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劉長卿在诗海的作品!!! |
劉長卿曾兩次遭到貶謫,旅居各地期間多次遭到戰亂,因此他有一部分感傷身世之作,也反映了安史之亂以後中原一帶荒涼凋敝的景象。如“城池百戰後,耆舊幾傢殘”(《穆陵關北逢人歸漁陽》),“鳥雀空城在,榛蕪舊路遷”(《送河南元判官赴河南勾當苗稅充百官俸祿》),以及《疲兵篇》、《新息道中作》等,筆調蒼涼沉鬱,內容具有時代特徵。
劉長卿詩以五七言近體為主,尤工五言,自詡為“五言長城”(權德輿《秦徵君校書與劉隨州唱和集序》)。五律簡練渾括,於深密中見清秀。如《新年作》、《嶽陽館中望洞庭湖》、《碧澗別墅喜皇甫侍禦相訪》、《海????官捨早春》等,都是精工錘煉之作。七律也多秀句,如“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別嚴士元》)、“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長沙過賈誼宅》),歷來傳誦人口。絶句如《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江中對月》、《送靈澈上人》,則以白描取勝,饒有韻緻。宋張戒《歲寒堂詩話》說:“隨州詩韻度不能如韋蘇州之高簡,意味不能如王摩詰、孟浩然之勝絶,然其筆力豪贍,氣格老成……‘長城’之目, 蓋不徒然。”但他的大部分詩作內容單薄,境界狹窄,缺少變化,容易使人感到字句雷同。高仲武《中興間氣集》評他的詩“大抵十首已上,語意稍同,於落句尤甚,思銳纔窄也”,大致近似。
《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他的集子10捲,《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同。據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著錄有《唐劉隨州詩集》11捲,為明翻宋本,詩 10捲,文1捲。現在通行的如《畿輔叢書》本的《劉隨州集》,《四部叢刊》本的《劉隨州文集》,都為這種11捲本。《全唐詩》編錄其詩為5捲。事跡見《唐詩紀事》、《唐才子傳》。
[大歷、貞元間詩人]
“安史之亂”剛剛過去,留下的是滿目瘡痍,四野蕭條。
也正是在這段時期,王維、李白、杜甫等大詩人相繼去世,活動在唐代宗大歷年間、
唐德宗貞元年間的詩壇上的,是較年輕的劉長卿、顧況、韋應物及被稱為“大歷十才子”
的一批詩人。他們中大多數人是在富庶風流的盛唐時代度過了青春時光,又都目睹了安
史之亂及戰亂之後的破敗蕭條。“年少逢胡亂,時平似夢中。梨園幾人在,應是涕無窮”
(戎昱《八月十五日》),“白發壯心死,愁看國步移。關山慘無色,親愛忽驚離”
(錢起《鑾駕避狄歲寄別韓雲卿》),時代盛衰變化在他們心上造成了一種強烈的失落
感,使他們感到格外痛苦。一方面,在盛唐時代養成的入世熱情和士大夫傳統的濟世救
民思想,羼雜着對開元、天寶盛世的追懷之情,使他們仍然不時地關註着社會,試圖在
拯救社會中實現自己的抱負和理想。
像韋應物《寄暢當》的“丈夫當為國,破敵如摧山。何必事州府,坐使鬢毛斑”,
錢起《送傅管記赴蜀軍》的“勤君用卻竜泉劍,莫負平生國士恩”,都表現了這種心情。
他們內心中也不時地迸發出一些激情與豪氣,像戎昱《上湖南崔中丞》的“千金未必能
移性,一諾從來許殺身”,錢起《送崔校書從軍》的“寧唯玉劍報知己,更有竜韜佐師
律”等等,均屬此類。但另一方面,痛苦的現實和士大夫獨善其身的觀念以及軟弱的性
格,又使詩人在痛苦之餘轉嚮了自身,他們的所謂“日夕開真經,言忘心更默”(錢起
《東陵藥堂寄張道士》),“莫問生涯事,衹應持釣竿”(郎士元《長安逢故人》),
都是希望在這紛亂的現世中尋找一片寧靜的緑地,在失望的心境中尋找一種新的心理平
衡。
後一方面是這一時期文人士大夫的主流思潮,因此,佛、道兩教的影響便日益在詩
人心中加深。正如《新唐書·五行志》所說,天寶以後,士人們多寄情於江湖僧寺。因
為佛、道兩教在這個時代都特別提倡一種清淨、高雅、淡泊的生活情趣與遠離塵世、潔
身自好、頤養天年的生活態度,而靜謐的寺觀多坐落在幽深的山水環境之中,這一切都
吻合於文人此時希望擺脫人世煩惱的心境。所以韋應物說自己是“道心淡泊對流水,生
事蕭疏空掩門”(《寓居灃上精捨寄於張二捨人》),顧況則說自己是“野人本自不求
名,欲嚮山中過一生”(《題明霞臺》),耿湋更表示“願嚮空門裏,修持比畫竜”
(《晚秋宿裴員外寺院》)。這種時代風尚和人生情趣又影響着他們的審美情趣。大歷、
貞元時期,大量的詩歌都表現了一種審美上帶有共通性的趨嚮,即通過描述自然山水的
恬靜、幽遠、清冷甚至荒寂以表現對人生的感嘆及個人內心的惆悵。
劉長卿(?—約790)字文房,郡望河間(今屬河北),籍貫宣城(今屬安徽)。
