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田園交響麯   》 田園交響麯      安德烈·保爾·吉約姆·紀德 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

  第一篇①
    ①此文獻給若望·施倫貝格。若望·施倫貝格,紀德的文友,創建《新法蘭西雜志》的合作者。
                           189X年2月10日
    大雪連下三天未停,封住了道路,無法去R村了,打破我十五年來的習慣:每月去兩次主持彌撒。拉布雷維訥村的小教堂,今天上午衹聚了三十來名信徒。
    大雪封路,閑賦在傢,何不回顧一下,談一談我收養熱特律德姑娘的由來。
    我已有打算,要記述這顆虔誠的靈魂成長的全過程。我衹想讓她崇拜和熱愛上帝,纔把她帶出了黑夜。感謝主交給我這種使命。
  
    那是兩年半前,有一天我剛從拉紹德封回來,就見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她匆忙來找我,是要領我去七公裏遠的地方,看一位要死的可憐老太太。正好馬還沒有卸套,估計天黑之前趕不回來,便帶上一盞燈籠,我讓小姑娘上車,一道出發了。
    這一帶地方,我以為非常熟識,不料一過拉索德雷莊園,照女孩指引,卻走上我從未涉足的一條路;又行駛了兩公裏,看見左邊一泓隱秘的小湖,纔認出是我少年時滑冰的地方。此地不是我教職的轄區,十五年未見,也說不準小湖在什麽方位,忽見它披着彩霞,映現美妙的夕照,還真恍若是在夢中見過。
    湖中流出一條小溪,截斷森林的末端。馬車先是沿溪邊路行駛,繼而繞過一片泥沼。可以肯定,此地我從未來過。
    太陽下山了,在暮色中又走了好一陣工夫,帶路的女孩纔指着讓我看:衹見山坡上一間茅捨,若不是升起一縷炊煙,真好像沒有人住。那縷細細的炊煙,在暮色昏沉中藍幽幽的,升到金霞的天空裏又染成金黃色。我將馬桂在旁邊一棵萊果樹幹上,同女孩腳前腳後走進黑乎乎的屋裏。老太婆已經咽氣了。
    此地荒僻肅殺的景象,此時寂靜而莊嚴的氣氛,令我不寒而慄。床前跪着一位年紀尚輕的女子。帶路的女孩,我原以為是老太婆的孫女,其實是個傭人。她點燃一支冒黑煙的蠟燭,便伫立在床腳不動了。
    走這麽遠的路,我總想同她聊聊,可是一路上也沒有從她嘴裏掏出幾句話。
    跪着的女子站起來。她不像我乍一見所猜想的那樣,不是死者的親戚,而是處得好的鄰居。傭人見主人不行了,纔跑去叫她。她聞訊趕來,主動提出晚上守靈。她對我說,老太太臨死沒有什麽痛苦。接着,我們一起商議如何料理喪事。一切都得由我决定,在這種荒僻的地方往往如此。不過,我要承認,這房子看樣子再怎麽清貧,衹交給這鄰婦和傭人看管,我還真有點為難。其實,這破爛小堪的茅屋,也不大可能有什麽財寶埋藏在角落裏……怎麽辦呢?我還是問了問,死者有沒有繼承人。
    於是,鄰婦拿起蠟燭,朝一個角落照去,我這纔瞧見爐膛邊隱隱約約蜷縮着一個人,仿佛睡着了,厚厚的頭髮差不多將臉全遮住了。
    “這是個瞎眼姑娘,女傭說是老太太的侄女。這一傢恐怕衹剩下她一個人在世。衹能把她送進救濟院,要不,真不知她往後怎麽辦。”
    就這樣當面决定人傢的命運,我聽了十分不悅,擔心這樣直通通的話會惹盲女傷心。
    “別吵醒她,”我悄聲說道,好歹也示意鄰婦壓低嗓門兒。
    “唔!我看她沒睡,她是個白癡,總不講話,別人說什麽她也聽不懂。從我上午進屋到現在,她差不多就沒動窩。起初我還以為她耳朵聾,傭人說不對,老太太纔是聾子,從不跟她講話,也不跟任何人講話,早就這樣,衹是吃喝時纔張開嘴。”
    “這姑娘多大了?”
    “我想總有十五了吧!別的情況,我知道的不見得比您多……”
    我沒有立即想到收養這個可憐的孤兒,僅僅在祈禱之後——確切地說,在我和鄰婦、當傭人的女孩跪在床前祈禱時——我忽然憬悟到,上帝將一種職責擺在我的面前,我若是躲避就難免怯懦了。我站起身來,决定當晚就把她帶走,衹是還未想好今後如何安置,把她托付給誰。我對着死者又凝視了片刻,衹見那張臉一副睡容,布滿皺紋的嘴凹陷進去,仿佛讓守財奴的錢袋繩收緊了口兒,絶不會漏出一文錢來。繼而,我又轉嚮盲女,並把我的打算告訴了鄰婦。
    “明天擡屍的時候,她最好不在場。”鄰婦衹說了這麽一句。
    盲女好似一堆毫無意識的肉體,隨便讓人帶走。她生得五官端正,相當秀氣,可是一點表情也沒有。臨走,我到她平時睡覺的地力,通閣樓的樓梯下面草墊上抱了一床被子。
    鄰婦也很殷勤,幫我用被子把盲女裹好,因為晴朗的夜晚有點涼。我點上車燈,便趕車走了。這個沒有靈魂的軀體,靠着我蜷成一團,黑暗中若不是傳來一點體溫,我還真感覺不出她還活着。一路上我都在想:她在睡覺嗎?進入什麽樣的黑暗夢鄉……她活在世上,醒來和睡着又有什麽區別呢?主啊!這顆靈魂,國在這不透明的軀體裏,無疑在等待您的恩惠之光照到它!您是否允許,我的愛心也許能把她帶出可怕的黑夜?……
    我特別註重真實,不能避而不談我回到傢要遭受的責難。我妻子是美德的園地,哪怕在我們有時難免經歷的睏難時期,我一刻也未懷疑她善良的心地;不過,她天性善良歸善良,就是不喜歡意外事件。她是個講條理的人,分內事一絲不苟,分外事絶不插手,做起善事也有節制,就好像愛心是一種能耗盡的財富。我們夫妻間衹有這一點爭議……
    那天夜晚,她一見我帶回個女孩,就脫口嚷了一句,流露她最初的想法:
    “你跑出去又攬了什麽事兒?”
    每次我們之間都得解釋一番,我就先讓站在一旁目瞪口呆、滿臉疑問和驚訝的幾個孩子出去。唉!這種態度,照我的希望相差多遠啊!衹有我可愛的小女兒一明白車裏要出來新東西,出來活物兒,就拍着手跳起來。可是,幾個大的讓母親管束慣了,立刻製止小妹妹,讓她規矩點兒。
    這次還真亂了一陣。我妻子和孩子還不知道我帶回個盲女,見我極為小心地攙扶着她,都大惑不解。我本人也狼狽極了:在行駛的路上,我一直拉着可憐的殘疾姑娘的手,現在一放開,她就怪聲怪調地呻吟,聽着不像人聲,仿佛是小狗的哀嚎。她在自己狹小的天地裏呆慣了,這是頭一回被人拉出來,連走路腿都發軟;我給她搬一把椅子,她卻癱倒在地上,就好像不會坐到椅子上似的;我衹好把她扶到爐於旁邊,她得靠着爐臺蹲下,恢復我在老太太傢初見她時的姿勢,纔算略微平靜下來。在車上就是這樣,她身子滑落到座位下面,一路上就蜷縮在我雙腳旁邊。我妻子還是上手幫忙了,須知她最自然的舉動總是最好的舉動;不過,她的理智不斷抗爭,往往戰勝感情。
    “這東西,你打算怎麽安置?”我妻子等把盲女安頓好了,又問道。
    我一聽用“東西”這個字眼,心中一抖,一股火氣真難以控製;不過,我還沉浸在長時間的冥想中,也就沒有發作,衹是轉嚮又圍攏過來的孩子們,把一隻手放在盲女的額頭上,十分鄭重地宣佈:
    “我帶回迷途的羔羊。”
    然而,我妻子阿梅莉認為,《福音書》的教導不會包含任何無理和超理的內容。我見她又要表示反對,便示意雅剋和薩拉兩個大孩子離開。他們倆看慣了父母的小爭執,也不大關心是怎麽回事兒(我甚至覺得往往關心不夠),便帶着兩個小的走了。可是,我妻子仍不吭聲,有點氣惱,想必是有這不速之客在場的緣故。
    “有什麽話,就當她面講吧,”我又說道,“這可憐的孩子聽不懂。”
    於是,阿梅莉就開始責備了,說她當然跟我沒有什麽好講的——這通常是她嘮叨起沒完的開場白,——說歷來如此,她衹能聽任我異想天開,幹些不切合實際,又違反常情常理的事情。前面我已經寫過,我還根本沒有想好如何安置這個女孩;能否收養她,我還沒有這種打算,或者說衹有非常模糊的念頭,倒是阿梅莉給我提了醒兒,她問我是不是覺得“傢裏人還不夠多”。接着她又數落我一意孤行慣了,從來不顧忌身邊人的反對意見,而她可認為,五個孩子就足夠了,自從生下剋洛德(恰巧這時,剋洛德仿佛聽到叫他名字,就在搖籃裏叫起來),她已經覺得“夠勁兒”了,已經疲憊不堪了。
    剛聽她說了幾句,我就想起基督的幾點訓誡,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總認為,拿《聖經》當自己行為的擋箭牌終歸不妥。她一提起疲憊,我就無言以對,心裏衹得承認,我的善心一衝動起來就欠考慮,不止一次讓她承擔了後果。聽她這番責備的話確有道理,我明白了自己應盡的職責,於是非常溫婉地懇求她想一想,換了她會不會像我這樣做,眼看一個顯然沒有依靠的孤女落難,能否袖手旁觀。我還充分估計到,收養這個殘疾姑娘要給傢務增添不少麻煩,我又不能多分擔點兒,確實過意不去。我一面極力勸她平靜下來,一面懇求她絶不要把怨恨發泄到這無辜的孩子身上。接着我還嚮她指出,薩拉長大了,往後能多幫她幹點兒,雅剋也用不着她多操心了。總之,我憑着上帝賦予我的口才,說服她接受,況且我也確信,這事我若不是突然強加給她,而是容她多考慮一下,她本來會欣然接受的。
    我見親愛的阿梅莉友善地走近熱特律德,以為這次我差不多又贏了,不料她舉燈端詳一下,發現這孩子渾身髒得無法形容,一股怒火又竄上來,而且更加猛烈。
    “哎呀,簡直髒死啦!”她嚷道。“刷一刷,快點刷一刷。別在這兒呀!到外面去抖哇。噢!天哪!這麽多虱子,要爬滿我們孩子一身啊。我最怕虱子了。”
    無可否認,可憐的女孩子身上全是虱子,一想起在車上那麽長時間同她挨在一起,我就不禁産生一股厭惡情緒。我出去盡量把身子清理一番,兩分鐘之後回屋來,看見我妻子頽然坐在椅子上,雙手抱着頭啜泣。
    “真沒想到,給你耐心持傢增添這麽大麻煩,”我溫柔地對她說。“反正今天太晚,看也看不清楚,沒辦法了。我守着爐火,就讓這孩子睡在這兒。等明兒,咱們再給她剪剪頭,好好洗一洗,你看着她順眼了再照管她。”我還求阿梅莉絶不要對我們孩子提起這件事。
    吃晚飯的時候,傢裏的老廚娘一邊侍候我們用餐,一邊用敵視的目光,瞪着盲女拿着我遞給的餐盤狼吞虎咽的樣子。餐桌上沒人講話。我本想給幾個孩子講述我這次遇到的意外情況,讓他們明白和感受一下極端窮睏的異常滋味,以便激發他們憐憫並同情上帝指導我們收留的女孩,可是又怕把阿梅莉的火再點起來。毫無疑問,我們每人都在想這件事,但似乎有一道無形的命令,要我們把這事置於腦後。
    不過,有一件事令我特別感動:就在大傢都睡下,阿梅莉把我一個人丟下之後一個多小時,忽見房門推開一條縫,我的小女兒夏洛特光着腳,衹穿着睡衣,悄悄走進來;她摟住我的脖子,撒嬌地拼命親我,小聲說道:
    “我還沒有好好祝你晚安呢。”
    接着,她又伸出小小的食指,指着乖乖休息的盲女,表明她非常好奇,在進入夢鄉之前又跑來瞧瞧,她悄聲說道:
    “為什麽我還沒親親她呢?”
    “明天再親吧。現在,咱們別打擾她,她睡覺呢。”我這樣說着,又把她送到門口。
    回頭我又坐下來,看看書,準備下一次布道,一直工作到天亮。
    我想(現在想起來)可以肯定,夏洛特要比哥哥姐姐顯得親熱得多;其實他們哪個在她這年齡,沒有給我錯覺呢,包括老大雅剋,如今他卻變得那麽疏遠,那麽持重……大人以為他們性情溫柔,其實他們甜言蜜語,衹想得到愛撫。
  
