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 》 窄门 Strait Is the Gate 》
第一章
安德烈·保尔·吉约姆·纪德 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
《窄门》[法] 安德烈・纪德著 桂裕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年4月
20世纪40年代,中国文坛曾掀起“纪德热”,纪德思想备受追捧。日前,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20世纪法国经典作家、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安德烈・纪德的四部重要作品《地粮》、《伪币制造者》、《窄门》、《梵蒂冈地窖》。这是国内首次以单行本形式成系列推出纪德作品系列,引起了文学界的关注。
法国人究竟还是从骨子里反圆满的,他们的浪漫包括了浓烈之爱,亦将迂回试探前前后后的狼狈与暧昧收入囊中,在纪德笔下,则又载上一重贯穿生命的信仰之愁,与情感百战纠结,不死不休。
《窄门》里的阿莉莎,便是一个恪守神道而压抑住内心挚诚真情的典型,面对青梅竹马的表弟热罗姆,数次接受了寂寞的邀请而又随即妆上矜持粉饰,一封封写满了爱的书信寄往热罗姆来信的每一处异乡,却在每一次见面时沉默。最后一次等到了热罗姆来到房前,她“掏出一个用细纸裹着的小包”,包里是热罗姆最喜欢的那个紫晶十字架,她没有能成功说服热罗姆收下,却真个在不久后,永远离开了世界、离开了他。
纪德选择这枚十字架结束最后一次见面,无疑是将贯穿小说的宗教“纸枷锁”固化成一件具体物件,让阿莉莎圣洁的理想国沉落地面,变成现实悲剧的一部分。阿莉莎的所有沉默不语与信中停不了的爱爱爱,都是压抑与反叛的激烈焦灼。《窄门》全篇大部分取的是热罗姆的视角,以热罗姆的第一人称出发,不紧不慢叙述着他们的童年、家族、爱恋,然而真正推进情节的反倒是经由热罗姆之口叙述的一封封来信以及最后阿莉莎的日记。如果说透过少年的热罗姆的眼光,在教堂里听伏蒂埃牧师念着“你们要努力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时,一动不动看着坐在他前排几个座位的阿莉莎的侧影是他们命定悲剧的开端,那么日后的年月,无论是阿莉莎为了成全妹妹朱莉埃特而压抑自己,还是与热罗姆约定“摘下脖子上紫晶十字架之日便是你我缘尽之时”,都是阿莉莎具体而坚毅地向着那道“引到永生”的窄门不懈践行着追求。她因为笃信“窄门”而一意追寻,又因热恋热罗姆而陷入苦境,最后她的所有言行成为将热罗姆推上窄门的自我毁亡。
纵观纪德其他代表作如《背德者》或《伪币制造者》,写的都是孤立入世的挣脱,挣脱家庭,挣脱旧观念,挣脱道德枷锁,而《窄门》则尽情描绘着一位黛玉式倍受煎熬郁郁而终的幽怨闺秀,体现在阿莉莎身上的将爱未爱与对圣境的向往,似乎都在证明:这一次,叛逆的名字叫做孤独。但其实不然,阿莉莎的性格与纠缠在她心上的丝丝缕缕,恰是纪德本人的精神自画像,作为深受新教道德观束缚的青年纪德来说,叛逆固然是一种表达,而关于叛逆本身,也是他斗争的一部分,在阿莉莎的求索人生里,初时是为教义而舍弃爱情,到后来竟是为爱人得教义而舍弃自我,又回到了原点,此时的爱与束缚纠缠不清,她的选择基点仍是爱。而纪德之叛逆,要叛的也不仅仅是年少幽闭的本身,而是整个对生命的态度,选择燃尽年华,本身是最大的离经叛道。
