,第一輯包括《女神之再生》、《湘纍》、《棠棣之花》。
第二輯在一九二一年《女神》初版本上分為三部分。自《鳳凰涅槃》至《立在地球邊上放號》共十篇為《鳳凰涅槃之什》,自《三個泛神論者》至《我是個偶像崇拜者》共十篇為《泛神論者之什》,自《太陽禮贊》至《死》共十篇為《太陽禮贊之什》。
第三輯在一九二一年《女神》初版本上分為三部分,自《Venus》至《晚步》共十篇為《愛神之什》,自《春蠶》至《日暮的婚筵》其中《岸上》為三篇共十篇為《春蠶之什》,自《新生》至《西湖紀遊》其中《西湖紀遊》為六篇共十篇為《歸國吟》。
目錄
《前言》
《序詩》
第一輯
《女神之再生》
《湘纍》
《棠棣之花》
第二輯
《鳳凰涅槃》
《天狗》
《心燈》
《爐中煤——眷念祖國的情緒》
《無煙煤》
《日出》
《晨安》
《筆立山頭展望》
《浴海》
《立在地球邊上放號》
《三個泛神論者》
《電火光中》
《地球,我的母親!》
《雪朝》
《登臨》
《光海》
《梅花樹下醉歌》
《演奏會上》
《夜步十裏鬆原》
《我是個偶像崇拜者》
《太陽禮贊》
《沙上的腳印》
《新陽關三疊》
《金字塔》
《巨炮之教訓》
《匪徒頌》
《勝利的死》
《輟了課的第一點鐘裏》
《夜》
《死》
第三輯
《Venus》
《別離》
《春愁》
《司健康的女神》
《新月與白雲》
《死的誘惑》
《火葬場》
《鷺》
《鳴蟬》
《晚步》
《春蠶》
《蜜桑索羅普之夜歌》
《霽月》
《晴朝》
《岸上》
《晨興》
《春之胎動》
《日暮的婚筵》
《新生》
《海舟中望日出》
《黃浦江口》
《上海印象》
《西湖紀遊》
《雷峰塔下》
《趙公祠畔》
《三潭印月》
《雨中望湖》
《司春的女神歌》 Alles Vergaengliche 一切無常者
ist nur ein Gleichnis; 衹是一虛影;
das Unzulaengliche, 不可企及者
hier wird’s Ereignis; 在此事已成;
das Unbeschreibliche, 不可名狀者
hier ist’s getan; 在此已實有;
das Ewigweibliche 永恆之女性
zieht uns hinan. 領導我們走。
——Goethe ——歌德
序幕:不周山中斷處。巉岩壁立,左右兩相對峙,儼如巫峽兩岸,形成天然門闕。闕後現出一片海水,浩淼無際,與天相接。闕前為平地,其上碧草芊綿,上多墜果。闕之兩旁石壁上有無數龕穴。龕中各有裸體女像一尊,手中各持種種樂器作吹奏式。
山上奇木蔥蘢,葉如棗,花色金黃,萼如瑪瑙,花大如木蓮,有碩果形如桃而大。山頂白雲靆,與天色相含混。
上古時代。共工與顓頊爭帝之一日,晦冥。
開幕後瀋默數分鐘,遠遠有喧嚷之聲起。
女神各置樂器,徐徐自壁龕走下,徐徐嚮四方瞻望。
〔女神之一〕
自從煉就五色彩石
曾把天孔補全,
把黑暗驅逐了一半
嚮那天球外邊;
在這優美的世界當中,
吹奏起無聲的音樂雝融。
不知道月兒圓了多少回,
照着這生命底音波吹送。
〔女神之二〕
可是,我們今天的音調,
為什麽總是不能和諧?
怕在這宇宙之中,
有什麽浩劫要再!——
聽呀!那喧嚷着的聲音,
愈見高,愈見逼近!
那是海中的濤聲?空中的風聲?
可還是——罪惡底交鳴?
〔女神之三〕
剛纔不是有武夫蠻伯之群
打從這不周山下經過?
說是要去爭做什麽元首……
哦,鬧得真是過火!
姊妹們呀,我們該做什麽?
我們這五色天球看看要被震破!
倦了的太陽衹在空中睡眠,
全也不吐放些兒熾烈的光波。
〔女神之一〕
我要去創造些新的光明,
不能再在這壁龕之中做神。
〔女神之二〕
我要去創造些新的溫熱,
好同你新造的光明相結。
〔女神之三〕
姊妹們,新造的葡萄酒漿
不能盛在那舊了的皮囊。
為容受你們的新熱、新光,
我要去創造個新鮮的太陽!
〔其他全體〕
我們要去創造個新鮮的太陽,
不能再在這壁龕之中做甚神像!
全體嚮山闕後海中消逝。
山後爭帝之聲。
〔顓頊〕
我本是奉天承命的人,
上天特命我來統治天下,
共工,別教死神來支配你們,
快讓我做定元首了吧!
〔共工〕
我不知道誇說什麽上天下地,
我是隨着我的本心想做皇帝。
若有死神時,我便是死神,
老顓,你是否還想保存你的老命?
〔顓頊〕
古人說:天無二日,民無二王。
你為什麽定要和我對抗?
〔共工〕
古人說:民無二王,天無二日。
你為什麽定要和我爭執?
〔顓頊〕
啊,你纔是個呀——山中的返響!
〔共工〕
總之我要滿足我的衝動為帝為王!
〔顓頊〕
你到底為什麽定要為帝為王?
〔共工〕
你去問那太陽:為什麽要亮?
〔顓頊〕
那麽,你衹好和我較個短長!
〔共工〕
那麽,你衹好和我較個長短!
群衆大呼聲
戰!戰!戰!
喧呼殺伐聲,武器斫擊聲,血噴聲,倒聲,步武雜沓聲起。
農叟一人荷耕具穿場而過
我心血都已熬幹,
麥田中又見有人宣戰。
黃河之水幾時清?
人的生命幾時完?
牧童一人牽羊群穿場而過
啊,我不該喂了兩條鬥狗,
時常衹解爭吃饅頭;
饅頭盡了吃羊頭,
我衹好牽着羊兒逃走。
野人之群執武器從反對方面穿場而過
得尋歡時且尋歡,
我們要往山後去參戰。
毛頭隨着風頭倒,
兩頭利祿好均沾!