                            2月27日
    夜裏又下了大雪。孩子們樂壞了,他們說用不了多久,大傢進出就得走窗戶了。今天早晨起來,大雪果然封住了門,衹能從洗衣間出去了。昨天我就作了準備,村裏也儲備了足夠的食物,毫無疑問,我們要同外界隔絶一段時間了。給大雪封住,這樣的鼕天倒不是頭回,但是在我的記憶中,我還從未見過這麽厚的積雪。我講述的事昨天既然開了頭,趁此機會就索性寫下去。
    我說過,領回這殘疾姑娘的時候,我並未多想她在我傢能占個什麽位置。我知道妻子反對也很有分寸,我也清楚我們傢居有多大地方,我們的收入極其有限。但是我出於天性,又基於道德原則,一貫這樣行事,根本不算計我一時衝動會增加多少開銷(我始終認為,計較花費違背《福音書》)。不過,信賴上帝是一碼事,將負擔推給別人是另一碼事。時過不久我就發現,這副重擔,我放到了阿梅莉的肩上,而且擔子極重,起初真令我深感愧疚。
    給這女孩剪頭時,我還盡量幫忙,但也清楚地看到,阿梅莉已經非常厭惡了,等到給女孩洗澡的時候,我衹好讓妻子一個人幹,心裏明白自己逃避了最繁重、最討厭的活兒。
    阿梅莉倒是再也沒有發一點怨言,夜裏她大概考慮過,决定接受這副新擔子,照料起來甚至顯出點兒樂趣,我看見她給熱特律德收拾完了,臉上有了笑容。我給盲女剃禿的頭上塗了油膏,給她戴上一頂白布軟帽;阿梅莉拿薩拉舊外衣和幹淨的內衣,把她那身骯髒的破衣裳換下來,扔進火爐裏燒掉。這個孤女的真名實姓,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我也無從打聽,就由夏洛特起了熱特律德這個名字,立刻得到大傢的贊同。看來她比薩拉年齡略小,穿上薩拉一年前脫掉的衣裳正合身。
    我在此必須承認,頭幾天我深感失望。我給熱特律德設計了一大套教育方案,但事實卻迫使我放棄了幻想。她那張遲鈍的臉表情木然,確切地說毫無表情,使我的好心徹底冷了。她終日守着爐火,處於防衛狀態,一聽見我們的聲音,尤其聽見有人走近,她那張面孔似乎就露出兇相,也就是說一有表情,必定是敵意;衹要有人稍微和她說話、溝通,她就像動物一樣哼哼,嗷嗷叫起來。她這種氣惱的態度,直到要吃飯的時候纔停止。她撲嚮我親自端給她的飯菜,形同牲口,貪吃的樣子難看極了。常言道以心換心,我面對這顆頑固拒人的心靈,覺得萌生了厭惡之感。不錯,老實說,開頭十天我甚至大失所望,甚至對她失去興趣,後悔一時衝動,真不該把她帶回傢來。還有一個情況損傷我的面子:阿梅莉看見我難以掩飾的情緒,便有些得意之色,她感到熱特律德成為我的包袱;在傢裏時時令我難堪,就越發關心照料這孩子了。
    我正處於兩難境況的時候,住在特拉維𠔌村的友人馬爾丹大夫,藉巡診之機前來看我。他聽了我的介紹,對熱特律德的狀態很感興趣,開頭十分驚訝,女孩僅僅雙目失明,何以處於如此愚昧的狀態。於是,我就嚮他解釋,她本身有這種殘疾,而惟一照管她的那個老太太又是個聾子,從來不跟她講話,結果可憐的孩子一直處於無人過問的境地。馬爾丹大夫便勸道,既然是這種情況,我就不該喪失希望,衹是想幹好而不得法兒而已。
    “你還沒有搞清地基牢不牢,就要動工蓋房子,”馬爾丹說道。“想想看,這顆靈魂還是一片混沌,連起碼的輪廓都沒有形成。先得把吃東西的幾種感覺聯繫起來,就像貼標簽那樣,每種感覺配上一種聲音、一個單詞,你不厭其煩,反反復復對她說,然後設法讓她重複。
    “千萬不要操之過急,每天按時教她,每次不要拖長時間……”
    他詳詳細細地嚮我介紹了這種方法,然後又說道:
    “其實,這種方法一點也不神秘,絶不是我的發明,別人已經采用過了。你忘了嗎?我們一起修哲學那時候,老師談到孔狄亞剋①和他那活動雕像,就說過一個類似的病例……”他沉吟一下又說道:“要麽就是後來,我在一本心理雜志上看到的……不管怎麽說吧,反正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甚至連名字我都還記得,那女孩比熱特律德還要不幸,不但雙目失明,還又聾又啞,不知由英國哪個郡的一位醫生收養了,說起來那還是上個世紀中葉的事兒。她的名字叫勞拉·布裏奇曼。那醫生寫了日記,記錄了孩子的進步,至少記錄了開始階段,他教她學習的種種努力,你也應當寫那樣的日記。那醫生讓孩子輪番觸摸兩對小東西:根別針和支筆,就這樣一連幾天,幾星期,然後拿來印有盲文的一張紙,讓她摸紙上突起的兩個英語詞:pin和pen。訓練幾周也沒有一點收效。那軀體是仿佛沒有靈魂。然而,醫生並不喪失信心。他敘述道:‘我就像趴在井沿兒上的一個人,在黑洞洞的深井裏拼命搖動一根繩子,希望井下遲早有一隻手抓住。’因為,他一刻也不懷疑深井下有人,那人遲早會抓住繩子。果然有一天,他看見勞拉木然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我敢說在那種時刻,醫生眼裏一定涌出感激和愛的淚水,他一定跪下來感謝上帝。勞拉猛然明白了醫生對她的期望:她得救啦!從那天起,她專心緻志地學習,進步特別快,不久就能自學了,後來還當上一所盲人學校的校長——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另外一個人……還有不少事例,近來報章雜志連篇纍牘地報道,都爭相表示驚訝,說是這種人還能得到幸福,在我看來實在有點少見多怪。其實,生來與外界隔絶的人都是幸福的,他們一有了表達能力,當然要講述他們的幸福了。記者們自然聽得人了迷,便引出一條教訓:那些五官功能‘健全’的人,居然還有臉抱怨……”
    ①孔狄亞剋(1714-1780),法國神父,哲學家,著有《感覺論》。
    講到這裏,我就同馬爾丹爭論起來,反對他的悲觀主義,絶不同意他似乎要表達的觀點:歸根結底,感官衹能給人增添煩惱。
    “絶沒有這個意思,”他分辯說,“我衹是想說明,人的靈魂更容易,也更願意想像美好、悠然自在與和諧,而不去想像把人世搞得烏煙瘴氣、百孔千瘡的放蕩和罪惡。正是這五種感官嚮我們提供情況,有助於我們放蕩和做惡。因此我認為,維吉爾的話‘自知其善’不如改為‘不知其惡’,而‘其樂無窮’①,這就教導我們:世人若是不知道罪惡,那該有多幸福啊!”
    ①原文為拉丁文
    馬爾丹還對我提起狄更斯的一篇小說,他認為創造靈感直接來自勞拉·布裏奇曼的事例,還答應立刻給我寄來一本。果然,四天之後,我收到了《爐邊蟋蟀》一書,懷着濃厚的興趣看了。這個故事偏長,但是有些段落很感人,主人公是個失明的姑娘,他父親,一個窮苦的玩具製造商,竭力讓她生活在舒適、富有和幸福的幻想中。狄更斯的藝術,就在於讓人把虛假當成虔誠,謝天謝地!我對待熱特律德大可不必如此。
    馬爾丹來看我的次日,我就開始實施他介紹的方法,做得十分精心。現在我後悔沒有像他建議的那樣,把熱特律德的頭幾步記錄下來:起初,我本人也是摸索着,領她走在這條昏黑的路上。頭幾周,要有常人難以想像的耐心,因為,這種啓蒙教育不僅費時間,還給我招來責備。說起來叫我心裏難過,那些責備的話偏偏出自阿梅莉之口。不過,我在這裏提及,心中未存半點怨恨之意——我鄭重地表明這一點,以後她看了我這些記錄便知。(基督不是在亡羊喻①之後,立刻教育我要寬恕別人的冒犯嗎?)進而言之,我聽了她的責備感到最難受的時候,也不能怪她不同意我在熱特律德身上花那麽長時間。我主要責怪她不相信我的努力能有收效。不錯,這種缺乏信心的態度令我難受,然而並沒有使我氣餒。我經常聽她嘮叨:“你若是真能幹出點名堂來……”她堅持認為我肯定徒勞無功;因此,她自然覺得我不值當為此消耗時間,還不如幹點別的什麽。每次我訓練熱特律德的時候,她總找藉口來打擾我,不是有什麽人等我去見,就是有什麽事等我去辦,說什麽我該見別人的時間用在這女孩身上了。總之,我認為是母親的嫉妒心在作怪,不止一次聽她這樣說:“你自己的孩子,哪個也沒有這麽精心過。”的確如此,我固然非常愛自己的孩子,但我一嚮認為他們用不着我多操心。
    ①亡羊喻,事見《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十八章。耶穌用牧人尋回迷途的羊打比喻,勉勵弟子去拯救迷途的人。
    我常常感到,有些人以虔信的基督徒自詡,但是最難接受亡羊喻,他們始終不能領悟,每衹羊單獨離開羊群,在牧人看來,可能比整個羊群還要寶貴。請看這樣的話:“一個人如有百衹羊,走大一隻,他不是要將九十九衹羊丟在山上,去尋找那衹迷途的羊嗎?”這樣閃着慈悲光輝的話,那些所謂的基督徒如敢直言不諱,他們就肯定要斷言是極不公正的。
    熱特律德臉上初綻的笑容,給我以極大的安慰,百倍地回報了我的苦心。因為,“這衹羊如果找到,我實話告訴你們,它給牧羊人帶來的快樂,要超過其他九十九衹從未迷失的羊①。”對,我也要實話實說,一天早晨,我看見熱特律德雕像般的臉上露出笑容,她似乎突然開了竅兒,對我多日用心教給她的東西開始産生興趣,我的心立刻沉浸在無比的喜悅中,這是我哪個孩子的笑容都從未産生的效果。
    ①引耶穌的話,見《馬太福音》第十八章。
    那天是3月5日,我當作一個生日記下這個日期。與其說是笑容,不如說是改容。她的臉突然“活了”,仿佛豁然開朗,就好像拂曉前的紫紅色曙光,將阿爾卑斯高山從黑夜裏拉出來,映照得雪峰微微顫動,不啻一種神秘的色彩;我還聯想到天使降臨、喚醒死水的貝塞斯達水池①。看見熱特律德有了天使般的表情,我一陣狂喜,覺得此刻降臨到她身上的,恐難說不是愛而衹是智慧。於是我萬分感激,吻了一下她美麗的額頭,心想這是獻給上帝的一吻。
    ①據《約翰福音》第五章記載,耶路撒冷有一水池,天使每天降臨攪動池水,第一個下去的人百病可治。
    這種教育起步難,衹要初見成效,進步就特別快了。如今,我要用心回想一下我們走過的道路:有時我就覺得熱特律德往前跳躍,好像不在乎什麽方法了。還記得開頭階段,我註重物品的性質,輕視其種類,如冷熱、苦甜、粗糙、柔輕、輕重……繼而是動作,如挪開、靠攏、擡起、交叉、放倒、捆結、分散、收攏,等等。過了不久,我就什麽方法也不用了,幹脆同她交談,不大考慮她是不是總能跟上我的思路,衹想慢慢誘導她隨便問我什麽。毫無疑問,在我離開的時候,她的頭腦還繼續活動,因為我每次再見到她都很驚訝,感到把她同我隔開的黑夜之墻變薄了。我想事情就應當這樣:天氣轉暖,春天步步進逼,終要戰勝鼕季。積雪融化的情景,有多少回令我贊嘆不已:看表面還是原樣,而下面卻消融了。每年鼕天,阿梅莉總要産生錯覺,明確對我說:積雪一直沒什麽變化;殊不知看着還很厚,下面已經化了,突然間會一處處崩坍,重又顯露出生命。
    我擔心熱特律德像老年人那樣,終日守着爐火,身子會虛弱下去,就開始帶她到戶外走走。不過,衹有扶着我的胳膊,她纔肯出去散步。她一出屋就驚恐萬狀,在她能夠嚮我說明之前,我就看出來她從未到過戶外。我在那間茅捨碰見她時根本沒人管,衹給她點吃的,維持她不死,我還真不敢說是幫她活下去。她那昏暗的天地;衹限於那間小屋的四壁,她從未出去過。夏天,房門敞着,外面是廣阔的光明天地,她也衹是偶爾到門口呆一呆。後來她告訴我,她聽見鳥兒叫,還以為純粹是光的作用,就像她感到臉和手暖乎乎的,也是光的愛撫一樣,況且,她也沒有細想,衹覺得熱空氣暖人,就跟爐火能燒開水一樣極其自然。事實上,她根本就不理會,對什麽也不關心,完全處於麻木狀態,直到我開始照顧她為止。還記得她聽我說那些輕柔的歌聲是活物發出來的,簡直興奮不已,認為那些活物的惟一功能,就是感受和抒發大自然的各種快樂。(從那天起,她就有了句口頭語:我像鳥兒一樣快樂。)然而,她一想到自己不能欣賞鳥兒歌唱的絢麗景象,就不免傷感起來。
    “世間真的像鳥兒唱的那麽美嗎?”她問道。“為什麽別人不說得再明白點兒呢?為什麽您不對我說一說呢?您是想我看不見,泊讓我難過嗎?您這麽想就錯了。烏兒的歌盧,我聽得很真切,覺得完全明白它們說的什麽。”
    “看得見的人,倒不如你聽得那麽明白,我的熱特律德。”我對她這樣講是想安慰她。
    “別的動物怎麽不歌唱呢?”她又問道。她的問題有時出乎我的意料,一時難以回答,因為,她迫使我思考原先我不感到奇怪就接受的事理。於是,我第一次註意到,越是貼近大地的動物越沉重,也越悲傷。我設法讓她明白這一點,並嚮她提起鬆鼠及其嬉戲。
    這又引起她發問:鳥兒是不是惟一會飛的動物。
    “蝴蝶也會飛。”我回答
    “蝴蝶歌唱嗎?”
    “它們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快樂,”我又說道。“快樂用鮮豔的顔色寫在彩翼上……”接着,我就嚮她描繪蝴蝶斑瀾的色彩。
  
