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 人物列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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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炳 Zong Bing(南朝宋)
顔延之
南朝宋  (384年456年)
字: 延年
籍貫: 琅邪臨沂

詩詞《陶徵士誄》   《和謝監靈運詩》   《北使洛詩 North to Luo Shi》   《五君詠五首 5 jun Wing 5》   

閱讀顔延之在诗海的作品!!!
  顔延之(384~456年),字延年,南朝宋文學家。祖籍琅邪臨沂(今山東臨沂)。曾祖含,右光祿大夫。祖約,零陵太守。父顯,護軍司馬。少孤貧,居陋室,好讀書,無所不覽,文章之美,冠絶當時,與謝靈運並稱“顔謝”。嗜酒,不護細行,年三十猶未婚娶。
  東晉末,官江州刺史劉柳後軍功曹,轉主簿,歷豫章公劉裕世子參軍。劉裕代晉建宋,官太子捨人。宋少帝時,以正員郎兼中書郎,出為始安太守。宋文帝時,徵為中書侍郎,轉太子中庶子,領步兵校尉。後為秘書監,光祿勳,太常。劉劭弒立,以之為光祿大夫。宋孝武帝即位,為金紫光祿大夫,領湘東王師,後世稱其“顔光祿”。長子顔竣從孝武帝討滅劉劭,權傾一朝。凡是顔竣所資供之物,延之一無所受,器服不改,宅宇如舊。曾經對顔竣說:“平生不喜見要人,今不幸見汝。”孝建三年,卒,時年七十三。追贈散騎常侍、特進,金紫光祿大夫如故。謚曰憲子。延之性褊激,兼有酒過,肆意直言,曾無回隱,世人呼之“顔彪”。
  顔延之和陶淵明私交甚篤。在顔延之江州任後軍功曹時,二人過從甚密;其後延之出任始安太守,路經潯陽,又與陶淵明在一起飲酒,臨行並以兩萬錢相贈。陶淵明死後,他還寫了《陶徵士誄》。
  顔延之在當時的詩壇上聲望很高,和謝靈運齊名,並稱“顔謝”。但實際上,他的成就似乎不如謝靈運。他的詩凝煉規整,喜用典故,堆砌辭藻,往往缺乏生動的情緻。湯惠休說他的詩“如錯采鏤金”(見《詩品》),鐘嶸也說他“喜用古事,彌見拘束”。其詩存世者不少而可觀者不多,較為人們所稱道的是《五君詠》五首,是他在被出為永嘉太守時所作。稱述竹林七賢中的“五君”,而山濤、王戎因為貴顯而不詠,藉五位古人抒發自己的不平,體現了他性格中正直放達的一面,比別的作品要顯得清朗。《北使洛》、《還至梁城作》,感慨中原殘破,象“陰風振涼野,飛雲瞀窮天。臨塗未及引,置酒慘無言”;“故國多喬木,空城凝寒雲;丘壟填郛郭,銘□滅無文;木石扃幽闥,黍苗延高墳”等句,感情也比較真實。他的《赭白馬賦》,雖屬奉詔而作,但如“旦刷幽燕,晝秣荊越”之句,描寫駿馬奔馳之速,對後來許多詠馬詩都曾産生過影響。
  《隋書》稱有文集二十五捲,兩《唐書》作三十捲,佚。明代張溥輯有《顔光祿集》,收在《漢魏六朝百三傢集》中。
  
  《宋書》本傳
  顔延之,字延年,琅邪臨沂人也。曾祖含,右光祿大夫。祖約,零陵太守。父顯,護軍司馬。延之少孤貧,居負郭,室巷甚陋。好讀書,無所不覽,文章之美,冠絶當時。飲酒不護細行,年三十,猶未婚。妹適東莞劉憲之,穆之子也。穆之既與延之通傢,又聞其美,將仕之;先欲相見,延之不往也。後將軍、吳國內史劉柳以為行參軍,因轉主簿,豫章公世子中軍行參軍。
  義熙十二年,高祖北伐,有宋公之授,府遣一使慶殊命,參起居;延之與同府王參軍俱奉使至洛陽,道中作詩二首,文辭藻麗,為謝晦、傅亮所賞。宋國建,奉常鄭鮮之舉為博士,仍遷世子捨人。高祖受命,補太子捨人。雁門人周續之隱居廬山,儒學著稱,永初中,徵詣京師,開館以居之。高祖親幸,朝彥畢至,延之官列猶卑,引升上席。上使問續之三義,續之雅仗辭辯,延之每折以簡要。既連挫續之,上又使還自敷釋,言約理暢,莫不稱善。徙尚書儀曹郎,太子中捨人。
  時尚書令傅亮自以文義之美,一時莫及,延之負其纔辭,不為之下,亮甚疾焉。廬陵王義真頗好辭義,待接甚厚;徐羨之等疑延之為同異,意甚不悅。少帝即位,以為正員郎,兼中書,尋徙員外常侍,出為始安太守。領軍將軍謝晦謂延之曰:“昔荀勖忌阮鹹,斥為始平郡,今卿又為始安,可謂二始。”黃門郎殷景仁亦謂之曰:“所謂俗惡俊異,世疵文雅。”延之之郡,道經汨潭,為湘州刺史張紀祭屈原文以致其意,曰:
  恭承帝命,建旋舊楚。訪懷沙之淵,得捐佩之浦。弭節羅潭,艤舟汨渚,敬祭楚三閭大夫屈君之靈:蘭薫而摧,玉貞則折。物忌堅芳,人諱明潔。曰若先生,逢辰之缺。溫風迨時,飛霜急節。嬴、芊遘紛,昭、懷不端。謀折儀、尚,貞衊椒、蘭。身絶郢闕,跡遍湘幹。比物荃蓀,連類竜鸞。聲溢金石,志華日月。如彼樹芬,實穎實發。望汨心欷,瞻羅思越。藉用可塵,昭忠難闕。