山後聞“顓頊萬歲!皇帝萬歲!”之聲,步武雜沓聲,追呼聲:“叛逆徒!你們想往哪兒逃走?天誅便要到了!”
〔共工〕率其黨徒自山闕奔出,斷發文身,以蕉葉蔽下體,體中隨處受傷,所執銅刀石器亦各鮮血淋漓
啊啊!可恨呀,可恨!
可恨我一敗塗地!
恨不得把那老獪底頭顱
切來做我飲器!舔吸武器上血液,作異常憤怒之態
這兒是北方的天柱,不周之山,
我的命根已同此山一樣中斷。
黨徒們呀!我雖做不成元首,
我不肯和那老獪甘休!
你們平常仗我為生,
我如今要用你們的生命!
黨徒們拾山下墜果而啗食。
〔共工〕
啊啊,餓癆之神在我的肚中饑叫!
這不周山上的奇果,聽說是食之不勞。
待到宇宙全體破壞時還有須臾,
你們盡不妨把你們的皮囊裝飽。
追呼之聲愈迫。
〔共工〕
敵人底呼聲如像海裏的怒濤,
衹不過逼着這破了的難船早倒!
黨徒們呀,快把你們的頭顱藉給我來!
快把這北方的天柱碰壞!碰壞!
群以頭顱碰山麓岩壁,雷鳴電火四起。少時發一大雷電,山體破裂,天蓋傾倒,黑煙一樣的物質四處噴涌,共工之徒倒死於山麓。
〔顓頊〕裸身披發,狀如猩猩,率其黨徒執同樣武器出場
叛逆徒!你們想往那兒逃跑?
天誅快……呀!呀!怎麽了?
天在飛砂走石,地在震搖,山在爆,
啊啊啊啊!渾沌!渾沌!怎麽了?怎麽了?……
雷電愈激愈烈,電火光中照見共工、顓頊及其黨徒之屍骸狼藉地上。移時雷電漸漸弛緩,漸就止息。舞臺全體盡為黑暗所支配。瀋默五分鐘。
水中遊泳之聲由遠而近。
黑暗中女性之聲
——雷霆住了聲了!
——電火已經消滅了!
——光明同黑暗底戰爭已經罷了!
——倦了的太陽呢?
——被脅迫到天外去了!
——天體終竟破了嗎?
——那被驅逐在天外的黑暗不是都已逃回了嗎?
——破了的天體怎麽處置呀?
——再去煉些五色彩石來補好他罷?
——那樣五色的東西此後莫中用了!
我們盡他破壞不用再補他了!
待我們新造的太陽出來,
要照徹天內的世界,天外的世界!
天球底界限已是莫中用了!
——新造的太陽不怕又要疲倦了嗎?
——我們要時常創造新的光明、新的溫熱去供給
她呀!
——哦,我們腳下到處都是男性的殘骸呀!
——這又怎麽處置呢?
——把他們擡到壁龕之中做起神像來吧!
——不錯呀,教他們也奏起無聲的音樂來吧!
——新造的太陽,姐姐,怎麽還不出來?
——她太熱烈了,怕她自行爆裂;
還在海水之中浴沐着在!
——哦,我們感受着新鮮的暖意了!
——我們的心髒,好像些鮮紅的金魚,
在水晶瓶裏跳躍!
——我們什麽都想擁抱呀!
——我們唱起歌來歡迎新造的太陽吧!
合唱:
太陽雖還在遠方,
太陽雖還在遠方,
海水中早聽着晨鐘在響:
丁當,丁當,丁當。
萬千金箭射天狼,
天狼已在暗悲哀,
海水中早聽着葬鐘在響:
丁當,丁當,丁當。
我們欲飲葡萄觥,
願祝新陽壽無疆,
海水中早聽着酒鐘在響:
丁當,丁當,丁當。
此時舞臺突然光明,衹現一張白幕。舞臺監督登場。
舞臺監督嚮聽衆一鞠躬諸君!你們在烏煙瘴氣的黑暗世界當中怕已經坐倦了吧!怕在渴慕着光明了吧!作這幕詩劇的詩人做到這兒便停了筆,他真正逃往海外去造新的光明和新的熱力去了。諸君,你們要望新生的太陽出現嗎?還是請去自行創造來!我們待太陽出現時再會!
〔附白 此劇取材於下引各文中: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缺,斷鰲之足以立四極。其後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絶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列子·湯問篇》
女媧氏古之神聖女,化萬物者也。——始製笙簧。《說文》
不周之山北望諸毗之山,臨彼嶽崇之山,東望泑澤別名蒲昌海,河水所潛也;其源渾渾泡泡。爰有嘉果,其實如桃,其葉如棗,黃華而赤柎,食之不勞。《山海經·西次三經》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一年二月二十五日出版的上海《民鐸》雜志第二捲第五號。〕 女須之嬋媛兮,
申申其詈予。
曰,婞直以亡身兮,
終然殀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
紛獨有此姱節?
薋菉葹以盈室兮,
判獨離而不服!
——《離騷》
序幕:洞庭湖。早秋,黃昏時分。
君山前橫,上多竹林蘆藪。有銀杏數株,參差天際。時有落葉三五,戲舞空中如金色蛺蝶。
妙齡女子二人,裸體,散發,並坐岸邊岩石上,互相偎倚。一吹“參差”洞簫,一唱歌。
女子 歌淚珠兒要流盡了,
愛人呀,
還不回來呀?
我們從春望到秋,
從秋望到夏,
望到水枯石爛了!
愛人呀,
回不回來呀?
棹舟之聲聞,二女跳入湖中,潛水而逝。
此時帆船一隻,自左棹出。船頭飾一竜首,帆白如雪。老翁一人,銀發椎髻,白須髯,襢上身,在船之此側往來撐篙,口中漫作欸乃之聲。
屈原立船頭展望,以荷葉為冠,玄色絹衣,玉帶,頸上挂一蓮瓣花環,長垂至臍;顔色憔悴,形容枯槁。其姐女須扶持之。鬒發如雲,簪以象揥。耳下垂碧玉之瑱。白衣碧裳,儼如朝鮮女人妝束。
屈原 這兒是什麽地方,這麽浩淼迷茫地!前面的是什麽歌聲?可是誰在替我招魂嗎?
