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帕呂德   》 帕呂德      安德烈·保爾·吉約姆·紀德 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

  於貝爾
  
  星期二
  
  將近五點鐘,天氣涼下來。我關上窗戶,又開始寫作。
  
  六點鐘,我的摯友於貝爾進屋,他是從跑馬場來的。
  
  他問道:“咦!你在工作?”
  
  我答道:“我在寫《帕呂德》。”
  
  “《帕呂德》是什麽?”
  
  “一本書
  
  “寫給我的?”
  
  “不是。”
  
  “太深奧?……’
  
  “很無聊。”
  
  “那你寫它幹什麽?”
  
  “我不寫誰會寫呢?”
  
  “又是懺悔?”
  
  “幾乎算不上。”
  
  “那是什麽呀?”
  
  “坐下說吧。”
  
  等他坐下來,我便說道:
  
  “我在維吉爾作品中看到兩句詩:
  
  Et tibi magna satis quamvis lapis omnia nudus;
  Limosoque palus obducat pascua junco.①
  
  ①拉丁文。意思是作者隨後的翻譯。
  “我這樣翻譯:‘這是一個牧人對另一個牧人講話;他對那人說,他的田地固然處處是石塊和沼澤,但是對他來說相當好了,他很高興就知足了。’——一個人不能置換田地的時候,這樣想就最明智了,你說呢?”
  
  於貝爾什麽也沒有說。
  
  我接着說道:“《帕呂德》主要是講一個不能旅行的人的故事……在維吉爾的作品中,他叫蒂提爾;《帕呂德》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人擁有蒂提爾的那片土地,非但不設法脫離,反而安之若素,就是這樣……我來敘述:頭一天,他看到自己挺滿意,想一想該幹點兒什麽呢?第二天,他望見一條帆船駛過,早晨打了四衹海番鴨或者野鴨,傍晚點着不太旺的荊柴火,煮了兩衹吃掉。第三天,他找點兒營生幹,用高大的蘆葦蓋了一間茅屋。第四天,他吃了剩下的兩衹海番鴨。第五天,他折掉茅屋,巧思構想一間更為精緻的房子。第六天……”
  
  “夠了,”於貝爾說道,“我明白了;親愛的朋友,這書你可以寫。”說罷便走了。
  
  戶外夜色彌漫。我整理一下書稿,沒有吃晚飯就出了門;約摸八點鐘,我來到安棋爾的傢中。
  
  安棋爾剛吃完幾個水果,還沒有離開餐桌。我到她的身旁坐下,動手替她剝個橙子。有人送來果醬,等到又剩下我們兩個人,安棋爾拿起一片面包,一邊替我抹果醬黃油,一邊問道:
  
  “您今天做什麽啦?”
  
  我想不起做了什麽事,便回答:“什麽也沒做。”這樣回答未免冒失,怕人傢心理上承受不了,隨即又想到於貝爾的來訪,便高聲說道:
  
  “我的摯友於貝爾六點鐘來看過我。”
  
  “他剛離開這兒。”安棋爾接口說道。繼而,她又藉題發揮;挑起老爭論:“他呢,至少還幹點兒事兒,總不閑着。”
  
  我卻說了自己什麽也沒有做,心裏實在惱火,便問道:
  
  “什麽?他幹了什麽事兒?”
  
  “一大堆事兒……”她說道。“首先,他騎馬……其次,您也完全清楚:他參與經營四傢企業;還同他內弟領導另一傢防雹災的保險公司……我剛剛在那傢公司上了保險。他去上普通生物學的課,每星期二主持讀書會。他還頗通醫道。在發生事故時能緊急救護……於貝爾做了不少好事:五個貧睏之傢靠他的幫助賴以生存;他將沒有活兒幹的工人安置給需要工人的老闆。他將病弱的兒童送到鄉下療養院。他創建了一個工場,用盲人青少年給椅墊換麥稭兒。最後還有,每星期日他去打獵。您呢!您做什麽呢?”
  
  “我嘛!”我有幾分尷尬地回答,“我在創作《帕呂德》。”
  
  “《帕呂德》?那是什麽呀?”她問道。
  
  我們已經吃完飯,我等着到客廳再繼續談。
  
  我們倆靠近爐火坐定之後,我纔開始講道:
  
  “《帕呂德》,講的是一個單身漢住在沼澤地中間塔樓上的故事。”
  
  “啊!”她驚嘆一聲。
  
  “他叫蒂提爾。”
  
  “一個粗俗的名字。”
  
  “哪裏,”我接口說道,“是維吉爾詩中的人物。再說,我不善於編造。”
  
  “為什麽是單身漢?”
  
  “唔!……圖省事兒唄。”
  
  “就這些?”
  
  “還有,我敘述一下他做什麽。”
  
  “他做什麽啦?”
  
  “他觀望沼澤地……”
  
  “您為什麽寫作?”她沉吟一下,又問道。
  
  “我嘛?……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為了做點兒什麽吧。”
  
  “等以後您給我念念。”安棋爾說道。
  
  “什麽時候都可以。正巧我兜裏帶了四五頁。”我當即掏出幾頁手稿,盡量以有氣無力的聲調給她念起來:
  
  蒂提爾或帕呂德的日記
  
  我略微擡起頭,就能從窗口望見一座花園,而我還沒有仔細觀賞過。
  
  花園右側有一片落葉的樹林;花園前方則展現一片平野;右側是一個水塘,
  
  下文我還要談到。
  
  從前花園裏栽植了蜀葵和摟鬥菜,但我疏於管理,任由花木亂長;再
  
  加上與水塘毗鄰,燈心革和苔薛侵占了整個園子,荒草掩沒了花徑,衹剩
  
  下從我的住房通嚮平野的主兩道還可以走人,有一天我散步時就走過。暮
  
  晚時分,林中的野獸橫穿這條道去水塘喝水;暮色蒼茫中,我衹能望見灰
  
  色的形影,由於很快就夜色彌合了,我從未見過它們返回林中。
  
  “換了我,肯定會害怕的,”安棋爾說道。“不過,接着念吧,寫得很好。”
  
  我費勁念稿,弄得很緊張,便對她說道:
  
  “唔!差不多就這些,餘下的還沒有成文。”
  
  “有筆記吧,”她高聲說道,“念一念筆記呀!這是最有趣的。從筆記上更能看出作者的意圖,比看後來寫的要強。”
  
  於是,我接着往下念——事先就感到失望,但也無可奈何,衹能給這些句子增添一種未完成的表象:
  
  蒂提爾從塔樓窗口可以垂釣……
  
  “再說一遍,這衹是零散的筆記……”
  
  “念您的吧!”
  
  沉悶地等待魚上鈎;魚餌不足,魚綫太多(象徵,出於需要,他一條
  
  魚也釣不上來。
  
  “為什麽這樣?”
  
  “為了象徵的真實。”
  
  “他若是釣上點什麽來呢?”
  
  “那就是另一種象徵,另一種真實了。”
  
  “根本談不上真實,事情是您隨意安排的。”
  
  “我安排,是讓事情比在現實中更真實。這太復雜了,現在不宜嚮您解釋,但是一定要明白,事件必須符合事物的特性,這樣才能創作出好小說來。我們所經歷的事情,沒有一件是為別人所設的。換了於貝爾在那兒垂釣,肯定會釣上大量的魚來!蒂提爾一條也釣不着;可以說這是心理上的一種真實。”
  
  “就算這樣吧。很好,念下去。”
  
  岸邊的苔蘚一直延伸到水底。水面的映像模糊不清;水藻;魚遊過;
  
  在談到魚時,避免使用“不透明的驚愕體”的字眼。
  
  “但願如此!可是為什麽記上這樣一筆呢?”
  
  “衹因我的朋友埃爾莫仁已經這樣稱呼鯉魚了。”
  
  “我倒覺得這種說法並不高明。”
  
  “不管它。我還繼續念嗎?”
  
  “請念吧,您的筆記很有趣。”
  
  拂曉,蒂提爾望見平野上升起白色圓錐體;????場。他是下塔樓去看人
  
  傢幹活。世間沒有的景象;兩片????田之間堤埂極窄。????盤白到了極點(象
  
  徵);這種景象衹有霧天才能見到;????工戴着墨鏡,以防害雪盲。
  
  蒂提爾抓一把????放進兜裏,又轉身回塔樓了。
  
  “就這些”。
  
  “就這些?”
  
  “我衹寫出這些。”
  
  “我擔心,您這個故事有點兒枯燥。”安棋爾說道。
  
  冷場了好大一會兒,我又激動地高聲說道:
  
  “安棋爾呀,安棋爾,請問,您什麽時候才能明白,是什麽構成一本書的主題呢?生活使我産生的情緒,我要說的是這種情緒:煩悶、虛榮、單調,這對我倒無所謂,因為我在寫《帕呂德》,不過,蒂提爾的情緒也沒什麽;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安棋爾,我們每日所見,還要暗淡而乏味得多。”
  
  “然而我可不覺得。”安棋爾說道。
  
  “這是因為您沒有想到。這恰恰是我這本書的主題。蒂提爾這樣生活,也並不覺得不滿意;他從觀賞沼澤地中找到樂趣:隨着天氣變化,沼澤地也呈現出不同的景象。況且,瞧瞧您自己嘛!瞧瞧您的經歷!也不怎麽豐富多彩呀!這間屋子您住了多久啦?小房客!小房客!也不單單您是這樣!窗戶對着街道,對着院子;往前一看便是墻壁,或是也望着您的一些人……再說,此刻難道我會讓您對自己的衣裙感到羞愧嗎?難道您真的相信我們早已懂得自愛了嗎?”
  
  “九點鐘了,”她說道,“今天晚上於貝爾朗讀,對不起,我要去了。”
  
  “他朗讀什麽?”我不禁問道。
  
  “肯定不是《帕呂德》!”她起身走了。
  
  我回到傢中,打算將《帕呂德》的開頭寫成詩,並寫出頭一節四行詩:
  
  我略微擡起頭來,
  
  在窗口就能望見,
  
  年年不披紅挂彩,
  
  那片樹林的邊緣。
  
  我這一天度過去,便躺下睡覺了。
  
  安棋爾
  
  星期三
  
  弄個記事本,寫上一周每天我應當幹什麽,這纔算聰明地支配自己的時間。自己决定行動,事先毫無顧忌地决定下來,就可以確信每天早晨不必看天氣行事了。我從記事本中汲取責任感。我提前一周就寫出來,以便有足夠的時間置於腦後,為自己製造一些出乎意料的情況,這也是我的生活方式所不可或缺的。這樣,我每天晚上睡覺時,面對的是一個未知的、又已經由我安排好了的明天。
  
  我的記事本分兩部分:這邊一頁寫上我將做什麽,而在對面那頁上,每天晚上我記下自己幹了什麽。然後做個比較,勾銷已做的事,而沒有做到的虧欠的部分,就變為我本來應當做的事情了。我再寫到十二月份上,這就促使我從精神上考慮了。這種辦法是三天前開始的。
  
  因此,今天早晨,面對標示的計劃:要在六點鐘起床,我則寫上:“七點起床”,並在括號中加一句:負意外。再往下看,本上有各種記錄:
  
  給古斯塔夫和萊翁寫信。
  
  奇怪沒有收到儒爾的信。
  
  去看貢特朗。
  
  考慮理查德的個性。
  
  擔心於貝爾和安棋爾的關係。
  
  爭取時間去植物園,為寫《帕呂德》研究眼於草的變種。
  
  晚間在安棋爾傢度過。
  
  接下來是這種想法(我事先為每天寫下一種想法;正是這些想法决定我是憂傷還是快樂):
  
  “有些事人們每天周而復始地做,衹因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毫無進展,甚至連維持都談不上……然而;人又不能什麽也不幹……睏獸在空間中的運動,或潮汐在海灘上的運動都是在時間之中。”還記得我是經過一傢帶露天座的餐館時,看見招待端盤子撤盤子,纔産生這個念頭。我在下面寫道:“適用於《帕呂德妒。我準備考慮理查德的個性。關十我的兒個好友的思考和偶發事件,我都集中收在小寫字檯裏,每個人一個抽屜。我取出一疊來,又念道:
  
  理查德第一頁:
  
  傑出的人,完全值得我敬重。第二頁:
  
  通過鍥而不捨的努力,終於脫離父母死後他所陷入的窮苦境地。奶奶還活着,但是好幾年來,她又返回童年的性情;他又孝順又溫柔,像常見的孝敬老人那樣,給予奶奶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出於好德之心,娶了一個比他還窮苦的女子,以其專一為妻子營造幸福。四個孩子。我是一個瘸腿小女孩的教父。第三頁:
  
  理查德當年對我父親極為敬重,他是我最可靠的朋友。他雖然從未看過我寫的任何作品,卻敢說完全瞭解我;這就允許我寫《帕呂德》了:我想蒂提爾時便聯想到他;我真希望根本不認識他。安棋爾和他不相識;他倆相見彼此難以理解。第四頁:
  
  我不幸很受理查德的敬重,因此之故,我什麽也不敢做了。一種敬重,衹要不能停止珍視,就不容易擺脫。理查德時常激動地嚮我斷言,我幹不出壞事來;而我有時要决定行動,卻被他這話拉住了。理查德高度評價我這種消極狀態;將我推上了美德之路的,是像他那樣的一些人,而將我維係在這條路上的,則是這種消極狀態。他經常把接受稱作美德,因為這是允許窮人所具有的。第五頁:
  
  理查德終日在辦公室工作,晚上守在妻子身邊,念念報紙,好有話題聊天。他問過我:“帕伊隆的新劇在法蘭西劇院演出,您去看過嗎?”他瞭解所有新到的東西。他知道我要去植物園,就問我:“您要去瞧大猩猩嗎?”理查德把我看作大孩子,這是我無法容忍的;我做什麽他都不當回事兒,我要嚮他講述一下《帕呂德》。第六頁:
  
  他妻子叫於絮珥。
  
  我拿起第七頁,寫道:
  
  “凡是於己無利的行業,都是可怕的,衹能掙點兒錢的行業——掙得極少,必須不斷地從頭做起。簡直停滯不前!臨終時,他們一生幹了什麽呢?他們恪盡職守。我完全相信!他們的職守同他們一樣渺小。”對我無所謂,因為我在寫《帕呂德》,否則的話,我看自己也同他們不相上下了。我們的生存,的的確確應當有點兒變化。
  