                            2月28日
    為了教熱特律德,我也不得不學盲文,但時過不久,她就學得比我快了,我覺得頗為吃力,總想用眼睛看,不習慣用手摸讀。再說,又有了幫手也不止是我一個人教她了。起初我很高興,因為,本鄉我有很多事務,而住戶又極分散,訪貧探病往往要長途跋涉。本來這期間,雅剋又去洛桑進神學院,初修功課,聖誕節回傢度假,不知怎麽滑冰摔傷,胳膊骨折了。我立刻請來馬爾丹先生,他認為傷勢並不嚴重,沒怎麽費勁就給接上了,無需另請外科醫生,但是雅剋要在傢呆一段時間養傷。在這之前,雅剋從未仔細端詳過熱特律德,現在他突然發生興趣,要幫我教她學習,不過也衹限於養傷期間,大約三周。可是就在這三周裏,熱特律德進步非常明顯。她的智慧昨天還處於懵懂狀態,現在剛剛學步,還不怎麽會走就跑起來。真令我驚嘆,她不大費勁就能設法表達思想,相當敏捷,也相當準確,絶沒有孩子氣,根據所學形象地表達出來,總能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利用我們教她辨識的物品,嚮她講解和描繪的那些不能直接觸到的東西。
    這種教育的最初幾個階段,我認為無需在這裏一一記述,應是所有盲人教育的必經之路。我想每個教授盲人的老師,都要碰到顔色這個難題。(提起這一點,我要指出《聖經》裏沒有一處談到顔色的問題。壞知道別人是如何教法,我首先告訴她彩虹透過三棱鏡所顯示的七種顔色;不過這樣一來,顔色和光亮又隨即在她頭腦裏混淆了;我也意識到她單憑想像力,還難以區別色質和畫傢所說的“濃淡色度”。最難理解的是,每種顔色還可能有深有淺,不同顔色相混能調出無限多的顔色,她覺得這怪極了,動不動就扯到這個話題上。
    於是,我找了個機會,帶她去納沙泰爾聽了一場音樂會。我藉助每種樂器在交響麯中的作用,又回到顔色的問題,讓熱特律德註意銅管樂器、弦樂器和木管樂器的不同音色,註意每件樂器各自以或強或弱的方式,能發出從最低到最高的整個音階。我讓她也這樣聯想自然之物:紅和橙色調類似圓號和長號的音色,黃和緑色調類似小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音色,而紫和藍色調則類似長笛、單簧管和雙簧管。她聽了心中喜不自勝,疑雲隨之消散了。
    “那該多美呀!”她一再這樣說。
    繼而,她突然又問道:
    “那麽,白色呢?我這就不明白了,白色像什麽……”
    我立刻意識到,我這樣比喻多麽經不起推敲。
    不過,我還是盡量嚮她解釋:“白色,就是所有音調交融的最高極限;同樣道理,黑色則是最低極限。”這種解釋,別說是她,連我自己也不滿意,同時我也註意到,無論本管樂器、銅管樂器還是提琴,從最低音到最高音,都能分辨出來。有多少回,我就像這樣被問住,衹好搜索枯腸,不知打什麽比喻才能說清楚。
    “這麽說吧!”我終了對她說,“你就把白色想像成完全純潔的東西,根本沒有顔色了,衹有光的東西;反之,黑色,就像顔色積聚,直到一片模糊……”
    我在此重提對話的片段不過是個例證,說明我經常碰到這類難題。熱特律德這一點很好,從不不懂裝懂,不像一般人那樣,腦子裏裝滿了不確切或錯誤的材料,以後一開口就出錯。一個概念衹要沒弄明白,她就坐臥不安。
    就我上面所講的情況,光和熱這兩個概念,起初在她的頭腦裏緊密相連,這就增加了難度,後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開。
    通過對她的教育,我不斷有所體驗:視覺世界和聽覺世界相去多遠,拿一個同另一個打比方,無論怎樣都有欠缺。
    我衹顧打比方,還衹字未提納沙泰爾音樂會,熱特律德産生極大樂趣。那天的節目恰巧是《田園交響麯》。我說“恰巧”,這不難理解,因為我希望讓她聽的,沒有比這更理想的作品了。我們離開音樂廳之後,好長時間熱特律德還心醉神迷。
    “你們所看到的,真的那麽美嗎?”她終於問道。
    “真的那麽美呀,親愛的?”
    “真像《溪畔景色》那樣?”
    我沒有立刻回答,心想這種難以描摹的和諧音樂,表現的並不是現實世界,而是可能沒有邪惡和罪孽的理想世界。我還一直未敢嚮熱特律德談起邪惡、罪孽和死亡。
    “眼睛能看見東西的人,並不懂得自己的幸福。”我終於說道。
    “我眼睛倒是一點兒也看不見,”她立刻高聲說,“但是我嘗到聽得見的幸福。”
    我們朝前走,她緊緊偎依着我,像孩子一樣墜着我的胳膊。
    “牧師,您能感到我有多麽幸福嗎?不,不,我這麽說並不是要討您喜歡。您瞧瞧我:不是能從臉上看出來嗎?我呢,一聽聲音就能聽出來。您還記得吧,有一天,阿姨(她這樣稱呼我太太)責備您什麽事也不肯幫她做,過後我問您,您回答,說沒有哭,我馬上嚷起來:‘牧師,您說謊!’唔!我從您的聲音立即就聽出來,您沒有對我講真話;我不用模您的臉就知道您流過淚。”接着,她又高聲重複:“是的,我用不着摸您的臉。”這話說得我臉紅了,因為我們還在城裏,行人紛紛回頭瞧我們。然而,她還是照舊說下去:
    “喏,不應當存心騙我。一是欺騙盲人就太卑鄙了……二是這也騙不了人,”她笑着補充道。“告訴我,牧師,您還算幸福吧,對不對?”
    我拉起她的手,放到我嘴唇上,仿佛避免嚮她承認,要讓她覺出我的一部分幸福來自於她,隨即又答道:
    “不錯,熱特律德,我還算幸福。我怎麽能說不幸呢?”
    “可是,有時候您怎麽哭呢?”
    “有時候我哭過。”
    “從我說的那次以後,再沒有哭過?”
    “沒有,再也沒有哭過。”
    “您那是不想哭了嗎?”
    “對,熱特律德。”
    “您再說說……那次以後,您還有過想說謊的情況嗎?”
    “沒有,親愛的孩子。”
    “您能嚮我保證,永遠也不會騙我嗎?”
    “我嚮你保證。”
    “那好!您這就告訴我:我長得美嗎?”
    問得突如其來,我一下就愣住了,況且,直到這天為止,我根本就不想留意熱特律德無可否認的美貌;再說,我也認為毫無必要把這情況告訴她本人。
    “你知不知道有什麽關係呢?”我隨即反問一句。
    “這是我一件心事,”她回答。“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您怎麽說的?……我在交響麯中是不是太不和諧。牧師,除了您,這事兒好問誰呢?”
    “牧師無需考慮人的相貌美不美。”我還極力辯駁。
    “為什麽?”
    “因為,對牧師來說,靈魂美就夠了。”
    “您這是讓我相信我長得醜啦。”她說着,撒嬌地撅了撅嘴。見此情景,我憋不住了,便高聲說道:
    “熱特律德,您明明知道自己長得很美。”
    她不再說了,神態變得十分莊重,一直到傢還保持這種表情。
  
