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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 》 畫山水賦 》
畫山水賦
荊浩 Jing Hao
《畫山水賦》一捲、附《筆法記》一捲,舊本題唐荊浩撰。案劉道醇《五代名畫補遺》曰,荊浩字浩然,河南沁水人。五季多故,隱於太行之洪𠔌,自號洪𠔌子。著《山水訣》一捲。湯垕《畫鑒》亦曰荊浩山水為唐末之冠,作《山水訣》,為範寬輩之祖。則此書本名《山水訣》。此本載詹景鳳王氏《畫苑補益》中,獨題曰《畫山水賦》。考荀卿以後,賦體數更,而自漢及唐,未有無韻之格。此篇雖用駢辭,而中間或數句有韻,數句無韻,仍如散體,強題曰賦,未見其然。又以浩為豫章人,題曰豫章先生。益誕妄無稽矣。別有《筆法記》一捲,載王氏《畫苑》中,標題之下註曰一名《畫山水錄》。案《唐書·藝文志》載荊浩《筆法記》一捲,陳振孫《書錄解題》則作《山水受筆法》一捲,沁水荊浩浩然撰。今檢記中稱石鼓岩前遇一叟,講授筆法。則陳氏所記乃其本名,《唐志》所載乃省文呼之,王氏《畫苑》所註又後人改名也。二書文皆拙澀,中間忽作雅詞,忽參鄙語,似藝術傢粗知文義而不知文格者依托為之,非其本書,以相傳既久,其論亦頗有可采者,姑錄存之,備畫傢一說雲爾。
畫山水賦
凡畫山水,意在筆先。丈山尺樹,寸馬豆人,此其格也。逺人無目,逺樹無枝,逺山無皴,高與雲齊。逺水無波,隱隱似眉,此其式也。山腰雲塞,石壁泉塞,樓臺樹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兩蹊,樹觀頂■〈寧頁〉,水看岸基,此其法也。凡畫山水,尖峭者峰,平夷者嶺,峭壁者崖,有冗者岫,懸石者岩,形圓者巒,路通者川,兩山夾路者壑,兩山夾水者澗,註水者溪,泉通者𠔌,路下小土山者坡,極目而平者坂,若能辨別此類,則粗知山水之仿佛也。觀者先看氣象,後辨清濁,分賓主之朝揖,列群峰之威儀,多則亂,少則慢,不多不少要分逺近,逺山不得連近山,逺水不得連近水。山腰回抱,寺觀可安,斷岸亂堤,小橋可置。有路處人行,無路處林木。岸斷處古渡,山斷處荒村。水闊處徵帆,林宻處店舎。臨岸古木露根而藤纒,臨流石岸嵌空而水痕。凡作林木,逺者疎平,近者高宻。有葉者枝柔,無葉者枝硬。鬆皮如鱗,柏皮纒身。生於土者修長而淨直,長於石者拳麯而伶仃。古木節多而半死,寒林扶疏而蕭森。春景則霧鎖煙籠,樹林隱隱,逺水拖藍,山色堆青。夏景則林木蔽天,緑蕪平坂,倚雲瀑,行人羽扇,近水幽亭。秋景則水天一色,簌簌疏林,雁橫煙塞,蘆裊沙汀。鼕景則樹枝雪壓,老樵負薪,漁舟倚岸,水淺沙平,凍雲黯淡,酒帘孤村。風雨則不分天地,難辨東西,行人傘笠,漁父簑衣,有風無雨,但看樹枝有雨無風,枝葉垂下。雨霽則雲收天碧,山光添翠,網曬斜暉。曉景則千山欲曙,霧靄霏霏,朦朧殘月,曉色熹微。暮景則山銜殘日,帆卸江湄,路人歸急,半掩柴扉,或煙斜霧橫,或逺岫雲歸,或秋江晩渡,或古塜斷碑。如此之類,須要筆法佈置,更看臨期山形,不得犯重樹頭,不得整齊山,藉樹為衣,樹藉山為骨,樹不可繁,要見山之秀麗。山不可亂,要顯樹之精神。若留意於此者,須心會於玄微。
筆法記
太行山有洪𠔌,其間數畝之田,吾常耕而食之。有日登神鎮山四望,回跡入大岩扉,苔徑露水,怪石祥煙,疾進其處,皆古鬆也。中獨圍大者,皮老蒼蘚,翔鱗乘空,蟠虯之勢,欲附雲漢。成林者,爽氣重榮;不能者,抱節自屈。或回根出土,或偃截巨流,挂岸盤溪,披苔裂石。因驚其異,遍而賞之。明日攜筆復就寫之,凡數萬本,方如其真。
明年春,來於石鼓岩間,遇一叟。因問,具以其來所由而答之。
叟曰:“子知筆法乎?”
曰:“叟,儀形野人也,豈知筆法邪?”
叟曰:“子豈知吾所懷耶?”聞而慚駭。
叟曰:“少年好學,終可成也。夫畫有六要:一曰氣,二曰韻,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筆,六曰墨。”
曰:“畫者,華也。但貴似得真,豈此撓矣。”
叟曰:“不然。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華,取其華;物之實,取其實。不可執華為實。若不知術,苟似,可也;圖真,不可及也。”
曰:“何以為似?何以為真?”