  僕人給我送來點心和信件,恰好有儒爾一封信,我還一直奇怪沒有他的音信。出於健康考慮,我像每天早晨那樣,稱了稱體重;我給萊翁和古斯埃夫各寫了幾句話,這纔邊喝我每天的一碗牛奶(按照一些湖畔派詩人的做法),邊思考道:“於貝爾半點也不理解《帕呂德》,他就是想不通,一個作者一旦不再為提供情況而寫作,也就不會寫出讓人消遣的東西了。蒂提爾令他厭煩;他不明白不是社會狀況的一種狀態;他因為自己在忙碌,就自認為與這種狀態無關;恐怕我解釋得相當糟。一切都會如意的,他這樣想,既然蒂提爾挺滿意;然而,正是因為蒂提爾滿意,我纔要停止滿意了。反之,還應當氣憤。我要讓蒂提爾安常處順到可鄙的程度……”我正要考慮理查德的個性,忽聽門鈴響了,正是他本人遞上名片之後進來了。我略微有點兒煩,衹因不能很好考慮在場的人。
  
  “啊!親愛的朋友!”我邊擁抱他,邊高聲說道。“這也太湊巧啦!今天早晨,我正要想到您呢。”
  
  “我來求您幫個忙,”他說道。“唔!也不算什麽;不過,由於您也沒有什麽事幹,我就想您可以讓給我片刻。我需要一個推薦人,您得替我擔保;我在路上嚮您解釋吧。快點兒:十點鐘我得趕到辦公室。”
  
  我就怕顯得無所事事,於是答道:
  
  “幸好還不到九點鐘,我們還有時間;可是一完事兒,我就得去植物園。”
  
  “唔!唔!”他接口說道:“您去看新到的……”
  
  “不,親愛的理查德,”我裝出很自然的樣子截口說道,“我不去看大猩猩;為了創作《帕呂德》,我必須去那裏研究小眼子菜的一些變種。”
  
  我隨即就怪理查德引出我這愚蠢的回答。他噤聲了,怕我們無知妄談。我心想:他本可以縱聲大笑。但是他不敢。他這種憐憫之心叫我受不了。顯而易見,他覺得我荒謬。他嚮我掩飾自己的感覺,以便阻止我嚮他表示類似的感覺。其實,我們産生這種感覺彼此都知道。我們雙方的敬重也相互依存,不能輕舉妄動;他不敢撤回對我的敬重,惟恐我對他的敬重也同時跌落了。他對我和藹可親的態度有幾分俯就的意味……哼!管他呢,我要講述《帕呂德》,於是,我輕聲說道:
  
  “您妻子好嗎?”
  
  理查德立即接過話頭,獨自講起來:
  
  “於絮珥?哦!我那可憐的朋友!現在她太纍眼睛了,這也怪我;要我對您講講嗎,親愛的朋友?這情況我對任何人都不會講的……但是,我瞭解您的友誼,肯定能守口如瓶。事情的全部經過是這樣的。我的內弟埃杜阿爾急需一筆錢,必須弄到。於絮珥全知道了,是她弟妹雅娜當天來找她談的。這樣一來,我的抽屜幾乎都空了,為了付廚娘的工錢,就不得不取消阿爾貝的小提琴課。我很難過,這是他在漫長的康復期間的惟一消遣。我不知道廚娘怎麽得知了風聲,這個可憐的姑娘特別依戀我們;您很熟悉,她就是路易絲。她流着淚來找我們,說她寧願不吃飯,也不能讓阿爾貝傷心。衹能接受,以免挫傷這個善良的姑娘。不過,我心下也暗暗决定,每天夜裏等妻子以為我睡着之後,兩點鐘再起來,翻譯英語文章,我知道哪兒能發表,藉此湊足我們虧欠好心的路易絲的錢。”
  
  “頭一個夜晚,一切順利。於絮珥睡得很深沉。第二天夜裏,我剛剛坐定,忽然看見誰來啦?……於絮珥!她也萌生了同樣的念頭:為了付給路易絲工錢,她要製做壁爐隔熱扇,做好了知道去哪兒賣。您也知道,她有幾分畫水彩畫的才能……做出的東西很可愛,我的朋友……我們兩個都很激動,相互擁抱並流下眼淚。我怎麽勸她去睡覺也是徒然,其實,她幹一會兒就纍了,但她絶不肯去休息;她懇求我,讓她留在我身邊幹活,把這當作最大友誼的明證。我衹好同意,可是,她的確纍呀。我們每天夜晚這樣做,也就是守夜時間長一些,衹不過我們彼此不再隱瞞了,就認為沒有必要先睡下再起來幹活了。”
  
  “您講的這事兒,真是感人極了。”我高聲說道;但是心裏卻想:不行,恰恰相反,我永遠也不能嚮他談《帕呂德》。接着我又低聲說道:“親愛的理查德!要相信,我非常理解您的憂愁,您的確很不幸。”
  
  “不,我的朋友,”他對我說,“不能說我不幸。我得到的東西極少,但是用這極少的東西,我就營造了我的幸福。我嚮您講述我這事兒,您以為是要引起您的同情嗎?自己由愛和敬重圍着,晚上又在於絮珥身邊工作……這種種快樂,拿什麽換取我也不肯……”
  
  我們沉默半晌,我又問道:“孩子們怎麽樣?”
  
  “可憐的孩子!”他說道,“正是他們叫我犯愁:他們需要的是戶外新鮮空氣,是陽光下的遊戲;而居室太狹窄,人在裏面生活都變小了。我呢,倒無所謂,人老了,這種情況也就認了……然而,我的孩子不快活,為此我很痛苦。”
  
  “不錯,”我又說道,“您傢是叫人覺得有點閉塞;可是,窗戶開得太大,街上的各種氣味全上來了……還好,有盧森堡公園……這甚至還是個主題,可以……”我馬上又想道:“不,我絶不能對他談《帕呂德》……”我心裏這樣一嘀咕,就換了一副陷入沉思的神態了。
  
  過了一會兒,我正要詢問祖母的情況,理查德卻嚮我示意:我們已經到了。
  
  “於貝爾已經在那兒了,”他說道。“對了,我一點兒還沒有嚮您說明呢……我得找兩個保人。算了,您會明白的……到時候看材料。”
  
  “我想你們彼此認識。”在我同我摯友握手的時候,理查德補充一句。我的摯友已搶着問道:“喂!《帕呂德》進展如何?”我更加用力地握他的手,同時壓低聲音說道:“噓!現在別問!等一會兒你跟我走,我們再談好了。”
  
  於貝爾和我簽完了字,便辭別理查德,同路而行。他正巧要到植物園那邊,去上一堂分娩實踐課。
  
  “哦,是這樣,”我開口講道,“你還記得海番鴨吧:我說過蒂提爾打了四衹。根本沒那事兒!他打不了:禁止打獵。馬上就會來個神甫,他要對蒂提爾說:‘教會看到蒂提爾吃野鴨,會感到很悲傷,因為這是容易引人犯罪的獵物,人們避之猶恐不及;罪孽到處在等待我們,在拿不準的時候,寧可捨棄;我們應當喜愛苦行,教會瞭解不少絶妙的苦行之法,其功效十分可靠。——我會冒昧地勸導一位兄弟:請吃,請吃泥塘裏面的蛆吧。’
  
  “神甫前腳剛走,一名醫生後腳又來了,他說道:‘您要吃野鴨!您還不知道,這非常危險!這一帶沼澤有惡性熱病,要特別當心;應當讓您的血液適應;以毒攻毒①,蒂提爾!請吃泥塘裏面的蛆蟲(泥中之蛆)②,蛆蟲體內聚積了沼澤的精華,而且這種食物富有營養。”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拉丁文。
  “哦,呸!”於貝爾說道。
  
  “是不是?”我又說道,“這一切,虛假到了極點。你能想得到,那不過是個獵場看守員!然而,最令人吃驚的,還是蒂提爾品嚐了,幾天之後就吃習慣了;再過一陣兒,他會覺得蛆蟲美味可口。說說看!蒂提爾夠可惡的吧?”
  
  “他是個幸福的人。”於貝爾說道。
  
  “那好,談談別的事兒吧。”我不耐煩了,高聲說道。忽然想起於貝爾和安棋爾的關係應當引起我的不安,我就把他往這個話題上引:
  
  “多單調啊!”我沉默一會兒,又開口說道。“沒有一個重大事件!看來應當想法兒攪動一下我們的生活。不過,激情是發明不出來的!再說,我衹認識安棋爾;她和我呢,我們從來沒有以毅然决然的方式相愛:今天晚上我要對她講的話,本來昨天晚上就可以對她講了;一點進展也沒有……”
  
  我說一句話都等一等。他卻保持沉默。於是,我衹好機械地講下去:
  
  “我呢,倒無所謂,因為我在寫《帕呂德》,可是,叫我難以容忍的是,她不理解這種狀態……甚至正是這種情況使我産生寫《帕呂德》的念頭。”
  
  於貝爾終於忍不住了:“如果她這樣挺幸福,你幹嗎去攪擾她呢?”
  
  “其實,她並不幸福啊,我親愛的朋友。她自以為幸福,衹因為她認識不到自己的狀態。你完全清楚,平庸再加上盲目,那就更可悲了。”
  
  “你要讓她睜開眼睛,你不遺餘力做的結果,不就是讓她感到不幸嗎?”
  
  “那樣就相當可觀了,至少她不再感到滿足;她要求索。”但是,我不能再進一步瞭解什麽了,因為此刻於貝爾聳了聳肩,又不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原先我不知道你認識理查德。”
  
  這話簡直就是一個問題。我本可以對他說,理查德;就是蒂提爾,但是我認為於貝爾根本無權鄙視理查德,便簡單應付一句:“他是個很可敬的人。”而我心下决定晚上再補償,對安棋爾談一談。
  
  “好了,再見,”於貝爾說道,他明白我們不會談什麽了。“我趕時間,你走得又不快。對了,今天晚上六點鐘,我不能去看你了。”
  
  “那再好不過,”我答道,“這就會給我們帶來變化。”
  
  他走了。我獨自走進植物園,緩步朝栽植的草木走去。我喜歡這地方,經常來;所有園丁都認識我,給我打開不對外的園地,都以為我是個搞科學的人,因為我坐到水池旁邊。多虧終日監守,這些水池就不用管理了,無聲的水流為之補養。池中任由雜草生長,浮遊着許多昆蟲。我就專註視着遊蟲;甚至可以說,多少是這景象使我萌生寫《帕呂德》的念頭:一種徒勞無益的觀賞之感,我面對灰色的微生物的感慨。這天,我為蒂提爾寫下這悉話:
  
  各種景觀中,平展的大景觀吸引我,景物單調的荒原,我本想遠行到
  
  水塘密佈的地方,但是我這裏就被水塘環繞。不要以為我悲傷,其實我連
  
  憂鬱都談不上。我是蒂提爾,孑然一身,我喜愛一種景色,就像喜愛排解
  
  不了我的思想的一本書。須知我的思想是悲傷的,也是嚴肅的,比起別人
  
  的思想來,甚而是沉悶的。我比什麽都喜愛這種思想,正因為要帶着它漫
  
  步,我纔到處尋覓平野、沒有笑容的水塘、荒原。我帶它信步遊蕩。
  
  我的思想為什麽是悲傷的呢?如果這給我造成很大苦惱,我就會更加
  
  經常琢磨這個問題了。如果不是您嚮我指出來,也許我還意識不到呢。因
  
  為,許多您根本不感興趣的事物,它往往感興趣。譬如,它就很樂意重讀
  
  這一行行文字;它把樂趣寄托在各種小營生上,這無需我贅述,說了您也
  
  弄不清楚……
  
  輕風徐吹,頗有點兒暖意。水面上纖弱的水草被蟲子壓彎了。剛冒芽的小草間隔開石頭的空地兒,稍許逃逸的一點水就潤澤了根須。苔蘚一直鋪到池底,暗影愈顯得幽深:青緑色的水藻挂着氣泡,供幼蟲呼吸。忽然,一隻水龜蟲遊過。我不由得産生一種富有詩意的想法,從兜裏掏一頁空白紙,在上面寫道:
  
  蒂提爾微笑了。
  
  這之後我餓了,於是决定改天再研究眼於草,先去碼頭大街尋找皮埃爾對我說過的那傢餐館。我願想獨自用餐,不料卻遇見萊翁;他嚮我談起埃德加。下午,我去拜訪幾位文學家。將近五點鐘,下起一陣小雨。我回到傢中,寫下學校二十來個用詞的定義,還為胚盤一同找到新修飾語,竟有八個之多。
  
  到了傍晚,我有點兒疲倦,吃罷晚飯便去安棋爾傢睡覺。我是說在她傢裏,而不是與她同眠:我同她一嚮衹有無傷大雅的小小的調笑。
  
  她一人在傢。我進屋時,她正坐在一架新調的鋼琴前,準確地彈奏莫紮特的一支奏鳴麯。時間已晚,聽不見別的響動。她穿着一條小方格衣裙,多枝燭臺的蠟燭全點着了。
  
  “安棋爾,”我一進屋便說道,“我們應當設法改變一下生活!您又要問我今天幹了什麽吧?”
  
  她無疑沒怎麽聽明白我這話的尖酸,立刻就問道:
  
  “怎麽樣,今天您做什麽啦?”
  
  於是,我也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見了我的摯友於貝爾。”
  
  “他剛從這兒走的。”安棋爾接口說道。
  
  “親愛的安棋爾,難道您就不能一同接待我們嗎?”我高聲說道。
  
  “恐怕他不怎麽願意吧,”她又說道。“您呢,如果一定要這樣,那就星期五來我這兒吃晚飯,他也到場:您給我們朗誦詩……對了,明天晚上,我邀請您了嗎?我要接待幾位文學家,您也得來。我們九點鐘聚會。”
  
  “今天我就見了幾位,”我答道,指的當然是文學家。“我喜歡他們平靜的生活方式。他們總在工作,然而又怎麽也打擾不了他們;您去看他們的時候,就覺得他們衹是在為您而工作,也愛對您談論。他們殷勤好客,顯得和藹可親,並從音容笑貌上一樣樣從容地構建出來。我喜愛這些人,他們終日忙碌,而且能和我們一起忙碌。由於他們不做任何有價值的事情,別人占用他們的時間也不會感到內疚。哦!對了:我見到蒂提爾了。”
  
  “那個獨身男子?”
  
  “對。不過,實際上他結了婚……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他叫理查德……不要對我說他剛離開這兒,您不認識他。”
  
  安棋爾有點兒生氣,對我說道:“您看怎麽着,您的故事不真實!”
  