  元嘉三年,羨之等誅,徵為中書侍郎,尋轉太子中庶子。頃之,領步兵校尉,賞遇甚厚。延之好酒疏誕,不能斟酌當世,見劉湛、殷景仁專當要任,意有不平,常雲:“天下之務,當與天下共之,豈一人之智所能獨了!”辭甚激揚,每犯權要。謂湛曰:“吾名器不升,當由作卿傢吏。”湛深恨焉,言於彭城王義康,出為永嘉太守。延之甚怨憤,乃作《五君詠》以述竹林七賢,山濤、王戎以貴顯被黜,詠嵇康曰:“鸞翮有時鎩,竜性誰能馴。”詠阮籍曰:“物故可不論,途窮能無慟。”詠阮鹹曰:“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詠劉伶曰:“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此四句,蓋自序也。湛及義康以其辭旨不遜,大怒。時延之已拜,欲黜為遠郡,太祖與義康詔曰:“降延之為小邦不政,有謂其在都邑,豈動物情,罪過彰著,亦士庶共悉,直欲選代,令思愆裏閭。猶復不悛,當驅往東土。乃志難恕,自可隨事錄治。殷、劉意鹹無異也。”乃以光祿勳車仲遠代之。
  延之與仲遠世素不協,屏居裏巷,不豫人間者七載。中書令王球名公子,遺務事外,延之慕焉;球亦愛其材,情好甚款。延之居常罄匱,球輒贍之。晉恭思皇后葬,應須百官,湛之取義熙元年除身,以延之兼侍中。邑吏送札,延之醉,投札於地曰:“顔延之未能事生,焉能事死!”閑居無事,為《庭誥》之文。今刪其繁辭,存其正,著於篇。曰:
  《庭誥》者,施於閨庭之內,謂不遠也。吾年居秋方,慮先草木,故遽以未聞,誥爾在庭。若立履之方,規鑒之明,已列通人之規,不復續論。今所載鹹其素畜,本乎性靈,而致之心用。夫選言務一,不尚煩密,而至於備議者,蓋以網諸情非。古語曰得鳥者羅之一目,而一目之羅,無時得鳥矣。此其積意之方。
  道者識之公,情者德之私。公通,可以使神明加嚮;私塞,不能令妻子移心。是以昔之善為士者,必捐情反道,合公屏私。
  尋尺之身,而以天地為心;數紀之壽,常以金石為量。觀夫古先垂戒,長老餘論,雖用細製,每以不朽見銘;繕築末跡,鹹以可久承志。況樹德立義,收族長傢,而不思經遠乎。曰身行不足遺之後人。欲求子孝必先慈,將責弟悌務為友。雖孝不待慈,而慈固植孝;悌非期友,而友亦立悌。
  夫和之不備,或應以不和;猶信不足焉,必有不信。儻知恩意相生,情理相出,可使傢有參、柴,人皆由、損。夫內居德本,外夷民譽,言高一世,處之逾默;器重一時,體之滋衝。不以所能幹衆,不以所長議物,淵泰入道,與天為人者,士之上也。若不能遺聲,欲人出已,知柄在虛求,不可校得,敬慕謙通,畏避矜踞,思廣監擇,從其遠猷,文理精出,而言稱未達,論問宣茂,而不以居身,此其亞也。若乃聞實之為貴,以辯畫所剋,見聲之取榮,謂爭奪可獲,言不出於戶牖,自以為道義久立,纔未信於僕妾,而曰我有以過人,於是感苟銳之志,馳傾觖之望,豈悟已挂有識之裁,入修傢之誡乎!記所云“千人所指,無病自死”者也。行近於此者,吾不願聞之矣。
  凡有知能,預有文論,不練之庶士,校之群言,通纔所歸,前流所與,焉得以成名乎。若呻吟於墻室之內,喧囂於黨輩之間,竊議以迷寡聞,妲語以敵要說,是短算所出,而非長見所上。適值尊朋臨座,稠覽博論,而言不入於高聽,人見棄於衆視,則慌若迷塗失偶,黶如深夜撤燭,銜聲茹氣,腆默而歸,豈識嚮之誇慢,祗足以成今之沮喪邪!此固少壯之廢,爾其戒之。
  夫以怨誹為心者,未有達無心救得喪,多見誚耳。此蓋臧獲之為,豈識量之為事哉!是以德聲令氣,愈上每高,忿言懟議,每下愈發。有尚於君子者,寧可不務勉邪!雖曰恆人,情不能素盡,故當以遠理勝之,麽算除之,豈可不務自異,而取陷庸品乎。
  富厚貧薄,事之懸也。以富厚之身,親貧薄之人,非可一時同處。然昔有守之無怨,安之不悶者,蓋有理存焉。夫既有富厚,必有貧薄,豈其證然,時乃天道。若人皆厚富,是理無貧薄。然乎?必不然也。若謂富厚在我,則宜貧薄在人。可乎?又不可矣。道在不然,義在不可,而橫意去就,謬生希幸,以為未達至分。
  蠶溫農飽,民生之本,躬稼難就,止以僕役為資,當施其情願,庀其衣食,定其當治,遞其優劇,出之休饗,後之捶責,雖有勸恤之勤,而無沾曝之苦。務前公稅,以遠吏讓,無急傍費,以息流議,量時發斂,視歲穰儉,省贍以奉己,損散以及人,此用天之善,禦生之得也。
  率下多方,見情為上;立長多術,晦明為懿。雖及僕妾,情見則事通;雖在畎畝,明晦則功博。若奪其常然,役其煩務,使威烈雷霆,猶不禁其欲;雖棄其大用,窮其細瑕,或明灼日月,將不勝其邪。故曰:“孱焉則差,的焉則暗。”是以禮道尚優,法意從刻。優則人自為厚,刻則物相為薄。耕收誠鄙,此用不忒,所謂野陋而不以居心也。
  含生之氓,同祖一氣,等級相傾,遂成差品,遂使業習移其天識,世服沒其性靈。至夫願欲情嗜,宜無間殊,或役人而養給,然是非大意,不可侮也。隅奧有竈,齊侯衊寒,犬馬有秩,管、燕輕饑。若能服溫厚而知穿弊之苦,明周之德;厭滋旨而識寡嗛之急,仁恕之功。豈與夫比肌膚於草石,方手足於飛走者,同其意用哉!罰慎其濫,惠戒其偏。罰濫則無以為罰,惠偏則不如無惠,雖爾眇末,猶扁庸保之上,事思反己,動類念物,則其情得,而人心塞矣。
  抃博蒱塞,會衆之事,諧調哂謔,適坐之方,然失敬緻侮,皆此之由。方其剋瞻,彌喪端儼,況遭非鄙,慮將醜折。豈若拒其容而簡其事,靜其氣而遠其意,使言必諍厭,賓友清耳;笑不傾嫵,左右悅目。非鄙無因而生,侵侮何從而入,此亦持德之管龠,爾其謹哉。