    我們剛進屋,阿梅莉話裏話外就讓我明白,她不贊成我這樣消磨一天時間。本可以事前跟我講,可是她一言不發,放我和熱特律德走了,先聽之任之,但保留事後責備的權利。就是責備也不明言,而是用沉默表達出來。她既已知道我帶熱特律德去聽音樂會了,見我們回來就問一問我們聽了什麽,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嗎?哪怕略表關懷,讓這孩子感到別人關註她玩得開心不開心,不是讓她更加高興嗎?況且,阿梅莉並不是真的沉默,而是有意衹講些無關痛癢的事。等晚上孩子們都睡下了,我就把她拉開,口氣嚴厲地問她:
    “我帶熱特律德去聽音樂會,你生氣啦?”
    “你對傢裏哪個人,也不會像對她這樣。”
    看來,心裏總懷着同樣的怨恨,始終不理解歡迎回頭的浪子,而不款待在傢的孩子的寓意。還令我難受的是,她根本不考慮熱特律德是個有殘疾的孩子,除了受點照顧,還能期望什麽呢。平時我很忙,碰巧那天空閑,而阿梅莉明明知道我們孩子不是要做功課,就是有事脫不開身,她本人對音樂毫無興趣,音樂縱然送上門來,她有多少時間,也想不到去聽聽,因此,她的責備尤為顯得不公道。
    阿梅莉居然當着熱特律德的面講這種話,就更令我傷心了;當時她雖然被我拉開了,但她故意提高嗓門兒,讓熱特律德聽見。我感到傷心,更感到氣憤。過了一會兒,等阿梅莉走了,我就靠近前,拉起熱特律德的小手,貼到我的臉上:
    “你摸摸!這回我沒有流淚。”
    “沒有,這回輪到我了。”她勉顔一笑,說道。她朝我擡起那張清秀的臉,我猛然看見她淚流滿面。
  
                             3月8日
    我所能做的阿梅莉惟一喜歡的事,就是不幹她不喜歡的事情。這種完全消極的愛情表示,是她惟一能接受的。她也不可能意識到,她把我的生活限製到何等狹窄的圈子裏。噢!但願她要我幹一件難辦的事;哪怕為她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然而,她似乎討厭一切打破習慣的行為,因此在她看來,生活的進步,無非是雷同的一天天加到過去上。她不希望,甚至不接受我再有新的品德,也不接受已有的品德進而完善。她即便不表示反對,也是懷着不安的心情,註視靈魂力圖從基督教教義中,看出馴化本能這一點之外的東西。
    有件事我得承認,阿梅莉讓我一到納沙泰爾,就去縫紉用品商店結一下賬,並給她帶回一盒綫,我卻忘得一幹二淨。事後,我對自己比她的氣還大,尤其我臨走還保證絶錯不了,深知“小事辦不好,大事也不可靠”的說法,就擔心她從我的疏忽中得出這種結論來。毫無疑問,在這點上我該受責備,也寧願她責備我幾句。要知道,臆想的怨恨,往往超過明確的指責:噢!我們若能衹看實際的痛苦,絶不傾聽我們思想中幽靈和魔鬼的聲音,那麽生活該有多美好,苦難也容易忍受了……我信筆寫來,這簡直成了一場布道的主題了(《馬太福音》第十二章二十九節:“無須惴惴不安”)。而我在這裏要記述的,是熱特律德智力和思想的發展過程。我回到正題上來。
    這一發展過程,我本想步步記述,而且開頭已經講得很細了;怎奈我沒有時間,不能詳詳細細地記錄每個階段,現在回想也極難準確地將這過程貫穿起來。我順着思路,先講了熱特律德的想法,以及我同她的談話,這些情況都近得多,有人若是看了,無疑會奇怪時間不長,她竟表達得如此準確,說理如此頭頭是道。不過,她的進步也的確快得驚人:我經常贊嘆她頭腦敏捷,能領會我接近她的思路,而且什麽也不放過,不斷吸收消化各種知識。我這個學生往往想到前頭,超越我的思想,着實令我驚訝,每次談話下來,往往令我颳目相看。
    不過幾個月的工夫,她的智力真不像沉睡了那麽多年。她的智慧已經為大多數少女所不及,衹因正常少女總為外界分心,主要精力消耗在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上。此外,我認為她實際年齡,比我們當初估計的要大。她似乎要把雙目失明這一不利因素變為有利因素;於是,我産生一個疑問:在許多方面,她的殘疾是不是成為一個長處。我不免拿她同夏洛特相比,在我輔導學習的時候,衹要飛過一隻小蒼蠅,夏洛特也要分神,我就要想:“她的眼睛若是也看不見,聽我講解肯定會專心多啦!”
    自不待言,熱特律德非常渴望閱讀,但是我要盡量伴隨她的思想,寧願她少讀,至少我不在時少讀一些,也主要讓她讀讀《聖經》——這在新教徒看來有點反常。這一方面我要說明一下,不過在談及這個重大問題之前,我想先說一件與音樂有關的小事,據我回想,這事發生在納沙泰爾那場音樂會之後不久。
    不錯,那場音樂會,我想是在雅剋回傢度暑假的三周前。在那段時間,我不止一次帶熱特律德去我們小教堂,讓她坐在小風琴前。這架風琴平時由德·拉·M彈奏,現在熱特律德就住在這位老小姐傢中。當時,路易絲·德·拉·M還沒有開始給她上音樂課。我雖喜愛音樂,但是懂得不多,同她並排坐到鍵盤前的時候,也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教她什麽。
    “不,讓我自己來吧,”她剛摸幾下琴鍵,就對我說道。“我願意自己試一試。”
    我最好離開她,覺得同她單獨關在小教堂裏畢竟不妥,一來要敬重這個聖地二來也怕惹起非議——儘管平常我根本不理睬那些流言蜚語,但這又牽連到她,而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事了。我每次巡視要到那裏,就帶她去,把她一個人丟在教堂裏,往往幾個小時之後,到了傍晚再去接她,衹見她還在聚精會神地學琴,耐心地發現和聲,面對一個和音久久沉浸在喜悅中。
    距今半年多之前,在8月初的一天,我去慰問一位可憐的寡婦,不巧她不在傢,我衹好返回教堂去接熱特律德。她沒有料到我回去那麽早,而我不勝詫異,發現雅剋在她身邊。他們倆誰也沒有聽見我進去的聲音,因為我的腳步很輕,又被琴聲所掩蓋。我生來不願窺探別人,但事關熱特律德的事,我無不放在心上,因此,我悄悄地登上臺階,一直走到講壇,那是觀察的極好位置。老實說,我躲在那裏好大工夫,也沒有聽見他們哪個講一句,不敢當我面講的話。然而,雅剋緊挨着她,好幾次手把手教她按鍵。她先對我說不用指導,現在卻接受雅剋的指導,這事兒怪不怪呢?我心裏有多驚訝,有多難過,都不敢嚮自己承認,我正要上前幹預,忽見雅剋掏出懷錶。
    “現在,我該走了,”他說道,“爸爸快回來了。”
    這時,我看見熱特律德任由他拉起手來吻了吻;等雅剋走了有一會兒工夫,我纔悄無聲息地走下臺階,打開教堂的門,故意讓她聽見聲響,好以為我剛進來。
    “哎,熱特律德!想回去了嗎?琴練得好嗎?”
    “哦,好極了,”她聲調極其自然地回答,“今天我真的有進步。”
    我傷心透了,不過,我們誰也沒有提到我剛纔講的場面。
    我想盡快同雅剋單獨談談。一般吃完晚飯,我妻子、熱特律德和孩子們早早就撤了,我和雅剋留下來,看書要看到很晚。我等待這一時刻。可是,在同雅剋談話之前,我心中十分難過,意緒異常紛亂,不知這話從何談起,抑或沒有勇氣觸及。倒是雅剋突然打破了沉默,說他决定每逢放假都回傢來過。然而就在前幾天,他還對我和妻子說要去上阿爾卑斯地區旅行,我們都一口答應了;我也知道他選定的旅伴,我的朋友T先生正等着他呢;因此,我明顯感到,他突然改變主意同我白天撞見的場面不無關係。我先是心頭火起,但是轉念一想,我若是發作出來,衹怕我兒子永遠不會對我講真話了,也怕自己衹圖一吐為快,事後又該後悔了,於是,我極力控製住自己,口氣盡量自然地說道:
    “我原以為T還指望與你同行呢。”
    “哦!”他又說道,“也不是非我不成,再說,他也不難找個人替我。我在傢休息挺好,不亞於去奧伯蘭山區;真的,我認為在傢裏能更好地利用時間,總比到山裏亂跑強。”
    “看來,你在傢裏找到營生幹啦?”我又問道。
    他聽出我話裏帶刺,但還不知其中緣故,他註視着我,滿不在乎地又說道:
    “您知道,我一直喜歡的是書,而不是登山杖。”
    “不錯,我的朋友,”我反過來盯着他說道,“可是,你不認為教琴比看書更有吸引力嗎?”
    想必他覺出自己臉紅了,便把手放在前額,仿佛要避開燈光。但是,他馬上又鎮定下來,說話的聲調那麽堅定,也不是我所希望的:
    “不要過分指責我,爸爸。我無意嚮您隱瞞什麽,我正要嚮您承認,卻讓您占先了。”
    他說話一板一眼,就好像在念書本,每句話都那麽平靜,仿佛與己無關。他裝出這種異常冷靜的態度終於把我激怒了。他看出我要搶話,就擡起手,似乎嚮我表明:別打斷我,讓我先把話講完,然後您再講。我卻不管那一套,抓住他的胳臂搖晃着,氣衝衝地嚷道:
    “就是不能坐視你擾亂熱特律德的純潔心靈!哼!我寧願再也見不到你。用不着你來表白。你是欺人傢有殘疾,欺人傢單純無知,欺人傢老實;萬萬沒有料到,你卑鄙無恥到了這種地步!居然像沒事人兒似的來跟我說話真是可惡透頂!……你聽清楚了:我是熱特律德的保護人,一天也不能容忍你再同她說話,再碰她,再見她。”
    “可是,爸爸,”他仍以令我火冒三丈的平靜口氣說道,“請相信,我像您本人一樣尊重熱特律德。我若以為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那就大錯特錯了,我指的不僅僅是我的行為,還包括我的意圖和心中的秘密。我愛熱特律德,也敬重她,跟您這麽說吧,我愛她和敬重她的程度是一樣的。我同您的想法一樣,擾亂她的心靈,欺她單純無知,欺她雙目失明,是卑鄙可恥的。”接着他又申辯,說他想要成為她的支柱、朋友和丈夫,還說他在打定主意娶她之前,本不應該對我談這事,而且這種决定他要先跟我談,連熱特律德本人還不知道呢。“這就是我要嚮您坦白的事兒,”他又補充說,“請相信,我再也沒有什麽要嚮您懺悔的了。”
    聽了這番話,我目瞪口呆,一邊聽一邊感到太陽穴怦怦直跳。我事先衹想如何責備,不料他卻一條一條打消了我憤慨的理由;我覺得心裏慌亂極了,等他陳訴完了,我再也沒有什麽話可講了。
    “先睡覺吧,”我沉默好半天,終於說道。我站起身,把手搭在他肩上:“關於這一切,明天我再告訴你我的想法。”
    “至少您應當告訴我,您不再生我的氣了。”
    “夜裏我要好好想一想。”
    次日,我又見到雅剋的時候,就好像是初次見面,突然覺得兒子不再是小孩子,而長成小夥子了。衹要我還把他當作小孩子,我就會覺得我發現的這種情愛是可怕的。我一夜都在說服自己,要相信這是極其自然而正常的。既然如此,我的不滿情緒又為何越發強烈呢?這事兒稍後一點兒我纔弄清楚。眼下,我必須同雅剋談談,讓他知道我的决定。一種跟良知一樣可靠的本能提醒我,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這樁婚事。
    我將雅剋拉到花園的最裏端;到了那兒,我劈頭就問他:
    “你嚮熱特律德表明了嗎?”
    “沒有,”他答道。“也許她已經感覺到我的愛了,不過,我一點也沒有嚮她吐露。”
    “那好!你要答應我,先不對她講這事兒。”
    “爸爸,我答應聽您的話,可是,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麽理由呢?”
    我頗犯躊躇,不知我首先想到的,是不是最重要而應先講的理由。老實說,在這事兒上,正是良知而不是理智在指導我的行為。
    “熱特律德還太小,”我終於說道。“想想看,她還沒領聖體呢。你也知道,她跟一般孩子不同,唉!她的發育要晚得多,那麽單純輕信,乍一聽到表白愛情的話,肯定很容易就動心了。正因為如此,千萬不要對她講。徵服一個不能自衛的人,這就太卑劣了,我知道你不是那號人。你說你的感情無可指責,我卻要告訴你,你的感情早熟就是有罪。熱特律德還不懂得謹慎,我們應當替她多想想纔對。這事要憑良心。”
    雅剋就有這一點長處,衹需講一句:“我要你憑良心去做”,就能勸住他;在他小時候,我常用這句話勸止。然而,我端詳着,心裏不禁暗想:他這麽高的身材又挺拔又靈活,漂亮的前額沒有皺紋,眼神十分坦誠,還有幾分稚氣的臉上似乎突然蒙上嚴肅的陰影,頭上沒戴帽子,而淺灰色的長發在雙鬢微微捲麯,半遮住耳朵,他這副模樣,熱特律德若是能看得見,能不贊賞嗎?
    “我對你還有一點要求,”我說着,就從我們坐的長椅上站起來,“你說過打算後天就動身,我求你不要推遲。你要離傢整整一個月,我求你一天也不要縮短旅程。就這樣說定啦?”
    “好吧,爸爸,我聽您的話。”
    看得出米,他臉色變得刷白,連嘴唇也沒了血色。不過我確信,他這麽快就順從,心中的愛就不會太強烈,因而我感到一陣說不出來的輕鬆。再者,他這麽聽話,也令我感動。
    “你還是我從前喜愛的孩子。”我口氣溫和地說,同時把他拉過來,親了親他的額頭。他微微往後退了退,我也並不在意。
  