  “為什麽,不真實?就因為不是一個,而是六個人嗎!我安排蒂提爾獨自一人,是集中表現這種單調的生活,這是一種藝術於法;您總不能讓我寫他們六個人都垂釣吧?”
  
  “我完全確信,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各有不同的事兒要幹!”
  
  “那些事兒,假如我一一描寫出來,就會顯得差異大大了。作品中敘述的各種事件之間,並不保留它們在生活中的價值。為了存真,就不得不重新安排。關鍵是我所指出的,事件使我産生的情緒。”
  
  “這種情緒如果是錯的呢?”
  
  “親愛的朋友,情緒從來不會錯的。您不是有時讀過謬誤始自判斷嗎?其實,何必敘述六遍呢?既然讓我産生同樣的感覺——恰恰相同,而六遍……您想知道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幹什麽嗎?”
  
  “談談吧,”安棋爾說道,“瞧您這樣子,都惱火了。”
  
  “根本沒有,’哦嚷道……“父親耍筆桿子;母親操持傢務;大兒子給別人傢上課;二兒子上人傢的課;大女兒是瘸子;小女兒太小,什麽也不幹。還有一個廚娘……主婦名叫於絮珥……要註意,他們所有人,每天都各自幹完全相同的事情!!!”
  
  “也許他們窮吧。”安棋爾說了一句。
  
  “必然的!不過,您理解《帕呂德》嗎?理查德剛一結束學業就喪失了父親,那是個鰥夫。他衹好謀生,他財産不多,又讓一個哥哥給奪走了;可是謀生,幹些微不足道的活兒,想想看嘛!衹是賺錢的活兒!在辦公室裏,抄多少頁的文件!而不是去旅行!他什麽也沒有見過,他的談話變得十分乏味;他看報紙是為了能同人交談——如果他有閑聊的工夫,他的時間全被占用。還不能說他去世之前,就不可能幹任何別的事情了。他娶了一個比他還窮的女人,出了崇高的感情,並無愛情。妻子名叫於絮珥。哦!我早就對您說過。他們將婚姻變成長時間的愛情見習期,結果還真的很相愛,他們也是這麽對我說的。他們非常愛自己的孩子,孩子也非常愛他們……也包括廚娘。星期日晚上,大傢玩填格遊戲……我差一點兒忘了老奶奶;她也跟着一起玩,但是她眼神兒不好,看不清子兒了,別人就悄悄說她不算數。啊!安棋爾!理查德!他謀生,什麽招兒都用上了,以便堵窟窿,填滿極深的虧空,都用上!他的傢也一樣。他生來就是獨身;每天都同樣窮湊和,都是所有最好東西的代用品。而現在呢,不要想得太糟,他品德極為高尚。況且,他也覺得幸福。”
  
  “咦,怎麽!您在哭泣?”安棋兒問道。
  
  “不要介意……是神經質。安棋爾,親愛的朋友,到頭來,您不覺得我們的生活缺乏真正新奇的東西嗎?”
  
  “有什麽辦法?”她又輕聲說道,“我們倆到近處旅行一次,您看好嗎?等等,周六,您沒有事情吧?”
  
  “可是,您不會考慮,安棋爾,後天吧!”
  
  “有何不可?我們趕早一道動身;明天晚上,您就在我這兒吃飯——同於貝爾一起;您留下來,睡在我身邊……現在,再見,”安棋爾說道,“我要去睡了;時間晚了,您弄得我有點兒纍。女傭人給您準備好了房間。”
  
  “不,我不留下了,親愛的朋友,請原諒我;我太興奮了。睡覺之前,我要寫很多。明天見。我回傢了。”
  
  我想查一查記事本。我幾乎跑着離開,這也是因為天下起了雨,而我又沒帶雨傘。我一回到傢,就立刻為下周的一天寫下這種想法,也不僅僅指理查德而言:
  
  “卑賤者的德行——接受;而且,這特別切合他們中一些人的實際,能讓人以為,他們的生活就是量他們的靈魂而裁製的。尤其不要憐憫他們:他們的狀態適於他們;可悲的狀態!一旦這種平庸的狀態不再表現在財産上,他們就視而不見了。我突然對安棋爾講的,也真是那麽回事兒:每人的際遇都是契合。每個人找到適於自己的命運。因此,人若是滿足於自己所擁有的平庸,也就表明它合體,不會有別種際遇了。合乎尺寸的命運。梧桐和按樹生長,撐得樹皮出出嘎嘎的破裂聲,而人的衣服也必然如此。”
  
  “我寫得太多了。”我思忖道。“有四個詞兒就夠了。但是,我不喜歡公式。現在審查一下安棋爾驚人的建議。”
  
  我將記事本翻到第一個周六,在這一頁上我能讀到:
  
  “爭取六點鐘起床。——讓感覺多樣化一點兒。
  
  “給日西安和夏爾寫信。
  
  為安棋爾找出黑但卻美①的相應的詞語。
  
  ①原文為拉丁文。
  “希望能看完達爾文。
  
  “回訪洛珥(解釋《帕呂德》)、諾埃米、貝爾納;——讓於貝爾震驚(重要)。
  
  “臨近傍晚,爭取從索爾菲裏諾橋上過河。
  
  “查找‘蕈狀贅’的修飾語。”
  
  衹有這些。我又拿起筆,全部塗掉,衹寫上這樣一句話:
  
  “同安棋爾去郊遊一樂。”
  
  然後,我就去睡覺了。
  
  宴會
  
  星期四
  
  一夜輾轉反側,今天早晨起來有點兒難受,就改改習慣,沒有喝我這碗奶,而喝了點兒藥茶。記事本上這一頁是空白,這就表明留給《帕呂德》。沒有任何別的事情可幹的日子,我就用來工作。我創作了一上午,這樣寫道:
  
  蒂提爾的日記
  
  我穿越了大片荒原,遼闊的平野,無邊無際;即使丘崗也很低矮,大
  
  地略微隆起,仿佛還在酣睡。我喜愛到泥炭沼邊緣遊蕩;踏出來的小徑硬
  
  實一點兒,土層厚而水分少些。其餘各處土質鬆軟,一下腳苔蘚草墩便往
  
  下沉;苔薛吸飽了水分,變得很鬆軟;有些地方則有暗溝放水,曬幹苔蘚,
  
  長了歐石楠和矮鬆;長了匍匐的石鬆。有些窪地聚水,呈棕褐色而腐臭。
  
  我住在低窪地,沒有怎麽考慮搬到丘崗上,心裏完全清楚到那裏也不會看
  
  到別的什麽東西。我並不遠眺,儘管朦朧的天空也有魅力。
  
  腐水面上有時展現奇妙的彩虹,飛來極美的蝴蝶,那翅膀是無與倫比
  
  的;水面上絢麗多彩的薄層全是分解的物質。夜晚喚醒磷光,飄忽在水塘
  
  上,而從沼澤地上起來的鬼火,真好像升華了。
  
  沼澤地!有誰能講述你的魅力?蒂提爾!
  
  這幾頁文字不要給安棋爾看,我心想:蒂提爾在那裏似乎生活得蠻幸福。
  
  我還記了幾筆:
  
  蒂提爾買了一個玻璃魚缸,擺到毫無裝飾的屋子中央,想到外面的全
  
  部景色都集中在魚缸裏,心中甚是得意。他衹放進去淤泥和水,而隨淤泥
  
  帶來的陌生的水族活動起來,給他增添了樂趣。水總那麽渾濁,衹能看見
  
  遊近玻璃的水蟲;他喜愛光和影的交替變換,從護窗板縫透進來的光綫穿
  
  過魚缸,顯得更黃或者更灰暗。魚缸裏的水總是比他想像的更為活躍……
  
  這時,理查德進來了,他邀請我星期六吃午飯。我很高興能回答說,那天我不巧要去外地辦事。他顯得很吃驚,沒有再說什麽就走了。
  
  過了一會兒,我簡單吃了頓午飯,也出門了,先去看看艾蒂安,他正審閱他的劇本的校樣。他對我說,我寫《帕呂德》路子走對了,因為在他看來,我天生不適於寫劇本。我告辭出來,在街上又遇見羅朗,由他陪同去阿貝爾傢,看到剋洛狄烏斯和於爾班。這兩位詩人也正斷言,再也不能創作戲劇了,但是誰也不同意對方闡述的理由,不過一致認為應當取消戲劇。他們也對我說,我不再寫詩算是做對了,因為我寫不出像樣的詩來。特奧多爾進來了,繼而,我受不了氣味的瓦爾特也來了;於是我離開,羅朗也隨我出來。一來到街上,我便說道:
  
  “什麽生活,真叫人難以容忍!您受得了嗎,親愛的朋友?”
  
  “還行吧,”羅朗說道。“請問,為什麽說難以容忍呢?”
  
  “本來可以換樣兒而沒有換樣兒,這一點就足夠了。我們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爛熟了,換個人來也會這樣做,重複我們昨天的話語,再組成我們明天的詞句。阿貝爾每星期四接待客人,客人中不見於爾班、剋洛狄烏斯、瓦爾特和您本人,他那驚訝的程度,也像我們大傢不見他在傢裏一樣!哦!我也不是發牢騷,確實看不下去了:我要走了……動身去旅行。”
  
  “就您,”羅朗說道。“嚇!去哪兒,什麽時候動身?”
  
  “後天……去哪兒?我也說不好……不過,親愛的朋友,您應當明白,我若是知道去哪兒,去幹什麽,也就走不出我這苦惱圈兒了。動身就是動身,單純得很:出乎意料本身就是我的目的——意想之外的情況——您明白嗎?意想之外的情況!我可不是嚮您提議陪我一起走,因為我要帶安棋爾……不過,您何不也走一走呢,去哪兒都成,讓那些不可救藥之人死守去吧。”
  
  “對不起,”羅朗說道,“我和您不一樣,我要走,就喜歡弄清楚去哪兒。”
  
  “那就是有選擇嘍!我怎麽對您說呢?就說非洲吧!您熟悉比斯剋拉①嗎?想想照在沙漠上的太陽!還有那些棕櫚樹。羅朗啊!羅朗!那些單峰駝!想一想吧,同一顆太陽,我們隔着塵煙和城市建築,從屋頂之間可憐巴巴望見那兒一點兒,在那裏已經陽光燦爛,已經普照大地,想一想吧,到處都無拘無束!您還要一直等下去嗎?羅朗啊!這裏空氣污濁,同煩悶一樣令人打呵欠,您走不走啊?”
  
  ①阿爾及利亞一城市名。
  “親愛的朋友,”羅朗說道,“那裏等待我的,可能有特別令人驚喜的情況;可是,我事情太多,脫不開身,我幹脆就不去嚮往。我不能去比斯剋拉。”
  
  “恰恰是要放一放,”我接口說道,“放一放纏住您的這些事務。總陷在裏面,難道您就甘心嗎?我呢,倒也無所謂,要知道,我是動身去另外一個地方;不過您想一想,人來到世上,也許就這麽一回,而您那活動的圈子有多麽小啊!”
  
  “噯!親愛的朋友,”他說道,“不必再講了,我自有重大的理由,您說的這套我也聽厭了。我不能去比斯剋拉。”
  
  “那就不談了,”我對他說道。“我也到傢了,好吧!過一段時間再見。我去旅行的消息,麻煩您告訴其他所有人。”
  
  我回到傢中。
  
  六點鐘,我的摯友於貝爾來了,他從互助會那裏來,一見面就說道:
  
  “有人嚮我提起《帕呂德》!”
  
  “誰呀?”我不禁好奇地問道。
  
  “幾位朋友……告訴你:他們不大喜歡,甚至還對我說,你最好還是寫寫別的。”
  
  “那你就住口吧。”
  
  “你瞭解,”他又說道,“反正我也不懂,衹是聽人講;你寫《帕呂德》,既然覺得有意思……”
  
  “哪裏,我一點也不覺得有意思,”我高聲說道。“我寫《帕呂德》是因為……算了,談點兒別的……我要去旅行。”
  
  “嚇!”於貝爾應了一聲。
  
  “對,”我說道,“人有時就需要出城走一走。我後天動身,還不知道去哪兒……我帶着安棋爾。”
  
  “怎麽,在你這年齡!”
  
  “噯!親愛的朋友,是她邀請我的。我可不建議你同我們一起去,因為我知道你太忙……”
  
  “再說,你們也喜歡單獨在一起……不用講了。你們要到遠處逗留很久嗎?”
  
  “不會太久,我們還得受時間和金錢的限製;不過,關鍵是離開巴黎。要出城,衹能靠強有力的交通工具,乘坐快車;難就難在衝出郊區。”我站起來踱步,以便激發一下情緒:“要經過多少站,才能到達真正的農村!每站都有人下車,就好像賽馬剛一起跑,就有人掉下去了。車廂漸漸空了。旅客!旅客在哪兒呢?沒下車的人是要去辦事;司機和技工,他們要一直到終點,但是留在火車頭上。況且,終點,那是另一座城市。鄉村!鄉村在哪兒呢?”
  
