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梅堯臣在诗海的作品!!! |
[梅堯臣、蘇舜欽的詩]
北宋初三種詩風鼎峙的格局,從實質上來說,還是唐代詩歌的延續,而西昆體一時
大盛,又使得學詩者爭相模擬,在真宗及仁宗前期形成了專事雕琢的詩歌風氣。在時代
發生變化以後,唐詩的風格已實難保持,而缺乏激情和才華的詩作者對李商隱的模擬,
很容易成為空洞的文字遊戲。因此,詩歌的變化在這時已不可避免了。於是,梅堯臣率
先自樹一幟,而蘇舜欽與之呼應,他們在吸取唐詩尤其是白居易、韓愈詩歌某些因素的
同時,又順應着時代文化的特點,在詩歌的題材、感情表現和語言形式等各方面進行新
的嘗試,從而打開了宋詩的道路。並且,由於歐陽修的竭力推舉,他們在詩壇上造成了
更大的影響。
梅堯臣(1002—1060)字聖俞,宣城(今屬安徽)人,當過尚書都官員外郎,後人
因稱為“梅都官”,又以宣城之古名,稱之為“梅宛陵”。有《宛陵先生文集》。在梅
堯臣成年以後的幾十年中,宋王朝外患內憂頻仍,社會秩序十分不穩定,所以他雖一生
沉淪下僚,對於國傢、政治卻抱有強烈的關切。梅堯臣早年和西昆派詩人關係甚密,但
詩歌風格卻與之不同,後來更是有意識地加以糾正。糾正的方向,首先是強調《詩經》
以來文學幹預社會、針砭現實的傳統,反對詩歌中的娛樂、遊戲傾嚮。在《答裴送序意》
中他寫道:
我於詩言豈徒爾,因事激風成小篇。辭雖淺陋頗剋苦,未到二雅未忍捐。安取唐季
二三子,區區物象磨窮年。
在《答韓三子華、韓五持國、韓六玉汝見贈述詩》中,他又尖銳指斥道:“邇來道
頗喪,有作皆言空。煙雲寫形象,葩卉詠青紅。人事極諛諂,引古稱辯雄。經營唯切偶,
榮利因被蒙。……”在理論上,這些議論並沒有多少新的東西,但對當時流行的無病呻
吟、玩弄辭藻的詩歌風氣,卻有着一定針對性的意義。
作為他自己的詩歌主張的實踐,梅堯臣寫了不少反映現實政治問題和民生疾苦的作
品,既欲以此感悟上層統治者,又藉以表現自己的道德良心。像他的《襄城對雪》之二,
就像王禹稱一樣,面對漫天風雪,想到受寒凍的士兵,並以“念彼無衣褐,愧此貂裘溫”
表示自己的內疚心情;《蔡君謨示古大弩牙》則在觀看古代弩機之時,表達了祈望邊地
戰爭勝利和士兵少受傷亡的意願。再如《田傢》、《陶者》等,則接觸到勞者無所獲的
古老社會問題。後一首如下:
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
如果說上述詩所寫的是古詩中經常出現的主題,那麽另一些作品則直接批評了朝廷
的具體政令措施。仁宗康定年間,宋與西夏交戰,因兵員缺乏,下令徵集民丁充當弓箭
手,而地方官為了“媚上”,並不照所謂“三丁籍一”的詔命行事,無論老少,均難幸
免。梅堯臣為此所作的二首詩,《田傢語》藉農民之口,揭露了老百姓不堪負擔、田稼
荒廢的情形;《汝墳貧女》又用一位貧女的口吻,述說了被徵服役者的悲慘遭遇:
汝墳貧傢女,行哭音凄愴。自言有老父,孤獨無丁壯。郡吏來何暴,縣官不敢抗。
督遣勿稽留,竜鐘去攜杖。勤勤囑四鄰,幸願相依傍。適聞閭裏歸,問訊疑猶強。果然
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質無以托,橫屍無以葬。生女不如男,雖存何所當!拊膺呼蒼
天,生死將奈嚮?