女須 噯!你總是愛說這樣瘋癲識倒的話,你不知道你姐姐底心中是怎樣痛苦!你的病,暖!難道便莫有好的希望了嗎?
老翁 三閭大夫!這兒便是洞庭湖了。前面的便是君山。我們這兒洞庭湖裏,每到晚來,時時有妖精出現,赤條條地一絲不挂,永遠唱着同一的歌詞,吹着同一的調子。她們倒吹得好,唱得好,她們一吹,四鄉的人都要流起眼淚。她們唱倦了,吹倦了,便又跳下湖水裏面去深深藏着。出現的時候,總是兩個女身。四鄉的人都說她們是女英與娥皇,都來拜禱她們:祈禱戀愛成功的也有,祈禱生兒育女的也有;還有些癡情少年,為了她們跳水死的真是不少呢。
屈原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她們在望我,在望我回去。唉,我要回去!我的故鄉在那兒呀?我知道你們望得我苦,我快要回來了。哦,我到底是什麽人?三閭大夫嗎?哦,我記起來了。我本是大舜皇帝呀!從前大洪水的時候,他的父親把水治壞了,纍得多死了無數的無辜百姓,所以我纔把他逐放了,把他殺了。但是我又舉了他的兒子起來,我祈禱他能夠掩蓋他父親底前愆。他倒果然能夠,他辛勤了八年,果然把洪水治平了。天下的人都贊奬他的功勞,我也贊奬他的功勞,所以我纔把帝位禪讓給了他。啊,他卻是為了什麽?他,他為什麽反轉又把我逐放了呢?我曾殺過一個無辜的百姓嗎?我有什麽罪過?啊,我流落在這異鄉,我真好苦呀!苦呀!……呀,我的姐姐!你又在哭些什麽?
女須 你總是愛說你那樣瘋癲識倒的話,你不知道你姐姐底心中是怎麽地痛苦!
屈原 姐姐,你卻怪不得我,你衹怪得’我們所處的這個混濁的世界!我並不曾瘋,他們偏要說我是瘋子。他們見了鳳凰要說是雞,見了麒麟要說是驢馬,我也把他們莫可奈何。他們見了聖人要說是瘋子,我也把他們莫可奈何。他們既不是瘋子,我又不是聖人,我也衹好瘋了,瘋了,哈哈哈哈哈,瘋了!瘋了!歌
惟天地之無窮兮,
哀人生之長勤。
往者餘弗及兮,
來者吾不聞。
吾將糺思心以為纕兮,
編愁苦以為膺,
折若木以蔽光兮,
隨飄風之所仍!
啊啊!我倦了,我厭了!這漫漫的長晝,從早起來,便把這混濁的世界開示給我,他們隨處都叫我是瘋子,瘋子。他們要把我這美潔的蓮佩扯去,要把我這高岌的危冠折毀,要投些糞土來攻擊我。從早起來,我的腦袋便成了一個竈頭;我的眼耳口鼻就好象一些煙筒的出口,都在冒起煙霧,飛起火星,我的耳孔裏還烘烘地衹聽着火在叫;竈下挂着的一個土瓶——我的心髒——裏面的血水沸騰着好象幹了的一般,衹迸得我的土瓶不住地跳跳跳。哦,太陽往那兒去了?我好容易纔盼到,我才望見他出山,我便盼不得他早早落土,盼不得我慈悲的黑夜早來把這濁世遮開,把這外來的光明和外來的口舌通同掩去。哦,來了,來了,慈悲的黑夜漸漸走來了。我看見她,她的頭髮就好象一天的烏雲,她有時還帶着一頭的珠玉,那卻有些多事了;她的衣裳是黑絹做成的,和我的一樣;她帶着一身不知名的無形的香花,把我的魂魄都香透了。她一來便緊緊地擁抱着我,我便到了一個絶妙的境地,哦,好寥廓的境地呀!歌
下崢嶸而無地兮,
上寥廓而無天。
視鯈忽而無見兮,
聽惝怳而無聞。
超無為以至清兮,
與泰初而為鄰。
暖!這也不過是一個夢罷了!我周圍的世界其實何曾改變過來!便到晚來,我睡在床席上又何嘗能一刻安寢?我怕,我怕我睡了去又來些夢魔來苦我。他來誘我上天,登到半途,又把梯子給我抽了。他來誘我去結識些美人,可他時常使我失戀。我所以一刻也不敢閉眼,我翻來復去,又感覺着無限的孤獨之苦。我又盼不得早到天明,好破破我深心中不可言喻的寥寂。啊,但是,我這深心中海一樣的哀愁,到頭能有破滅的一天嗎?哦,破滅!破滅!我歡迎你!我歡迎你!我如今什麽希望也莫有,我立在破滅底門前衹待着死神來開門。啊啊!我,我要想到那“無”底世界裏去!作欲跳水勢
女須 急輓勒之你究竟何苦呢?你這麽任性,這麽激烈,對於你的病體真是不好呀!夏禹王底父親正象你這樣性情激烈的人,所以他終竟……
屈原 不錯,不錯,他終竟被別人傢拐騙了!他把國傢弄壞了,自以為去諂媚下子鄰國便可以保全他的位置,
他終竟被敵國拐騙了去了。這正是他“愚而好自用”底結果。於我有什麽相幹?他們為什麽又把我放逐了呢?他們說我害了楚國,害了他的父親;皇天在上,後土在下,這樣的冤獄,要你們纔知道呀!
女須 你精神太錯亂了,你總要自行保重纔行。衹要留得你健康,什麽冤枉都會有表白的一天,你何以定要自苦呢?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無量的涌泉,想同江河一樣自由流瀉。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無限的潛熱,想同火山一樣任意飛騰。但是你看湘水、沅水,遇着更大的勢力揚子江,他們也不得不隱忍相讓,纔匯成這樣個汪洋的洞庭。火山也不是時常可以噴火,我們姐弟生長了這麽多年,幾曾見過山嶽們噴火一次呢?我想山嶽們底潛熱,也怕是受了崖石底壓製,但他們能常常地流瀉些溫泉出來。你權且讓他們一時,你自由的意志,不和他們在那膻穢的政界裏馳騁,難道便莫有嚮別方面發展的希望了嗎?