  “親愛的朋友,”於貝爾也走起來,說道,“你太誇張了:很簡單,鄉村始於城市截止的地方。”
  
  我又說道:
  
  “然而,親愛的朋友,城市恰恰截止不了,出了市區,還有郊區……我看你把郊區給忘了——兩座城市之間所見到的全部景象。縮小了的房捨,稀稀落落,還有更醜陋的東西……城市拖拉出來的部分;一些菜園子!還有路兩邊的溝坡。道路!應當上路,所有人,而不是去別的地方……”
  
  “這些你應當寫進《帕呂德》。”於貝爾說道。
  
  這下子我完全火了:
  
  “可憐的朋友,一首詩存在的理由、它的特性、它的由來,難道你就始終一竅不通嗎?一本書……對,一本書,於貝爾,像一隻蛋那樣,封閉、充實而光滑。塞不進去任何東西,連一根大頭針也不成,除非硬往裏插,那麽蛋的形態也就遭到破壞。”
  
  “請問,你這衹蛋充實了嗎?”於貝爾又問道。
  
  “噯!親愛的朋友,”我又嚷道,“蛋不是裝滿的,生下來就是滿的……況且,《帕呂德》已經如此了……說什麽我最好寫寫別的,我也覺得這話說得很蠢……很蠢!明白嗎?……寫寫別的!首先我求之不得;可是要明白,這裏同別處一樣,兩邊都有陡坡護着:我們的道路是規定死了的,我們的工作也如此。這裏我守着,因為沒有任何人;全排除掉了,我纔選了一個題目,就是《帕呂德》,因為我確信沒有一個人會睏頓到這份兒上,非得到我的土地上來幹活;這個意思,我就是試圖用這句話來表達:‘我是蒂提爾,孤單一人’。這話我給你念過,你沒有留意……還有,我求過你多少回,千萬不要跟我談文學!對了,”我有意岔開話題,又說道,“今天晚上,你去安棋爾那裏嗎?她接待客人。”
  
  “接待文學家……算了,”於貝爾答道,“你知道我不喜歡,這種聚會多極了,除了聊天還是聊天;我原以為,你在那種場合也感到窒息呢。”
  
  “的確如此,”我接口說道,“不過,安棋爾盛情邀請,我不願拂她的意。再說,我去那兒還要會會阿米爾卡,嚮他指出大傢都喘不上來氣兒。安棋爾的客廳太小,不宜組織這類晚會;這一點,我要設法跟她講講,甚至要用上‘狹窄’這個詞,……還有,我到那兒要跟馬爾丹談談。”
  
  “隨你便吧,”於貝爾說道,“我走了,再見。”
  
  他走了。
  
  我整理一下材料,便吃晚飯,邊吃邊想這次旅行,心中反復念叨:“衹差一天啦!”我念念不忘安棋爾的這個提議,快吃完飯時心情特別激動,認為應當給她寫上這樣一句話:“感知始於感覺的變化,因此必須旅行。”
  
  信封上之後,我不敢怠慢,便去她傢裏。
  
  安棋爾住在五樓。
  
  她招待客人的日子,在門前放一張條凳,另一張放在三樓的樓道上,擺在洛珊的門前,可以坐下來歇口氣兒,以供不時之需;休息站。我上樓就氣喘了,坐到頭一張凳子上,從兜裏掏出一張紙,打算構思幾點論據對付馬爾丹。我寫道:
  
  “人不出門,這是個錯誤。況且人也不可能出去,但這正是睏為人不
  
  出門。”
  
  不對!不是這碼事兒!重寫。我把紙撕掉。應當指出的是,每人雖然關在傢中,卻自認為身在戶外。我這生活的不幸!一個事例。這時,有人上樓來,正是馬爾丹。他說道:
  
  “咦!你在工作!”
  
  我答道:
  
  “親愛的,晚上好。我正在給你寫呢,別打擾我。你到樓上那張凳子坐下等我。”
  
  他上樓去了。
  
  我寫道:
  
  “人不出門;這是個錯誤。況且,人不可能出去;但這止是因為人不
  
  出門。人不出門是因為自以為已經在外面了。如果知道自己關在屋裏,那
  
  至少會産生出去的願望。”
  
  “不對!不是這碼事兒!不是這碼事兒!重寫。”我撕掉。“應當指出的是,誰也不觀望,因此人人都自以為在外面。況且,不觀望也因為是瞎子。我這生活的不幸啊!我簡直一點兒也不理解了……而且,在這裏創作真是難受極了。”我又換了一張紙。這時,有人上樓來,是哲學家亞歷山大。他說道:
  
  “咦!您在工作?”
  
  我正全神貫註,回答說:
  
  “晚上好。我給馬爾丹寫東西;他正在樓上,坐在凳子上。請坐,我這就完……唔!沒位置坐啦?……”
  
  “沒關係,”亞歷山大說道,“我有手杖撐着。”於是他拉開手杖,站着等候。
  
  “喏,現在完了。”我又說道。我從欄桿探出頭,喊道:“馬爾丹,你在上面嗎?”
  
  “在呀!”他也喊道。“我等着呢。把你凳子帶上來。”
  
  我到安棋爾這裏,差不多跟到傢一樣,就拖着凳子上去。到了樓上,我們三人坐定,馬爾丹幫我交換看各自寫的,亞歷山大則等着。
  
  衹見我這一頁上寫道:
  
  盲目自以為幸福。以為看得很清楚就不打算看了,因為:
  
  衹能看出自己是不幸的。
  
  衹見他那張紙上寫道:
  
  因盲目而幸福。以為看得很清楚就不打算看了,因為:
  
  看清自己衹能是不幸的。
  
  “然而,”我高聲說道,“我恰恰惋惜令你歡喜的事;應當說我有道理,因為我惋惜你這樣歡喜,而你呢,卻不能歡喜我對此惋惜。重來。”
  
  亞歷山大在等着。
  
  “馬上就完,”我對他說道,“回頭再嚮您解釋。”
  
  我們又拿起各自的稿紙。
  
  我寫道:
  
  你提示我說,有人這樣翻譯Numero Deus impare gaudet:“數學二很
  
  高興成為奇數”,他們也認為數字二這樣有道理。那麽,奇數性本身如果
  
  真的藴含幸福的希望——我是指自由的希望,我們就應當對二這個數說:
  
  “不過,可憐的朋友,您並不是奇數;您若是滿足於做奇數,至少先設法
  
  變為奇數。”
  
  他寫道:
  
  你提示我說,有人這樣翻譯Et doma ferentes:“我怕希臘人。”譯
  
  者發覺不到在場者了。那麽,每個在場者,如果真的隱藏一個能當即徵服
  
  我們的希臘人,我就要對希臘人說:“可愛的希臘人,給予並索取吧,這
  
  樣我們就兩清了。不錯,我是你的人,否則的話,你什麽也不會給我了。”
  
  凡是我說到希臘人時,你就理解為必要性吧。它索取的相當於它給予的。
  
  我們交換看。一陣工夫過去了。
  
  他在我那張紙下端寫道:
  
  我越考慮越覺得,你的例子很愚蠢,因為,畢競……
  
  我在他這張紙下端寫道:
  
  我越考慮越覺得,你的例子很愚蠢,因為,畢竟……
  
  寫到這裏,一頁滿了,我們倆都翻過來。然而,我在他這張紙反面看到已經寫了:
  
  規則之內的幸福。樂在其中。構想一份典型的菜單。
  
  第一:湯(根據湖斯曼先生);
  
  第二:牛排(根據巴雷斯先生);
  
  第三:蔬菜選擇(根據加布裏埃爾·特拉裏厄先生);
  
  第四:裝着埃維昂礦泉水的短頸大肚水瓶(根據馬拉美先生);
  
  第五:查爾特勒緑金酒(根據和奧斯卡·王爾德先生)①
  
  ①若·卡·於斯曼(1846—1907),法國作傢,風格近自然主義。莫·巴雷斯(1862—1923),法國民族主義作傢。加布裏埃爾·特拉裏厄,不詳。斯·馬拉美(1842—1898),法國詩人,象徵主義詩派代表。奧·王爾德(1854—1900),愛爾蘭作傢。
  
  在我的這張紙上,僅僅看到我在植物園所産生的富有詩意的思想:
  
  蒂提爾微笑了。
  
  馬爾丹問道:“蒂提爾是誰?”
  
  我答道:“是我。”
  
  “這麽說,你時常微笑啦!”他接口說道。
  
  “噯,親愛的朋友,別忙,聽我給你解釋。(每次都管不住自己!……)蒂提爾,是我,又不是我;蒂提爾,是那個傻瓜,那是我,是你……是我們大傢……別這麽嘿嘿冷笑……你惹我惱火了……我說的傻瓜,意思就是殘廢的人:他往往想不起自己的不幸,也就是我剛纔對你講的。人有忘卻的時候;不過要明白,這句話沒什麽,無非是帶點兒詩意的思想……”
  
  亞歷山大看了我們所寫的。亞歷山大是位哲學家,他說什麽,我總持懷疑態度,也從不應答。他微微一笑,轉嚮我,開口說道:
  
  “先生,您所說的自由行為,照您的意思,我看就是一種不受任何限製的行為。跟着我的思路:是可以遊離的——註意我的推理:是可以取消的,我的結論:毫無價值。先生,要緊緊抓住一切,不要追求偶然性:首先,您也得不到,其次,得到了對您又有何用?”
  
  我還照老習慣,根本就不搭腔。每當一位哲學家回答你的問題,你就再弄不明白自己問的是什麽了。這時傳來上樓的腳步聲:是剋列芒、普羅斯佩和卡西米爾他們。
  
  “怎麽,”他們一見亞歷山大同我們坐在一起,便說道,“你們變成禁欲主義者啦?進去吧,各位門神先生。”
  
  我覺得他們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兒矯揉造作,因此,我認為應當在他們之後進去。
  
  安棋爾的客廳已經滿是人了。安棋爾在客人中間笑容可掬,她走來走去,給人送咖啡、奶油球蛋糕。她一瞧見我,便跑過來,低聲說道:
  
  “唔!您來了;我有點擔心大傢會感到無聊;您給我們朗誦幾首詩。”
  
  “不行,”我答道,“那樣的話,大傢還會同樣感到無聊;況且您也瞭解我不會作詩。”
  
  “哪裏,哪裏,近來您總寫了點兒什麽……”
  
  這時,伊爾德勃朗湊上來:
  
  “哦!先生,”他拉住我的手,說道,“幸會,幸會。您最近的大作,我還沒有拜讀呢,不過,我的朋友於貝爾嚮我大肆稱贊……今天晚上,您似乎賞光給我們朗誦詩……”
  
  安棋爾抽身走了。
  
  伊勒德維爾來了,他問道:
  
  “對了,先生,您在寫《帕呂德》?”
  
  “您怎麽知道的?”我高聲反問道。
  
  “還用問,”他又說道(口氣誇張),“這成了大傢議論的中心;甚至可以說,新作和您最近這部作品不會一樣,新近的大作我還沒有拜讀,不過,我朋友於貝爾曾對我大談特談。您將要給我們朗誦詩,對不對?”
  
  “可不是水坑裏的濕蟲,”伊吉道爾愚蠢地插言道,“《帕呂德》裏好像生滿了,這是聽於貝爾講的。哦!說到這個,親愛的朋友,《帕呂德》,究竟是什麽?”
  
  華朗坦也湊過來,由於好幾個人都同時恭聽,我的思想不免亂了。
  
  “《帕呂德》……”我開始解釋,“這故事講的是一個中立地區,屬於所有人的地方……更確切說,講的是一個正常的人,每人人世都在他身上有所體現的人;這故事講的是第三者,人們所談論的人,他生活在每人身上,又不隨同我們死去的人。在維吉爾的詩中,他叫蒂提爾,詩中還特意嚮我們說明他是躺着的——“蒂提爾又倒下去”①《帕呂德》講的是躺着的人的故事。”
  
  ①這裏的原文為拉丁文。
  “咦!”帕特拉說道,“我還以為講的是一片沼澤地的故事。”
  
  “先生,”我答道,“言人人殊嘛——實質卻永恆不變。不過,請您要明白,嚮每人講述同一件事的惟一方法,你聽清楚了,講述同一件事,惟一的方法,就是根據每種新精神改變形式。此刻,《帕呂德》,就是安棋爾的客廳的故事。”
  
  “我明白了,總之,您還沒有確定呢。”阿納托爾說道。
  
  菲洛剋塞納走過來,他說道:
  
  “先生,大傢都等您的詩呢。”
  
  “噓!噓!”安棋爾說道,“他這就朗誦了。”
  
  全場肅靜。
  
  “可是,先生們,”我又氣又惱,嚷道,“我嚮你們保證,真的沒有什麽值得朗誦的。迫不得已,我就給你們念一小段,免得說我拿架子,這一小段還沒有……”
  
  “念吧!念吧!”好幾個人說道。
  
  “好吧,先生們,既然你們堅持……”
  
  我從兜裏掏出一張紙,也沒有擺姿勢,隨口就以平淡的聲調念道:
  
  散步
  
  我們漫步,走在荒原上。
  
  願上帝聽見我們的聲響!
  
  我們就這樣在荒原遊蕩,
  
  直到暮色降臨大地,
  
  我們實在精疲力竭,
  
  就很想坐下來小想。
  
  ……大傢繼續保持肅靜,還在等待,顯然沒明白詩已經完了。
  
  “完了。”我說道。
  
  這時,在冷場中間,忽聽安棋爾說道:
  
  “真妙啊!您應當把這放進《帕呂德》裏去。”她見大傢始終沉默,便問道:“對不對,先生們,應當把這放進《帕呂德》裏去?”
  
  於是,一時間全場議論紛紛,有人問:《帕呂德》?《帕呂德》?是什麽呀?另一些人則解釋《帕呂德》是怎麽回事。可是,越解釋越抓不住了。
  
  我也插不上嘴,可是這時,生理學家加羅呂斯出於追本溯源的痹好,帶着詢問的神色走到我面前。
  
  “《帕呂德》嗎?”我立刻開口說道。“先生,這個故事講的是生活在黑暗的山洞裏的動物,因為總不使用眼睛而喪失視覺。您讓我喘口氣吧,我實在熱得難受。”
  
  這工夫,精明的批評傢埃瓦裏斯特下了結論:
  
  “我擔心這個題材有點兒太專門。”
  
  “可是,先生,”我衹好應答,“就沒有太特殊的題材。你就相當滿足了,①維吉爾這樣寫道,甚至可以說,這恰恰是我的題材——實在遺憾。
  
  ①此處原文為拉丁文。
  “藝術就是相當有力地描繪一個特殊的題材,以便讓人從中理解它所從屬的普遍性。用抽象的詞語很難說清楚,因為這本來就是一種抽象的思想。不過,想一想眼睛靠近門鎖孔所看到的廣阔景物,您就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了。某個人看這僅僅是個門鎖孔,但是他衹要肯俯下身去,就能從孔中望見整個世界。有推而廣之的可能性就夠了,推廣普及,那就是讀者、批評傢的事兒了。”
  
  “先生,”他說道,“您倒把自己的任務大大地簡化了。”
  
  “否則的話,我就取消了您的任務。”我答道,一下子噎得他走開了。“嘿!”我心中暗道,“這回我可以喘口氣兒啦!”
  
  恰好這當兒,安棋爾又拉住我的袖口,對我說道:
  
  “走,我讓您看樣東西。”
  
  她拉着我走到窗簾跟前,輕輕撩起窗簾,讓我看玻璃窗上一大塊黑乎乎的東西,還發出嗡嗡的響聲。
  
  “為了不讓您抱怨屋裏太熱,我找人安了個排風扇。”她說道。
  
  “啊!親愛的安棋爾。”
  
  “不過,”她繼續說道,“它總嗡嗡響,我又不得不拉上窗簾遮住。”
  
  “哦!是這東西呀!可是,親愛的朋友,這也太小啦!”
  