《窄门》的故事颇有《花样年华》的味道,却多了不少命运的惨烈,这惨烈深深埋藏在风平浪静的叙事之下。忽然想起,当年《花样年华》的原声碟,出版了双碟版、完整收录了梅林茂作曲的全部音乐素材的,正是情圣法国人,而戛纳电影节对梁朝伟演技的肯定,无疑也表现出一点浪漫国民对这种进退拉锯终不得的潜在内心趣味。而作为安德烈・纪德人到中年却是创作黄金期刚刚开始的阶段,《窄门》无疑继承并变相发扬了《背德者》的反思因子,也借此埋下了日后一系列纪德式“流浪”或“离经叛道”的伏笔。这也许不是他最好的作品,却一语道破天机:“入天堂的门,窄得容不下两个人”,而且,就算剩下一个人,他也绝对不想再得永生了。
王培雷
第一章
我这里讲的一段经历,别人可能会写成一部书,而我倾尽全力去度过,耗掉了自己的特质,就只能极其简单地记下我的回忆。这些往事有时显得支离破碎,但我绝不想虚构点儿什么来补缀或通连:气力花在涂饰上,反而会妨害我讲述时所期望得到的最后的乐趣。
丧父那年我还不满十二岁,母亲觉得在父亲生前行医的勒阿弗尔已无牵挂,便决定带我住到巴黎,好让我以更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她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租了一小套房间,弗洛拉·阿什布通小姐也搬来同住。这位小姐没有家人了,她当初是我母亲的小学教师,后来陪伴我母亲,不久二人就成了好朋友。我就一直生活在这两个女人中间,她们的神情都同样温柔而忧伤,在我的眼中只能穿着丧服。且说有一天,想来该是我父亲去世很久了,我看见母亲的便帽上的饰带由黑色换成淡紫色,便惊讶地嚷了一句:
“噢!妈妈!你戴这颜色太难看了!”
第二天,她又换上了黑饰带。
我的体格单弱。母亲和阿什布通小姐百般呵护,生怕我累着,幸亏我确实喜欢学习,她们才没有把我培养成个小懒蛋。一到气候宜人的季节,她们便认为我脸色变得苍白,应当离开城市,因而一进入六月中旬,我们就动身,前往勒阿弗尔郊区的封格斯马尔田庄:舅父布科兰住在那里,每年夏天都接待我们。
布科兰家的花园不很大,也不很美观,比起诺曼底其他花园,并没有什么特色;房子是白色三层小楼,类似上个世纪许多乡居农舍。小楼坐西朝东,对着花园,前后两面各开了二十来扇大窗户,两侧则是死墙。窗户镶着小方块玻璃,有些是新换的,显得特别明亮,而四周的旧玻璃却呈现黯淡的绿色。有些玻璃还有瑕疵,我们长辈称之“气泡”;隔着玻璃看,树木歪七扭八,邮递员经过,身子会突然隆起个大包。
花园呈长方形,四周砌了围墙。房子前面,一片相当大的草坪由绿荫遮着,周围有一条砂石小路。这一侧的围墙矮下来,能望见围着花园的田庄大院,能望见大院的边界,按当地规矩的一条山毛榉林荫道。
小楼背向的西面,花园则更加宽展。靠南墙有一条花径,由墙下葡萄牙月桂树和几棵大树的厚厚屏障遮护,受不着海风的侵袭。沿北墙也有一条花径,隐没在茂密的树丛里;我的表姐妹管它叫“黑色小道”,一到黄昏就不敢贸然走过去。顺着两条小径走下几个台阶,便到了花园的延续部分菜园了。菜园边上的那堵围墙开了一个小暗门,墙外有一片矮树林,正是左右两边的山毛榉林荫路的交汇点。站在西面的台阶上,目光越过矮树林,能望见那片高地,欣赏高地上长的庄稼。目光再移向天边,还望见不太远处小村子的教堂,在暮晚风清的时候,还能望见村子几户人家的炊烟。