叟曰:“似者,得其形,遺其氣。真者,氣質俱盛,凡氣傳於華,遺於象,象之死也。”
謝曰:“故知書畫者,名賢之所學也。耕生知其非本,玩筆取與,終無所成。慚惠受要,定畫不能。”
叟曰:“嗜欲者,生之賊也。名賢縱樂琴書圖畫,代去雜欲。子既親善,但期終始所學,勿為進退。圖畫之要,與子備言: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韻者,隱跡立形,備儀不俗。思者,刪拔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真。筆者,雖依法則,運轉變通,不質不形,如飛如動。墨者,高低暈淡,品物淺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筆。”
復曰:“神、妙、奇、巧。神者,亡有所為,任運成象。妙者,思經天地,萬類性情,文理合儀,品物流筆。奇者,蕩跡不測,與真景或乖異,緻其理偏,得此者亦為有筆無思。巧者,雕綴小媚,假合大經,強寫文章,增邈氣象,此謂實不足而華有餘。
“凡筆有四勢,謂筋、肉、骨、氣。筆絶而不斷,謂之筋。起伏成實,謂之肉。生死剛正,謂之骨。跡畫不敗,謂之氣。故知墨大質者,失其體;色微者,敗正氣;筋死者,無肉;跡斷者,無筋;苟媚者,無骨。
“夫病有二:一曰無形,二曰有形。有形病者,花木不時,屋小人大,或樹高於山,橋不登於岸,可度形之類也。是如此之病,尚可改圖。無形之病,氣韻俱泯,物象全乖,筆墨雖行,類同死物,以斯格拙,不可刪修。
“子既好寫雲林山水,須明物象之源。夫木之為生,為受其性。鬆之生也,枉而不麯遇,加密如疏,非青非翠,從微自直,萌心不低。勢既獨高,枝低復偃,倒挂未墜於地下,分層似疊於林間,如君子之德風也。有畫如飛竜蟠虯,狂生枝葉者,非鬆之氣韻也。柏之生也,動而多屈,繁而不華,捧節有章,文轉隨日,葉如結綫,枝似衣麻。有畫如蛇如素,心虛逆轉,亦非也。其有揪、桐、椿、櫟、榆、柳、桑、槐,形質皆異,其如遠思即合,一一分明也。
“山水之象,氣勢相生。故尖曰峰,平曰頂,圓曰巒,相連曰嶺,有穴曰岫,峻壁曰崖,崖間崖下曰岩,路通山中曰𠔌,不通曰峪,峪中有水曰溪,山夾水曰澗。其上峰巒雖異,其下崗嶺相連,掩映林泉,依稀遠近。夫畫山水,無此象亦非也。有畫流水,下筆多狂,文如斷綫,無片浪高低者,亦非也。夫霧雲煙靄,輕重有時,勢或因風,象皆不定,須去其繁章,采其大要。先能知此是非,然後受其筆法。”
曰:“自古學人,孰為備矣?”
叟曰:“得之者少。謝赫品陸之為勝,今已難遇親蹤。張僧繇所遺之圖,甚虧其理。夫隨類賦彩,自古有能;如水暈墨章,興我唐代。故張璪員外樹石,氣韻俱盛,筆墨積微;真思卓然,不貴五彩;曠古絶今,未之有也。麯庭與白雲尊師,氣象幽妙,俱得其元,動用逸常,深不可測。王右丞筆墨宛麗,氣韻高清,巧寫象成,亦動真思。李將軍理深思遠,筆跡甚精,雖巧而華,大虧墨彩。項容山人樹石頑澀。棱角無(足追),用墨獨得玄門,用筆全無其骨,然於放逸,不失真元氣象,無大創巧媚。吳道子筆勝於象,骨氣自高,樹不言圖,亦恨無墨。陳員外及僧道芬以下,粗升凡俗,作用無奇,筆墨之行,甚有行跡。今示子之徑,不能備詞。 ”
遂取前寫者異鬆圖呈之。叟曰:“肉筆無法,筋骨皆不相轉,異鬆何之能用?我既教子筆法,乃資素數幅,命對而寫之。”
叟曰:“爾之手,我之心。吾聞察其言而知其行。子能與吾言詠之乎?”
謝曰:“乃知教化,聖賢之職也。祿與不祿,而不能去。善惡之跡,感而應之。誘進若此,敢不恭命。”因成古鬆,贊曰:
不凋不榮,惟彼貞鬆。
勢高而險,屈節以恭。
葉張翠蓋,枝盤赤竜。
下有蔓草,幽陰蒙茸。
如何得生,勢近雲峰。
仰其擢幹,偃舉千重。
巍巍溪中,翠暈煙籠。
奇枝倒挂,徘徊變通。
下接凡木,和而不同。
以貴詩賦,君子之風。
風清非歇,幽音凝空。
叟嗟異久之,曰:“願子勤之,可忘筆墨而有真景。吾之所居,即石鼓岩間,所字即石鼓岩子也。”
曰:“願從傳之。”
叟曰:“不必然也。”遂亟辭而去。別日訪之而無蹤。後習其筆術,嘗重所傳。今進修集,以為圖畫之軌轍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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