  “商店老闆對我說,這是適於文學家的尺碼。個頭兒大的是為政治會議製作的,安到這兒就聽不見說話了。”
  
  這時,倫理學家巴爾納爾貝走過來,拉拉我的袖口,說道:
  
  “您的許多朋友嚮我談了《帕呂德》,足以讓我比較清楚地領會您的意圖。我來提醒您,我覺得這事兒無益而有害。您本人憎惡停滯狀態,就想迫使人們行動迫使他們行動,卻不考慮您越是在他們行動之前幹預,行動就越不是出於他們的本意。從而您的責任增加,他們的責任則相應減少了。然而,惟獨行為的責任感,才能賦予每種行為的重要性——行為的表象毫無意義。您衹能施加影響,教不會別人産生意願:意願不是教會的①;您努力的結果,如能促成一些毫無價值的行為,那就算很可觀啦!”
  
  ①原文拉丁文。
  我對他說道:
  
  “先生,您否認能照顧他們,那就是主張不要關心別人了。”
  
  “要照顧,至少是很難的,而我們這些照顧者的作用,不在於多少立竿見影地促成重大的舉動,而是讓人負起日益重大的微小舉動的責任。”
  
  “以便增加行動的顧慮,對不對?您要增加的不是責任感,而是顧忌。這樣,您又削減了自由。像樣負責的行為,是自由的行為;而我們的行為不再是自由的了,我不是要促使産生行為,而是要解救出自由……”
  
  他於是淡淡一笑,以便給他要講的話增添點風趣,說道:
  
  “總而言之——如果我領會透了的話,先生——您是強製人接受自由……”
  
  “先生,”我提高嗓門兒,“我看到身邊有病的人時候,就感到不安。如果要照您的話,擔心降低治好病癥的價值,就算我不想辦法給他們治一治,至少我也要嚮他們指出他們有病……明確告訴他們。”
  
  迦萊亞斯湊上前,衹為插進這樣荒謬的話:
  
  “不是嚮病人指出病癥,而是讓他們觀賞健康,才能治好病。應當在醫院每張病床上方畫上一個正常的人,應當給醫院樓道裏塞滿法爾內塞府邸①的赫拉剋勒斯。”
  
  ①法爾內塞府邸,位於羅馬,建於16世紀,是小安東尼奧·達·桑迦洛和米開朗琪羅的作品,裝飾壁畫有希臘神話中的人物赫拉剋勒斯等。
  “首先,正常的人不叫赫拉剋勒斯……”
  
  有人立刻幫腔:“噓!噓!偉大的華朗坦·剋諾剋斯要講話了。”
  
  他說道:“在我看來,健康並不是一個如此令人豔羨的優點。這不過是一種均衡,各部位的一種平庸狀態,沒有畸形發展。我們衹有與衆不同纔顯得傑出;特異體質就是我們的價值病;換言之,我們身上重要的,是我們獨有,在任何別人身上找不到的東西,是您所說的正常人所不具備的,也就是您所稱的疾病。
  
  “從現在起,不要把疾病視為一種缺陷,恰恰相反,是多出了點兒什麽東西。一個駝子,就是多出個肉駝的一個人,而我希望你們把健康視為疾病的一種欠缺。
  
  “我們並不看重正常人,我甚至要說是可以取消的——因為隨時隨地都能再找見。這是人類最大的公約數,而從數學角度看,作為數,就可以從每個數字拿掉,無損於這個數字的個性。正常人(這個詞令我惱火),就是熔煉之後,特殊的成分提出來,轉爐底剩下的渣滓,那種原材料。這就是通過珍稀品種雜交而重新得到的原始鴿——灰鴿子——有色羽毛一掉光,就毫無出奇之處了。”
  
  我聽他談起灰鴿子,不禁激動起來,真想緊緊握住他的手,便說道:“啊!華朗坦先生。”
  
  他衹給了我一句:
  
  “你住口,文學家。首先,我僅僅對瘋子感興趣,而您簡直太有理智了。”他又繼續說道:“正常人,就是我在大街上碰到的、用我的姓名招呼、乍一看當成我自己的一個人;我把手伸給他,高聲說道:‘我可憐的剋諾剋斯,今天你氣色這麽不好!你的單片眼鏡哪兒去啦?’令我驚奇的是,同我一道散步的羅朗,也用他的姓名同那人打招呼,跟我同時對那人說:‘可憐的羅朗!您的鬍子哪兒去啦?’繼而,我們厭煩了,就將那人一筆勾銷,一點兒也不感到遺憾,因為他毫無新奇之處。那人呢,也啞口無言,衹因他有一副可憐相。他,正常人,你們知道他是誰嗎?就是第三者,人們談論的那位……”
  
  華朗坦轉嚮我,我則轉嚮伊勒德維爾和伊吉道爾,對他們說道:“嗯?我對你們說什麽啦?”
  
  華朗坦註視着我,聲音極高,接着說道:“在維吉爾詩中,他叫蒂提爾,就是不隨同我們死去,藉助每個人活在世上。”他哈哈大笑,又衝着我補充一句:“因此,殺掉他也無所謂。”
  
  伊勒德維爾和伊吉道爾也忍俊不禁,嚷道:
  
  “好哇,先生,蒂提爾一筆勾銷吧!!!”
  
  我氣急敗壞,再也忍不住了,也嚷道:
  
  “噓!噓!我要講話啦!”
  
  我顧不得章法,開口便道:“不對,先生們,不對!蒂提爾也有自己的病癥!!!所有人!我們所有人,從生到死都有,例如在這種糟糕的時候,我們懷疑成癖:今天夜晚,傢門上鎖了嗎?於是又去瞧瞧;今天早晨,領帶打上了嗎?於是用手摸摸;今天晚上,褲子扣好了嗎?於是檢查一下。喏!瞧瞧馬德呂斯,他還不放心!還有博拉斯!你們都瞧見了。請註意,我們完全知道事情做好了,可是因為有病又重做——回顧病。就因為做過而重做;我們昨天的每個舉動,似乎今天都嚮我們提出要求;就好像一個嬰兒,我們給了他生命,往後還得養活他……”
  
  我精疲力竭,自己聽着也講得很糟……
  
  “凡是經過我們手做的事,仿佛都得由我們維護延續:從而産生一種恐懼心理,怕事情做多了負擔太重,因為,每個舉動一旦完成,非但沒有變成我們的個啓動器,反而變成凹陷的床,邀我們又倒下去——又倒下去①。”
  
  ①原文為拉丁文。
  “您講的這些還真有點兒意思……”彭斯開了口。
  
  “哪裏呀,先生,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根本不應當寫進《帕呂德》裏……我講過,我們現在的行為方式,表現不出我們的個性了……個性寓於行為中……寓於我們所做的(顫音)兩次行為、三次行為中。貝爾納爾是誰?就是星期四在奧剋塔夫傢遇見的那位。奧剋塔夫又是誰?就是星期四接待貝爾納爾的那一位。還有呢?也是星期一去貝爾納傢做客的那一位。是誰……各位先生,我們所有人,都是誰?我們是每星期五晚上到安模爾傢做客的人。”
  
  “可是,先生,”呂西安有禮貌地說道,“首先,這再好不過;其次,請您相信,這是我們惟一的相切點!”
  
  “哦!真的,先生,”我又說道,“我認為,於貝爾每天六點鐘來看我,他就不能同時到您傢去。如果接待你們的人是布裏吉特,那又能改變什麽呢?……如果約阿金衹能每隔三天接待布裏吉特,那又有什麽關係?……難道我還統計一下?……不!不過,今天,我倒很想用手着地走路,而不是像昨天那樣,用雙腳走路!”
  
  “我倒覺得,您就是這樣幹的。”圖乎烏斯愚蠢地說道。
  
  “噯,先生,這恰恰是我自怨自艾的事兒;要註意,我說‘我倒很想’!況且,現在我就到大街上去,試着這麽幹一幹,準得讓人當作瘋子給關起來。正是這一點令我惱火……也就是說,整個外界,法律、習俗、人行道,似乎决定我們的重複動作,規定我們的單調行為,而其實,這一切又多麽投合我們喜愛重複的心理。”
  
  “這樣說來,您還有什麽可抱怨的?”唐剋雷德和加斯帕爾嚷道。
  
  “我抱怨的恰恰是誰也不抱怨!接受害處便助長害處,這會變成惡習,先生們,因為久而久之,人們就樂在其中了。我抱怨什麽,先生……正是誰也不反抗;正是吃了一鍋蹩腳的雜燴,那神氣就像美餐一頓,一餐花了三四法朗就容光煥發了。正是人們不起而抗爭……”
  
  “嚇!嚇!嚇!”好幾個人嚷道,“您這不成了革命者啦?”
  
  “根本不是,先生們,我並不是什麽革命者!你們不讓我把話講完,我說人們不起而抗爭……是指內心裏。我抱怨的不是食物的分配,而是我們這些人,是習俗……”
  
  “總而言之,先生,”大傢七嘴八舌,“您指責人們現行的生活方式,但另一方面,您又否定他們能換個樣兒生活;您還指責他們這樣生活就心滿意足了,話又說回來,他們若是喜歡這樣呢,若是……總之,先生:您到底要怎樣呢???”
  
  我滿頭大汗完全不知所措,昏頭昏腦地答道:
  
  “我要怎樣?先生們,我要……就我而言……就是結束《帕呂德》。”
  
  話音未落,尼科代姆從人堆裏衝出來,緊緊握住我的手,嚷道:
  
  “啊!先生,您這樣做就太棒啦!”
  
  其他所有人一下子全轉過身去。
  
  “怎麽,您瞭解?”我問道。
  
  “不瞭解,先生,”他又說道,“不過,我的朋友於貝爾總對我大談特談。”
  
  “哦!他對您說……”
  
  “對,先生,是釣魚者的故事,他挖到極好的蚯蚓,就自己吃了,沒有給魚鈎上餌,當然……他一條魚也釣不上來。我覺得這故事非常逗!”
  
  他一點兒也未弄明白。整個兒還得重新開始。唉!我極度疲憊!說什麽這恰恰是我想讓他們理解的,真想不到要重新……總是要……重新解釋;人傢搞糊塗了,我受不瞭瞭;哦!我已經說過……
  
  我在安棋爾這裏幾乎像在自己傢裏,我走到她跟前,掏出懷錶,高叫了一聲:“哎呀,親愛的朋友,時間也太晚啦!”
  
  於是不約而同,每人都從兜裏掏出表,驚嘆道:“這麽晚啦!”
  
  惟獨呂西安出於禮貌,還暗示一句:“上星期五還要晚些!”不過,絲毫也沒人註意他的提示(我衹是對他說了一句:“這是因為您的表慢了。”);人人跑去拿外衣;安棋爾同人握手,她還笑容可掬,讓人吃最後的奶油球蛋糕。繼而,她又俯身看客人下樓。我已經散了架,坐在軟墩墊上等她,見她回來便說道:
  
  “您這晚會,真是一場噩夢!噢!這些文學家!這些文學家,安棋爾!!!全都叫人無法忍受!”
  
  “可是,那天您卻沒有這麽說。”安棋爾接口道。
  
  “那是因為我沒有在您這兒看見他們,安棋爾。而且,客人的數量也實在驚人!親愛的朋友,一次不能接待這麽多人!
  
  “噯!”她說道,“也不全是我邀請來的;每人都帶來幾個。”
  
  “您在他們那些人中間,簡直暈頭轉嚮了……早知如此,您應當叫洛珥上來一下,你們兩個相照應,還能從容些。”
  
  “不過,我看您衝動極了,真以為您要把椅子吞下去。”
  
  “親愛的安棋爾,若不如此,大傢就會感到太無聊了……您這屋子也實在太憋悶!下一次,有請柬的才能進來。我倒要問問您,您這小排風扇算怎麽回事兒!首先,再也沒有什麽比原地轉的東西叫我惱火了;這一點,您早就應該知道!其次,轉就轉唄,還非得發出難聽的響聲!當時,大傢一停止談話,就聽見它響。他們都在納悶:‘那是什麽呀?’您也非常清楚,我不能告訴他們:‘那是安棋爾的排風扇!’喏,現在您聽見了,吱吱嘎嘎一個勁兒響。噢!受不了,親愛的朋友,請您把它停了。”
  
  “可是,”安棋爾說道,“沒法兒讓它停啊。”
  
  “噢!它也一樣!”我高聲嘆道,“那咱們就高聲說話,親愛的朋友。怎麽!您哭啦?”
  
  “根本沒有。”她說道,可是眼圈兒紅得厲害。
  
  “隨便吧!……”我要壓住討厭的響聲,便大肆發起感慨來:“安棋爾!安棋爾!是時候啦!離開這叫人忍受不了的地方吧!美麗的朋友,我們會突然聽到海灘上的大風嗎?我也知道,人在您身邊,衹産生一些微不足道的念頭,不過,那大風有時能將這類念頭吹起來……再見!我需要走走;比明天還需要,想一想吧!還有旅行。想一想,親愛的安棋爾,想一想吧!”
  