屈原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要叫我把這蓮佩扯壞,你要叫我把這荷冠折毀,這我可能忍耐嗎?你怎見得我便不是揚子江,你怎見得我衹是些湘沅小流?我的力量衹能匯成個小小的洞庭,我的力量便不能匯成個無邊的大海嗎?你怎這麽小視我?哦,你是要叫我去做個送往迎來的娼婦嗎?娼婦——晤,她!她,鄭袖!是她一人害了我!但是,我,我知道她的心中卻是在戀慕我,她並且很愛誦我的詩歌。
唔,那倒怕是個好辦法。我如做首詩去贊美她,我想她必定會叫楚王來把我召回去。不錯,我想回去呀!
但是,啊!但是,那個是我所能忍耐的嗎?我不是上天底寵兒?我不是生下地時便特受了一種天惠?我不是生在寅年寅月寅日的人?我這麽正直通靈的人,我能忍耐得去學娼傢慣技?我的詩,我的詩便是我的生命!我能把我的生命,把我至可寶貴的生命,拿來自行蹂躪,任人蹂躪嗎?我效法造化底精神,我自由創造,自由地表現我自己。我創造尊嚴的山嶽、宏偉的海洋,我創造日月星辰,我馳騁風雲雷雨,我萃之雖僅限於我一身,放之則可泛濫乎宇宙。我一身難道衹是些臙脂、水粉底材料,我衹能學做些臙脂、水粉來,把去替女兒們獻媚嗎?哼!你為什麽要小視我?我有血總要流,有火總要噴,不論在任何方面,我都想馳騁!你為什麽要叫我“哫訾慄斯,喔咿儒兒,如脂如韋,突梯滑稽”以偷生全軀呢?連你也不能瞭解我,啊!我真不幸!我想不到纔有這樣一位姐子!
女須 掩泣……
屈原 傾聽哦,剛纔的歌聲又唱起來了呀!
水中歌聲:
我們為了他——淚珠兒要流盡了,我們為了他——寸心兒早破碎了。
層層鎖着的九嶷山上的白雲喲!
微微波着的洞庭湖中的流水喲!
你們知不知道他?
知不知道他的所在喲?
屈原 哦,她們在問我的所在!我站在這兒,你們怎麽看不見呀?
水中歌聲:
九嶷山上的白雲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們心中的愁雲呀,啊!
我們眼中的淚濤呀,啊!
永遠不能消!
永遠衹是潮!
屈原 哦,好悲切的歌詞!唱得我也流起淚來了。流吧!流吧!我生命底泉水呀!你一流了出來,好象把我全身底烈火都澆息了的一樣。我感覺着我少年時分,炎天烈日之中,在長江裏面遊泳着一樣的快活。你這不可思議的內在的靈泉,你又把我蘇活轉來了!哦,我的姐姐!你也在哭嗎?你聽見了剛纔的那樣哀婉的歌聲嗎?
女須 我也聽見的,怕是些漁傢娘子在唱晚歌呢!
屈原 不然,不然,我不相信人們底歌聲有那樣淚晶一樣地瑩澈。
屈原自語時,老翁時時駐篙傾聽,舟行甚緩。
老翁 這便是娥皇、女英底哀歌了。這歌兒似乎還長,我在湖中生活了這麽一輩子,聽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雖是不知道是些什麽意思,但是我聽了總也不知不覺地要流下淚來。
屈原 能夠流眼淚的人,總是好人。能夠使人流眼淚的詩,總是好詩。詩之感人有這麽深切,我如今纔知道詩歌底真價了。幽婉的歌聲呀!你再唱下去吧。我把我的蓮佩通同贈你,投蓮瓣花環入湖中你請再唱下去吧!
水中歌聲:
太陽照着洞庭波,
我們魂兒戰慄不敢歌。
待到日西斜,
起看篁中昨宵淚
已經開了花!
啊,愛人呀!
淚花兒怕要開謝了,
你回不回來喲?
老翁 呀!天色看看便陰了下來,我們不能再拖延了!我怕達不到目的地方,天便會黑了!我要努力撐去!我要努力撐去!……
老翁盡力撐篙,從君山右側,轉入山後。花環在水上飄揚。帆影已不可見,遠遠猶聞欸乃之聲。
——幕下
1920年12月27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一年四月出版的上海《學藝》雜志第二捲第十號。
湘纍,指屈原投湘水而死。《漢書·揚雄傳》:“欽吊楚之湘纍。”註引李奇曰:“諸不以罪死曰纍,……屈原赴湘死,故曰湘纍也。”按《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屈原被放逐後懷石自沉汨羅而死。汨羅,江名,是湘水支流。〕 人物:聶政年二十歲
其姐嫈年二十二歲
景:一望田疇半皆荒蕪,間有麥秀青青者,遠遠有帶淺山環繞。山脈餘勢在左近田疇中形成一帶高地,上多白楊。白楊樹上歸鴉噪晚;樹下一墓,碑題“聶母之墓”四字,側嚮右。右手一條隴道,遠遠斜走而來,與墓地相通。
聶嫈荷桃花一巨枝,聶政旅裝佩劍,手提一竹籃,自隴道上登場。
聶政 指點姐姐,你看這一帶田疇荒蕪到這麽個田地了!
聶嫈 嘆息暖暖!今年望明年太平,明年望後年豐收,望了將近十年,這目前的世界成為了烏鴉與亂草底世界。指點你聽,那白楊樹上的歸鴉噪得煞是逆耳,好象在嘲弄我們人類底運命一樣呢!
聶政 人類底肺肝衹供一些鴉鵲加餐,人類底膏血衹供一些亂草滋榮,——亂草呀,烏鴉呀,你們究竟又能高興得到幾時呢?
聶嫈 指點你看,那不是母親底墓碑嗎?母親死去不覺滿了三年。死而復生的衹有這些亂雜的敗草。永逝不返的卻是我們相依為命的慈母。我們這幾年來久已饑渴着生命底源泉了呀!