詩中說“縣官不敢抗”,同作者的身份有一定關係——當時梅堯臣正任河南襄城縣
令。在這樣的詩中,我們看到一個具有政治責任感和道義良知的下層官吏對時政的不安
和對民衆的同情,以及改革政治的願望。
在當時的詩歌淪於文字遊戲、偏重於追求辭藻和形式之美的風氣中,梅堯臣的這一
類創作,對於恢復詩歌的嚴肅性、轉嚮重大題材,無疑起了積極的作用。但另一方面,
宋代政治詩的一般缺陷,在這裏也明顯存在着。正如《田傢語》小序所宣稱的“因錄田
傢之言,次為文,以俟采詩者”,其寫作的出發點首先是在政治方面,是試圖以此為諷
諫書,而不是詩人為生活所激發的熱情。以《汝墳貧女》為例,我們既看不到詩人自我
的形象(“縣官不敢抗”既不是正面寫自己,也沒有展開),也看不到那位“貧女”的
形象,最後四句雖然試圖表達出悲憤的情緒,但它的語言實際是概念化、一般化的。
總之,由於詩人偏重於敘述一樁事件,傳達一種政治觀念,使得詩歌的感染力受到
削弱。倘與作者為悼念夭亡的幼女而寫的《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殤小女稱稱三首》之二相
比,兩者的區別十分清楚:
蓓蕾樹上花,瑩潔昔嬰女。春風不長久,吹落便歸土。嬌受命亦然,蒼天不知苦。
慈母眼中血,未幹同兩乳。
雖說梅堯臣的詩在抒情方面大都不趨嚮激烈(這也是宋詩的一般特點),但這首詩
尤其在結末二句,卻令人驚心動魄,雖然它的語氣並不誇張。
當然,政治題材衹占梅堯臣全部詩作中的一小部分。他的詩歌內容非常廣泛,而且
是有意識地嚮各種自然景象、生活場景、人生經歷開拓,有意識地尋找前人未曾註意的
題材,或在前人寫過的題材上翻新,這也開了宋詩好為新奇、力避陳熟的風氣,為宋詩
逃脫出唐詩的籠罩找到一條途徑。譬如他寫破廟,寫變幻的晚雲,寫怪誕的傳說,寫醜
而老的妓女,甚至寫虱子、跳蚤,寫烏鴉啄食厠中的蛆……有些是根本不宜入詩、破壞
詩的美感的,不過從這裏可以看到當時詩歌的一種趨嚮。
在以瑣碎平常的生活題材入詩時,很容易顯得凡庸無趣味,於是梅堯臣常以哲理性
的思考貫穿在其中,加深了詩歌的內涵,使之耐人尋味。譬如《範饒州坐中客語食河豚
魚》,開頭“春洲生獲芽,春岸飛楊花。河豚當是時,貴不數魚蝦”四句,以平易的語
言寫出河豚的珍貴,而後描繪它的面目可憎、劇毒可怕,人們卻“皆言美無度,誰謂死
如麻!”最終歸結為“甚美惡亦稱,此言誠可嘉”。把食河豚這一日常生活的現象,與
“至美與至惡相隨”這一具有普遍意義的、頗為深刻的哲學問題聯繫在一起,詩的分量
就顯得不一般了。這也是宋詩在熱情減弱以後,嚮其他方向發展的一個途徑。
梅堯臣詩歌的藝術風格,歐陽修謂之“古硬”(見《水𠔌夜行寄子美、聖俞詩》),
又謂之“平淡”(見《梅聖俞墓志銘》)。所謂“古硬”的一面,主要是效仿韓愈詩的
風格。梅堯臣的詩常用一些生澀怪僻的文字、暗昧陰鬱的色彩、帶有恐怖和荒蠻感的意
象,構成幻覺性而非日常意味的詩境。如《餘居禦橋南夜聞襖鳥鳴,效韓昌黎體》,從
九頭襖鳥的傳說寫到鬼車夜遊的景象,又如《觀楊之美畫》所描繪的畫面是:
水官自有真竜騎,兩佐並跨鯨尾螭。步趨群吏怪眼眉,雲生海面無端涯。雷部處上
相與期,人身獸爪負鼓馳。後有同類挾且搥,次執電鏡風囊吹。青蛇有角魚足鬐,上下
引導神所施。……
梅堯臣學韓詩的目的,是為了矯正晚唐五代以來詩歌中疲軟圓熟的弊病,以求雄健