  “好了,再見,”她說道,“去睡覺吧,再見。”
  
  我同她分手,連跳帶顛回到傢裏,脫了衣裳便上床躺下,倒不是要睡覺,而是看別人喝咖啡心就煩。我感到自己陷入睏境,心中想道:“為了說服他們,我所能做的都做得很好嗎?對馬爾丹,我本應找出幾條更為有力的論據……還有古斯塔夫!……嗯!華朗坦,他衹喜歡瘋子!……他說我‘有理性’……真能這樣該多好!我這一整天,除了幹蠢事兒還是蠢事兒。我完全清楚,這不是一碼事兒……我的思想喲,為什麽到這裏停下,把我定住,形成一隻驚恐的貓頭鷹?革命者,說到底,也許我就是,衹因太憎惡與其相反的東西了。想要擺脫可悲的境地,又感到自己多麽可悲!居然不能讓人理解……然而我對他們講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因為我也深受其苦。我真的深受其苦嗎?我敢發誓!有時候,一點兒頭緒也沒有了,我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事,要怪什麽人……就覺得我是在同自己的幽靈搏鬥,覺得自己……上帝啊!我的上帝,這種情況實在難以忍受,別人的思想比物質還要遲鈍。每人的思想,你衹要觸碰,似乎就要受到懲罰,猶如夜間的女鬼附在你肩上,吸你的血,把你弄得越虛弱她就壓得越重……現在我開始尋找思想的等同物,以便嚮別人解釋得更清楚。我不能停止;反思回顧;這種暗喻很可笑;我指責別人的所有那些病癥,在我描繪的過程中,卻逐漸纏到我身上;這種痛苦,我非但未能賦予別人,反而全留給自己了。此刻我覺得,這種病痛感又加劇了我的病痛,而別人呢,歸根結底,他們也許沒有病。這樣說來,他們不感到痛苦也是對的,我沒有理由責備他們;然而,我跟他們一樣生活,這樣生活又感到痛苦……噢!我這頭腦一籌莫展!我要引起別人惕厲不安——為此費了多大心思——可我衹引起自己坐臥不寧……咦!一句妙語!記下來。”
  
  我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張紙,又點亮蠟燭,簡單寫下這樣幾個詞:“迷上自己的不安。”
  
  我又吹熄蠟燭。
  
  “……上帝啊,我的上帝!入睡之前,還有一小點我要討求一下……人産生一個小小的念頭……本來也可以置於腦後……嗯!……什麽?……沒什麽,是我在說話;我說本來也可以置於腦後……嗯!……什麽?……哦!我差點兒睡着了……不行,還要想想這個正在脹大的小小念頭;我沒有很好抓住這種進展;現在,這個念頭變得非常龐大……還捉住了我,以我為生,對,我成了它的生存手段;它這麽沉重,我必須在世上介紹它,代表它。它抓住我,就是要我拖它行於世。它同上帝一樣沉重……真倒黴!又來一句妙語!”
  
  我又抽出一張紙,點燃蠟燭,寫道:
  
  “它必然脹大而我縮小。”
  
  “這在聖約翰身上就有……唔!趁我還沒睡……”於是,我又抽出第三張紙……
  
  “糊塗了,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噯!管它呢;頭這麽疼……不行,想法一撂下就會消失,消失……那我就會疼痛,如同安了一個木製假腿……假腿……想法不翼而飛:還能感覺到,想法……想法……人一重複說的話,就是要睡着了;我再重複:假腿,假腳……假……哎呀!我沒有吹滅蠟燭……哪兒的話。蠟燭吹滅了嗎?……當然了,既然我睡了。況且,於貝爾回來的時候,蠟燭還沒有吹滅呢;……可是安棋爾硬說沒有……正是那會兒,我嚮她提到假腿;因為假腿插進了泥炭地裏;我嚮她指出,她永遠也跑不快了;我還說,這一片地鬆軟得很!……沼澤路——不是這碼事兒!……咦!安棋爾哪兒去了?我開始跑快一點。真倒黴!陷得這麽厲害……我永遠也跑不快了……船在哪兒呢?找到地方了嗎?……我要跳了……嗨喲!嘿!好傢夥!……”
  
  “安棋爾,您若是願意的話,咱們就乘這條船遊一遊。我衹想指給您看看,親愛的朋友,這裏衹有囗和石鬆,小眼子草……而我兜裏什麽也沒有帶,衹有一點兒面包渣兒喂魚……咦?安棋爾又哪兒去啦?親愛的朋友,您今天晚上是怎麽了,動不動人就沒了呢?……真的,親愛的,您整個人兒化為烏有!安棋爾!安棋爾!聽見了嗎?唉,聽見了嗎?安棋爾!……難道您這樣就沒了,衹剩下這枝睡蓮(我使用這個詞的含義,今天很難確定),①要我從河面撈上來……怎麽,這純粹是絲絨啊!完全是地毯;這是塑料地毯!……為什麽總坐在上面呢?手這樣抓着兩根椅子腿。總得想法兒從桌椅下爬出來!……還要接待主教大人呢……這裏憋悶,更呆不得……哦,於貝爾的肖像。他真是春風得意……太熱了,咱們打開房門。另一間屋子,還要像我意料中的情景;不過,於貝爾的像畫得糟糕;我還是喜歡另外那幅;這幅好似個排風扇;我敢保證!活脫一個排風扇。他為什麽開玩笑呢?……咱們走吧。來,我親愛的朋友……咦2安棋爾又哪兒去啦?剛纔我還緊緊拉着她的手呢;她一定是溜進走廊,去收拾旅行箱了。她本可以把火車時刻表留下……噯,別跑這麽快呀,我怎麽也跟不上您。噢!糟糕!又是一扇關閉的門……幸好這一道道門很容易打開,我隨手“啪”地關上門,免得讓主教大人抓住。我覺得他鼓動起安棋爾的所有客人來追我。這麽多呀!這麽多呀!文學家……啪!又是一道關着的門。啪!噢!難道我們永遠也走不出去嗎,出不了這走廊!啪!沒完沒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哪兒了……現在我跑得真快!……謝天謝地!這裏沒有門了。於貝爾的畫像沒有挂好,要掉下來了;他一副嘲笑的樣子……這間屋實在太小,甚至可以用上‘狹窄’這個詞:人全進來,怎麽也裝不下。他們就要到了……我喘不上氣兒啦!啊!要從窗戶進。我也要隨手關上窗戶;我得狠下心,連臨街陽臺的窗板都關上。咦!這是條走廊!哎呀!他們來了: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我簡直瘋了……我感到窒息!”
  
  ①“睡蓮”一詞另有“仙女”、“美女”等意思。
  我醒來,出了滿身大汗:被子掖得太嚴,就像繩索一般緊緊捆住我,綁得很緊,仿佛死沉的重物壓在胸口。我猛一用勁兒,將被子掀起來,接着一下子全蹬掉了。房間的空氣圍住我:均勻呼吸……涼爽……凌晨……玻璃窗發白了……這一切應當記錄下來;魚缸,同房間其他什物混淆……這時我渾身發抖;我心想,恐怕要着涼;肯定要着涼。於是,我哆哆嗦嗦下床,拾起被子,拉上床,又乖乖地掖好它睡覺。
  
  於貝爾
  
  ——或打野鴨
  
  星期五
  
  我一起床,就翻看記事本:“要六點起床”。現在八點鐘了。我拿起筆,將這句話劃掉,再寫上:“十一點起床”。下面內容看也不看,我就重又躺下了。
  
  折騰了一夜,我感到身體有點兒不舒服,便換換樣兒,不喝牛奶,而是喝點兒藥茶,甚至還讓僕人端來,我就躺在床上飲用。記事本氣得我要命,我在一張活頁上寫道:“今天傍晚,買一大瓶埃維昂礦泉水”;然後,我就用圖釘把這張紙摁在墻上。
  
  為了品嚐這種礦泉水,我要留在傢裏,絶不去安棋爾那裏用晚餐;況且,於貝爾準去,我去了也許會妨礙他們;不過,到了晚上就馬上去,看看我是否真妨礙他們。
  
  我拿起筆寫道:
  
  “親愛的朋友,我偏頭疼,不能去吃飯了,況且於貝爾會去的,我不願意妨礙你們,不過,到了晚上我馬上就到。我做了個相當離奇的噩夢,給你講一講。”
  
  我將信封上,又拿了一張紙,從容寫道:
  
  蒂提爾去水塘邊采有用的植物,找見琉璃苣、有療效的蜀葵和苦味
  
  矢車菊,帶回一捆藥草。即是草藥,就得找要治病的人。水塘四周,一
  
  個人也沒有。他心想:真可惜。於是,他走嚮有熱癥和工人的????田。他
  
  朝他們走去,嚮他們解釋,勸告,證明他們有病。可是,一個人說自己
  
  沒病;另一個人接了蒂提爾一枝開花的藥草,要栽到盆裏看它生長;最
  
  後,還有一個人知道自己染上了熱癥,但是他認為這病對他身體有益。
  
  到末了,誰也不想醫治,而這些花又枯萎了,蒂提爾幹脆自己得上
  
  熱病,至少也能給自己治療……
  
  十點鐘有人拉門鈴,是阿爾西德來了。他說道:“還躺着呢!病了嗎?”
  
  我答道:“沒有,早安,我的朋友。不過,我衹能十一點鐘起床。這是我做的一個决定。你來有事兒?”
  
  “給你送行,聽說你動身去旅行……要去很久嗎?”
  
  “不會很久很久……你也瞭解,我的財力有限……然而,關鍵是動身。嗯?我說這話不是要趕你走;不過,走之前,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寫……總之,你還來一趟,承情了;再見。”
  
  他走後,我又拿起一張紙,寫道:
  
  蒂提爾總是躺着①
  
  ①原文為拉丁文。
  
  然後,我又一直睡到中午。
  
  這情況挺有意思,值得一書:一個重大决定,决心大大地改變生活,就使得日常的義務和事務顯得多麽微不足道,還給人以勇氣打發這一切見鬼去。
  
  我對阿爾西德的來訪很煩,如果沒有這種决定,我就絶不敢如此果斷,不客氣打發他走了。還有,我不由自主,偶爾瞧一眼記事本,衹見上面寫道:
  
  “十點鐘:去嚮馬格盧瓦解釋,為什麽我覺得他那麽蠢笨。”
  
  我同樣有勇氣慶幸自己沒有照辦。
  
  “記事本也有用處,”我想道,“因為,我若是不記下今天上午該做什麽,就可能把這事兒忘了,也就嘗不到沒有照辦的這份樂趣了。這對我就是有魅力,這情況我非常俏皮地稱為否定的意外,而且相當喜愛,因為平日無需多大投入就行之有效。”
  
  晚上吃過飯,我就去安棋爾傢。她正坐在鋼琴前伴奏,配合於貝爾唱《洛亨格林》①的著名二重唱,我很高興將他們打斷:
  
  ①《洛亨格林》是瓦格納寫的歌劇(1850),取材於日耳曼民族傳說中的洛亨格林的故事。
  “安棋爾,親愛的朋友,”我一進門便說道,“我沒有帶旅行箱,而且我還接受您的盛情邀請,留在這裏過夜,對不對,和您一起等待清晨啓程的時刻。好久以來,有些物品我不得不放在這兒,您一定收到我的房間裏了,有粗皮鞋、毛衣、皮帶、雨衣……需要的東西全有,我就用不着回傢取了。衹有這個晚上,要動動腦筋,考慮明天出行的事兒,與準備旅行無關的事兒一概不幹;必須想得全面,周密安排,讓這趟旅行各個方面都令人嚮往。於貝爾也要吊吊我們胃口,講講從前旅途上的奇遇。”
  
  “恐怕沒時間了,”於貝爾說道,“不早了,我還得去我那保險公司,趕在辦公室關門之前取點兒文件。再說,我不擅長敘述;講來講去還是回憶我打獵的事。這要追溯我去猶地亞①的那次長途旅行;說起來很可怕,安棋爾,真不知道……”
  
  ①猶地亞為巴勒斯坦南部省份。
  “噯!講講吧,我求您了。”
  
  “既然您要聽,經過是這樣:
  
  “我同博爾伯一道去旅行,那是我一個童年好友,你們倆都不認識;別回想了,安棋爾,他死了,我講的就是他死的情況。
  
  “他跟我一樣酷愛打獵,是獵叢林老虎的獵手。他虛榮心還很強,用他打的一隻老虎皮,定做了一件式樣土氣的皮襖,甚至熱天裏還穿在身上,總是大敞着懷。最後那天晚上他也穿着……而且理由更充足,因為天黑下來,幾乎看不見了,天氣也更加寒冷。你們也知道那地方的氣候,夜晚很冷,而正是要乘黑夜打豹子。獵手坐在鞦韆上獵豹——這方式甚至挺有趣。要知道,在埃多姆①山區有岩石通道,野獸定時經過;豹子的習性最有規律了,正因為如此,纔有可能獵獲。從上往下打死豹子,這也符合解剖學原理。因此利用鞦韆,不過,衹有在一槍未打中豹子的時候,這方式纔真正顯示它的全部優越性。因為,槍的後座力相當大,能帶動鞦韆搖擺起來;打獵選的鞦韆非常輕,立刻就會來回搖擺,而豹子暴跳如雷,但是夠不到,人若是呆在鞦韆上一動不動,它就肯定會撲到。我說什麽,肯定會?……它撲到啦!它撲到啦,安棋爾!
  
  ①埃多姆位於巴勒斯坦和約旦邊境。
  “這些鞦韆吊在小山𠔌兩端,我們每人一副;夜深了,我們在等待。午夜凌晨一點之間,豹子要從我們下面經過。我那時還年輕,有點兒膽怯,同時又敢幹,我指的是操之過急。博爾伯年齡大,也更穩重;他熟悉這種打獵,出於真誠的友誼,還把能先見到獵物的好位置讓給我了。”
  
  “你作詩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像詩,”我對他說道。“你說話還是盡量用散文吧。”
  
  他沒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又接着說道:
  
  “到了半夜,我給槍壓上子彈。二十點一刻,一輪明月照到山岩上。”
  
  “那景色一定很美!”安棋爾說道。
  
  “時過不久,就聽見不太遠的地方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正是猛獸行迸發出的特殊聲響。十二點半,我瞧見一個長長的形體匍匐着前進。正是它!我還等着它到我的正下方。我開槍了……親愛的安棋爾,讓我怎麽對您說呢?我在鞦韆上就覺得一下子朝後拋去……仿佛飛起來;我立即感到失去控製,一時昏了頭,但是還沒有完全……博爾伯還不開槍!他等什麽呢?正是這一點我弄不明白;不過我明白這種兩個人狩獵很不慎重:因為,親愛的安棋爾,假如一個人要開槍,哪怕在另一個之後瞬間,憤怒的豹子看到那不動的點,也來得及撲上去……而且,豹子攻擊的恰恰是那個沒有開槍的人。現在我再想這事兒,就認為博爾伯想開槍,可是子彈打不出去。甚至最好的槍,也有啞子兒的時候。我的鞦韆停止後擺,又往前蕩時,我就看清博爾伯在豹子爪下了,兩個在鞦韆上搏鬥;的確,這種猛獸最敏捷了。
  
  “我不得不,親愛的安棋爾,想一想啊!我不得不目睹這一慘劇,我還一直來回悠蕩;現在他也悠蕩了,但是在豹子爪下。我毫無辦法!……開槍嗎?……不可能:怎麽瞄準呢?我特別想離開,因為鞦韆蕩得我惡心得要命……”
  
  “那情景該有多激動人心啊!”安棋爾說道。
  
  “現在,再見了,親愛的朋友們,就此告辭。我還有急事兒。一路平安,祝你們玩得痛快,別回來太晚。星期天我還來看你們。”
  
  於貝爾走了。
  
  我們沉默了許久。我若是開口,就準得說:“於貝爾講得很糟。我還不知道他去猶地亞旅行過。這個故事,難道是真的嗎?他講述的過程中,您那種欣賞的神態也太失分寸了。”
  
  然而,我一聲不吭,衹是註視着壁爐、油燈的火苗兒。安棋爾在我身邊,我們倆守着爐火……桌子……房間的美妙的朦朧氛圍……我們必須離開的一切……有人端茶來。十一點過了,我們二人仿佛都在打瞌睡。
  
  午夜鐘聲過後,我開口說話了:
  
  “我也一樣,我打過獵……”
  
  安棋爾似乎驚醒了,她問道:
  
  “您!打獵!打什麽?”
  
