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纍
郭沫若
女須之嬋媛兮,
申申其詈予。
曰,婞直以亡身兮,
終然殀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
紛獨有此姱節?
薋菉葹以盈室兮,
判獨離而不服!
——《離騷》
序幕:洞庭湖。早秋,黃昏時分。
君山前橫,上多竹林蘆藪。有銀杏數株,參差天際。時有落葉三五,戲舞空中如金色蛺蝶。
妙齡女子二人,裸體,散發,並坐岸邊岩石上,互相偎倚。一吹“參差”洞簫,一唱歌。
女子 歌淚珠兒要流盡了,
愛人呀,
還不回來呀?
我們從春望到秋,
從秋望到夏,
望到水枯石爛了!
愛人呀,
回不回來呀?
棹舟之聲聞,二女跳入湖中,潛水而逝。
此時帆船一隻,自左棹出。船頭飾一竜首,帆白如雪。老翁一人,銀發椎髻,白須髯,襢上身,在船之此側往來撐篙,口中漫作欸乃之聲。
屈原立船頭展望,以荷葉為冠,玄色絹衣,玉帶,頸上挂一蓮瓣花環,長垂至臍;顔色憔悴,形容枯槁。其姐女須扶持之。鬒發如雲,簪以象揥。耳下垂碧玉之瑱。白衣碧裳,儼如朝鮮女人妝束。
屈原 這兒是什麽地方,這麽浩淼迷茫地!前面的是什麽歌聲?可是誰在替我招魂嗎?
女須 噯!你總是愛說這樣瘋癲識倒的話,你不知道你姐姐底心中是怎樣痛苦!你的病,暖!難道便莫有好的希望了嗎?
老翁 三閭大夫!這兒便是洞庭湖了。前面的便是君山。我們這兒洞庭湖裏,每到晚來,時時有妖精出現,赤條條地一絲不挂,永遠唱着同一的歌詞,吹着同一的調子。她們倒吹得好,唱得好,她們一吹,四鄉的人都要流起眼淚。她們唱倦了,吹倦了,便又跳下湖水裏面去深深藏着。出現的時候,總是兩個女身。四鄉的人都說她們是女英與娥皇,都來拜禱她們:祈禱戀愛成功的也有,祈禱生兒育女的也有;還有些癡情少年,為了她們跳水死的真是不少呢。
屈原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她們在望我,在望我回去。唉,我要回去!我的故鄉在那兒呀?我知道你們望得我苦,我快要回來了。哦,我到底是什麽人?三閭大夫嗎?哦,我記起來了。我本是大舜皇帝呀!從前大洪水的時候,他的父親把水治壞了,纍得多死了無數的無辜百姓,所以我纔把他逐放了,把他殺了。但是我又舉了他的兒子起來,我祈禱他能夠掩蓋他父親底前愆。他倒果然能夠,他辛勤了八年,果然把洪水治平了。天下的人都贊奬他的功勞,我也贊奬他的功勞,所以我纔把帝位禪讓給了他。啊,他卻是為了什麽?他,他為什麽反轉又把我逐放了呢?我曾殺過一個無辜的百姓嗎?我有什麽罪過?啊,我流落在這異鄉,我真好苦呀!苦呀!……呀,我的姐姐!你又在哭些什麽?
女須 你總是愛說你那樣瘋癲識倒的話,你不知道你姐姐底心中是怎麽地痛苦!
屈原 姐姐,你卻怪不得我,你衹怪得’我們所處的這個混濁的世界!我並不曾瘋,他們偏要說我是瘋子。他們見了鳳凰要說是雞,見了麒麟要說是驢馬,我也把他們莫可奈何。他們見了聖人要說是瘋子,我也把他們莫可奈何。他們既不是瘋子,我又不是聖人,我也衹好瘋了,瘋了,哈哈哈哈哈,瘋了!瘋了!歌
惟天地之無窮兮,
哀人生之長勤。
往者餘弗及兮,
來者吾不聞。
吾將糺思心以為纕兮,
編愁苦以為膺,
折若木以蔽光兮,
隨飄風之所仍!