在晴朗的夏日黄昏,我们吃过饭,便到“下花园”去,出了小暗门,走到能够俯瞰周围的一段高起的林荫路。到了那里,我舅父。母亲和阿什布通小姐,便在废弃的泥炭岩矿场的草棚旁边坐下。在我们眼前,小山谷雾气弥漫,稍远的树林上空染成金黄色。继而,暮色渐浓,我们在花园里还流连不返。舅母几乎从不和我们出去散步,我们每次回来,总能看见她呆在客厅里……对我们几个孩子来说,晚上的活动就到此为止;不过,我们回到卧室还往往看书,过了一阵就听见大人们也上楼休息了。
一天的时光,除了去花园之外,我们就在“学习室”里度过。这间屋原是舅舅的书房,摆了几张课桌就行了。我和表弟罗贝尔并排坐着学习,朱丽叶和阿莉莎坐在我们后面。阿莉莎比我大两岁,朱丽叶比我小一岁;我们四人当中,数罗贝尔年龄最小。
我打算在这里写的,并不是我最初的记忆,但是惟有这些记忆同这个故事相关连。可以说,这个故事确是在父亲去世那年开始的。我天生敏感,再受到我们服丧的强烈刺激,即或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哀伤,至少是目睹母亲的哀伤所受的强烈刺激,也许就容易产生新的:我小小年纪就成熟了。那年我们又去封格斯马尔田庄时,我看朱丽叶和罗贝尔就觉得更小了,而又见到阿莉莎就猛然明白,我们二人不再是孩子了。
不错,正是父亲去世的那年;我们刚到田庄时,母亲同阿什布通小姐的一次谈话证实我没有记错。她正同女友在屋里说话,我不意闯了进去,听见她们在谈论我的舅母:母亲特别气愤,说舅母没有服丧或者已经脱下丧服。(老实说,布科兰舅母身穿黑衣裙,同母亲穿浅色衣裙一样,我都觉得难以想像)。我还记得,我们到达的那天,吕茜尔·布科兰穿着一件薄纱衣裙。阿什布通小姐一贯是个和事婆,她极力劝解我母亲,还战战兢兢地表明:
“不管怎么说,白色也是服丧嘛。”
“那她搭在肩上的红纱巾呢,您也称为‘丧服’吗?弗洛拉,您另u气找啦!”我母亲嚷道。
只有在放假那几个月,我才能见到舅母,无疑是夏天炎热的缘故,我见她总穿着开得很低的薄薄的衬衫。我母亲看不惯她披着火红的纱巾,见她袒胸露臂尤为气愤。
吕茜尔·布科兰长得非常漂亮。我保存她的一小幅画像,就能看出她当年的美貌:她显得特别年轻,简直就像她身边两个女儿的姐姐。她按照习惯的姿势侧身坐着,左手托着微倾的头,纤指挨近唇边俏皮地弯曲。一副粗眼发网,兜住半泻在后颈上的那头鬈曲的浓发。衬衫大开领,露出一条宽松的黑丝绒带,吊着一副意大利镶嵌画饰物。黑丝绒腰带绾了一个飘动的大花结,一顶宽边软草帽由帽带挂在椅背上,这一切都给她平添了几分稚气。她的右手垂下去,拿着一本合拢的书。
吕茜尔·布科兰是克里奥尔人 ① ,她没见过,或者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我母亲后来告诉我,沃蒂埃牧师夫妇当时还未生子女,便收养了这个弃女或孤儿;不久,他们举家离开马尔提尼岛,带着孩子迁到勒阿弗尔,和布科兰家同住一个城市,两家人交往便密切起来。我舅父当时在国外一家银行当职员,三年后才回家,一见到小吕茜尔便爱上她,立刻求婚,惹得他父母和我母亲十分伤心。那年吕茜尔十六岁。沃蒂埃太太收养她之后,却生了两个孩子,她发现养女的性情日益古怪,便开始担心会影响亲生的子女;再说家庭收入也微薄……这些全是母亲告诉我的,她是要让我明白,沃蒂埃他们为什么欣然接受她兄弟的求婚。此外我推测,他们也开始特别为长成姑娘的吕茜尔担心了。我相当了解勒阿弗尔的社会风气,不难想像那里人会以什么态度对待这个十分迷人的姑娘。后来我认识了沃蒂埃牧师,觉得他为人和善,既勤谨又天真,毫无办法对付阴谋诡计,面对更是束手无策:这个大好人当时肯定陷入困境了。至于沃蒂埃太太,我就无从说起了:她生第四胎时因难产死了,而这个孩子与我年龄相仿,后来还成为我的好友。