  “打野鴨子,安棋爾。甚至還是同於貝爾一道,那是在從前……噯。親愛的安棋爾,有何不可呢?我討厭的是槍,而不是打獵;我特別憎惡槍聲。可以明確告訴您,您對我本人的判斷有誤。從性情來講,我很活躍,衹是器械妨礙我……不過,於貝爾總關註最新的發明,他通過阿梅德搞到一支氣槍,給我鼕天使用。”
  
  “哦,從頭至尾給我講講吧!”安棋爾說道。
  
  “倒也不是,”我繼續說道,“您想得出來,倒也不是特製的槍,那衹能在大型展覽會上見到;而且,那類器械貴得要命,我衹是租了一支氣槍;再說,我也不喜歡傢裏留槍。一個小氣囊連動扳機,藉助夾在腋下的一根膠皮管;手上則托着一個有點兒老化的橡膠球,因為那是一支老槍;稍一擠壓橡膠球,銅彈就射出去了……您不懂技術,沒法給您解釋得更清楚。”
  
  “您早就應該拿給我看看。”安棋爾說道。
  
  “親愛的朋友,衹有特別靈活的手,才能碰這類器械,而且,我也對您說過,我絶不留槍。況且,衹獵了一夜,獵獲得太多了,足以徹底報銷了橡膠球,我這就講給您聽:那是十二月一個霧蒙蒙的夜晚。於貝爾對我說:‘走吧?’
  
  “我回答說:‘我準備好了。’
  
  “他摘下卡賓槍,又拿上誘鳥笛和長靴,我也帶上槍;我們還帶着鍍鎳的冰刀。然後,我們憑着獵人的特殊嗅覺,在黑暗中前進。於貝爾熟悉通往窩棚的路;那個隱蔽所位於多獵物的水塘附近,早已生了泥炭火,從傍晚起就用灰壓住。不過,我們剛走出密佈黝暗杉樹的園子,就覺得夜色還相當清亮。一輪八九分圓的月亮,朦朦朧朧地透過漫天的薄霧。它不像常見的那樣時隱時現,忽而隱匿于云中,忽而灑下清輝;這不是個騷動之夜,但也不是個平靜之夜;這個夜晚顯得濕重,寂靜無聲,還有待利用,處於‘不由自主’的狀態。我這樣講也許您會明白。天空毫無異象,即使翻轉過來也不會有驚奇的發現。平靜的朋友,我一再這樣強調,就是要讓您明白,這個夜晚是多麽平常。
  
  “有經驗的獵人知道,野鴨最喜歡這種月夜,會大批飛至。我們走近了水渠,看見枯敗的蘆葦之間水面平滑反光,已經結了冰。我們穿上冰鞋,一言不發往前滑行,但是越接近水塘,冰面越窄越污濁,攙雜着苔蘚、泥土和雪,已經半融化了,也就越難滑行。水渠即將投入水塘,冰鞋也終於妨礙我們行進了。我們又徒步行走。於貝爾進窩棚裏取暖;但濃煙嗆人,我在裏面呆不住……我要對您講述的,安棋爾,是一件可怕的事兒!因為,請聽我講:於貝爾一暖了身子,就進入泥塘;我知道他穿着長靴和防水服,但是,我的朋友,他不是進入沒膝的水中,也不是沒腰,而是整個兒鑽進水裏!您不要抖得太厲害:他是特意那麽幹!為了不讓野鴨發現,他要完全隱藏起來;您會說,這有點兒卑劣……對不對?我也這麽認為;不過,正因為這樣,纔飛來大批獵物。一切安排妥當,我就坐在下了錨的小船裏,等待野鴨飛近。於貝爾藏好之後,就開始呼喚野鴨,為此他使用兩衹誘鳥笛:一隻呼叫,另一隻應答。在遠處的飛鳥聽見了,聽見這種應答:野鴨蠢極了,還以為是自己應聲而答;既然應聲了,親愛的安棋爾,很快就飛來。於貝爾模仿得十分完美。野鴨群黑壓壓一片,像三角形烏雲遮暗我們頭上的天空,隨着逐漸降落,鼓翼聲也越來越響。我要等它們飛得很近時纔開槍。
  
  不大工夫就飛來無數衹,老實說我都不用怎麽瞄準,每發射一次,衹是稍微用力擠壓氣囊而已,扣動扳機很容易,也沒有多大聲響,僅僅像萬花筒焰火在空中爆開那樣,或者更像馬拉美先生一句詩中Palmes①!之音。往往還聽不見槍聲,我不把槍靠近耳朵時,又望見一隻鳥兒墜落纔知道子彈射出去了。野鴨聽不見響動,就停留很長時間。它們在有泥水薄冰層的褐色水塘上盤旋,跌落下來,翅膀收不攏,掙紮中颳斷葉子。蘆葦掩藏不住,它們在死之前,還要逃往一處隱蔽的荊叢。羽毛則遲遲未落,在水塘上空飄悠,輕輕的,宛若霧氣……我呢,心中不免思忖:這到什麽時候纔算完啊?天蒙蒙亮時,殘存的野鴨終於飛走了;忽然一陣鼓翅的喧響,最後垂死的野鴨纔明白過來,這時,於貝爾滿身葉子和泥水,也終於回來了。平底小船起了錨,拂曉前天光慘淡,我們用篙撐船,在折斷的葦莖之中穿行,拾取我們獵獲的野味。我打了四十多衹;每一隻都有一股沼澤味兒……喂,怎麽!您睡着了,親愛的安棋爾?”
  
  ①法文,意為“棕櫚葉狀勳章”。
  燈油耗幹,燈光暗下來;爐火奄奄一息,而玻璃窗則由曙光洗淨。天空儲存的最後一點希望,似乎抖瑟着降臨……啊!但願上天的一點點清露終於來潤澤我們,但願曙光終於出現,哪怕是透過雨季的玻璃窗,照進我們這麽久打瞌睡的封閉的房間,但願曙光穿過重重黑暗,給我們送來一點點天然的白色……
  
  安棋爾還半打着瞌睡,聽不見說話了,纔慢悠悠醒來,訥訥說道:“您應當將這寫進……”
  
  “……噯!打住,留點兒情,親愛的朋友……不要對我說,我應當把這寫進《帕呂德》。首先,已經寫進去了,其次,你也沒有聽,不過,我並不怪您,不,懇求您,不要以為我怪您。因此,今天我要高高興興的。曙光出現了,安棋爾!瞧哇!瞧瞧市區灰色的房頂、瞧瞧照到城郊的這種白色……難道……噢!多麽灰暗啊,白耗了一夜,苦澀的灰燼,噢!思想,難道是你的單純,曙光,不期然而透進來,要解救我們?玻璃窗上晨光如雨……不對……晨光中玻璃窗泛白……安棋爾,晨光也許會洗滌……也許會洗滌……
  
  我們將出行!我感到鳥兒醉啦!
  
  “安棋爾!這是馬拉美先生的一句詩!我引用得不大好。詩中是單數,可是您也出行,哈!親愛的朋友,我要帶您走!旅行箱!快點兒;我要把背包裝得滿滿的!不過,東西也不要帶得太多,正如巴雷斯先生所說:‘箱子裏放不進去的一切全是無法忍受的!’巴雷斯,親愛的,您瞭解,他是議員!噢!這裏太憋悶了,我們打開窗戶,您說好嗎?”我特別激動。快去廚房,一上路,真難說到哪兒能吃上飯。我們昨天晚餐剩下的四個面包、煮雞蛋、香腸和小牛腰肉,統統帶上。
  
  安棋爾走了,我獨自呆了片刻。
  
  然而,這一刻,讓我怎麽說呢?為什麽不能一視同仁對待下一刻呢:我們知道什麽事情重要嗎?在選擇中多麽傲氣十足!以同樣關註的態度看待一切,在情緒亢奮地出發之前,讓我再冷靜地思考一下。瞧啊!瞧啊!我看見什麽啦?
  
  ——三個蔬菜商販經過。
  
  ——一輛公共汽車始發了。
  
  ——一名看門人打掃門前。
  
  ——店主在更換櫥窗裏的樣品。
  
  ——廚娘去菜市場。
  
  ——學生上學。
  
  ——報亭接收報紙,腳步匆匆的先生們買報。
  
  ——一傢咖啡館擺放餐桌……
  
  上帝啊!我的上帝,安棋爾別在這會兒進來,我又潸然淚下……我想,這是衝動的緣故;每次列舉一下,我就會這樣。再說,現在我瑟瑟發抖!噢!看在愛我的面上,關上這扇窗戶吧。早晨的空氣凍得我發抖。生活——別人的生活!這樣,就是生活?瞧瞧生活!然而,活在世上就是這樣!!……還有什麽可說的呢?gN然長嘆。現在,我打噴嚏了;對,我的神思一停留,一開始凝註,我就要着涼。唔,我聽見安棋爾來了,趕緊吧。
  
  安棋爾
  
  ——或出遊
  
  星期六
  
  衹記下旅途富有詩意的時刻,因為這種時刻更吻合我事前渴望的特點。
  
  在拉我們去火車站的車上,我朗誦道:
  
  瀑布周圍山羊羔,
  
  小山𠔌上架天橋,
  
  落葉松樹排成行……
  
  鬆大杉木樹脂香,
  
  我們上坡脂香開,
  
  一切全憑我想像。
  
  “嘿!”安棋爾說道,“詩真美!”
  
  “您這樣認為,親愛的朋友,”我對她說。“其實不然,其實不然,我可以明確告訴您;也不是說詩不好,詩不好……反正我覺得無所謂,即興作的。不過,也許您說得對:這幾行詩可能真的很好。作者本人從來說不準……”
  
  我們到達火車站也太早了,呆在候車室裏,噢!這一候車,時間可真長。我坐在安棋爾身邊,覺得應當對她講點兒親熱的話:
  
  “朋友……我的朋友”我開口道,“您的笑容很溫柔,但我看不太透其中的奧妙,也許來自您的敏感吧?”
  
  “我也不知道。”安棋爾回答。
  
  “溫柔的安棋爾!我對您的評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好。”
  
  我還對她說:可愛的朋友,您的聯想特別敏銳!”還講些別的話,我想不起來了。
  
  路兩側長滿馬兜鈴屬植物。
  
  將近下午三點,莫名其妙忽然下起一陣雨。
  
  “頂多掉幾個點兒。”安棋爾說道。
  
  “親愛的朋友,”我又問她,“這種讓人摸不準的天兒,為什麽衹帶一把陽傘?”
  
  “這是把晴雨兩用傘。”她答道。
  
  不料雨下大了,而我又懼潮濕,我們剛離開壓榨機棚又跑回去避雨。
  
  衹見褐色毛蟲一隻接着一隻,排成長長的行列,緩緩從松樹上端爬下來,而大步行蟲蜷縮着,早就等在松樹腳下了。
  
  “我沒有看見步行蟲呀!”安棋爾說道(因為我指給她看這句話)。
  
  “我也沒看見,親愛的安棋爾,同樣也沒見到毛蟲。再說,季節也不對;然而這句話,能出色地反映我們旅行的印象,難道不是嗎?
  
  “這次短途旅行,我們倒也能長長見識,不過,泡湯了也還算幸運。”
  
  “哦!,您為什麽這樣講?”安棋爾接口問道。
  
  “噯,親愛的朋友,要知道,一次旅行所能提供給我們的樂趣,完全是次要的。旅行是為了學習……咦,怎麽!您流淚了,親愛的朋友?
  
  “根本沒有!”她回答。
  
  “好啦!沒關係。至少您眼圈兒紅了。”
  
  星期天
  
  記事本上寫道:
  
  十點鐘:禮拜。
  
  去拜訪理查德。
  
  將近五點鐘,和於貝爾一道去看望貧苦的羅斯朗日一傢,以及善於掘地的小格拉比。
  
  嚮安棋爾指出我開的玩笑多麽嚴肅。
  
  結束《帕呂德》。重要。
  
  現在九點鐘了。這一天安排,我感到就像臨終料理後事一樣莊嚴。我用手輕輕托住頭,寫道:
  
  “整個一生,我都會趨嚮一種更亮一點兒的光明。我見到周圍,唉!一堆堆人擠在狹窄的屋裏活受罪;一點兒陽光也照不進去;將近中午時分,減色的大牌子纔帶來點兒反光。而這種時刻在小街上,沒有一絲風,褥暑熏蒸,毒太陽無處發散,烈焰集中射到墻壁之間,熱得人發昏。見過這種炎炎烈日的人,就想到廣阔的天地,想到照在水波上和平原莊稼上的陽光……”
  
  安模爾走進來。
  
  我驚嘆道:“是您!親愛的安棋爾!”
  
  她對我說道:“您在工作?今天早晨,您一副傷感的樣子。我感覺到了。我就來了。”
  
  “親愛的安棋爾!……可是,請坐。為什麽今天早晨我更傷感呢?”
  