聶政 戰爭不熄,生命底泉水衹好日就消逝。這幾年來今日合縱,明日連衡,今日徵燕,明日伐楚,爭城者殺人盈城,爭地者殺人盈野,我不知道他們究竟為的是什麽。近來雖有人高唱弭兵,高唱非戰,然而唱者自唱,爭者自爭。不久之間,連唱的人也自行爭執起來了。
聶嫈 自從夏禹傳子,天下為傢;井田製廢,土地私有;已經種下了永恆爭戰底根本。根本壞了,衹在枝葉上稍事剪除,怎麽能夠濟事呢?
此時欲圓未圓的月兒自遠山升上。姐弟二人已步入墓場。聶政置籃墓前,拔劍斫白楊一枝,在墓之周圍打掃。聶嫈分桃枝為二,分插碑之左右。插畢,自籃中取酒食陳布,籃底取出洞簫一枝來。
聶嫈 呀,你把洞簫也帶來了嗎?
聶政 唉,我三年不吹了,今晚想在母親墓前吹弄一回。
聶嫈 很好,我也很想傾聽你的雅奏呢。陳設畢,在墓前拜跪。
聶政也來拜跪。拜跪畢,聶嫈立倚墓旁一株白楊樹下。聶政 取簫,坐墓前碧草上姐姐,月輪已升,群鴉已靜,茫茫天地,何等清寥呀!
聶嫈 你聽,好像有種很幽婉的哀音在這天地之間流漾。你快請吹簫和我,我的歌詞要和眼淚一齊迸出了!唱。聶政吹簫和之
別母已三載,
母去永不歸。
阿依姐與弟,
願隨阿母來。
春桃花兩枝,
分插母墓旁。
桃枝花謝時,
姐弟知何往?
不願久偷生,
但願轟烈死。
願將一己命,
救彼蒼生起!
蒼生久塗炭,
十室無一完。
既遭屠戮苦,
又有饑饉患。
饑饉匪自天,
屠戮咎由人。
富者餘糧肉,
強者鬥私兵。
依欲均貧富,
依欲茹強權,
願為施瘟使,
除彼害群遍!
聶政 姐姐,你的歌詞很帶些男性的音調,倘若母親在時,聽了定會發怒呢。
聶嫈 母親在時,每每望我們享得人生底真正的幸福。我想此刻天下底姐妹兄弟們一個個都陷在水深火熱之中,假使我們能救得他們,便犧牲卻一己底微軀,也正是人生底無上幸福。所以你今晚遠赴濮陽,我明知前途有多大的犧牲,但我卻是十分地歡送你。我想沒有犧牲,不見有愛情;沒有愛情,不會有幸福的呀!
聶政 吹簫姐姐,你還請唱下去吧!
聶嫈 唱明月何皎皎,
白楊聲蕭蕭。
阿依姐與弟,
離別在今宵。
今宵離別後,
相會不可期。
多看姐兩眼,
多聽姐歌詞。
聶政 抆淚姐姐,你怎這麽悲抑呀?
聶嫈 唱而不答
汪汪淚湖水,
映出四輪月。
俄頃即無疆,
月輪永不滅。
聶政 抆淚姐姐,夜分已深,你請回去了吧。
聶嫈 唱而不答
姐願化月魂,
幽光永照弟。
何處是姐傢?
將回何處去?
聶政 起立姐姐,你這麽悲抑,使我烈火一樣的雄心,好象化為了冰冷。姐姐,我不願去了呀!揮淚
聶嫈 二弟呀,這不是你所說的話呀!我所以不免有些悲抑之處,不是不忍別離,衹是自恨身非男子。……二弟,我也不悲抑了,你也別流淚吧!我們的眼淚切莫灑嚮此時,你明朝途中如遇着些災民流黎、骷髏骴骨,你請替我多多灑雪些吧!我們貧民沒有金錢、糧食去救濟同胞,有的衹是生命和眼淚。……二弟,我不久留你了,你快努力前去!莫辜負你磊落心懷,莫辜負姐滿腔勗望,莫辜負天下蒼生,莫辜負嚴仲子知遇,你努力前去吧!我再唱麯歌來壯你的行色。唱
去吧,二弟呀!
我望你鮮紅的血液,迸發成自由之花,開遍中華!
二弟呀,去吧!
月輪突被一朵烏雲遮去,舞臺全體暗黑如漆,衹聞歌詞尾聲。
1920年9月23日脫稿
〔附白:此劇本是三幕五場之計劃,此為第一幕中之第二場,曾經單獨地發表過一次,又本有獨幕劇之性質,所以我就聽它獨立了。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十月十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增刊》。
棠棣:《詩·小雅》有《常棣》一詩,“常棣”,亦作“棠棣”。毛《傳》:“常棣,周公燕兄弟也。”燕,通宴。後因以常棣或棠棣指兄弟情誼。“常棠棣之華花”是這篇詩的首句。〕 我是一條天狗呀!
我把月來吞了,
我把日來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
我把全宇宙來吞了。
我便是我了!
我是月底光,
我是日底光,
我是一切星球底光,
我是X光綫底光,
我是全宇宙底Energy底總量!
我飛奔,
我狂叫,
我燃燒。
我如烈火一樣地燃燒!
我如大海一樣地狂叫!
我如電氣一樣地飛跑!
我飛跑,
我飛跑,
我飛跑,
我剝我的皮,
我食我的肉,
我吸我的血,
我嚙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經上飛跑,
我在我脊髓上飛跑,
我在我腦筋上飛跑。
我便是我呀!
我的我要爆了!
1920年2月初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二月七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發表時原註寫於一月三十日。〕 連日不住的狂風,
吹滅了空中的太陽,
吹熄了胸中的燈亮。
炭坑中的炭塊呀,凄涼!
空中的太陽,胸中的燈亮,
同是一座公司底電燈一樣:
太陽萬燭光,我是五燭光,
燭光雖有多少,亮時同時亮。
放學回來我睡在這海岸邊的草場上,
海碧天青,浮雲燦爛,衰草金黃。
是潮裏的聲音?是草裏的聲音?
一聲聲道:快嚮光明處伸長!
