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自相矛盾的魅力   》 自相矛盾的魅力      安德烈·保爾·吉約姆·紀德 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

  如果以時下最流行的記者采訪的方式,問紀德:“紀德先生,請問您最喜愛什麽?最討厭什麽?”
    紀德很可能回答:“我最喜愛快樂,最討厭扼殺快樂的一切倫理道德。”
    不錯,“快樂”是紀德作品中最亮麗的一個詞,幾乎成為他生活的真諦。快樂、縱欲、生活、幸福、愛……這些在紀德筆下全是同義詞、主題詞,構成紀德作品的鮮明的生命綫。
    紀德明確寫道:“人長出牙齒,能咬食咀嚼了,就應當到現實生活中尋求食糧。勇敢點兒,赤條條地挺立起來,你衹需要自身的汁液的衝騰和陽光的召喚,就能挺立地生長。”
    在生活中尋求食糧,就是尋求快樂。紀德早年的散文詩作《人間食糧》,也就是追求生活快樂的宣言。後來發表的三部麯:《背德者》、《守門》和《田園交響麯》,可以說是追求生活快樂和幸福的歷程。
    擁抱一切能抓到的東西,強烈的欲望賦予我們支配一切的權力。旅途上所見的山光水色、幼鳥的孵化、盛開的鮮花、赤身的牧童……無不體現我們的幸福,都是我們內心春天的回聲。正是這種追求歡樂的奔放的熱情,吸引並激勵了幾代青年。
    然而,《背德者》等三部麯,又可以說記錄了追求快樂和幸福的痛苦歷程。
    因為,在人性被窒息的社會,快樂也是一種奢侈品。哪怕享受大自然的快樂,一不小心也會傷害你所愛並且愛你的人。《背德者》主人公米歇爾和妻子瑪絲琳遊覽意大利,到羅馬時正值雪白的杏花盛開。米歇爾要把整個春意帶回飯店,將客房佈置成花海。不料妻子進門一見,竟然失聲痛哭。強者自有強烈的快樂,而弱者適於文弱的快樂。瑪絲琳有一點點樂趣就要陶醉,客易受強烈快樂的傷害。
    還有更大的傷害,這就關係到倫理道德和宗教信仰了。
    米歇爾身上的欲望一旦爆發,往往來不及分辨,也不願分辨其好壞,先滿足了再說。因此他有些行為,如愛戀男童,就明顯違背倫理道德,他也就成了背德者。瑪絲琳已經知情,疾病又添心病,很快抑鬱而終,葬身在異鄉。
    《窄門》則是另一種情景。阿莉莎與表弟傑羅姆自小青梅竹馬,深深地相愛。不料母親同人私奔,她的心靈有了創傷,又想自己比表弟大兩歲,擔心紅顔衰老,便會失去傑羅姆的愛;與其將來有這種她絶難接受的結果,還不如不結婚,衹保持純情相愛的關係。不過,在阿莉莎看來,惟有基督教所說的極樂至福,才能與塵世的歡樂相抗衡。於是,她愛得越深,就越同傑羅姆疏遠,相約在美德的峰巔相見,到上帝那裏重聚。最後,她避開親人,在巴黎的一傢療養院裏孤獨地死去。
    紀德筆下的《田園交響麯》,同樣是尋求生活快樂而釀成的悲劇。一名鄉村牧師收養一個成為孤兒的盲女,不僅對她關心備至,還極力啓發她的心智,使她脫離蒙昧狀態,領略她看不見的美妙的外界。牧師從慈悲之心出發,一步步墮入情網,給妻子兒女造成極大痛苦,但是又不敢面對現實。盲女錯把感激之情當成愛情,可是她治好了雙眼纔看清,她愛的是兒子雅剋而不是父親,她也看清這種愛無異於犯罪,給一傢人帶來不幸。於是,她衹有一死,假藉采花之機失足落水……
    瞭解了追求快樂的痛苦歷程,也就更容易理解紀德的這段話:“對人來說,快樂不僅是一種天生的需要,而且還是一種道德的義務。我早就覺得,快樂比憂傷更珍稀,更難得,也更美好。因此,我把自己的幸福當成一種使命來承擔,要嚮周圍傳播快樂,我認為最有效和最可靠的辦法,就是本人作出表率,當個幸福的人。”
    從這種表率的心中大量涌出的快樂,足供所有人暢飲。這既是天生的需要,又是道德的義務。作者一生的活動、一生的創作,似乎都旨在調解這兩者的關係,使之更加融洽,更加和諧。然而他一生的行為、一生的作品,卻更多地表現出兩者的矛盾和衝突。
    紀德和他的作品總是扮演並變換着角色。他和他的作品絶不會確定為一種角色,哪怕是偉大的角色,並且一直演到終場。他和他的作品要扮演各種各樣不同的角色。這些角色不能簡單地劃分為善惡好壞,而衹是組成相互對立體,在人生大舞臺上演出。
    《背德者》扮演放縱的角色,《窄門》和《田園交響麯》,則相繼扮演收斂的角色。然而,放中又有收,收中又有放,又各自成為復雜的活生生的角色。早年的作品《帕呂德》,是小說敘述方式的革新,被半個世紀之後的新小說派認了宗。在《帕呂德》中,我們能看到一個意氣風發、放恣張狂的紀德。他的最後一部小說《忒修斯》,則是他一生的總結。一篇是文字恣肆輕狂,一篇是文筆老到洗練,可以看作是紀德的一放一收,一始一終。
    變化與否定,貫穿紀德的一生。他說:“人一旦發現自己的樣子,就想保持,總是處心積慮地像自己……比起反復無常來,我更討厭某種堅定不移的始終如一,更討厭要忠實於本身的某種意志,以及害怕自相矛盾的心理。”紀德從不試圖維持自身的一致,維持已有的公認的形象(如文壇王子)。他認為,一個人正是通過自身的矛盾,纔表現出坦誠,捨此就難免陷入虛偽當中。
    應當指出,這種反復無常衹是表面現象,其實正好應合他那種深藏的連貫性,即一顆坦誠的心。有些人煞費苦心,一生都要扮演一個偉大的角色。紀德則不然,他一個思想能化出許多思想,忽然念及天使就扮演天使,忽然念及魔鬼就扮演魔鬼,即興演出傻劇。諷刺劇、悲劇和喜劇,還拉着觀衆一起演出,即使漏洞百出,有時甚至出醜,引起噓聲喝倒彩,也照樣演得有聲有色,落得個痛快,常常給人意外的驚喜,下得臺來還那個充滿活力的紀德。
    紀德喜愛快樂,但更喜歡變化。他一再強調:“沒有進步的狀態,不管多麽幸福我也不稀罕”;“沒有進展的一種快樂,我嗤之以鼻”。在紀德看來,無論什麽一經固定,就喪失活力了。這就是為什麽,紀德活到八十二歲,“直到最後一分鐘,他還是生竜活虎的”(莫洛亞語)。
    這正是紀德作品的魅力和生命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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