①拉丁美洲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后人后裔,统称克里奥尔人。
吕茜尔·布科兰极少进入我们的生活圈子:午饭过后,她才从卧室姗姗下来,又随即躺在长沙床或吊床上,直到傍晚才懒洋洋地站起来。她那额头时常搭一块手帕,仿佛要拭汗,其实一点晶莹的汗气也没有;那手帕非常精美,又散发出近似果香而非花香的一种芬芳,令我赞叹不已。她也时常从腰间的表链上,取出同其他小物件吊在一起的一面有光滑银盖的小镜子,照照自己,用手指在嘴唇上沾点唾液润润眼角。她往往拿着一本书,但是书几乎总是合着,中间插了一个角质书签。有人走近时,她也不会从遐想中收回心思看人一眼。从她那不经意或疲倦的手中,从沙发的扶手或从衣裙的纹褶上,还往往掉下一方手帕,或者一本书,或者一朵花,或者书签。有一天——我这里讲的还是童年的记忆——我拾起书,发现是诗歌,不禁脸红了。
吃罢晚饭,吕茜尔·布科兰并不到家人围坐的桌子旁,而是坐到钢琴前,得意地弹奏肖邦的慢板玛祖卡舞曲,有时节奏戛然中断,停在一个和音上……
我在舅母跟前,总感到特别不自在,产生一种又爱慕又恐惧的感情骚动。也许本能在暗暗提醒我防备她;再者,我觉出她蔑视弗洛拉·阿什布通和我母亲,也觉出阿什布通小姐怕她,而我母亲不喜欢她。
吕茜尔·布科兰,我不想再怨恨您了,还是暂且忘掉您造成了多大伤害……至少我要尽量心平气和地谈论您。
不是这年夏天,就是第二年夏天——因为背景环境总是相同,我的记忆相重叠,有时就难免混淆——有一次,我进客厅找一本书,见她在里面,就想马上退出来,个料她却叫住我,而平时她对我好像视而不见:
“干嘛急忙就走哇?杰罗姆!难道你见我就害怕吗?
我只好走过去,而心却怦怦直跳;我尽量冲她微笑,把手伸给她。她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则抚摩我的脸蛋儿。
“我可怜的孩子,你母亲给你穿得真不像样!……”
她说着,就开始揉搓我穿着的大翻领水兵服。
“水兵服的领口要大大地敞开!”
她边说边扯掉衣服上的一个纽扣。
“喏!瞧瞧你这样是不是好看多啦!”
她又拿起小镜子,让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还用赤裸的手臂楼住我脖子,手探进我半敞开的衣服里,笑着问我怕不怕痒,同时手还继续往下摸……我突然一跳,猛地挣开,衣服都扯破了;我的脸火烧火燎,只听她嚷了一句:
“呸!一个大傻冒!”
我逃开了,一直跑到花园深处,在浇菜的小水池里浸湿手帕,捂在脑门儿上,接着又洗又搓,将脸蛋儿、脖子以及被这女人摸过的部位全擦洗一遍。
有些日子,吕茜尔·布科兰就“犯病”,而且突然发作,闹得全家鸡犬不宁。碰到这种情况,阿什布通小姐就赶紧领孩子去干别的事;然而,谁也捂不住,可怕的叫喊从卧室或客厅传来,传到孩子们的耳朵里。我舅父慌作一团,只听他在走廊里奔跑,一会儿找毛巾,一会儿取花露水,一会儿又要乙醚。到吃饭的时候,舅母还不露面,舅父刚焦虑不安,样子老了许多。
一次发病差不多过去之后,吕茜尔·布科兰就把孩子叫到身边,至少是罗贝尔和朱丽叶,从不叫阿莉莎。每逢这种可悲的日子,阿莉莎就闭门不出,父亲有时去看看她,因为父女俩时常谈心。
舅母这样发作,也把仆人们吓坏了。有一天晚上,病情格外严重;当时我正在母亲的房间,听不大清客厅里发生的事情,只听厨娘在走廊里边跑边嚷:
“快叫先生下来呀,可怜的太太要死啦!”