  “噢!您是傷感,對不對?您昨天對我講的不是真話……這次旅行不像我們希望的那樣,您不可能還感到高興。”
  
  “溫柔的安棋爾!……您這話真叫我感動……不錯,我是傷感,親愛的朋友;今天早晨,我內心苦不堪言。”
  
  “我就是來安慰這顆心的。”她說道。
  
  “我親愛的,不料我們又回到原來的狀態!現在,一切就更可悲了。不瞞您說,對這次旅行,我期望很大,以為能給我的才華指出一個新方向。不錯,旅行是您嚮我提議的,但是我想了多少年了。現在我看到又恢復的舊觀,就更加明顯地感受到我希望離開的一切。”
  
  “也許,我們走得還不夠遠,’安棋爾說道。“不過,要去看大海怎麽也得兩天,而我們卻要星期天回來做禮拜。”
  
  “兩件事碰到一起,安棋爾,我們考慮得還不周全。再說了,究竟走到哪裏纔行呢?不料我們又回到原來的狀態,親愛的安棋爾!現在回頭再想想:我們的旅行多凄楚!‘馬兜鈴屬植物’一詞,多少表達了這種意思。在潮濕的壓榨棚吃的那頓便餐,飯後我們默默無語,一個勁兒打哆嗦的情景,過很久您也還會記得。留下吧……整個上午就留在這裏吧,噢!求求您了。我感到了自己一會兒又要痛哭流涕。我似乎總隨身帶着《帕呂德》。《帕呂德》煩擾誰,也不像煩擾我本人這樣……”
  
  “您幹脆丟下吧。”她對我說道。
  
  “安棋爾!安棋爾,您還不明白!我把它丟在這兒,又在那兒找見,到處都能碰到;看見別人,也能引起我這種煩惱,這次出遊也不可能使我解脫。我們耗損不掉我們的憂鬱,我們每日重做昨天的事,也耗損不掉我們的病癥,除了我們自身別無耗損,我們每天都喪失一點兒力量。過去延續得多久啊!我怕死,親愛的安棋爾。除了我們一做再做的事,難道我們永遠也不能將任何東西置於時間之外嗎?終於有了不再需要我們就能延續下去的作品。然而,我們所做的一切,一旦我們不再經營了,什麽也不會持續。反之,我們的所有行為卻統統繼續存在,成為負擔。使我們不堪其負的,就是重複這些行為的必要性;這其中有什麽奧妙,我就不得要領了。請原諒,稍等一下……”
  
  我拿起一張紙,寫道:我們還得維持我們這些不再是白衷的行為。
  
  我又說道:“可是,親愛的安棋爾,明白嗎,正是這事兒攪了我們的旅行……!心裏總嘀咕:‘事兒還撂在那兒呢。’結果我們就回來瞧瞧,是否一切正常。唉!我們生活多貧乏,難道我們就不會讓人做任何別的事!任何別的事!而衹能照樣拖着這些漂流物……什麽也放不下,就連咱們的關係,親愛的安棋爾,也是相當短暫的!要明白,正因為如此,咱們的關係纔得以持續這麽久。”
  
  “噢!您這麽講可不公道。”她說道。“噯,親愛的朋友,不對,不是這碼事兒,不過,我一定要讓您看到給人的枯燥乏味的印象。”
  
  於是,安棋爾垂下額頭,得體地微微一笑說道:
  
  “今天晚上,我就留下,您說好嗎?”
  
  我嚷道:“噢!瞧您,親愛的朋友!現在簡直不能同您談這些事了,一提起您就立刻……況且要承認,您並沒有多大願望;再說,您這人很敏感,我可以嚮您肯定,有句話您還記得吧,我正是想到您纔寫的:‘她害怕欲望,把這看作十分強烈、可能會要她命的一件事。’當時您硬要對我說,這話太誇張了……不,親愛的朋友,不,我們在一起可能會感到彆扭;我甚至就此寫了幾行詩:
  
  親愛的,我們
  
  不是那些繁衍
  
  人類子孫的人。
  
  “(餘下的部分很感人,不過太長了,現在不宜引用。)再說,我本人身體也不怎麽健壯,這正是我試圖用詩表達的意思,而這幾行詩(有點兒誇張),今後您會記得的:
  
  然而你,身體最單弱者,
  
  你能幹什麽?想幹什麽?
  
  人這強烈的欲望,
  
  究竟會給你力量,
  
  還是讓你守在傢裏,
  
  生活得這樣安逸?
  
  “您一看就明白,我很想走出去……不錯,接下來的詩句,情調更加憂傷,甚至可以說相當氣餒:
  
  你如出去,啊!當心什麽?
  
  你如留下,要受更大折磨。
  
  死亡追命,死亡就在跟前,
  
  二話不說,將帶你下黃泉。
  
  “……接下去與您有關,還沒有寫完。您若是一定要聽……最好把巴爾納貝請來!”
  
  “噢!今天早晨,您真刻薄,”安棋爾說道。她隨即又補充一句:“他身上的味兒熏人。”
  
  “說的就是,親愛的安棋爾;強壯的男人身上全有味兒。這正是我那年輕朋友唐剋賴德要在這詩中表達的:
  
  得勝的將領氣味特別衝!
  
  “(我知道,令您驚訝的,是詩中的頓挫。)唔,您的臉紅得這麽厲害!……我不過是要讓您看清楚。啊!敏感的朋友,我本來還要讓您註意,我開的玩笑多麽嚴肅……安棋爾!我簡直疲憊不堪!我忍不了多久就要哭泣了……喏,先讓我口授幾句話,您寫下來,您寫字比我快;而且,我邊走邊說更好一點兒。這有鉛筆和紙。啊!溫柔的朋友!您來得真好!寫吧,寫快點兒;況且,說的也是我們這次可憐的旅行:
  
  “……有些人說出去,立刻就能出去。大自然敲他們的門:門外是遼闊的平原,他們一走到曠野,就把居所置於腦後,忘得一幹二淨。晚上要睡覺了,他們纔又回到居所,很容易就找見了。他們若是有興致,還可以露宿,將自己的住宅丟下一天一夜,甚至忘卻好長一段時間。您若是覺得這很自然,那就是沒有很好領會我的意思。對這種事,您更要感到詫異……我可以明確告訴您,就說我們吧,我們羨慕那些十分自由的居民,也是因為我們每次費力建造的安居的房子,總是同我們形影不離,一建起來就罩在我們頭上,固然能遮雨,但是也擋住了太陽。我們在它的陰影下睡覺,也在它的陰影下工作,跳舞,相愛和思考;有時曙光非常燦爛,我們還以為能逃往清晨;我們也曾極力忘卻,也曾像竊賊一樣,溜到茅屋下,我們不是為了進去,而是為了出去——偷偷摸摸地——跑嚮曠野。可是,房子在身後追趕,跳躍着跑來,猶如傳說中的那口大鐘,追趕企圖逃避禮拜的人。我們頭頂始終感到房捨的重量。我們要建造的時候,就已經扛起了所有材料,估計了總體的重量。房子壓低了我們的額頭,壓彎了我們的肩背,如同海島老人的全部分量壓在辛巴德身上那樣①。開頭還不大在乎,過一陣就很可怕了,僅僅憑着重量緊緊伴隨我們,怎麽也擺脫不掉。激發起來的所有意念,必須一直帶到終點……”
  
  ①見《一千零一夜》中水手辛巴德的第五個故事。
  “噢!”安棋爾說道,“可憐見的……可憐的朋友……您為什麽要動手寫《帕呂德》呢?多少題目可以寫……甚至更富有詩意。”
  
  “說的就是,安棋爾!寫呀!寫呀!(天啊!今天我到底能不能坦率?)
  
  “您所說的多少富有詩意究竟指什麽,我根本就弄不明白。一個關在鬥室裏的人胸中的所有惶恐,一個身上感到幽深大海全部壓力的打撈珍珠的漁民以及一個要爬上來見天日的礦工的所有惶恐,普勞圖斯①或者推磨的參孫、推巨石上山的西緒福斯所經受的壓迫、一國受奴役的人民所感受的窒息,且不說其他痛苦,就是這一些,我都統統略過了。”
  
  ①普勞圖斯(公元前254前184),拉丁喜劇詩人。
  “您說得太快了,”安棋爾說道。“我跟不上了……”
  
  “那就算了!別寫了;您就聽着吧,安棋爾!聽着吧,因為,我心痛欲絶了。多少回啊,這動作我做過多少回,就像在噩夢中,我想像床鋪的天蓋脫落下來,壓在我胸上,而我驚醒時幾乎站立着,我伸出雙臂,要推開無形的壁板,這種要推開人的動作,因為我感覺他靠得太近而受不了口臭,伸出雙臂要撐住墻壁,因為墻壁逐漸逼近,或者又沉重又不牢固,在我們頭上搖搖欲墜;這種動作,也是要甩掉特別沉重地壓在我們肩頭的大衣。多少回啊,我感到憋悶,要呼吸點兒新鮮空氣,做出打開窗戶的動作,但是又無望地住了手,因為窗戶一旦敞開……”
  
  “您就得着涼吧?”安棋爾接口道。
  
  “……因為窗戶一旦敞開,我就看到窗外是院子,或者對着別傢骯髒的拱形窗戶,看到沒有陽光、空氣污濁的破院子,我一看到這種景象,就悲從中來,全力呼號:天主啊!天主啊!我們就這樣被幽禁!而我的聲音又完全從拱頂返回來。安棋爾!安棋爾!現在我們怎麽辦呢?我們仍然力圖掀開這一層層綁得緊緊的裹屍布,還是盡量習慣衹保持微弱的呼吸,就在這墳墓中延續我們的生命呢?”
  
  “我們從來也沒有多生活一些,”安棋爾說道。“老老實實告訴我,人能夠多生活一些嗎?您從哪兒得來這種感覺,有一種更豐富的生活呢?誰告訴您這是可能的?是於貝爾嗎?他那麽折騰,就多生活了嗎?”
  
  “安棋爾!安棋爾!瞧瞧,現在我又禁不住哭泣啦!您總該理解一點兒我這惶恐不安的心情吧?也許,我終於給你的笑容增添幾分苦澀吧?哎!怎麽!您現在哭了。這很好!我真高興!我行動啦!我要完成《帕呂德》!”
  
  安棋爾哭着,哭着;長長的秀發披散下來。
  
  恰巧這工夫,於貝爾進來了。他見我們披頭散發,就要退出去,說了一句:“對不起!我打擾你們了。”
  
  見他這樣知趣,我很感動,不禁嚷道:
  
  “進來吧!進來,親愛的於貝爾!壓根兒就談不上打擾我們!”隨即我又傷心地補充一句:“對不對,安棋爾?”
  
  安棋爾答道:“沒有打擾,我們在閑聊。”
  
  “我衹是路過,”於貝爾說道,“想打聲招呼。過兩天我要動身去比斯剋拉;我說服羅朗陪我一道前往。”
  
  我頓時氣憤起來:
  
  “自負的於貝爾,是我呀,是我讓他下這個决心的。當時我們倆從阿貝爾傢出來,我對他說他應當去那兒旅行。”
  
  於貝爾哈哈大笑,說道:
  
  “你?噯,我可憐的朋友,想一想吧,你到達蒙莫朗西①就已經足夠了!你怎麽還敢說這種話呢?……再說了,有可能是你頭一個提出來的;可是,請問,往人的腦袋裏灌些念頭,又頂什麽用呢?你以為人有了念頭,就會行動嗎?讓我在這裏實話對你說吧,你特別缺乏衝勁兒……自己有的你才能給別人。總之,你願意同我們一起去嗎?……不行吧?你看!怎麽樣?……那好,親愛的安棋爾,再見,我還要去看看您。”
  
  ①蒙莫朗西,位於巴黎北面,距巴黎城約二十公裏。
  他走了。
  
  “您瞧見了,溫柔的安棋爾,”我說道,“我留在您身邊;……不過,別以為這是因為愛……”
  
  “當然不是!我知道……”她答道。
  
  “……可是,安棋爾,哎呀!”我懷着一點希望嚷道,“快到十一點啦!禮拜的時間既然過啦……”
  
  她嘆了口氣,說道:
  
  “那我們就去參加四點鐘的禮拜吧。”
  
  一切又恢復原狀。
  
  安棋爾有事兒走了。
  
  我偶爾看一眼記事本,衹見上面記了探望窮人一條,就趕緊衝嚮郵局打電報:
  
  “喂!於貝爾!窮人!”
  
  我回來邊等回電,邊重讀《小封齋講道錄》。
  
  兩點鐘,我收到電報,衹見上面寫道:
  
  “糟糕,詳見信。”
  
  這樣一來,憂傷的情緒越發完全侵占我的心。
  
  “因為,”我哀嘆道,“於貝爾要走了,萬一他六點鐘來看我呢?《帕呂德》一完稿,天曉得我還能幹點兒什麽。我知道無論寫詩還是戲劇……我都不大可能成功,而我的美學原則又反對構思小說。我已經想到重新擡起我那老題目《波爾德》①,正好可以接續《帕呂德》,又不會同我唱對臺戲……”
  
  ①在法文中,“波爾德”意為“海塗懇地”、“海灘圩地”,與“帕呂德”表示的’‘沼澤地”相對應。
  三點鐘,於貝爾給我寄來一封快信,信上寫道:“我那五戶窮苦人傢交給你照看;隨後寄去名單和註意事項;其他各種事務,我托給理查德和他的妹夫,因為你一竅不通。再見,我到那裏會給你寫信。”
  
  於是,我又翻開記事本,在星期一那頁上寫道:“爭取六點起床。”
  
  ……下午三點半,我去接安棋爾;我們一道去奧拉托利修會做禮拜。
  
  到了五點鐘,我去探望我那窮苦人傢。繼而,天氣涼下來,我回到傢,將窗戶關上,開始寫作……
  
  六點鐘,我的摯友加斯帕爾進來。
  
  他從擊劍房來,一進屋就說道:“咦!你在工作?”
  
  “我在寫《波爾德》……”我答道。
  
  尾聲
  
  噢!今日晨光多難,
  
  多難一洗這片平原。
  
  我們吹笛給您聽
  
  您卻不聽這笛聲。
  
  我們唱歌來伴舞
  
  您該舞時不動步。
  
  該當我們想跳舞
  
  無人吹笛難移步。
  
  既然處處不吉祥
  
  我就更愛大月亮。
  
  月夜大吠聲聲哀
  
  善歌蟾蜍唱起來。
  
  明月無言灑清光
  
  水清見底照池塘。
  
  月亮融融赤裸體
  
  清輝流瀉無絶期。
  
  我們趕羊無牧杖,
  
  趕着羊群回小房。
  
  羊兒卻要去赴宴
  
  我們預言也枉然。
  
  別人帶着白綿羊
  
  未去水槽去屠場。
  
  我們就在沙灘上
  
  搭建易倒大教堂。
  
  另一種解决辦法
  
  或者,再次前往,充滿神秘的森林喲,一直走到我熟悉的地方;那裏棕褐色的死水還在浸泡,泡軟了陳年的葉子,幾度明媚春天的葉子。
  
  正是在那裏,我的百無一用的决心,才能得到最好的休息,而我的思想也逐漸萎縮變小,最終變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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