                            3月10日
    房子太小,我們住在一起稍嫌擁擠,二樓雖有我一間專用和待客的小屋,但有時我做事也覺得不便,尤其想跟傢裏哪個人單獨說話的時候,氣氛總難免顯得莊嚴肅穆了,衹因這小屋像個會客室,孩子們戲稱聖地,是不準隨便進入的。且說那天上午,雅剋去納沙泰爾買旅遊鞋;天氣晴朗,午飯後,孩子們和熱特律德一道出去了,她和他們也說不準誰引導誰。(我要在這裏高興地指出,夏洛特格外關心照顧她。)這樣一來,到了照例要在堂屋喝下午茶的時候,很自然就衹剩下我和阿梅莉了。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早就想同她談談了。平時難得有機會同她單獨在一起,我反而感到有點拘束了,事情重大,要對她講時不免心慌,就好像要吐露自己的心跡,而不是談雅剋的戀情。在開口之前我還感到,兩個相愛並在一起生活的人竟會如此陌生,彼此間隔了一道墻;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相互講的話就宛如探測錘,凄然地叩擊這道隔墻,警示我們墻壁有多堅固,如不當心,隔墻還要增厚……
    “雅剋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同我談了,”我見她倒茶,便開口說道,而我的聲音有點顫抖,恰同昨晚雅剋的堅定聲音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對我說愛上了熱特律德。”
    “他跟你談了就好。”她瞧也不瞧我就這麽應了一句,繼續幹她的傢務活兒,就好像我說了一件極其自然的事情,或者等於什麽也沒有說。
    “他對我說他要娶她,他决定……”
    “早就能看出來。”阿梅莉咕噥一句,還微微聳了聳肩。
    “這麽說,你早就覺察出來啦?”我有點不耐煩地問道。
    “早就看出苗頭來了,衹不過這種事兒,你們男人粗心罷了。”
    要分辯也無濟於事,況且,她的巧妙回答也許有幾分道理,我衹好指出:
    “既然如此,你應當提醒我一下呀。”
    她嘴角抽動,微微一笑,這種神情往往伴隨並維護她的保留態度。她偏着頭搖了搖,說道:
    “唔!你粗心的事兒,都得由我來提醒!”
    這話裏有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呢?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幹脆不理睬:
    “不管怎麽說,我本想聽聽你的看法。”
    她嘆了口氣,又說道:
    “你也知道,親愛的,我始終就不同意把這孩子收留在咱們傢裏。”
    我見她又重提舊事,強忍着纔沒有發火。
    “現在不是收留不收留熱特律德的事。”我剛說一句,阿梅莉就截口又說道:
    “我始終認為,她來不會有好事兒。”
    我特別想和解,就趕緊抓住這個話頭:
    “這麽說,你認為這種婚姻不是什麽好事兒了。好哇!我就是想聽你這句話,好在我們想到一處了。”我還告訴她,雅剋倒是乖乖聽了我給他講的道理,因此她無需擔心,已經說服雅剋明天動身,要旅行整整一個月。
    “我跟你一樣,”最後我又說道,“旅行回來,不想讓他再見到熱特律德;我考慮過了,最好把熱特律德托付給德·拉·M小姐,我還可以去那裏看她,這事兒我也不隱諱,我對她承擔了名副其實的義務。不久前我探了探口氣,德·拉·M小姐願意幫我們忙,當她的新房東。這樣,你也就可以擺脫你瞧着彆扭的一個人。路易絲·德·拉·M就照看熱特律德,這樣安排她很高興,而且已經興致勃勃給她上音樂課了。”
    阿梅莉似乎執意保持沉默,我衹好又說道:
    “我想,這事兒也應當告訴一下德·拉·M小姐,免得雅剋背着我們去找熱特律德,你看呢?”
    我這樣詢問,是要從阿梅莉的嘴裏擠出一句話來;然而,阿梅莉就是緊閉雙唇,仿佛發誓一聲不吭。我實在受不了她這種緘默,再也無話可說也還是繼續說道:
    “再者說,雅剋這趟旅行回來,也許戀愛病就治好了。他這種年齡的人,能摸得透心思嗎?”
    “哼!就是年齡再大些,心思也不是總能摸得透的。”她終於怪裏怪氣地說道。
    她這種神秘兮兮的警示語氣令我惱火;我生性直率,最不習慣秘而不宣的態度,於是朝她轉過身去,要她把話說明白。
    “沒什麽,朋友,”她憂傷地說道。“我不過在想,剛纔你還希望有人提醒你沒有留意的事兒。”
    “那又怎麽樣?”
    “怎麽樣?我心想,也不是那麽容易提醒的。”
    我說過,我討厭這種神秘兮兮的,原則上也不願聽藏頭露尾的話。
    “你真想讓我聽明白,就該把話說得再清楚些。”我又說道,但馬上就後悔這話有點粗暴,因為一時間,我看見她的嘴唇在顫抖。她扭過頭去,站起身,遲疑地在屋裏走了幾步,腳步似乎有點踉蹌。
    “阿梅莉,你倒是說呀,”我提高嗓門兒,“現在事情已經輓回了,你何必還自尋煩惱呢?”
    我感到她受不了我的目光,就索性轉過身去,臂肘撐着桌子,手抱住頭說道:
    “剛纔我說話太粗魯了,對不起。”
    這時,我聽見她走過來,繼而感到她的手指輕輕放到我的額頭上,衹聽她含淚溫柔地說了一句:
    “我可憐的朋友!”
    她隨即離開房間。
    阿梅莉的話,當時我還覺得神秘難解,不久以後就完全明白了。我原本原樣敘述起初的理解,那天我衹理解一點:熱特律德該離開我傢了。
  