我舅父当时正在楼上阿莉莎的房间,我母亲出去迎他。一刻钟之后,他们俩从敞着的窗前经过,没有注意我在屋里,母亲的话传到我耳中:
“要我告诉你吗,朋友:这样闹,就是做戏给人看。”她还一字一顿重复好几遍:做一戏一给一人一看。
这情况发生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父亲去世有两年了。后来很久我没有再见到舅母。一个可悲的事件把全家搅得天翻地覆,而在这种结局之前不久还发生一件小事,促使我对吕茜尔·布科兰的复杂而模糊的感情,一下子转化为纯粹的仇恨了。不过,在讲述这些情况之前,我也该谈一谈我的表姐了。
阿莉莎·布科兰长得很美,只是当时我还没有觉察到。别有一种魅力,而不是单纯的美貌吸引我留在她身边。自不待言,她长得很像她母亲,但是她的眼神却较然不同,因此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母女这种相似的长相。她那张脸我描绘不出了,五官轮廓,甚至连眼睛的颜色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微笑时已经呈现的近乎忧郁的神情,以及眼睛上方挑得特别高的两道弯眉:那种大弯眉的线条,我在哪儿也未见过……不,见也见过,是在但丁时期的一尊佛罗伦萨小雕像上,在我的想像中,贝雅特丽奇 ① 小时候,自然也有这样高耸的弓眉。这种眉毛给她的眼神乃至整个人,平添了一种又多虑探询又信赖的表情——是的,一种热烈探询的表情。她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完全化为疑问和期待……我会告诉您,这种探询如何抓住我,如何安排了我的生活。
①贝雅特丽奇:佛罗伦萨少女,是但丁在《神曲》中一个人物的创作原型。
看上去,也许朱丽叶更漂亮,她身上焕发着健康和欢乐的神采;然而,比起姐姐的优雅深致未,她的美就显得外露,似乎谁都能一览无遗。至于我表弟罗贝尔,还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无非是个我这年龄的普通男孩。我同朱丽叶和罗贝尔在一起玩耍,同阿莉莎在一起却是交谈。阿莉莎不怎么参加我们的游戏,不管我怎么往前追溯,她在我的记忆中总是那么严肃,一副微笑而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们俩谈什么呢?两个孩子在一起,又能谈什么呢?我很快就会向您说明;不过,我还是先讲完我舅母的事儿,免得以后再提及她了。
那是父亲去世之后两年,我和母亲去勒阿弗尔过复活节,由于布科兰家在城里的住宅较小,我们没有去住,而是住到母亲的一位姐姐家。我姨妈家的房子宽敞,她名字叫普朗蒂埃,孀居多年,我难得见到她,也不怎么认识她的子女:他们比我大得多,性情也差异很大。照勒阿弗尔的说法,“普朗蒂埃公馆”并不在市内,而是坐落在俯临全城的人称“海滨”的半山腰上。布科兰家临近商业区。走一条陡峭的小路,能从一家很快到另一家,我每天上坡下坡要跑好几趟。
且说那一天,我是在舅父家吃的午饭。饭后不大工夫,他就要出门;我陪他一直走到他的办公室,然后又上山去普朗蒂埃家找我母亲。到了那儿我才听说,母亲和姨妈出去了,直到晚饭时才能返回。于是,我立即又下山,回到我很少有机会闲逛的市区,走到因海雾而显得阴暗的港口,在码头上溜达一、两个小时。我突然萌生一种欲望,要出其不意,再去瞧瞧刚分手的阿莉莎……我跑步穿过市区,按响布科兰家的门铃,门一打开就往楼上冲,却被女仆拦住了:
“别上楼,杰罗姆先生!别k楼:太太正犯病呢。”
我却不予理睬:“我又不是来看舅妈的……”阿莉莎的房问在四楼。二楼是客厅和餐室,舅母的房间在三楼,里面有说话声。我必须从门口经过,而房门大敞着,从里边射出一道光线,将楼道隔成明暗两部分。我怕被人瞧见,犹豫片刻,便闪身到暗处,一见房中的景象就惊呆了:窗帘全拉上了,两个枝形大烛台的蜡烛的光亮增添一种喜幸;舅母躺在屋子中央的长椅上,脚下有罗贝尔和朱丽叶,身后站着一个身穿中尉军服的陌生青年。今天看来,拉两个孩子在场实在恶劣,但当时我太天真,还觉得尽可放心呢。
他们笑着注视那陌生人,听他以悠扬的声调反复说:
“布科兰!布科兰!……我若是有一只绵羊,就肯定叫它布科