有幾個小巧的紙鳶正在空中飛放,
紙鳶們也好象歡喜太陽:
一個個恐後爭先,爭先恐後,
不斷地努力、飛揚、嚮上。
更有衹雄壯的飛鷹在我頭上飛航,
他在閃閃翅兒,又在停停槳,
他從光明中飛來,又嚮光明中飛往,
我想到我心地裏翺翔着的鳳凰。
1920年2月初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二月二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發表時原註寫於一九二○年一月二十五日。〕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負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負了我的思量。
我為我心愛的人兒
燃到了這般模樣!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該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該不嫌我黑奴鹵莽?
要我這黑奴的胸中,
纔有火一樣的心腸。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想我的前身
原本是有用的棟梁,
我活埋在地底多年,
到今朝總得重見天光。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自從重見天光,
我常常思念我的故鄉,
我為我心愛的人兒
燃到了這般模樣!
1920年1、2月間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二月三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 “輪船要煤燒,
我的腦筋中每天至少要
三四立方尺的新思潮。”
Stendhal喲!
Henri Beyle喲!
你這句警策的名言,
便是我今天裝進了腦的無煙煤了!
夾竹桃底花,
石榴樹底花,
鮮紅的火呀!
思想底花,
可要幾時才能開放呀?
雲衣燦爛的夕陽
照過街坊上的屋頂來笑嚮着我,
好象是在說:
“沫若喲!你要往哪兒去喲?”
我悄聲地對她說道:
“我要往圖書館裏去挖煤去喲!”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七月十一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 哦哦,環天都是火雲!
好象是赤的遊竜,赤的獅子,
赤的鯨魚,赤的象,赤的犀。
你們可都是亞坡羅的前驅?
哦哦,摩托車前的明燈!
你二十世紀底亞坡羅!
你也改乘了摩托車嗎?
我想做個你的助手,你肯同意嗎?
哦哦,光的雄勁!
瑪瑙一樣的晨鳥在我眼前飛騰。
明與暗,刀切斷了一樣地分明!
這正是生命和死亡的鬥爭!
哦哦,明與暗,同是一樣的浮雲。
我守看着那一切的暗雲……
被亞坡羅的雄光驅除幹淨!
是凱旋的鼓吹呵,四野的雞聲!
1920年3月間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三月七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發表時原註寫於二月十九日。〕 晨安!常動不息的大海呀!
晨安!明迷恍惚的旭光呀!
晨安!詩一樣涌着的白雲呀!
晨安!平勻明直的絲雨呀!詩語呀!
晨安!情熱一樣燃着的海山呀!
晨安!梳人靈魂的晨風呀!
晨風呀!你請把我的聲音傳到四方去吧!
晨安!我年青的祖國呀!
晨安!我新生的同胞呀!
晨安!我浩蕩蕩的南方的揚子江呀!
晨安!我凍結着的北方的黃河呀!
黃河呀!我望你胸中的冰塊早早融化呀!
晨安!萬裏長城呀!
啊啊!雪的曠野呀!
啊啊!我所畏敬的俄羅斯呀!
晨安!我所畏敬的Pioneer呀!
晨安!雪的帕米爾呀!
晨安!雪的喜瑪拉雅呀!
晨安!Bengal的泰戈爾翁呀!
晨安!自然學園裏的學友們呀!
晨安!恆河呀!恆河裏面流瀉着的靈光呀!
晨安!印度洋呀!紅海呀!蘇彝士的運河呀!
晨安!尼羅河畔的金字塔呀!
啊啊!你早就幻想飛行的達·芬奇呀!
晨安!你坐在萬神祠前面的“沉思者”呀!
晨安!半工半讀團的學友們呀!
晨安!比利時呀!比利時的遺民呀!
晨安!愛爾蘭呀!愛爾蘭的詩人呀!
啊啊!大西洋呀!
晨安!大西洋呀!
晨安!大西洋畔的新大陸呀!
晨安!華盛頓的墓呀!林肯的墓呀!惠特曼的墓呀!
啊啊!惠特曼呀!惠特曼呀!太平洋一樣的惠特曼呀!
啊啊!太平洋呀!
晨安!太平洋呀!太平洋上的諸島呀!太平洋上的扶桑呀!
扶桑呀!扶桑呀!還在夢裏裹着的扶桑呀!
醒呀!Mésamé呀!
快來享受這千載一時的晨光呀!
1920年1月間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一月四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 大都會的脈搏呀!
生的鼓動呀!
打着在,吹着在,叫着在,……
噴着在,飛着在,跳着在,……
四面的天郊煙幕蒙籠了!
我的心髒呀,快要跳出口來了!
哦哦,山嶽的波濤,瓦屋的波濤,
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呀!
萬籟共鳴的symphony,
自然與人生的婚禮呀!
彎彎的海岸好象Cupid的弓弩呀!
人的生命便是箭,正在海上放射呀!
黑瀋瀋的海灣,停泊着的輪船,進行着的輪
船,數不盡的輪船,
一枝枝的煙筒都開着了朵黑色的牡丹呀!
哦哦,二十世紀的名花!
近代文明的嚴母呀!
1920年6月間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七月十一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作者原註:筆立山在日本門司市西。登山一望,海陸船廛,了如指掌。〕 太陽當頂了!
無限的太平洋鼓奏着男性的音調!
萬象森羅,一個圓形舞蹈!
我在這舞蹈場中戲弄波濤!
我的血和海浪同潮,
我的心和日火同燒,
我有生以來的塵垢、粃糠
早已被全盤洗掉!
我如今變了個脫了殼的蟬蟲,
正在這烈日光中放聲叫:
太陽的光威1111
要把這全宇宙來熔化了!
弟兄們!快快!
快也來戲弄波濤!
趁着我們的血浪還在潮,
趁着我們的心火還在燒,
快把那陳腐了的舊皮囊
全盤洗掉!
新社會的改造
全賴吾曹!
1919年9月間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十月二十四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 無數的白雲正在空中怒涌,
啊啊!好幅壯麗的北冰洋的情景喲!
無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來要把地球推倒。
啊啊!我眼前來了的滾滾的洪濤喲!
啊啊!不斷的毀壞,不斷的創造,不斷的努力喲!
啊啊!力喲!力喲!
力的繪畫,力的舞蹈,力的音樂,力的詩歌,力的律呂喲!