                            3月12日
    我給自己規定這個義務:每天在熱特律德身上花一點時間,根據忙閑的程度而定,幾小時或片刻時間不等。同阿梅莉談話之後的第二天,我碰巧有工夫,好天氣又邀人出遊,我就帶熱特律德穿過樹林,一直走到汝拉山脈的山口。每逢天晴氣朗,站在這山口,目光透過枝葉的屏障,越過廣阔的原野,就可以望見薄霧籠罩的阿爾卑斯山雪峰的美景。我們走到常歇腳的地點時,太陽已經在我們左側開始下山了。我們腳下坡地牧場長滿密實的矮草,奶牛在稍遠處吃草:在我們山區,牛脖子上都吊着鈴鐺。
    “鈴鐺描繪出這裏的風景,”熱特律德聽着鈴聲說道。
    像每次散步那樣,她要我描述我們停留的地點。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我對她說,“這是樹林邊緣,能望見阿爾卑斯山。”
    “今天望得清楚嗎?”
    “壯美的山色一覽無餘。”
    “您對我說過,山色每天都有點變化。”
    “今天的山色,就像夏天正午的幹渴吧。天黑之前,山色就融入暮色中了。”
    “我希望您告訴我,我們面前這大片牧場上,有沒有百合花?”
    “沒有,熱特律德,這麽高的地方個長白合花,頂多衹有罕見的品種。”
    “沒有人們所說的田野百合花吧?”
    “沒有田野百合。”
    “在納沙泰爾一帶的田野,也沒有嗎?”
    “也沒有田野百合。”
    “那麽主為什麽對我們說:‘瞧瞧田野百合花’呢?”
    “主既然說了,他那時代當然就有了;後來人類耕作,這種百合花就絶跡了。”
    “還記得您常對我說,塵世最大的需求是信任和友愛。您認為人多一點信賴,還能重新看到田野百合花嗎?我嚮您保證,我聽這句話時,就看見了田野百合花。我來給您描繪一下,好嗎?——看上去就像火焰鐘,像天藍色的大鐘,充溢着愛的芳香,在晚風中搖曳。為什麽您對我說,我們前邊沒有呢?我聞到啦!我看見牧場上開滿了田野百合花。”
    “這種花並不比你看到的更美麗,我的熱特律德。”
    “您說,也不比我看到的美。”
    “跟你看到的一樣美麗。”
    “我要老實地告訴您,就連所羅門罩在他整個的光輪中,也不如這樣一朵花的穿戴。”她引用基督的話。而我聽着她那優美的聲音,就仿佛頭一回聽見這句話。“在他整個的光輪中”,她若有所思地重複道,繼而沉默片刻,於是我接上說:
    “我對你說過,熱特律德:眼睛看得見的人不會看。”這時,我聽見從內心深處升起這句禱文:“上帝啊,我要感謝你,你嚮聰明人掩飾的,卻揭示給卑賤者!”
    “您若是瞭解,”她興高采烈地高聲說,“您若是能瞭解,這一切,我多麽容易就能想像出來。喏!要我嚮您描述景緻嗎?……我們身後,頭頂和周圍,全是高聳的冷杉,散發樹脂的香味,樹幹是石榴紅色的,平仲的深暗長枝在風中搖曳,發出陣陣哀鳴。我們腳下就像斜面桌上攤開的一本書、山坡展現一大片花花緑緑的牧場,忽而在雲影下變得藍幽幽的,忽而由陽光輝映得金燦燦的,書上醒目的文字便是花朵,有竜膽花、銀蓮花、毛茛花,還有所羅門的美麗百合花,那些奶牛用鈴聲拼讀這些文字,既然您說人的眼睛閉着,那就由天使來看這部書吧。在這部書下方,我看見一條熱氣騰騰的奶液大河,遮住一道神秘的深淵,那是一條特別寬闊的河流,沒有彼岸,一直到我們遠遠眺望的美麗耀眼的阿爾卑斯山。雅剋要去那裏。告訴我:他明天真的動身嗎?”
    “他要明天動身。是他告訴你的嗎?”
    “他沒有告訴我,但是我一想就明白了。他要走很久嗎?”
    “一個月……熱特律德,我是想問你……他去教堂找你,你為什麽沒有告訴我呢?”
    “他去找過我兩次。哦!我什麽也不想瞞您!不過,我怕讓您難過。”
    “你不告訴我纔讓我難過呢。”
    她的手尋找我的手。
    “他走了會傷心的。”
    “告訴我,熱特律德,……他對你說過愛你嗎?”
    “他沒有對我說過,可是,這事兒不說我也能感覺出來。他不如您這麽愛我。”
    “那麽,熱特律德,眼看他走了,你傷心嗎?”
    “我想他還是走了好。我不能答復他呀。”
    “您明明知道,我愛的是您,牧師……咦!您幹嗎把手抽回去?假如您沒有結婚,我就不會對您這樣講了。其實,誰也不會娶一個雙目失明的姑娘。因此,我們為什麽不能相愛呢?您說,牧師,您認為這種愛是作惡嗎?”
    “愛裏面從來沒有惡。”
    “我感到心中衹有善。我不願意讓雅剋痛苫。我也不願意給任何人造成痛苦……我衹想給人幸福。”
    “雅剋打算嚮你求婚。”
    “他走之前,您能讓我同他談談嗎?我想讓他明白,他應當放棄對我的愛。牧師,您理解,誰我也不能嫁,對不對?您讓我同他談談,好嗎?”
    “今天晚上就談吧。”
    “不,明天,就在他臨走的時候……”
    夕陽落入燦爛的晚霞中。空氣溫和。我們站起身,說着話又沿着幽暗的小徑往回走。
  
                   第二篇
  
                            4月25日
    這本記事,我不得不撂下一段時間。
    積雪終於化了,道路一通,我就趕緊處理村子長期被雪封住時延誤的大量事務。直到昨天,我纔稍微有點閑暇。
    昨晚,我又重看了一遍我寫出的部分……
    今天,我纔敢正名,直呼我久久不敢承認的內心感情。實在難以解釋,我怎麽會把這種感情誤解到現在;對於阿梅莉的一些話,我怎麽會覺得神秘難解,在熱特律德天真的表白之後,我怎麽還會懷疑我是否愛她。這一切衹因為我當時絶不承認可以有婚外戀,也絶不承認在我對熱特律德的熾烈感情中,有任何違禁的成分。
    她的表白那麽天真,那麽坦率,當時倒叫我放了心。我心想:她還是個孩子。若真是愛情,總難免羞澀和臉紅。從我方面講,我確信我愛她就像憐愛一個有殘疾的孩子。我照顧她就像照看一個病人,我把訓練她當成一種道德義務,一種責任。對,的確如此,就在那次她對我表白的當天晚上,我感到心情十分輕鬆歡快,竟然誤解了,還把談話記錄下來,更是一誤再誤,衹因我認為這種愛應受到譴責,而受到譴責心情必然沉重,但當時我的心情並不沉重,也就不相信是愛情了。
    我不僅如實記錄了這些談話,還如實轉達了當時的心態。老實說,直到昨天夜晚重讀這些談話時,我纔恍然大悟……
  
    雅剋去旅行,要到假期快結束時才能回來。臨行前,我讓熱特律德同他談談話,而他卻有意回避熱特律德,或者衹想當着我的面同她說話了。他走後不久,我們又恢復了極為平靜的生活。按照商量好的辦法,熱特律德搬到路易絲小姐那裏住了。我每天去看她,但是害怕重提那種愛情,我就有意不再同她談論能激動我們的事兒。我完全以牧師的身份同她講話了,而且盡量當着路易絲的面,主要指導她的宗教教育,讓她準備好,在復活節那天初領聖體。
    復活節那天,我也授了聖體。
    那是半個月前的事兒了。雅剋有一周假,回傢來過了,但令我吃驚的是,他沒有陪我呆在聖餐桌。我還十分遺憾地指出,阿梅莉也沒有去,這種情況還是我們結婚以來頭一回。他們母子二人似乎串通好,故意不參加這次隆重的禮拜,給我的歡快投下陰影。我感到慶幸的是,這一切熱特律德看不到,因此惟獨我一人承受這陰影的壓力。我十分瞭解阿梅莉,自然看得出她的行為中間接譴責的全部意圖。她從不公然駁斥我,但喜歡用回避的方式表示反對。
    我深深感到不安,這種怨恨——我是說如同我不願意看到的那樣——可能拖纍阿梅莉的靈魂,乃至偏離最高的利益。回到傢裏,我衷心為她祈禱。
    雅剋沒有參加禮拜則另有原因,事後不久我同他談了一次話便清楚了。
  
                             5月3日
    我要指導熱特律德修習宗教,便以新的眼光重讀了《福音書》,越看越發現構成基督教信仰的許多概念,並不是基督的原話,而是聖保羅的詮釋。
    這正是我最近同雅剋爭論的話題。他生來性情偏於冷淡,那顆心就不能嚮思想供應充分的養料,也就變成因循守舊的教條主義者。他指責我斷章取義,拿基督教教義“為我所用”。其實,我並沒有選取基督的這句話或那句話,衹是在基督和聖保羅之間,我選擇了基督。他擔心把基督和聖保羅對立起來,不肯拆開兩者,無視從一個到另一個給人的啓示明顯不同,還反對我的說法:我聽一個是人語,聽另一個則是上帝的聲音。越聽他推理我越確信這一點:他絲毫也感覺不到基督每句簡單的話所獨有的神韻。
    我遍讀《福音書》,也沒有找到戒律、威脅、禁令……這些都出自聖保羅之口,在基督的話中卻找不到,正是這一點令雅剋難堪。像他這類心性的人,一旦感到失去依靠、扶手和憑欄,就不知所措了。他們也難以容忍別人享有他們放棄的自由,總想強奪別人出於愛心要給予他們的東西。
    “可是,爸爸,”他說,“我也希望別人靈魂幸福。”
    “不對,我的朋友,你是希望那些靈魂馴服。”
    “在馴服中纔有幸福。”
    我不願意吹毛求疵,也就沒有反駁,但是我完全清楚,尋求幸福而不從幸福人手,衹從其結果求之,肯定是南轅北轍;我也清楚,如果真的認為充滿愛的靈魂,能情願在馴服中自得其樂,那麽再也沒有比無愛的馴服更遠離幸福的了。
    不過,雅剋還頗為善辯,我在這年少的頭腦裏若不是發現這麽多僵死的教條,那麽無疑會大大贊賞他推理的力度和邏輯的嚴緊。我經常覺得我比他年輕,而且一天比一天年輕,我反復背誦這句話:“你們若是不能變得和孩童一樣,就休想進入大國。”
    把《福音書》主要當作“通往幸福生活的途徑”,難道就是背叛基督,難道就是貶低和褻瀆《福音書》嗎?基督徒本應處於快樂的狀態,可是卻受到懷疑和冷酷的心的阻礙。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可以快樂。每個人也應當追求快樂。在這個問題上,熱特律德微微一笑教給我的,勝過我給她上的課程。
    基督的這句話字字放光,呈現在我面前:“你們若是盲人,就沒有罪了。”罪過,就是遮蔽靈魂的東西,就是阻礙快樂的東西。熱特律德渾身煥發的完美幸福,就是因為她不知何為罪過。她身上衹有光明和愛。
  
                             5月8日
    昨天,馬爾丹從拉紹德封來了。他用驗眼鏡仔細檢查了熱特律德的雙眼。他對我說,他同洛桑的眼科專傢魯大夫談過熱特律德的情況,還要把這次檢查的結果告訴魯大夫。兩位醫生一致認為,熱特律德的眼睛可以動手術。不過我們商量好,沒有更大的把握,對她本人絶口不提。馬爾丹去同魯大夫作出診斷再來通知我。這種希望可能轉瞬即逝,那又何必讓熱特律德空歡喜呢?——何況,她現在這樣不是很幸福嗎?……
  