啊啊!我倦了,我厭了!這漫漫的長晝,從早起來,便把這混濁的世界開示給我,他們隨處都叫我是瘋子,瘋子。他們要把我這美潔的蓮佩扯去,要把我這高岌的危冠折毀,要投些糞土來攻擊我。從早起來,我的腦袋便成了一個竈頭;我的眼耳口鼻就好象一些煙筒的出口,都在冒起煙霧,飛起火星,我的耳孔裏還烘烘地衹聽着火在叫;竈下挂着的一個土瓶——我的心髒——裏面的血水沸騰着好象幹了的一般,衹迸得我的土瓶不住地跳跳跳。哦,太陽往那兒去了?我好容易纔盼到,我才望見他出山,我便盼不得他早早落土,盼不得我慈悲的黑夜早來把這濁世遮開,把這外來的光明和外來的口舌通同掩去。哦,來了,來了,慈悲的黑夜漸漸走來了。我看見她,她的頭髮就好象一天的烏雲,她有時還帶着一頭的珠玉,那卻有些多事了;她的衣裳是黑絹做成的,和我的一樣;她帶着一身不知名的無形的香花,把我的魂魄都香透了。她一來便緊緊地擁抱着我,我便到了一個絶妙的境地,哦,好寥廓的境地呀!歌
下崢嶸而無地兮,
上寥廓而無天。
視鯈忽而無見兮,
聽惝怳而無聞。
超無為以至清兮,
與泰初而為鄰。
暖!這也不過是一個夢罷了!我周圍的世界其實何曾改變過來!便到晚來,我睡在床席上又何嘗能一刻安寢?我怕,我怕我睡了去又來些夢魔來苦我。他來誘我上天,登到半途,又把梯子給我抽了。他來誘我去結識些美人,可他時常使我失戀。我所以一刻也不敢閉眼,我翻來復去,又感覺着無限的孤獨之苦。我又盼不得早到天明,好破破我深心中不可言喻的寥寂。啊,但是,我這深心中海一樣的哀愁,到頭能有破滅的一天嗎?哦,破滅!破滅!我歡迎你!我歡迎你!我如今什麽希望也莫有,我立在破滅底門前衹待着死神來開門。啊啊!我,我要想到那“無”底世界裏去!作欲跳水勢
女須 急輓勒之你究竟何苦呢?你這麽任性,這麽激烈,對於你的病體真是不好呀!夏禹王底父親正象你這樣性情激烈的人,所以他終竟……
屈原 不錯,不錯,他終竟被別人傢拐騙了!他把國傢弄壞了,自以為去諂媚下子鄰國便可以保全他的位置,
他終竟被敵國拐騙了去了。這正是他“愚而好自用”底結果。於我有什麽相幹?他們為什麽又把我放逐了呢?他們說我害了楚國,害了他的父親;皇天在上,後土在下,這樣的冤獄,要你們纔知道呀!
女須 你精神太錯亂了,你總要自行保重纔行。衹要留得你健康,什麽冤枉都會有表白的一天,你何以定要自苦呢?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無量的涌泉,想同江河一樣自由流瀉。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無限的潛熱,想同火山一樣任意飛騰。但是你看湘水、沅水,遇着更大的勢力揚子江,他們也不得不隱忍相讓,纔匯成這樣個汪洋的洞庭。火山也不是時常可以噴火,我們姐弟生長了這麽多年,幾曾見過山嶽們噴火一次呢?我想山嶽們底潛熱,也怕是受了崖石底壓製,但他們能常常地流瀉些溫泉出來。你權且讓他們一時,你自由的意志,不和他們在那膻穢的政界裏馳騁,難道便莫有嚮別方面發展的希望了嗎?
屈原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要叫我把這蓮佩扯壞,你要叫我把這荷冠折毀,這我可能忍耐嗎?你怎見得我便不是揚子江,你怎見得我衹是些湘沅小流?我的力量衹能匯成個小小的洞庭,我的力量便不能匯成個無邊的大海嗎?你怎這麽小視我?哦,你是要叫我去做個送往迎來的娼婦嗎?娼婦——晤,她!她,鄭袖!是她一人害了我!但是,我,我知道她的心中卻是在戀慕我,她並且很愛誦我的詩歌。
唔,那倒怕是個好辦法。我如做首詩去贊美她,我想她必定會叫楚王來把我召回去。不錯,我想回去呀!