  嫌惑疑心,誠亦難分,豈唯厚貌蔽智之明,深情怯剛之斷而已哉。必使猜怨愚賢,則顰笑入戾,期變犬馬,則步顧成妖。況動容竊斧,束裝濫金,又何足論。是以前王作典,明慎議獄,而僭濫易意;朱公論璧,光澤相如,而倍薄異價。此言雖大,可以戒小。
  遊道雖廣,交義為長。得在可久,失在輕絶。久由相敬,絶由相狎。愛之勿勞,當扶其正性;忠而勿誨,必藏其枉情。輔以藝業,會以文辭,使親不可褻,疏不可間,每存大德,無挾小怨。率此往也,足以相終。
  酒酌之設,可樂而不可嗜,嗜而非病者希,病而遂眚者幾。既眚既病,將衊其正。若存其正性,紓其妄發,其唯善戒乎?聲樂之會,可簡而不可違,違而不背者鮮矣,背而非弊者反矣。既弊既背,將受其毀。必能通其礙而節其流,意可為和中矣。
  善施者豈唯發自人心,乃出天則。與不待積,取無謀實,並散千金,誠不可能。贍人之急,雖乏必先,使施如王丹,受如杜林,亦可與言交矣。
  浮華怪飾,滅質之具;奇服麗食,棄素之方。動人勸慕,傾人顧盼,可以遠識奪,難用近欲從。若睹其淫怪,知生之無心,為見奇麗,能緻諸非務,則不抑自貴,不禁自止。
  夫數相者,必有之徵,既聞之術人,又驗之吾身,理可得而論也。人者兆氣二德,稟體五常。二德有奇偶,五常有勝殺,及其為人,寧無葉沴。亦猶生有好醜,死有夭壽,人皆知其懸天;至於丁年乖遇,中身迂合者,豈可易地哉!是以君子道命愈難,識道愈堅。
  古人恥以身為溪壑者,屏欲之謂也。欲者,性之煩濁,氣之蒿蒸,故其為害,則熏心智,耗真情,傷人和,犯天性。雖生必有之,而生之德,猶火含煙而妨火,桂懷蠹而殘桂,然則火勝則煙滅,蠹壯則桂折。故性明者欲簡,嗜繁者氣惛,去明即惛,難以生矣。其以中外群聖,建言所黜,儒道衆智,發論是除。然有之者不患誤深,故藥之者恆苦術淺,所以毀道多而於義寡。頓盡誠難,每指可易,能易每指,亦明之末。
  廉嗜之性不同,故畏慕之情或異,從事於人者,無一人我之心,不以己之所善謀人,為有明矣。不以人之所務失我,能有守矣。己所謂然,而彼定不然,弈棋之蔽;悅彼之可,而忘我不可,學顰之蔽。將求去蔽者,念通怍介而已。
  流言謗議,有道所不免,況在闕薄,難用算防。接應之方,言必出己。或信不素積,嫌間所襲,或性不和物,尤怨所聚,有一於此,何處逃毀。苟能反悔在我,而無責於人,必有達鑒,昭其情遠,識跡其事。日省吾躬,月料吾志,寬默以居,潔靜以期,神道必在,何恤人言。
  諺曰,富則盛,貧則病矣。貧之病也,不唯形色粗黶,或亦神心沮廢;豈但交友疏棄,必有傢人誚讓。非廉深識遠者,何能不移其植。故欲蠲憂患,莫若懷古。懷古之志,當自同古人,見通則憂淺,意遠則怨浮,昔有琴歌於編蓬之中者,用此道也。
  夫信不逆彰,義必出隱,交賴相盡,明有相照。一面見旨,則情固丘嶽;一言中志,則意入淵泉。以此事上,水火可蹈,以此托友,金石可弊。豈待充其榮實,乃將議報,厚之篚筐,然後圖終。如或與立,茂思無忽。
  祿利者受之易,易則人之所榮;蠶穡者就之艱,艱則物之所鄙。艱易既有勤倦之情,榮鄙又間嚮背之意,此二塗所為反也。以勞定國,以功施人,則役徒屬而擅豐麗;自埋於民,自事其生,則督妻子而趨耕織。必使陵侮不作,懸企不萌,所謂賢鄙處宜,華野同泰。
  人以有惜為質,非假嚴刑;有恆為德,不慕厚貴。有惜者,以理葬;有恆者,與物終。世有位去則情盡,斯無惜矣。又有務謝則心移,斯不恆矣。又非徒若此而已,或見人休事,則勤蘄結納,及聞否論,則處彰離貳,附會以從風,隱竊以成釁,朝吐面譽,暮行背毀,昔同稽款,今猶叛戾,斯為甚矣。又非唯若此而已,或憑人惠訓,藉人成立,與人餘論,依人揚聲,麯存稟仰,甘赴塵軌。衰沒畏遠,忌聞影跡,又蒙之,毀之無度,心短彼能,私樹己拙,自崇恆輩,罔顧高識,有人至此,實蠹大倫。每思防避,無通閭伍。
  睹驚異之事,或無涉傳;遭卒迫之變,反思安順。若異從己發,將屍謗人,迫而又迕,愈使失度。能夷異如裴楷,處逼如裴遐,可稱深士乎。
  喜怒者有性所不能無,常起於褊量,而止於弘識。然喜過則不重,怒過則不威,能以恬漠為體,寬愉為器者,大喜蕩心,微抑則定,甚怒煩性,小忍即歇。故動無愆容,舉無失度,則物將自懸,人將自止。
  習之所變亦大矣,豈唯蒸性染身,乃將移智易慮。故曰:“與善人居,如入芷蘭之室,久而不聞其芬。”與之化矣。“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知其臭”。與之變矣。是以古人慎所與處。唯夫金真玉粹者,乃能盡而不污爾。故曰:“丹可滅而不能使無赤,石可毀而不可使無堅。”苟無丹石之性,必慎浸染之由。能以懷道為人,必存從理之心。道可懷而理可從,則不議貧,議所樂爾。或云:“貧何由樂?”此未求道意。道者,瞻富貴同貧賤,理固得而齊。自我喪之,未為通議,苟議不喪,夫何不樂。
  或曰,溫飽之貴,所以榮生,饑寒在躬,空曰從道,取諸其身,將非篤論,此又通理所用。凡養生之具,豈間定實,或以膏腴夭性,有以菽藿登年。中散雲,所足與,不由外。是以稱體而食,貧歲愈嗛;量腹而炊,豐傢餘餐。非粒實息耗,意有盈虛爾。況心得復劣,身獲仁富,明白入素,氣志如神,雖十旬九飯,不能令饑,業席三屬,不能為寒。豈不信然!