我舅母格格大笑。我看见她递给那青年一支香烟,那青年点着烟,她接过来吸了几口,便扔到地上,那青年扑上去要拾起来,假装绊到一条披巾上,一下子跪倒在我舅母面前……这种做戏的场面很可笑,我趁机溜过去,没有让人瞧见。
来到阿莉莎的房门口,我停了片刻,听见楼下的说笑声传上来。我敲了敲门,听听没有回应,大概是敲门声让楼下的说笑声盖住了。我便推了一下,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屋子已经很暗了,一时看不清阿莉莎在哪儿。原来她跪在床头,背对着透进一缕落日余晖的窗子。我走近时,她扭过头来,但是没有站起身,只是咕哝一句:“噢!杰罗姆,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俯去吻她,只见她泪流满面……
这一刹那便决定了我的一生,至今回想起来,心里仍然惶惶。当时对于阿莉莎痛苦的缘由,我当然还不十分了解,但是已经强烈感到如此巨大的痛苦,这颗颤抖的幼小心灵,这个哭泣抽动的单弱身体,是根本承受不了的。
我站在始终跪着的阿莉莎身旁,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我心中刚刚萌发的,只是把她的头紧紧搂在我胸口,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以便倾注我的灵魂。我陶醉在爱情和怜悯之中,陶醉在。献身和美德的混杂而模糊的萌动中,竭尽全力呼唤上帝,甘愿放弃自己的任何生活目标,要用一生来保护这个女孩子免遭恐惧、和生活的侵害。我心里充满祈祷,最后也跪下,让她躲进我的怀抱,还隐隐约约听她说道:“杰罗姆!他们没有瞧见你,对不对?噢!快点儿走吧!千万别让他们看到你。”
继而,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杰罗姆,不要告诉任何人……可怜的爸爸还什么也不知道……”
我对母亲只字未提;然而我也注意到,普朗蒂埃姨妈总和母亲嘀嘀咕咕,没完没了,两个女人神秘兮兮的样子,显得又匆急又难过,每次密谈见我靠近,就打发我走开:“孩子,到一边玩去!”这一切向我表明,布科兰的家庭阴私,她们并不是一无所知。
我们刚回到巴黎,就接到要母亲回勒阿弗尔的电报:舅母私奔了。
“同一个人跑的吗?”我问由母亲留下照看我的阿什布通小姐。
“孩子,这事儿以后问你母亲吧,我回答不上什么来。”家里的这位老朋友说道;出了这种事,她也深感惊诧。
过了两天,我们二人动身去见母亲。那是个星期六,第二天我就能在教堂见到表姐妹了,心思全放在这事上;我这孩子的头脑,特别看重我们重逢的这种圣化。归根结底,我并不关心舅母的事儿,而且顾忌面子,我也绝不问母亲。
那天早晨,小教堂里的人不多,沃蒂埃牧师显然是有意发挥宣讲的这句话:“你们尽力从这窄门进来吧。”
阿莉莎隔着几个座位,坐在我前面,只能看见侧脸,我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就连笃诚地聆听的这些话语,也仿佛是通过她传给我的。舅父坐在母亲旁边哭泣。
牧师先将这一节念了一遍:“你们尽力从这窄门进来吧,因为宽门和宽路通向地狱,进去的人很多;然而,窄门和窄路,却通向永生,只有少数人才找得到。”接着,他分段阐明这个主题,首先谈谈宽路……我神游体外,仿佛在梦中,又看见了舅母的房间,看见她躺在那里,笑嘻嘻的,那个英俊的军官也跟着一起笑……嘻笑、欢乐这个概念本身,也化为伤害和侮辱,仿佛变成罪恶的可恶的炫耀!……
“进去的人很多。”沃蒂埃牧师又说道,接着便描绘起来;于是我看见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欢笑着,闹哄哄向前走去,拉成长长的队列,而我感到自己既不能也不愿济身其间,因为与他们同行,我每走一步都会远离阿莉莎。——牧师又回到这一节的开头,于是我又看见应当力求进去的那扇窄门。我在梦想中,看到的窄门好似一台轧机,我费力才挤进去,只觉创巨痛深,但也在其中预先尝到了天福的滋味。继而,这扇门又变成阿莉莎的房门,为了进去,我极力缩小身形,将身上的私心杂念统统排除掉……“因为窄路通向永生……”沃蒂埃牧师继续说道。于是,在一切苦行的尽头,在一切悲伤的尽头,我想像出并预见到另一种快乐,那种纯洁一而神秘的天使般的快乐,是我的心灵渴望已久的。我想像那种快乐犹如一首又尖厉又轻柔的小提琴曲,犹如一团要将我和阿莉莎的心烧成灰烬的烈焰。我们二人身上穿着《启示录》中所描述的白衣 ① ,眼睛注视着同一目标,手拉着手前进……童年的这种梦想,引人发笑又有什么关系!我原原本本复述出来,难免有模糊不清的地方,不能把感情表达得更准确,也只是措辞和形象不完整的缘故。