但是,啊!但是,那個是我所能忍耐的嗎?我不是上天底寵兒?我不是生下地時便特受了一種天惠?我不是生在寅年寅月寅日的人?我這麽正直通靈的人,我能忍耐得去學娼傢慣技?我的詩,我的詩便是我的生命!我能把我的生命,把我至可寶貴的生命,拿來自行蹂躪,任人蹂躪嗎?我效法造化底精神,我自由創造,自由地表現我自己。我創造尊嚴的山嶽、宏偉的海洋,我創造日月星辰,我馳騁風雲雷雨,我萃之雖僅限於我一身,放之則可泛濫乎宇宙。我一身難道衹是些臙脂、水粉底材料,我衹能學做些臙脂、水粉來,把去替女兒們獻媚嗎?哼!你為什麽要小視我?我有血總要流,有火總要噴,不論在任何方面,我都想馳騁!你為什麽要叫我“哫訾慄斯,喔咿儒兒,如脂如韋,突梯滑稽”以偷生全軀呢?連你也不能瞭解我,啊!我真不幸!我想不到纔有這樣一位姐子!
女須 掩泣……
屈原 傾聽哦,剛纔的歌聲又唱起來了呀!
水中歌聲:
我們為了他——淚珠兒要流盡了,我們為了他——寸心兒早破碎了。
層層鎖着的九嶷山上的白雲喲!
微微波着的洞庭湖中的流水喲!
你們知不知道他?
知不知道他的所在喲?
屈原 哦,她們在問我的所在!我站在這兒,你們怎麽看不見呀?
水中歌聲:
九嶷山上的白雲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們心中的愁雲呀,啊!
我們眼中的淚濤呀,啊!
永遠不能消!
永遠衹是潮!
屈原 哦,好悲切的歌詞!唱得我也流起淚來了。流吧!流吧!我生命底泉水呀!你一流了出來,好象把我全身底烈火都澆息了的一樣。我感覺着我少年時分,炎天烈日之中,在長江裏面遊泳着一樣的快活。你這不可思議的內在的靈泉,你又把我蘇活轉來了!哦,我的姐姐!你也在哭嗎?你聽見了剛纔的那樣哀婉的歌聲嗎?
女須 我也聽見的,怕是些漁傢娘子在唱晚歌呢!
屈原 不然,不然,我不相信人們底歌聲有那樣淚晶一樣地瑩澈。
屈原自語時,老翁時時駐篙傾聽,舟行甚緩。
老翁 這便是娥皇、女英底哀歌了。這歌兒似乎還長,我在湖中生活了這麽一輩子,聽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雖是不知道是些什麽意思,但是我聽了總也不知不覺地要流下淚來。
屈原 能夠流眼淚的人,總是好人。能夠使人流眼淚的詩,總是好詩。詩之感人有這麽深切,我如今纔知道詩歌底真價了。幽婉的歌聲呀!你再唱下去吧。我把我的蓮佩通同贈你,投蓮瓣花環入湖中你請再唱下去吧!
水中歌聲:
太陽照着洞庭波,
我們魂兒戰慄不敢歌。
待到日西斜,
起看篁中昨宵淚
已經開了花!
啊,愛人呀!
淚花兒怕要開謝了,
你回不回來喲?
老翁 呀!天色看看便陰了下來,我們不能再拖延了!我怕達不到目的地方,天便會黑了!我要努力撐去!我要努力撐去!……
老翁盡力撐篙,從君山右側,轉入山後。花環在水上飄揚。帆影已不可見,遠遠猶聞欸乃之聲。
——幕下
1920年12月27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一年四月出版的上海《學藝》雜志第二捲第十號。
湘纍,指屈原投湘水而死。《漢書·揚雄傳》:“欽吊楚之湘纍。”註引李奇曰:“諸不以罪死曰纍,……屈原赴湘死,故曰湘纍也。”按《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屈原被放逐後懷石自沉汨羅而死。汨羅,江名,是湘水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