1919年9、10月間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一月五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 ○一
我愛我國的莊子,
因為我愛他的Pantheism,
因為我愛他是靠打草鞋吃飯的人。
○二
我愛荷蘭的Spinoza,
因為我愛他的Pantheism,
因為我愛他是靠磨鏡片吃飯的人。
○三
我愛印度的Kabir,
因為我愛他的Pantheism,
因為我愛他是靠編魚網吃飯的人。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一月五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發表時題為《三個Pantheism》。按“Pantheism”應為“Pantheists”。〕 一 懷古——貝加爾湖畔之蘇子卿
電燈已着了光,
我的心兒卻怎這麽幽暗?
我孤獨地在市中徐行,
想到了蘇子卿在貝加爾湖湖畔。
我想象他披着一件白羊裘,
氈履,氈裳,氈巾復首,
獨立在蒼茫無際的西比利亞荒原當中,
有雪潮一樣的羊群在他背後。
我想象他在個孟春的黃昏時分,
待要歸返穹廬,
背景中貝加爾湖上的冰濤,
與天際的白雲波連山竪。
我想象他嚮着東行,
遙遙地正望南翹首;
眼眸中含蓄着無限的悲哀,
又好象燃着希望一縷。
二 觀畫——Millet的《牧羊少女》
電燈已着了光,
我的心兒卻怎這麽幽暗?
我想象着蘇子卿的鄉思,
我步進了街頭的一傢畫館。
我賞玩了一回四林湖畔的日晡,
我又在加裏弗尼亞州觀望瀑布——
哦,好一幅理想的畫圖!理想以上的畫圖!
畫中的人!你可不便是鬍婦嗎?鬍婦!
一個野花爛縵的碧緑的大平原,
在我的面前展放。
平原中立着一個持杖的女人,
背後也涌着了一群歸羊。
那怕是蘇武歸國後的風光,
他的棄妻,他的群羊無恙;
可那牧羊女人的眼中,眼中,
那含蓄的是悲憤?怨望?凄涼?
三 贊像——Beethoven的肖像
電燈已着了光,
我的心兒卻怎這麽幽暗?
我望着那彌勒的畫圖,
我又在《世界名畫集》中尋檢。
聖母,耶穌的頭,抱破瓶的少女……
在我面前翩舞。
哦,貝多芬!貝多芬!
你解除了我無名的愁苦!
你蓬蓬的亂發如象奔流的海濤,
你高張的白領如象戴雪的山椒。
你如獅的額,如虎的眼,
你這如象“大宇宙意志”自身的頭腦!
你右手持着鉛筆,左手持着原稿,
你那筆尖頭上正在傾瀉着怒潮。
貝多芬喲!你可在傾聽什麽?
我好象聽着你的symphony了!
1919年年末初稿 1928年2月1日修改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四月二十六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發表時原註寫於一九二○年四月十七日。〕 地球,我的母親!
天已黎明了,
你把你懷中的兒來搖醒,
我現在正在你背上匍行。
地球,我的母親!
你背負着我在這樂園中逍遙。
你還在那海洋裏面,
奏出些音樂來,安慰我的靈魂。
地球,我的母親!
我過去,現在,未來,
食的是你,衣的是你,住的是你,
我要怎麽樣才能夠報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親!
從今後我不願常在傢中居住,
我要常在這開曠的空氣裏面,
對於你,表示我的孝心。
地球,我的母親!
我羨慕你的孝子,田地裏的農人,
他們是全人類的褓母,
你是時常地愛撫他們。
地球,我的母親!
我羨慕你的寵子,炭坑裏的工人,
他們是全人類的普羅美修士,
你是時常地懷抱着他們。
地球,我的母親!
我羨慕那一切的草木,我的同胞,你的兒孫,
他們自由地,自主地,隨分地,健康地,
享受着他們的賦生。
地球,我的母親!
我羨慕那一切的動物,尤其是蚯蚓——
我衹不羨慕那空中的飛鳥:
他們離了你要在空中飛行。
地球,我的母親!
我不願在空中飛行,
我也不願坐車,乘馬,著襪,穿鞋,
我衹願赤裸着我的雙腳,永遠和你相親。
地球,我的母親!
你是我實有性的證人,
我不相信你衹是個夢幻泡影,
我不相信我衹是個妄執無明。
地球,我的母親!
我們都是空桑中生出的伊尹,
我不相信那縹緲的天上,
還有位什麽父親。
地球,我的母親!
我想這宇宙中的一切都是你的化身:
雷霆是你呼吸的聲威,
雪雨是你血液的飛騰。
地球,我的母親!
我想那縹緲的天球,是你化妝的明鏡,
那晝間的太陽,夜間的太陰,
衹不過是那明鏡中的你自己的虛影。
地球,我的母親!
我想那天空中一切的星球
衹不過是我們生物的眼球的虛影;
我衹相信你是實有性的證明。
地球,我的母親!
已往的我,衹是個知識未開的嬰孩,
我衹知道貪受着你的深恩,
我不知道你的深恩,不知道報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親!
從今後我知道你的深恩,
我飲一杯水,縱是天降的甘霖,
我知道那是你的乳,我的生命羹。
地球,我的母親!
我聽着一切的聲音言笑,
我知道那是你的歌,
特為安慰我的靈魂。
地球,我的母親!
我眼前一切的浮遊生動,
我知道那是你的舞,
特為安慰我的靈魂。
地球,我的母親!
我感覺着一切的芬芳采色,
我知道那是你給我的玩品,
特為安慰我的靈魂。
地球,我的母親!
我的靈魂便是你的靈魂,
我要強健我的靈魂,
用來報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親!
從今後我要報答你的深恩,
我知道你愛我還要勞我,
我要學着你勞動,永久不停!
1919年12月末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一月六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 ——讀Carlyle:《The Hero as Poet》的時候
雪的波濤!
一個銀白的宇宙!
我全身心好象要化為了光明流去,
Open-secret喲!
樓頭的檐霤……
那可不是我全身的血液?
我全身的血液點滴出律呂的幽音,
同那海濤相和,鬆濤相和,雪濤相和。
哦哦!大自然的雄渾喲!
大自然的symphony喲!
Hero-Poet喲!
Proletarian poet喲!
1919年12月作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一月十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發表時原題即今副題。一九二一年收入《女神》時另標今題。〕 終久怕要下雨吧,
我快登上山去!