                            5月10日
    復活節那天,雅剋和熱特律德在我面前又見面了——至少是雅剋又見到熱特律德,同她說了話,也衹講些無足輕重的事兒。他並不像我擔心的那樣激動,我也再次確信,儘管去年臨行前,熱特律德明確對他說過這種愛沒有希望,他的愛若真是特別熾熱,就不會這麽容易壓下去了。我還註意到,現在他對熱特律德稱呼“您”了,這樣當然很好;我並沒有要求他這樣做,見他自己就明白了這一點,我自然很高興。無可否認,他身上有不少優點。
    然而,我還有疑慮,雅剋不會沒有經過思想鬥爭,就這樣順從了。糟糕的是,他強加給自己心靈的約束,現在他認為可取,就會希望強加到所有人頭上;最近同他討論,我就感覺到這個問題,並在前面記述下來。拉羅什富科①不是說過,思想往往受感情欺騙嗎?自不待言,我瞭解雅剋的脾氣,知道他越辯論越固執,就沒敢立即嚮他指出拉羅什富科的話。不過,我碰巧在聖保羅的書中(我衹能用他的武器同他較量),找到了反駁他的話,當天晚上在他房間留了一張字條,上面寫道:“不吃東西的人不要評論吃的人,因為上帝已經接待了吃的人。”(《羅馬書》第十四章第二節。)
    ①拉羅什富科(1613—1680),法國公爵,散文作傢著有《回憶錄》和《箴言錄》。
    我本可以再抄上後面這句話:“我從主耶穌那裏知道並深信,沒有什麽東西本身是不潔的,衹是對認為它不潔的人,一件東西纔是不潔的。”但是我未敢抄上,惟恐雅剋頭腦裏掠過妄測之念,推想我對熱特律德存心不良。顯然這裏講的是食物,不過,《聖經》中許多段落不是可做出兩三種解釋嗎?(例如:“你的眼睛若是……”;面餅倍增的奇跡;迦南婚宴上的奇跡①,等等。)這裏不是鑽牛角尖,這句的確含義深遠:規定約束的不應是法律,而應是愛德,因此,聖保羅又趕緊強調:“然而,你兄弟如因食物而傷心,那麽你就沒有遵循愛德。”衹因缺少愛德,魔鬼纔襲擊我們。主啊!從我心中排除不屬於愛的一切思想吧……我真不該嚮雅剋挑戰,次日,我在我的書案上發現我的那張字條,衹見雅剋在背後抄了同一章的另一句:“不要用你的食物葬送基督為之捨命的那個人。”(《羅馬書》第十四章第十五節。)
    ①均為耶穌顯聖的故事,他用幾個面餅和幾條魚,讓數千人果腹還有剩餘;他在婚宴上變水為酒。
    這一章我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這是一場無休無止的爭論的開端。然而,我怎麽能用這種種睏惑擾亂,用這重重烏雲遮蔽熱特律德的明媚天空呢?我教導她,並讓她相信,惟一的罪惡,就是侵害別人的幸福,或者損害我們自己的幸福。
    唉!有些人就是拒幸福於門外,他們無能、蠢笨……我想到我可憐的阿梅莉。我不斷勸說推動她,想把她硬拖上幸福之路。不錯,我想把每個人都舉到上帝那裏。可是她總是躲躲閃閃,自我封閉,就像有些花朵見不得一點陽光。她見到什麽都不安,都傷心。
    “有什麽辦法呢,朋友,”有一天她答道,“我生來沒有瞎眼的命啊。”
    噢!她的嘲諷多令我痛苦啊,要有多大涵養,我纔不致於亂了方寸!然而,我覺得她應當明白,這樣含沙射影觸及熱特律德的殘疾,會給我造成特別的傷害。而且,她還讓我感覺到,我在熱特律德身上特別贊賞,無非是那種無止境的寬厚:我從未聽她講過半句怨恨別人的話。我不讓她知道任何可能傷害她的事兒。
    幸福的人以愛的輻射,嚮周圍撒播幸福,而阿梅莉的周圍,則是一片黝暗和沮喪。阿米埃爾①大約這樣寫道:他的靈魂射出黑光。我訪貧問苦,看望病人,奔波一天之後,天黑回到傢中,有時疲憊不堪,內心多麽渴望得到休息、關愛的熱情,可是到傢裏聽見,往往是愁苦、非難和爭執,相比之下,我寧願到外面去受那寒風冷雨。我們傢的老傭人羅莎莉一嚮固執己見,而阿梅莉又總想逼她退讓,我知道老女傭不見得全錯,女主人也不見得全對。我也知道夏洛特和加斯帕爾頑皮得要命,然而,如果阿梅莉不總那麽喊叫,聲音壓低一點兒,難道效果就差了嗎?叮囑、警告、訓斥簡直太多了,就跟海灘上的卵石一樣失去棱角,孩子們不怎麽在乎,倒吵得我難以安生。我還知道,小兒子剋洛德正出牙(他每次哭鬧至少得到母親的支持),他一哭起來,母親或薩拉就趕緊跑過去,不停地哄他,這不等於鼓勵他哭鬧嗎?我確信什麽時候趁我不在傢讓他哭個夠,弄幾次他就不會總那麽哭了。可是我知道,她們準會急忙跑過去。
    ①阿米埃爾(1821—1881),瑞士法語作傢。他在《日記》中詳細分析了他面對生活的不安和畏怯。
    薩拉酷似她母親,因此,我很想把她送進奇宿學校。因為,我在薩拉身上衹發現世俗的興趣:她效仿母親,衹關心庸庸瑣事,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仿佛僵化了,顯露不出一點心靈的火焰。對詩歌毫無興趣,連書也不看;什麽時候撞見她們母女談話,我也沒有聽到我希望參與討論的話題。我在她們身邊,衹能更痛苦地感到我是多麽孤獨,還不如回我的書房,我也逐漸養成了這種習慣。
    同樣,從去年秋天起,我趁天黑得早,又養成另一種習慣:每次巡視回來,衹要有可能,也就是說回來得比較早,我就去路易絲·德·拉·M傢喝茶。有一點我還沒有交待,去年11月,經馬爾丹介紹,路易絲·德·拉·M和熱特律德收留了三個盲女;熱特律德成了老師,教她們識字和做各種小活兒;幾個女孩已經做得相當熟練了。
    每次回到名為“𠔌倉”的溫暖氛圍中,我感到多好的休息、多大的安慰啊;假如一連兩三天沒有去,我又覺得是多大損失啊!不用說,德啦·M小姐有能力收養熱特律德和那三個女孩,不必為她們的生活操心和發愁,有三名忠心耿耿的女傭人當幫手,繁重的活兒全替她幹了。路易絲·德·拉·M一貫照顧窮人,她那顆心靈十分篤信宗教,仿佛整個身心要獻給人世,活在世上衹為了愛。她那樓花軟帽下頭髮已經斑白,但那笑容卻無比天真,那舉止無比和諧,那聲音無比優美。熱特律德學會了她的言談舉止、話語聲調,不僅聲音,而且思想,整個人兒都相像,我時常同兩個人開玩笑,但是她倆誰也沒有覺察這種現象。我若是有時間在她們身邊多呆一會兒,該有多好啊,看她們坐在一起,熱特律德有時額頭偎着這位朋友的肩膀,有時把手放在她手裏,聽我朗誦拉馬丁或雨果的詩篇,同時觀賞詩句在她們清澈的心靈裏激起的漣漪!就連那三個女孩對詩也不是無動於衷。她們在這種恬靜和愛的氣氛中,成長得異常快,有了長足的進步。路易絲說起為了健康和娛樂,要教她們跳舞,我乍一聽還置之一笑,而現在我多麽贊賞她們富有節奏的優美動作,衹可惜她們自己無法欣賞!然而,路易絲小姐卻讓我相信,她們瞧不見動作,但是能感受到肌肉活動的和諧。熱特律德也加入跳舞的行列,她舞姿優美,喜氣洋洋,顯得開心極了。有時,路易絲·德·拉·M跟孩子一起嬉戲,熱特律德則坐下彈琴。她在音樂上進步驚人,現在每逢星期日就去教堂彈琴,她還能即興彈幾段短麯,作為聖歌的前奏。
    每個星期天,她就來我傢吃午飯。我的孩子在情趣方面,儘管同她相差越來越大,還是很高興同她見面。阿梅莉也沒有怎麽表露不耐煩的樣子,一餐飯下來沒有發生什麽抵牾。飯後,全家人陪同熱特律德回“𠔌倉”,晚半晌兒就在那裏吃點心。孩子們就像過節似的,受到路易絲的盛情款待,甜食點心管夠吃。如此盛情,阿梅莉也不能無動於衷,她終於舒展眉頭,煥發了青春生氣。我想從今以後,她在枯燥乏味的生活中,恐怕難以離開這種暫歇了。
  
                            5月18日
    晴朗明媚的日子又來了,我又能和熱特律德一道出去,這種機會不久之前纔有可能(因為前一陣又下了大雪,幾天前道路還難以通行),而且很久以來,我們也沒有單獨在一起了。
    我們腳步挺快;冷風吹紅了她的面頰,不斷把她的縷縷金發吹到臉上。我們沿着泥炭沼的邊緣走去,我順手折了幾根開花的燈芯草,插進她的軟帽下,和她頭髮一起編成辮子,就不會吹落下來了。我們好久沒有單獨在一起了,一時不免驚詫;路上幾乎沒有怎麽說話。熱特律德沒有視覺的臉轉嚮我,突然問道:
    “您認為,雅剋還愛我嗎?”
    “他早已决定不同你交往了。”我當即回答。
    “不過,您認為他知道您愛我嗎?”她又問道。
    去年那次談話,在前面記述了,事過六個多月(想想真吃驚),我們之間衹字再也沒提愛情。我說過,我們一直沒有單獨見面,這樣也許更好……我聽了熱特律德的問話,心怦怦狂跳起來,不得不放慢腳步。
    “可是,熱特律德,誰都知道我愛你呀!”我高聲說道。
    她纔不上這個當,說道:
    “不,不是,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她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又說道:
    “阿梅莉阿姨知道這事兒,我也知道這事讓她傷心。”
    “沒有這事兒,她也要傷心,”我分辯道,但聲調卻不大堅定。“她生來就是愁苦的性情。”
    “唔!您總想寬慰我的心,”她頗不耐煩地說道。“可是,我用不着人來寬慰。我知道,有許多事情您不告訴我,怕引起我不安,或者使我難過;許多事兒我不知道,結果有時候……”
    她聲音越來越低,終於停止,仿佛沒了氣力。我接過她未說完的話,問道:
    “有時候怎麽的?……”
    “結果有時候,”她憂傷地又說道,“我覺得您給我的全部幸福,是建立在無知上面。”
    “可是,熱特律德……”
    “別打斷,讓我說下去:這樣的幸福我不要。您要明白,我並不……我並不非要幸福不可。我寧願瞭解真相。有許多事情,當然是傷心事,我看不見,但是您沒有權利嚮我隱瞞。鼕季這幾個月,我考慮了很久。喏,我擔心整個世界並不像您對我說的那麽美好,牧師,我甚至擔心差遠了。”
    “不錯,人往往把世間醜化了。”我心慌意亂。如果想這樣奔瀉,我着實害怕,想扭轉又難以得手。她似乎就等着我這樣說,立刻抓住話頭,就像抓住了鏈條的主要環節:
    “好啊,”她高聲說道,“我正想弄清楚,我是否又增添了罪惡。”
    我們繼續快步朝前走,好一陣工夫誰也沒有說話。我感到我本來可以對她講的,不待出口就撞上她的想法,惟恐一言不慎激出什麽話語,殃及我們二人的命運。我又想起馬爾丹對我說過,經過治療她可能恢復視力,心裏就感到一陣極度的恐慌。
    “我早就想問您,”她終於又說道,“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無疑,她問要鼓起全部勇氣,我聽也要鼓起全部勇氣。然而,我怎麽能預見她苦苦想的問題呢?
    “盲人生的孩子,也一定是盲人嗎?”
    這場對話,不知道是她還是我感到壓力更大,但事已至此,我們總得談下去。
    “不,熱特律德,”我回答,“那是極特殊的情況。盲人生的孩子,毫無理由就是盲人。”
    她似乎完全放下心來。我本想反過來問她為什麽要問我這事兒,但又沒這個勇氣,便笨拙地補充一句:
    “可是,熱特律德,要先結婚才能生孩子呀。”
    “別對我講這種話,牧師。我知道這不是事實。”
    “我按照情理對你這樣講,’哦分辯道,“不過,人類法律和上帝法律禁止的,事實上自然法律卻允許。”
    “您可常對我講,上帝的法則就是愛的法則。”
    “這裏所說的愛,已不是一般人所講的,而是慈愛。”
    “這麽說,您愛我是慈愛啦?”
    “你完全清楚不是嗎,我的熱特律德。”
    “那麽您就承認,我們的愛脫離上帝的法則啦?”
    “你這是什麽意思呀?”
    “噯!您完全清楚,用不着我講。”
    我想拐彎抹角也是徒然,我的論證潰不成軍,這顆心敗退下來。我氣急敗壞,還是高聲說:
    “熱特律德……你認為你的愛有罪嗎?”
    她立刻糾正:
    “是我們的愛……我想我應當這樣看。”
    “怎麽樣呢?”
    我忽然發覺,我的聲調有哀求的意味,而她卻一口氣把話說完:
    “然而我又不能割捨對您的愛。”
    這是昨天發生的事情。起初我頗為猶豫,要不要記述下來……我想不起這次散步是如何結束的,衹記得我緊緊輓住她的胳臂,我們腳步匆急,仿佛是在逃跑。我的靈魂已經出殼,路上哪怕踩到一個小石子,我覺得我們也會跌倒在地。
  
                            5月19日
    今天上午,馬爾丹又來了。熱特律德可以動手術。魯大夫肯定了這一點,並要求把她交給他一段時間。我固然不能反對這種安排,但是卑怯地要求容我考慮一下,容我慢慢讓她有個思想準備……我的心本應高興得跳起來,卻感到沉重,有一種無名的惶恐。一想到要通知熱特律德有望恢復視力,我頓時就泄氣了。
  
                            5月19日夜
    我又見到了熱特律德,卻衹字沒有嚮她提起這事兒。今天晚上,我趁“𠔌倉”客廳無人,便上樓溜進她的房間。屋裏衹有我們二人。
    我長時間緊緊摟着她。她沒有一點抵製的動作,後來她朝我擡起頭,我們的嘴唇相遇了……
  
                            5月21日
    熱特律德昨天住進洛桑醫院,大約二十天才能出院。我懷着極度的惶恐等她歸來。馬爾丹要送她回來。熱特律德要我答應住院期間不去看她。
  
                            5月22日
    馬爾丹來信說:手術成功。感謝上帝!
  