  且以己為度者,無以自通彼量。渾四遊而幹五緯,天道弘也。振河海而載山川,地道厚也。一情紀而合流貫,人靈茂也。昔之通乎此數者,不為剖判之行,必廣其風度,無挾私殊,博其交道,無懷麯異。故望塵請友,則義士輕身,一遇拜親,則仁人投分。此倫序通允,禮俗平一,上獲其用,下得其和。
  世務雖移,前休未遠,人之適主,吾將反本。三人至生,暫有之識,幼壯驟過,衰耗騖及。其間夭鬱,既難勝言,假獲存遂,又云無幾。柔麗之身,亟委土木,剛清之才,遽為丘壤,回遑顧慕,雖數紀之中爾。以此持榮,曾不可留,以此服道,亦何能平。進退我生,遊觀所達,得貴為人,將在含理。含理之貴,惟神與交,幸有心靈,義無自惡,偶信天德,逝不上慚。欲使人瀋來化,志符往哲,勿謂是賒,日鑿斯密。著通此意,吾將忘老,如固不然,其誰與歸。值懷所撰,略布衆修;若備舉情見,顧未書一。贍身之經,別在田傢節政;奉終之紀,自著燕居畢義。
  劉湛誅,起延之為始興王瀎後軍諮議參軍,御史中丞。在任縱容,無所舉奏。遷國子祭酒、司徒左長史,坐啓買人田,不肯還直。尚書左丞荀赤鬆奏之曰:“求田問捨,前賢所鄙。延之唯利是視,輕冒陳聞,依傍詔恩,拒捍餘直,垂及周年,猶不畢了,昧利苟得,無所顧忌。延之昔坐事屏斥,復蒙抽進,而曾不悛革,怨誹無已。交遊闒茸,瀋迷麯蘖,橫興譏謗,詆毀朝士。仰竊過榮,增憤薄之性;私恃顧盼,成強梁之心。外示寡求,內懷奔競,幹祿祈遷,不知極已,預燕班觴,肆駡上席。山海含容,每存遵養,愛兼雕蟲,未忍遐棄,而驕放不節,日月彌著。臣聞聲問過情,孟軻所恥,況聲非外來,問由己出,雖心智薄劣,而高自比擬,客氣虛張,曾無愧畏,豈可復弼亮五教,增曜臺階。請以延之訟田不實,妄幹天聽,以強凌弱,免所居官。”詔可。
  復為秘書監,光祿勳,太常。時沙門釋慧琳,以才學為太祖所賞愛,每召見,常升獨榻,延之甚疾焉。因醉白上曰:“昔同子參乘,袁絲正色。此三臺之坐,豈可使刑餘居之。”上變色。延之性既褊激,兼有酒過,肆意直言,曾無遏隱,故論者多不知雲。居身清約,不營財利,布衣蔬食,獨酌郊野,當其為適,傍若無人。
  二十九年,上表自陳曰:“臣聞行百裏者半於九十,言其末路之難也。愚心常謂為虛,方今乃知其信。臣延之人薄寵厚,宿塵國言,而雪效無從,榮牒增廣,歷盡身雕,日叨官次,雖容載有途,而妨穢滋積。早欲啓請餘算,屏蔽醜老。但時製行及,歸慕無賒,是以腆冒愆非,簡息幹黷耗歇難支,質用有限,自去夏侵暑,入此秋變,頭齒眩疼,根痼漸劇,手足冷痹,左胛尤甚。素不能食,頃嚮減半。本猶賴服,比倦悸晚,年疾所催,顧景引日。臣班叨首卿,位屍封典,肅祗朝校,尚恧匪任,而陵廟衆事,有以疾怠,宮府覲慰,轉闕躬親。息{大}庸微,過宰近邑,回澤爰降,實加將監,乞解所職,隨就藥養。伏願聖慈,特垂矜許。稟恩明世,負報冥暮,仰企端闈,上戀罔極。”不許。明年緻事。元兇弒立,以為光祿大夫。
  先是,子竣為世祖南中郎諮議參軍。及義師入討,竣參定密謀,兼造書檄。劭召延之,示以檄文,問曰:“此筆誰所造?”延之曰:“竣之筆也。”又問:“何以知之?”延之曰:“竣筆體,臣不容不識。”劭又曰:“言辭何至乃爾。”延之曰:“竣尚不顧老父,何能為陛下。”劭意乃釋,由是得免。
  世祖登阼,以為金紫光祿大夫,領湘東王師。子竣既貴重,權傾一朝,凡所資供,延之一無所受,器服不改,宅宇如舊。常乘羸牛笨車,逢竣鹵簿,即屏往道側。又好騎馬,遨遊裏巷,遇知舊輒據鞍索酒,得酒必頽然自得。常語竣曰:“平生不喜見要人,今不幸見汝。”竣起宅,謂曰:“善為之,無令後人笑汝拙也。”表解師職,加給親信三十人。
  孝建三年,卒,時年七十三。追贈散騎常侍、特進,金紫光祿大夫如故。謚曰憲子。延之與陳郡謝靈運俱以詞彩齊名,自潘嶽、陸機之後,文士莫及也,江左稱顔、謝焉。所著並傳於世。
  竣別有傳。竣弟測,亦以文章見知,官至江夏王傅義恭大司徒錄事參軍,蚤卒。太宗即位,詔曰:“延之昔師訓朕躬,情契兼款。前記室參軍、濟陽太守{大}伏勤蕃朝,綢繆恩舊。可擢為中書侍郎。”{大},延之第三子也。
  史臣曰:出身事主,雖義在忘私,至於君親兩事,既無同濟,為子為臣,各隨其時可也。若夫馳文道路,軍政恆儀,成敗所因,非係乎此。而據筆數罪,陵仇犯逆,餘彼慈親,垂之虎吻,以此為忠,無聞前誥。夫自忍其親,必將忍人之親;自忘其孝,期以申人之孝。食子放鹿,斷可識矣。《記》雲:“八十者一子不從政,九十者傢不從政。”豈不以年薄桑榆,憂患將及,雖有職王朝,許以辭事,況顛沛之道,慮在未測者乎!自非延年之辭允而義愜,夫豈或免。
  
  關於顔延之的生平和作品*
  【作者】瀋玉成
  在南朝宋時代,顔延之和謝靈運並稱“顔謝”。“爰及宋氏,顔謝騰聲”(《宋書。謝靈運傳》), “顔謝重葉以文章”(《文心雕竜·時序》),“爰及江左,稱彼顔謝”(裴子野《雕蟲論》),從這些南朝人的評論都可以看出顔延之在當時文壇上的地位。事實上,顔與謝不能敵體,後來的評論傢幾乎沒有異辭。不過,無論如何,顔延之總是一位有影響的詩人。本文試圖探討有關他生平和作品的幾個問題。