山路兒淋漓,
把我引到了山半的廟宇,
聽說是梅花的名勝地。
哦,死水一池!
幾匹遊鱗,
喁喁地嚮我私語:
“陽春還沒有信來,
梅花還沒有開意。”
廟中的銅馬,
還帶着夜來的清露。
馴鴿兒聲聲叫苦。
馴鴿兒!你們也有什麽苦楚?
口簫兒吹着,
山泉兒流着,
我在山路兒上行着,
我要登上山去。
我快登上山去!
山頂上別有一重天地!
血潮兒沸騰起來了!
山路兒登上一半了!
山路兒淋漓,
粘蛻了我腳上的木履。
泥上留個腳印,
腳上印着黃泥。
腳上的黃泥!
你請還我些兒自由,
讓我登上山去!
我們雖是暫時分手,
我的形骸終久是歸你所有。
唉,泥上的腳印!
你好象是我靈魂兒的象徵!
你自陷了泥塗,
你自會受人蹂躪。
唉,我的靈魂!
你快登上山頂!
口簫兒吹着,
山泉兒流着,
伐木的聲音丁丁着。
山上的人傢早有雞聲鳴着。
這不是個交響樂團麽?
司樂的人!你在哪兒藏着?
啊啊!
四山都是白雲,
四面都是山嶺,
山嶺原來登不盡。
前山腳下,有兩個行人,
好象是一男一女,
好象是兄和妹。
男的背着一捆柴,
女的抱的是什麽?
男的在路旁休息着,
女的在兄旁站立着。
哦,好一幅畫不出的畫圖!
山頂兒讓我一人登着,
我又感覺着凄楚,
我的安娜!我的阿和!
你們是在傢中嗎?
你們是在市中嗎?
你們是在念我嗎?
終久怕要下雨了,
我要歸去。 無限的大自然,
成了一個光海了。
到處都是生命的光波,
到處都是新鮮的情調,
到處都是詩,
到處都是笑:
海也在笑,
山也在笑,
太陽也在笑,
地球也在笑,
我同阿和,我的嫩苗,
同在笑中笑。
翡翠一樣的青鬆,
笑着在把我們手招。
銀箔一樣的沙原,
笑着待把我們擁抱。
我們來了。
你快擁抱!
我們要在你懷兒的當中,
洗個光之澡!
一群小學的兒童,
正在沙中跳躍:
你撒一把沙,
我還一聲笑;
你又把我推翻,
我反把你揎倒。
我回到十五年前的舊我了。
十五年前的舊我呀,
也還是這麽年少,
我住在青衣江上的嘉州,
我住在至樂山下的高小。
至樂山下的母校呀!
你懷兒中的沙場,我的搖籃,
可還是這麽光耀?
唉!我有個心愛的同窗,
聽說今年死了!
我契已的心友呀!
你蒲柳一樣的風姿,
還在我眼底留連,
你解放了的靈魂,
可也在我身旁歡笑?
你靈肉解體的時分,
念到你海外的知交,
你流了眼淚多少?……
哦,那個玲瓏的石造的燈臺,
正在海上光照,
阿和要我登,
我們登上了。
哦,山在那兒燃燒,
銀在波中舞蹈,
一隻衹的帆船,
好象是在鏡中跑,
哦,白雲也在鏡中跑,
這不是個呀,生命底寫照1
阿和,哪兒是青天?
他指着頭上的蒼昊。
阿和,哪兒是大地?
他指着海中的洲島。
阿和,哪兒是爹爹?
他指着空中的一隻飛鳥。
哦哈,我便是那衹飛鳥!
我便是那衹飛鳥!
我要同白雲比飛,
我要同明帆賽跑。
你看我們哪個飛得高?
你看我們哪個跑得好?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三月十九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 ——遊日本太宰府
梅花!梅花!
我贊美你!我贊美你!
你從你自我當中
吐露出清淡的天香,
開放出窈窕的好花。
花呀!愛呀!
宇宙的精髓呀!
生命的泉水呀!
假使春天沒有花,
人生沒有愛,
到底成了個什麽世界?
梅花呀!梅花呀!
我贊美你!
我贊美我自己!
我贊美這自我表現的全宇宙的本體!
還有什麽你?
還有什麽我?
還有什麽古人?
還有什麽異邦的名所?
一切的偶像都在我面前毀破!
破!破!破!
我要把我的聲帶唱破!
〔本篇初見於一九二○年五月上海亞東圖書局出版的《三葉集》作者一九二○年三月三十日緻宗白華的信中。這封信寫作日期,《三葉集》原註為:“三月三日作”,據信中所述日期推算,應為三月三十日。〕 Violin同Piano的結婚,
Mendelssohn的《仲夏夜的夢》都已過了。
一個男性的女青年
獨唱着Brahms的《永遠的愛》,
她那soprano的高音,
唱得我全身的神經戰慄。
一千多聽衆的靈魂都已合體了,
啊,瀋雄的和雝,神秘的淵默,浩蕩的愛海喲!
狂濤似的掌聲把這靈魂的合歡驚破了,
啊,靈魂解體的悲哀喲! 海已安眠了。
遠望去,衹看見白茫茫一片幽光,
聽不出絲毫的濤聲波語。
哦,太空!怎麽那樣地高超,自由,雄渾,清寥!
,無數的明星正圓睜着他們的眼兒,
在眺望這美麗的夜景。
十裏鬆原中無數的古鬆,
都高擎着他們的手兒瀋默着在贊美天宇。
他們一枝枝的手兒在空中戰慄,
我的一枝枝的神經纖維在身中戰慄。 我是個偶像崇拜者喲!
我崇拜太陽,崇拜山嶽,崇拜海洋;
我崇拜水,崇拜火,崇拜火山,崇拜偉大的江河;
我崇拜生,崇拜死,崇拜光明,崇拜黑夜;
我崇拜蘇彝士、巴拿馬、萬裏長城、金字塔,
我崇拜創造的精神,崇拜力,崇拜血,崇拜心髒;
我崇拜炸彈,崇拜悲哀,崇拜破壞;
我崇拜偶像破壞者,崇拜我!
我又是個偶像破壞者喲!
1920年5、6月間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