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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這首《探春令》詞的作者是趙長卿,他的生平不甚可知。衹知道他是宋朝的宗室,住在南豐,大約是他傢的封邑。他自號仙源居士,不愛榮華,賦詩作詞,隱居自娛。他的詞有《惜香樂府》十捲,毛晉刻入《宋六十名傢詞》中。唐圭璋的《兩宋詞人時代先後考》把趙長卿排在北宋末期的詞人中,生卒年均不可知。但在《惜香樂府》第三捲末尾有一段附錄,記張孝祥死後臨乩事。考張孝祥卒於南宋乾道五年(1169),那時趙長卿還在世作詞,可知他是南宋初期人。
趙長卿的詞雖然有十捲三百首之多,雖然毛晉刻入“名傢詞”,但在宋詞中,他衹是一位第三流的詞人。因為他的詞愛用口語俗話,不同於一般文人的“雅詞”,所以在士大夫的賞鑒中,他的詞不很被看重。朱祖謀選《宋詞三百首》,趙長卿的詞,一首也沒有選入。
這首《探春令》詞,嚮來無人講起。二十年代,我用這首詞的最後三句,做了個賀年片,寄給朋友,纔引起幾位愛好詩詞的朋友註意。趙景深還寫了一篇文壇軼事,為我做了記錄。1985年,景深逝世,使我想起青年時的往事,為了紀念景深,我把這首詞的全文印了一個賀年片,在1986年元旦和丙寅年新春,寄給一些文藝朋友,使這首詞又在詩詞愛好者中間傳誦起來。
我贊成在《全宋詞鑒賞辭典》裏采用這首詞,但我不會寫鑒賞。我以為,對於一個文藝作品的鑒賞,各人的體會不同。要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體會,有時實在說不清楚。如果讀者的文學鑒賞水平比我高,我寫的鑒賞,對他便非但毫無幫助,反而見笑於方傢。所以,我從來不願寫鑒賞文字。
在文化圈子裏的作傢和批評傢,他們談文學作品,其實是古今未變。孔老夫子要求“溫柔敦厚”,白居易要求有諷喻作用,張惠言、周濟要求詞有比興、寄托,當代文論傢要求作品有思想性,其實是一個老調。這些要求,在趙長卿這首詞裏,一點都找不到。
趙長卿並不把文藝創作用為扶持世道人心的教育工具,也不想把他的詞用來作思想說教。他衹是碰到新年佳節,看着傢裏老少,擺開桌面,高高興興的吃年夜飯。他看到姑娘們的纖手,端來了春菜盤子,盤裏的菜,又青、又細,從家庭中的一片和氣景象,反映出新年新春的東風裏所帶來的天地間的融和氣候。唐、宋時,每年吃年夜飯,或新年中吃春酒,都要先吃一個春盤,類似現代酒席上的冷盆或大拼盆。盤子裏的菜,有蘿蔔、芹菜、韭菜,或者切細,或者做成春餅(就是春捲)。杜甫有一首《立春》詩云:“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梅發時。盤出高門行白玉,菜傳纖手送青絲。”趙長卿這首詞的上片,就是化用了杜甫的詩。
幡兒、勝兒,都是新年裏的裝飾品。幡是一種旗幟,勝是方勝、花勝,都是剪鏤彩帛製成各種花鳥,大的插在窗前、屋角,或挂在樹上,小的戴在姑娘們頭上。現在北方人傢過年的剪紙,或如意,或雙魚吉慶,或五穀豐登,大約就是幡、勝的遺風。這首詞裏所說的幡兒、勝兒,是戴在姑娘們頭上的,所以他看了覺得很歡喜。“姑媂”、“忔戲”這兩個語詞都是當時俗語,我們現在不易瞭解,說不定在江西南豐人口語中,它們還存在。從詞意看來,“姑媂”大約是整齊、濟楚之意。“忔戲”又見於作者的另一首詞《念奴嬌》,換頭句云:“忔戲,笑裏含羞,回眸低盼,此意誰能識。”這也是在酒席上描寫一個姑娘的。這裏兩句的大意是說:“幡兒勝兒都很美好,姑娘們戴着都高高興興。”辛稼軒詞雲:“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也是這種意境。
詞人看了一傢人和和氣氣的團坐着吃春酒、慶新年,在笙歌聲中,他起來為大傢祝酒,希望過春節以後,一傢子都吉吉利利,百事如意。於是,這首詞成為極好的新年祝詞。
詞到了南宋,一方面,在士大夫知識分子中間,地位高到和詩一樣。另一方面,在人民大衆中,它卻成為一種新的應用文體。祝壽有詞,賀結婚有詞,賀生子也有詞。趙長卿這首詞,也應當歸入這一類型。它是屬於通俗文學的。(施蟄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