  顔氏屬於隨晉室南渡的門閥之一,不過在高門大姓中地位較低,比不上王、謝、郗、庾這樣的甲族。顔延之的曾祖顔含,是渡江顔氏的“始祖”,《晉書》有傳。《顔氏傢訓》的作者顔之推出自顔含這一支,晚於顔延之五世。顔之推《觀我生賦》中提到,“去琅邪之遷越,宅金陵之舊章”,可見顔傢一直住在建康。賦中又說侯景之亂以後,“經長幹以掩抑,展白下以流連”,自註:“長幹,舊顔傢巷。靖侯(顔含謚曰靖)以下七世墳塋,皆在白下。”《宋書》及《南史》本傳並記其“少孤貧,居負郭,室巷甚陋”,長幹鄰近秦淮河,在今天南京市中華門外,正好是“負郭”的地段。顔延之的少年時代可能是在顔傢巷的老宅中度過的,其時顔氏已無顯宦,所以就成了陋室陋巷。元嘉十年後罷官傢居,據其《重釋何衡陽達性論》“薄歲從事,躬斂山田。田傢節隙,野老為儔,言止𠔌稼,務盡耕牧”這些話來看,大約在做官以後在郊區鐘山一帶又有別業。《宋書》本傳說是“屏居裏巷”,當然不如顔延之自己的話可靠。關於顔延之的出仕,《宋書》本傳這樣記載:
  年三十,猶未婚。妹適東莞劉憲之,穆之子也。穆之既與延之通傢,又聞其美,將仕之,先欲相見,延之不往也。後將軍、吳國內史劉柳以為行參軍,因轉主簿,豫章公世子中軍行參軍。
  《南史》所記大略相同,但略去為劉柳行參軍、主薄一句。其實這一段記載是有問題的。劉柳在晉未曾為尚書僕射,《晉書》附其事跡於《劉喬傳》,頗為簡略,不過他做吳國內史的時間大體還是可以考定的。據《晉書。王凝之妻傳》,那位著名的纔女謝道韞,丈夫王凝之為孫恩所殺,寡居會稽,太守劉柳曾和她“談議”。按,孫恩破會稽,王凝之被殺,事在晉安帝隆安三年(399),孫恩兵敗被殺,事在安帝元興元年 (402)。所以劉柳在會稽任太守當在元興年間。據《本書。謝瞻傳》,謝瞻幼年父母雙亡,為叔母劉氏所撫養。劉氏是劉柳的姐姐,“柳為吳郡,將姐俱行”。謝瞻跟隨叔母到吳郡,為劉柳建威長史,不久轉入劉裕幕中為鎮軍參軍。劉裕為鎮軍參軍的時間在元興三年(404)至義熙二年(406),所以劉柳為吳國內史而兼太守的時間應當在元興、義熙之間,而不能晚於義熙三年,因為《宋書.瀋演之傳》說瀋十一歲為“尚書僕射劉柳”所賞識,據瀋演之的年歲推算,當時正是義熙三年。綜合以上幾條證據可以推定,顔延之入仕為劉柳的行參軍時在義熙初,時年二十三歲左右。從《宋書》本傳行文看,似乎顔延之三十以後纔出仕,這和劉柳的仕歷相矛盾。
  與廬陵王劉義真的交往是顔延之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事情串涉到謝靈運,其原委和經過我已在《謝靈運的政治態度和思想性格》一文中作了詳細論述(文載《社會科學戰綫》1987年2期)。永初三年(422),劉裕病故,少帝劉義符繼位,謝靈運於此年外放永嘉太守,成為徐羨之、傅亮的主要打擊對象。顔延之當時被從寬發落,留在建康,但終於未能幸免。兩年之後,即少帝景平二年(424),徐、傅又把顔延之外放為始安(今廣西桂林)太守。繆鉞先生《顔延之年譜》係此事於永初三年,他認為:
  《文選》六十顔延年《祭屈原文》雲:“維有宋五年月日,湘州刺史吳郡張邵恭承帝命,建嶼舊楚。”據此,則延之《祭屈原文》乃有宋五年所作;有宋五年,應為少帝景平二年,即文帝元嘉元年,延之貶始安太守亦應在景平二年矣。但細按之,則“有宋五年”之“五”乃“三”字之誤,延之貶始安太守,道經湘中,為張邵作《祭屈原文》,皆永初三年事。
  其理由是:一、謝靈運被貶在永初三年,顔延之被貶,“似不應遲至兩年之後”;二、“建嶼舊楚”,應當是張邵剛抵湘州的口氣,張邵任刺史在永初三年。按,繆先生的疑問是有理由的,但不能由此就成為結論。顔、謝被貶時間不同,是因為謝的門第、身世、名望皆過於顔,所以作為“主犯”,對顔延之則是“以觀後效”;而“建嶼”一詞相當於出守,不一定非是標志莅任之初。而更有力的反證則是顔延之自己的文章。《文選》捲五七錄顔延之《陽給事誄》,序雲“惟永初三年十一月十一日,宋故寧遠司馬濮陽太守彭城陽君卒”,“景平之元,朝廷聞而傷之,有詔曰:……末臣蒙固,側聞至訓,敢詢諸前典,而為之誄”;《宋書。索虜傳》載,陽瓚戰死,少帝下詔追贈為給事中,“文士顔延之為誄焉”。從文氣上看,顔延之看到了少帝的撫恤詔令,“側聞”,當是在朝的口氣,從道理上說,建康文士很多,這篇誄文並沒有必要讓遠在兩千多裏之外的顔延之去撰寫。所以,景平元年顔延之尚在建康,這樣,“有宋五年”之“五”也就不必懷疑了。
  同謝靈運一樣,顔延之的性格裏有十分傲岸的一面。所不同的是,顔延之門第較低,政治上並不熱衷躁進,立身處世則以佯狂掩蓋狷介而又有和光同塵的一面。在當權者心目中,他不是一個帶有很大危險性的人物,所以雖然屢經蹉跌,卻仍然得保天年,富貴以終。