①见《圣经·启示录》,灵魂没有污点的人才能穿上圣洁的白衣服。
“只有少数人才找得到。”沃蒂埃牧师最后说道。他还解释如何才能找到窄门……“少数人”。——也许我就是其中之一。
布道快结束时,我的精神紧张到了极点,等礼拜一完,我就逃掉了,不打算看看表姐,而这是出了骄傲的心理,要考验自己的决心(决心我已经下了),认为只有立刻远远离去,才更能配得上她。
La Porte Étroite is a French novel written by André Gide published in 1909. It is very sad and moving story which probes some of the complexities and terrors of adolescence and growing up. Based on a very Freudian interpretation, the story uses the influences of childhood experience and the misunderstandings that can arise between two people.
It was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by Dorothy Bussy as Strait is the Gate.
Plot summary
The story is set in a French north coast town. Jerome and Alissa as 10-11 year olds make an implicit commitment of undying affection for each other. However, in reaction to her mother's infidelities and from an intense religious impression, Alissa develops a rejection of human love. Nevertheless, she is happy to enjoy Jerome's intellectual discussions and keeps him hanging on to her affection. Jerome thereby fails to recognise the real love of Alissa's sister Juliette who ends up making a fairly unsatisfactory marriage with someone else. Jerome believes he has a commitment of marriage from Alissa, but she gradually withdraws into greater religious intensity, rejects Jerome and refuses to see him. Eventually she dies from an unknown malady which is almost self-imposed.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第一章 第二章-1 第二章-2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1 第五章-2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1 第八章-2
平等、自由、开放的文学净土 Wonderland of Chinese Liter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