                            5月24日
    迄今為止,她看不見我而一直愛我,可是,想想她要看見我了,這個念頭令我坐立不安,簡直難以忍受。她會認出我來嗎?有生以來,我頭一回對着鏡子惴惴不安地詢問。假如我感覺出她的眼睛不如她的心那麽寬容,那麽深情,我該怎麽辦呢?主啊,有時候覺得,為了愛您,我需要她的愛。
    熱特律德應當明天回來。這一周,阿梅莉衹嚮我表現她性情最好的方面,似乎有意讓我忘掉去住院的姑娘,並和孩子一道準備慶賀她出院歸來。
  
                            5月28日
    加斯帕爾和夏洛特去樹林和牧場,采來所能尋到的野花。老女傭羅莎莉做一個特大號的蛋糕,薩拉則別出心裁用金箔來裝飾。我們等她中午回來。
    為了消磨等待的這段時間,我就坐下來寫點兒日記。現在11點鐘了,我不時地擡頭張望大路,看看有沒有馬爾丹馬車的影子。我控製住自己,沒有前去迎候,這樣好些,要照顧阿梅莉的面子,不能單獨去迎接。我的心卻衝出去了……啊!他們到啦!
  
                            5月28日晚
    我陷入不堪設想的黑夜!可憐可憐吧,主啊,可憐可憐吧!我情願割捨對她的愛,主啊,千萬別讓她死去!
    我這樣擔心完全有理由!她幹了些什麽?她到底要幹什麽呀?阿梅莉和薩拉回來告訴我,她們一直送她到“𠔌倉”門口,德·拉·M在那裏等候。可是,她還要出門……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緒。別人嚮我講的情況不可理解,或者相互矛盾。我的頭腦亂成一團麻……德·拉·M小姐的園丁把她救回“𠔌倉”,她已不省人事。園丁說他望見她沿着河邊走,接着過花園橋,接着俯下身,接着就不見人影了;不過,起初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沒想到她會掉進河裏,也就沒有跑過去;她被水流衝到小閘門附近,纔被園丁撈起來。出事不久我去看她時,她還沒有蘇醒過來,至少是又昏迷過去了,因為事後立即搶救,她還是醒來一會兒。謝天謝地,馬爾丹還沒有離開,他也不明白她何以這樣麻木呆滯,問她什麽也不回答,就好像她一點也聽不見,或者决意不開口。她的呼吸還非常急促,馬爾丹怕她肺充血,給她塗了芥子膏,用了拔火罐,並答應明天再來。事情糟就糟在開頭衹顧搶救,沒有及時把濕衣服換下來,冰冷河水浸透的衣服在她身上裹得太久。惟獨德·拉·M小姐能從她口中問出幾句話,認為她是要摘河岸這邊盛開的勿忘我花,還不大會估計距離,或者把漂浮的一層花當作實地,就突然失足落水了……我若能相信這話就好了,確信這純粹是個意外事件,我這顆心就會卸下沉重的負擔!吃飯的時候還那麽歡快,衹是她臉上總挂着笑容有點怪,令我隱隱不安;那是一種勉顔的笑,我從未見過,就竭力認為是她恢復視力的笑,那笑意宛如淚珠,從眼中流到臉上,相比之下,別人的俗笑我就看不上眼了。她沒有加入大傢的嘻笑!看樣子她發現了什麽秘密,假如單獨和我在一起,她就會告訴我了。她幾乎不講話,但這不足為奇,周圍如有別人,而且吵吵鬧鬧,她往往一聲不吭。
    主啊,我懇求您:請允許我同她談談吧。我需要瞭解情況,否則,往後叫我怎麽活呢?……然而,她若真的要尋短見,是不是恰恰因為知道了呢?知道了什麽呢?親愛的朋友,您究竟瞭解到什麽可怕的事情?我又嚮您隱瞞了什麽要命的事情,而您猛然看到了呢?
    我在她床前守了兩小時,目不轉睛地註視她那額頭、那慘白的面頰、那緊閉的秀目——仿佛閉而不視一種無名的憂傷——註視她那像海藻一般散落在枕頭上的濕發,同時傾聽她那不均勻而睏難的呼吸。
  
                            5月29日
    今天上午,我正要去“𠔌倉”,忽見路易絲小姐打發人來叫我。熱特律德這一夜過得比較安穩,終於脫離了呆滯的狀態。她見我進屋,還衝我笑了,示意要我坐到床前。我還不敢盤問她,而她也肯定怕我發問,就搶先說話,似乎要防止流露真情。
    “您管那種小藍花叫什麽來着?是天藍色的花,我在河邊想采摘。您比我靈活,能替我采一束來嗎?采來就擺在我床前……”
    她說話的輕快聲調不免做作,令我難受,無疑她也感覺到了,便轉而嚴肅地補充道:
    “今天上午我太乏了,不能同您說話。您去替我采那種花,好嗎?過一會兒您再來吧。”
    然而,一小時之後,我給她采來一束勿忘我花,不料路易絲小姐卻對我說,熱特律德又休息了,天黑之前不能見我。
    今天晚上,我又見到她了。床上摞起靠墊,她靠在上面,幾乎坐起來了。新梳的發辮盤在頭上,插着我給她采的勿忘我花。
    她肯定發燒了,看來喘氣很急促,她的手滾燙,握住我伸過的手。我就伫立在她身邊。
    “牧師,我得嚮您坦白一件事,因為,今天夜晚,我怕是活不過去了。今天上午,我對您說了謊話……其實並不是要采花……如果現在我嚮您承認我要自殺,您會原諒我嗎?”
    我握住她那纖弱的手,跪到她床前。她抽出手,撫摩我的額頭。我把臉埋進衾單,以便掩飾我的眼淚,捂住我的啜泣。
    “您是不是覺得,這樣很不好呢?”她柔聲地問道。她見我不回答,便又說道: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瞧見了,我在您的心裏和生活中,占的位置大大了。我一回到您的身邊,就立刻明白了這一點,至少可以說,我占據了另一個女人的位置,而她正為此傷心呢。我的罪過,就是沒有及早覺察出來,至少可以說,我雖然心裏明白,還是任由您愛我。可是,我突然看見她那張臉,看見那張可憐的臉上充滿悲傷,而想到那悲傷是我造成的,也就不忍心了……不,不,您絲毫也不要責備自己,還是讓我走吧,把歡樂還給她吧。”
    她的手不再撫摸我的額頭了,我抓過來連連親吻,灑上眼淚。然而,她卻把手抽回去,又開始焦灼不安了。
    “這不是我本來要說的話,不是我要說的話。”她重複道,衹見她前額沁出汗珠。接着,她垂下眼瞼,閉目呆了一會兒,好像要收攏心思,或者要恢復當初瞎眼的狀態。繼而,她睜開眼睛,同時又開口講話,起初聲調遲緩而凄然;繼而提高嗓門兒,越說越激動,最後疾言厲聲了:
    “您讓我恢復了視覺,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比我夢想還美的世界;千真萬確,我沒有想到陽光這樣明亮,空氣這樣清澈,天空這樣遼闊。不過,我也沒有想到人的額頭這樣瘦骨嶙峋。我一走進你們傢,您知道最先看到什麽嗎……噢!我總得告訴您:我最先看到的,就是我們的過錯,我們的罪孽。噯,不要申辯了。您想一想基督的話:‘你們若是盲人,就沒有罪了。’可是,現在我看得見了……請起來吧,牧師,您在我身邊坐下,聽我說,不要打斷我的話。我在住院期間,閱讀了,確切地說,請人給我念了《聖經》中您從未給我念過、我還不知道的段落。記得聖保羅有一句話,我反復背誦了一整天:‘從前沒有法律,我就那麽活着;後來有了戒律,罪孽便復活,我卻死了’。”
    她激動極了,說話聲音特別高,最後的幾乎是喊出來的,弄得我很尷尬,真怕外邊人聽見。隨後,她又閉上眼睛,仿佛自言自語:
    “‘罪孽便復活,我卻死了。’”
    我不寒而慄,一陣恐懼,心都涼了。我想轉移她的思想,便問道:“是誰念給你聽的?”
    “是雅剋,”她回答,同時睜開眼睛凝視我,“他改宗了,您知道吧?”
    這太過分了,我正要懇求她住口,可是她已經講下去了:
    “我的朋友,我的話要讓您非常難過;可是您我之間,不能再容一點謊言了。我一看見雅剋,就恍然大悟,我愛的不是您,而是他。他跟您的面孔一模一樣,我是說像您在我想像中的面容……噢!為什麽您叫我拒絶他了呢?我本來可以嫁給他……”
    “哼,熱特律德,現在也成啊!”我氣急敗壞地嚷道。
    “他成為天主教神職人員了,”她衝動地說道。接着,她開始啜泣,身子也隨之顫動:“噢!我真想嚮他懺悔……”她神志恍惚地哀嘆道,“您瞧見了,我衹有一死。我渴了,求求您,叫個人來。我胸口憋悶。您走吧。唉!原指望同您這樣談談,我的心情會輕鬆些。離開我吧。我們分手吧。看到您在面前,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於是我離開,叫路易絲小姐替換我守護她。熱特律德極度狂躁,令我十分擔心,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認,我在那裏,反而會使她的病情惡化。我請求路易絲小姐,一旦情況不妙,趕緊派人通知我一聲。
  
                            5月30日
    唉!再見面時,她已經安眠了。她處於譫妄狀態,折騰了一夜,天亮時咽氣了。遵照熱特律德的臨終要求,路易絲小姐給雅剋發了電報。她去世幾小時之後,雅剋纔趕到。他聲色俱厲地指責我,沒有及時請來一位神甫。可是,我不知道熱特律德在洛桑任院期間,顯然受他慫恿改信了天主教,怎麽會想到請神甫呢。他當即嚮我宣佈,他和熱特律德都改宗了。這兩個人,就是這樣一同離開了我,仿佛生前被我拆散,就策劃好逃離我,雙雙到上帝那裏去結合。不過我確信,雅剋改宗的動因,推理成分要多於愛情成分。
    “爸爸,”他對我說,“我指責您也不合適,不過,恰恰是您的前車之鑒,給我指明了道路。”
    雅剋離開之後,我投在阿梅莉的腳下,求她為我祈禱,衹因我的確需要幫助。她僅僅背誦了《天主經》,但每背誦一節就長時間停頓,我們默默地哀禱。
    我多想痛哭一場,然而我覺得,這顆心比沙漠還要乾燥。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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