  顔延之被貶始安,一則因為皇室內部權力之爭的波及,二則也因為恃纔傲物,引起了傅亮的嫉忌。《宋書》本傳載:“尚書令傅亮自以文義之美,一時莫及,延之負其纔辭,不為之下,亮甚疾焉。”傅亮,其為人也小有纔,《詩品》列入下品,稱其“平美”,而且還是由於瀋約在選本中選了他的詩才引起鐘嶸的註意。他的創作成績不能和顔延之相比,但官高權重,他就有條件把顔延之擠走。顔延之本人則並未因之改容折節。宋文帝元嘉三年(426),徐羨之、傅亮被殺,顔、謝先後回到建康,顔延之和謝靈運依然有來往,而且“好酒疎誕”,因而又不為新的當權派彭城王劉義康和劉湛、殷景仁所喜歡。元嘉十一年(434)罷官傢居,他的生活態度開始有所轉變,這在《庭誥》裏反映得比較清楚。其後復出為御史中丞,“在任縱容,無所舉奏”,則顯然是思想上的轉變見之於行動。到他的晚年,劉劭殺宋文帝自立,劉駿討伐劉劭,檄文出自顔延之兒子顔竣的手筆。劉劭見到檄文,質問顔延之“言辭何至乃爾”,他回答“竣尚不顧老臣,何能為陛下”(《宋書》本傳),後來又看到顔竣居功驕盈而斥其“出糞土之中,而升雲霞之上,傲不可長,其能久乎” ({南史》本傳),這已經是在人生道路上屢遭顛頓之後的“見道之言”了。不過即使如此,顔延之耿介不合流俗的一面始終沒有泯滅,還是“肆意直言,曾無遏隱”,“居身清約,不營財利,布衣蔬食,獨酌郊野”。如果用前人作比,謝靈運的性格近於嵇康,而顔延之則近於阮籍。張溥在《漢魏六朝百三傢集.顔光祿集》的題辭中說:“顔延之飲酒襢歌,自云狂不可及……玩世如阮籍,善對如樂廣。”《南史》本傳記:“文帝嘗召延之,傳詔頻不見,常日但酒店裸襢輓歌,了不應對,他日醉醒乃見。帝嘗問以諸子才能,延之曰:‘竣得臣筆,測得臣文,□得臣義,躍得巨酒。’何尚之嘲之曰:‘誰得卿狂?’答曰:‘其狂不可及。”’這種生活態度確乎十分近似於《世說新語》中記載的阮籍飲酒佯狂。
  顔延之主要接受的是儒傢傳統。在時代風氣的影響下,他也信奉佛教,和一些著名的僧人來往。元嘉十二年,顔延之和何承天之間展開了一場關於《達性論》的爭辯。何承天精於天文、歷算等自然科學,傾嚮於唯物主義觀點,以為天地人“三纔同體,相須而成”, “人”不能等同於“衆生”,在形神生死的問題上,則“有生必有死,形斃神散,猶春榮秋落”。顔延之不同意何承天的論點,兩次緻函何承天,反復辯論。當時與顔延之結成同盟的有著名的藝術傢宗炳。這件事曾驚動了宋文帝,曾嚮何尚之、羊玄保表示他自己對佛經讀得不多,“三世因果,未辨厝懷,而復不敢立異者,正以卿輩時秀,率所敬信故也”。接着他又提到範泰、謝靈運、顔延之、宗炳都能出入儒佛,顔延之駁斥《達性論》,宗炳非難《白黑論》,尤足給人以啓發。“若使率土之濱,皆敦化此,則朕坐緻太平,夫復何事?”(見《高僧傳》捲七《慧嚴傳》、《弘明集》捲十一何尚之《答宋文帝贊揚佛教事》)這段話,足以說明當時君主和某些上層人士提倡宗教的目的並不是真正的信仰。使人意外的是,當年曾和謝靈運、顔延之一起出入於廬陵王門下的僧人慧琳,卻反戈一擊,成為佛門的異端。他的《均善論》(即《白黑論》,見《宋書。夷蠻。天竺迦毗利國傳》),指責佛教徒“大其言矣”,“所務之乖”,卻同樣得到宋文帝的信任。看來慧琳是一個“政治和尚”,宋文帝欣賞他的才學,聽取他對朝政的意見。佛理上意見的分歧加上政治上的不滿,顔延之與慧琳變友為敵,而且藉酒批評了宋文帝,駡慧琳為“刑餘” 之人,致使宋文帝為之變色。
  前面說過,顔、謝並稱而實際上不能比肩齊足,這並不完全需要等待歷史的檢驗,在同時代有見識的批評中已經透露了消息。《南史》本傳:
  延之嘗問鮑照已與謝靈運優劣。照曰:“謝公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如鋪錦列綉,亦雕繪滿眼。”延之終身病之。
  《詩品》“顔延之”條引此作湯惠休的評論,文字小有出入。湊巧的是的照和湯惠休也被人合稱“休鮑”(《南齊書,文學傳論》),所以對顔、謝詩風所使用的同一形象的比喻,究竟是二人所見略同,還是一人引用了另一人的創見,已難於確定。附帶說一下,劉宋時代幾位大詩人陶、謝、鮑、顔,顔延之是惟一的和其他三位都有交往的人,而其他三位相互之間並沒有任何直接聯繫。顔延之和休、鮑的作品風格有很大差別,在“詩運轉關”之際,顔偏於保守,休、鮑意在創新。《詩品》“齊惠休上人”條還記載顔延之“忌照之文,故立休鮑之論”,意思是顔延之以牙還牙,鄙薄湯惠休的“委巷中歌謠”,也鄙薄了鮑照。
  謝靈運和顔延之都重視雕琢刻鏤,但謝靈運致力於自然形象的捕捉,景中融情,情中寓理,突破了玄言詩的束縛,使人眼目一新;顔延之則主要着意於用事和謀篇琢句,長處在於謹嚴厚重,短處則是缺乏生動自然的韻緻,甚至流於艱澀。《詩品》“顔延之”條:
  其源出於陸機。尚巧議,體裁綺密,情喻淵深,動無虛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彌見拘束。雖乖秀逸,是經綸文雅纔。雅纔減若人,則蹈於睏躓矣。
  《詩品》中論詩人的源流,有的不易理解,但是說顔延之源出於陸機,卻是深中竅隙的議論。鐘嶸認為陸機“才高詞贍,舉體華美”,“尚規矩”,五言詩中的排偶雕琢,到陸機而有進一步的發展東晉崇尚清峻,不求華縟,在這一意義上,可以說顔延之直接繼承了太康詩風。顔延之和陸機同樣具有規矩、典雅、華而不靡的特色,和永明以後的輕豔之風相比較,顔延之的詩“雖乖秀逸”而能古拙勁健,這就是鐘嶸所以贊賞的原因。
  顔延之詩的另一個特點是好用古事,所謂“鋪錦列綉”或“錯金鏤采”都是指這一點而言的。作為漢語文學中修辭技巧的特徵之一,屬辭比事,本來是比興的一個旁支,意在為作品增添色澤,但流弊所及,往往被用來掩蓋內容的空虛和情趣的貧乏。張戒《羅寒堂詩話》說:“詩以用事為博,始於顔光祿而極於杜子美。”由於劉宋初期詩文中屬辭比事的技巧還不像後來那麽成熟,顔延之本人也並不完全像鐘嶸說的具有那麽多的 “風流文雅纔”,相反,卻是纔不勝學,所以顔詩中用典往往顯得拘束,滯塞。比如《贈王太常(僧達)》:
  玉水記方流,璇源載圓折。蓄室每希聲,雖秘猶彰徹。聆竜睬九泉,聞風窺丹穴。歷聽豈多工,唯然覯世哲。舒文廣國華,敷言遠朝列。德輝灼邦懋,芳風被鄉耋。側同幽人居,郊扉常晝閉。林間時晏開,亟回長者轍。庭昏見野陰。山明望鬆雪。靜惟浹群化,徂生入窮節。豫往誠歡歇,悲來非樂闋。屬美謝繁翰,遙懷具短札。
  全篇幾乎“無一字無來歷”,但除了“幽人”以下六句還有一些詩味而外,正是何焯《義門讀書記》所譏評的“拉雜而至,亦復何趣”。顔詩多廟堂應製之作,這些詩更需要典重的詞語裝點。像《三月三日侍遊麯阿後湖作》,辭藻華麗,頗能反映“元嘉之治”的氣象,以“虞風載帝狩,夏諺頌王遊”領起全詩,用典尚能貼切,所以李白在《春日陪王江寧及諸官宴北湖感古作》中就寫到了“延年獻佳作,邈與佳人俱”;而《侍遊蒜山》開頭所寫的“玄天高北列,日觀臨東冥。人河起陽峽,踐華因削成。”則和低矮的蒜山丁不相涉,純屬敷衍成文了。
  顔詩中歷來為人所稱的是《北使洛》、《還至梁城作》、《五君詠》和《秋鬍詩》。義熙十二年,劉裕北伐取得勝利,十月,剋復洛陽,這是東晉一代中對北方用兵最成功的一次。顔延之奉命到前綫祝賀,《北使洛》、《還至梁城作》兩詩即作於此年鼕天。
  陰鳳振涼野,飛雲瞀窮天。臨塗未及引,置酒慘無言。隱憫徒禦悲,威遲良馬煩。遊役去芳時,歸來屢徂愆。蓬心既已矣,飛薄殊已然。(《北使洛》)
  洛陽在東晉時期屢次失陷,朝廷已把它置之度外。現在一戰而捷,得以收復,然而顔延之在奉使赴洛途中卻沒有欣喜之情,即目所見,中原殘破,故國之思結合行役的艱辛,形成了悲涼沉重的氣氛。全詩一氣呵成,有異於其他一些詩篇的艱澀,在手法和情調上都近於陸機的《赴洛道中作》,甚至可以認為是有意的模仿。《還至梁城作》是此詩的姐妹篇,在以“故國多喬木”等六句抒發了黍離之感以後,詩人又以懷古傷時作結:
  惟彼雍門事,籲嗟孟嘗君。愚賤同堙滅,尊貴誰獨聞。曷為久遊客,憂念坐自殷!
  憂傷而終歸於譬解,本來是詩文中的常套,但由於感情真摯強烈。所以讀來並沒有虛矯自飾、為文造情的感覺。《宋書》本傳稱這兩首詩“文辭藻麗,為謝晦、傅亮所賞”。這兩首詩情調悲涼而被時人譽為“藻麗”,可見這一概念和“錦綉”、“金玉”的比喻一樣,含有工緻、繁富的意思,不同於齊、梁以後的華靡。
  《五君詠》突出反映了顔延之人格中的耿介和性格中的傲岸一面。元嘉十一年,劉湛、殷景仁不能容忍顔延之的耿直放誕,通過彭城王劉義康再次外放他為永嘉太守。這裏正是十二年前謝靈運第一次被貶的地方,謝靈運在前一年剛剛被殺於廣州,分明是以謝靈運的下場來暗示顔延之。顔延之極為憤慨,寫作了《五君詠》,五首分詠阮步兵(籍)、嵇中散(康)、劉參軍(伶)、阮始平()、嚮常侍(秀),在“竹林七賢” 中取五人而遺落貴顯的山濤、王成,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宋書》本傳說其中詠阮鹹和詠劉伶的“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是作者自序,其實通觀五篇,莫不是顔延之思想境界的自我寫照,而尤以詠阮籍、嵇康的兩首寫得更加鮮明:
  阮公雖淪跡,識密鑒亦洞。沉醉似埋照,寓辭類托諷。長嘯若懷人,越禮自驚衆。物故不可論,途窮能無慟!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形解驗默仙,吐論知凝神。立俗迕流議,尋山洽隱淪。鸞翮有時鎩,竜性誰能馴!