之美。他在《依韻和王平甫見寄》中對韓愈的贊美,“文章革浮澆,近世無如韓。健筆
走霹靂,竜蛇奮潛蟠”,亦是他對自己的期望。但是,他所寫的詩雖面貌很貼近韓愈的
詩(包括上面舉例的),卻總是不大成功。因為韓詩不僅是表面上的怪異生硬,其中所
涵藴的雄張恣肆的力度,實際是唐人宏放的性格的變態表現,這是宋人從表面上學不到
的。倒是他在比較平易流貫的詩歌中有時夾入古拗怪譎的詩句,反而有獨特的效果。
梅堯臣所作“平淡”一路的詩,更具他個人的特色。他曾說:“作詩無古今,唯造
平淡難。”(《讀邵不疑學士試卷》)
這裏所說的“平淡”,是避免激情的表現、濃重的色彩、警策醒目的字眼,而求得
自然淡遠的意趣,下面兩首,是他的名作:
適與野情愜,千山高復低。好峰隨處改,幽徑獨行迷。霜落熊升樹,林空鹿欽溪。
人傢在何處,雲外一聲雞。(《魯山山行》)
行到東溪看水時,坐臨孤嶼發船遲。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醜枝。短短蒲茸
齊似剪,平平沙石淨於篩。情雖不厭住不得,薄暮歸來車馬疲。(《東溪》)
這些詩語氣相當連貫,節奏比較舒緩,語言自然流暢,粗讀近似白居易的風格,其
實是典型的宋詩,它經過細密的琢磨而返歸於自然,絶沒有白體的輕滑。像“雲外一聲
雞”、“老樹著花無醜枝”,都是新奇的句子,但它是意趣的新奇,而不是句式、語匯、
修辭手段的新奇,所以讀起來很平常。後一句甚至可以作為宋詩的一種審美特徵來看。
大抵六朝至唐,多以華麗為美,生氣外發為美,而“老樹著花無醜枝”,卻是內斂的、
令人心境平靜的美。梅堯臣曾說:“詩傢雖主(一作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
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
後至矣。”(《六一詩話》引)可見他所說的“平淡”,並非易至之境,他對詩歌創作
實有很高的要求。
無論“古硬”或“平淡”的風格,也無論古體或近體,梅堯臣的詩多少帶有散文化
的傾嚮,衹是其程度和表現形態不同。這種散文化的手段,主要收到以下幾種效果:第
一,詩歌的句子長期以來逐漸形成了固有的組合形式,散文化的詩句可以打破詩對這種
形式的依賴,既重新獲得一種“陌生感”、“驚奇感”,又得到更自由的表現,包括那
種拗折生硬的表現;第二,這也是針對西昆體詩藻飾整麗、意象密集、眩人眼目而內涵
淺薄的弊病,通過虛詞的使用(如“千山高復低”的“復”字),比較符合常規語法的
句式,和引入一般認為不宜入詩的尋常事物,樸素字眼,使得詩中意象疏化,詩中的視
境不那麽迅速變換、錯綜迷離,讓讀者更容易接近和體味詩歌的內涵;第三,梅堯臣
(包括當時其他一些詩人)的古體詩,往往敘述性很強,而散文化的詩句才能敘述得清
晰。
梅堯臣的詩,有時古硬得難以咀嚼,平淡得缺乏韻緻,散文化的句子有時寫得完全
不成其為詩,以及他把一些醜惡的事物寫入詩中,這些都是明顯的弊病。但正如《後村
詩話》所說的“本朝詩惟宛陵為開山祖師”,他畢竟在衆多方向上開啓了宋詩的道路,
在詩史上有較大的影響。
(中國文學史,章培恆 駱玉明,youth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