  起句矯健,結句悲涼。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捲十六評此詩說“五篇別為新裁,其聲堅蒼,其旨超越,每於結句凄婉壯激,餘音詘然,千秋乃有此體。”語雖誇大,尚能近實。還有一點值得註意,五首詩都是五言八句,中間四句,排偶相對。這一現象也許出於偶然,不過它出現在永明新體詩之前五六十年,說明了已經有人在作這種格律規整的探索。這五首詩在後世被視為顔延之的代表作,有相當的影響。李白《酬王補闕》 “鸞翮我先鎩,竜性君莫馴”,顯然是套用顔詩中的兩句警句。
  《秋鬍詩》是一首敘事詩,敘魯國人秋鬍娶妻後幾天就到陳國做官,五年後歸傢,見路旁有美婦人采桑,贈之以金,不受。回傢,纔發現美婦人就是自己的妻子。妻子責以大義,然後投河自盡。這個故事與《陌上桑》有一致之處,從齊、梁開始,就有人把它們合二而一,例如王筠《陌上桑》:“秋鬍始停馬,羅敷未滿筐。”李白《陌上桑》:“使君且不顧,況復論秋鬍!”稍後於顔延之的丘巨源也作有《秋鬍詩》,譏刺齊明帝蕭鸞為吳興太守時事,見《南齊書。文學傳》。丘詩已佚,但既然語含譏刺,應當和調戲或霸占婦女有關。
  詩分九章。第一章寫秋鬍娶妻的歡愉;第二章寫夫婦別離;第三、四章寫妻子對秋鬍的思念,繼承《詩.周南.捲耳》的手法,作設身處地之語;第五章寫秋鬍返傢途中遇婦於桑下;第六章寫贈金不受;第七章寫返傢見母見妻;第八章寫妻子申言離居之苦;第九章寫妻子責以大義。全詩章法謹嚴,佈置穩貼,風格在嚴肅中顯出婉轉,足以體現《宋書·謝靈運傳論》所說“延年之體裁明密”這一特色。作為大型的敘事詩,《秋鬍詩》當然趕不上《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但在唐以前為數不多的敘事詩中,它也不失為一篇較好的作品。
  顔詩中也有一些詩句輕快流麗,如“春江壯風濤,蘭野茂荑英”(《侍遊蒜山作》),“流雲藹青闕,皓月鑒丹宮”(《直東宮答鄭尚書道子》),“側聽風薄木,遙睇月開雲”(《夏夜呈從兄散騎車長沙》);也有一些詩句悲涼壯闊,如“故國多喬木,空城凝寒雲”(《還至梁城作》),“凄矣自遠風,傷哉千裏目。萬古陳往還,百代勞起伏”(《始安郡還都與張湘州登巴陵城樓作》),遺憾的是這些佳句數量並不多,而全篇的其他部分也往往不能相稱。
  顔詩典雅莊重的風格,對同時代和稍後的詩人有一定的影響。《詩品》下論謝超宗、丘靈鞠、劉祥、檀超等七人,說他們“祖襲顔延,欣欣不倦,得士大夫之雅緻乎”,這些詩人中有人已無作品存世,從現存的作品來看,確有學習顔延之的痕跡。
  顔延之在散文和駢文上也有相當成就,是劉宋前期的大手筆。據現存史料,他是最早提出“文… ‘筆”對舉的作傢。作品錄入《文選》的有《三月三日麯水詩序》《陽給事誄》、《陶徵士誄》、《宋文皇帝元皇后哀册文》、《祭屈原文》。顔和陶前後有兩次晤面,交誼甚篤。這篇誄文是史料中第一篇有關陶淵明的文字,誄中“賦詩歸來,高蹈獨善。亦既超曠,無適非心。汲流舊巘,葺宇傢林。晨煙暮靄,春熙秋陰”等語,都可以和陶詩印證。不過影響更大而寫法.上又有特色的卻是沒有人《文選》的《庭誥》和《赭白馬賦》。
  《庭誥》意即傢戒、傢訓。從劉邦《手敕太子文》、馬援《戒兄子書》、鄭玄《戒子益恩書》、諸葛亮《戒子》一直到明、清之際朱用純(柏廬)《治傢格言》,兩千年來,形成了一種文體。這一類文章的目的都在於把自己的人生經驗告訴子弟,通常都平易坦率,於樸素中見出作者的真性情。顔延之在《庭誥》中諄諄告誡子弟,必須收斂鋒芒甚至謹小慎微。他說,“言高一世,處之逾默”、“不以所能幹衆,不以所長議物” 的,是“士之上也”;“敬慕謙通,畏避矜踞”、“文理精出,而言未稱達”的,“此其亞也”;如果“言不出於戶牖,自以為道義久立;纔未信於僕妾而曰我有以過人”,這就是“千人所指,無病而死”之流,最不足取。他甚至連生活中的小節都設想到了。這些都很容易使人想起嵇康的《傢戒》。兩位詩人同樣放誕任達,竜性難馴,不甘與濁世合污,然而又深知在世道上隨處潛伏殺機,因此不希望子弟學樣模仿,成為狂狷。這正是他們內心世界的矛盾和痛苦.此外,《庭誥》中還提出了對詩歌的某些看法,認為古詩中不見九言,是“聲度闡誕,不協金石”,即不符合語言音節的自然規律;傳為李陵的五言詩出於偽作,今天已成定論,最早提出懷疑的就是《庭誥》:“李陵衆作,聲雜不類,原是假托,非盡陵製。至其善寫,有足悲者。”可見這些詩在晉、宋之際已經流傳,儘管出於後人假托,但並非出於 “齊、梁間小兒”之手。
  《赭白馬賦》作於元嘉十八年。賦中對馬的形體、神態、速度有形象的描寫:
  附筋樹骨,垂梢植發,雙瞳夾鏡,兩權協月,異體峰生,殊相逸發。超攄絶夫塵轍,驅騖疾於滅沒。簡偉塞門,獻狀絳闕。旦刷幽燕,晝秣荊越。……睨影高鳴,將超中折,分馳回場,角壯永埒。別輩越群,絢練夐絶。“旦刷”兩句,通過早晚在不同地點刷馬、喂馬,以顯示這匹駿馬一日之間的行程。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篇》中對此有精闢的論述:
  按前人寫馬之迅疾,輒揣稱其馳驟之狀,追風絶塵。(《全宋文》)捲三四謝莊《舞馬賦》:“朝送曰於西版,夕歸風於北都”,亦仍舊貫,增“朝”、“夕”為襯托。顔氏之“旦”、“晝”,猶“朝”、“夕”也,而一破窠臼,不寫馬之行路,祇寫馬之在廄,顧其歷塊過都,萬裏一息,不言可喻。文思新巧,宜李白、杜甫見而心喜。李《天馬歌》:“雞鳴刷燕晡秣越”,直取顔語;杜《驄馬行》“晝洗須騰涇渭深,夕趨可刷幽並夜”,稍加點綴,而道出“趨”字,便落跡着相。(第四册1035頁)
  宋朝人王得臣在《塵史》中雖已註意到了《天馬歌》、《驄馬行》用《赭白馬賦》的手法,但遠不如錢說精博。除了《驄馬行》以外,杜甫在《高都護驄馬行》、《魏將軍歌》、《瘦馬行》等詩篇中也屢屢化用這篇賦中的詞語,可見其影響之深。
  若幹年來,很少看到關於顔延之的研究文章,而這位作傢確有其值得研究之處,因而寫了如上不成熟的意見,以期作為引玉之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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