進士及第後曾任海????令,但不久便貶官到南巴(今廣東境內),北歸後任監察御史、檢
校祠部員外郎等職,但不久又一次被誣陷貪贓,再貶睦州司馬,直到德宗時纔又任隨州
刺史。據獨孤及《送長洲劉少府貶南巴使牒留洪州序》說,劉長卿性格傲岸梗直,所以
常被誣謗,屢遭貶謫,身世坎坷。有《劉隨州集》。
也許正因為身世坎坷,他詩裏常常流露出一種痛苦與彷徨,如《感懷》所寫“愁中
卜命看周易,夢裏招魂讀楚詞”;
對於同樣被貶謫的漢代文學家賈誼,他往往有同病相憐之情,並常引以自況,如
“絳老更能經幾歲,賈生何事又三年”(《歲日見新歷因寄都官裴郎中》),“寂寂江
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長沙過賈誼宅》)等等。同時,他目睹了安史之亂前
後社會的盛衰巨變,心頭也因此留下了深深的痛苦,在他的《奉使至申州傷經陷沒》中
寫道:“廢戍山煙出,荒田野火行。”《穆陵關北逢人歸漁陽》中也寫道:“處處蓬蒿
遍,歸人掩淚看。”特別是被後人稱為“中唐妙唱”的《送李錄事兄歸襄鄧》一詩中,
他更藉送人之際,寫下了這樣沉痛的詩句:
十年多難與君同,幾處移傢逐轉蓬。白首相逢徵戰後,青春已過亂離中。行人杳杳
看西月,歸馬蕭蕭嚮北風。漢水楚雲千萬裏,天涯此別恨無窮。
個人身世坎坷加上時代變亂的痛苦,使劉長卿常常陷入一種消沉的情緒之中。他在
社會中找不到實現自我理想的希望,便衹能哀吟自己的不幸,抒寫人生的惆悵;在他的
詩裏,嘆息年華早逝、人老頭白的句子比比皆是。而這消沉又使他轉過身來靠近佛教,
期望在佛教的境界中求得心靈的安慰。他與著名詩僧皎然、靈澈交往很深,在與這些詩
僧唱和應酬的詩作中,他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儻許棲林下,甘成白首翁”(《登
思禪寺上方題修竹茂林》),“如今漸欲生黃發,願脫頭冠與白雲”(《酬靈澈公相
招》)。因此,他的詩中散溢的不是青春活力和生活熱情,不是高揚遠舉的氣勢,而是
一種衰颯凄涼的哀愁。他有一篇《小鳥篇上裴尹》,正可以和李白的《大鵬賦》等相比
較,詩中以小鳥自況,說:
藩籬小鳥何甚微,翩翩日夕空此飛。衹緣六翮不自緻,長似孤雲無所依。……獨立
雖輕燕雀群,孤飛還懼鷹鸇搏。自憐天上青雲路,吊影徘徊獨愁暮。
這裏早已沒有了扶搖直上九萬裏的大鵬氣概,剩下的衹是一個滿懷絶望與痛苦的弱
小生靈的哀嘆。雖然他的詩中常出現平和衝遠、淡泊寧靜的意境,但其背後掩藏着的其
實仍是內心的失落與彷徨,因而他的詩往往以寒水、夕陽、雪夜、荒村等意象與寂寂、
杳杳、寥寥等語詞來呈現荒疏蕭瑟之景與悲涼哀愁之情。所以,明人鬍應麟《詩藪》屢
以劉與錢起相提並論,稱他們的詩“氣骨頓衰”。
但是,劉長卿在詩歌的創作技巧上卻有獨到之處。對事業、理想、社會的失望反而
使他貼近了自然,對山水景物有了更細緻的觀察與體驗,對表現這些內容的語言技巧有
了更準確與成熟的理解,所以他的筆下有不少很有藝術魅力的詩篇。如五絶中的《送靈
澈上人》:
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荷笠帶夕陽,青山獨歸遠。
寫來清雅淡遠,在看似平常的詩句中藴含了不盡的餘意。又如《逢雪宿芙蓉山主
人》: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二十個字中色彩、音聲、自然景觀渾然一體,極為簡練地勾勒了一幅荒村雪夜歸人
的圖畫,並烘托出了一種茫茫然無着落的惆悵感受。意脈流貫而又有變化,時間由日暮
而入夜,空間由遠山、近屋、門外到門內,二十個字安排得既精巧又不着斧斫之痕。他
曾自許為“五言長城”(見權德輿《秦劉唱和詩序》),的確,他有不少五言律絶寫得
很出色。他非常註意錘煉字句,尤其善於捕捉精巧貼切的自然意象,並選擇富於色彩、
音聲效果的動詞或形容詞把它們連綴成一句或一聯,所以他的詩中多有佳句,如“蒼山
隱暮雪,白鳥沒寒流”(《題魏萬成江亭》),“山開斜照在,石淺亂流難”(《卻歸
睦州至七裏灘下作》);他還善於擺落意象之間的係連詞,使之直接綴合,贏得更大的
聯想空間,如“寒渚一孤雁,夕陽千萬山”(《秋杪江亭有作》)“亂聲沙上石,倒影
雲中樹”(《湘中紀行》之十《橫竜渡》),在語言的精煉和意象的富贍上,頗有些南
朝謝靈運、謝朓的味道。
不過,把劉長卿的衆多詩篇放在一起讀,就會發現單調重複的缺陷,正如中唐高仲
武《中興間氣集》所批評的那樣:
“大抵十首以上,語意稍同。”如“華發”、“夕照”之類的意象,“青”、“白”
之類的色彩,屢見不鮮。這恐怕不僅是“思銳纔窄”(高仲武語)的問題,而更多是由
於生活面過於狹窄、視野不夠開闊的緣故。
與劉長卿詩風相近的,是號稱“大歷十才子”的一批詩人。所謂“大歷十才子”,
衆說不一,比較可靠的,是《新唐書·盧綸傳》所說的十人①,即錢起、盧綸、吉中孚、
韓翃,司空曙、苗發、崔峒、耿湋、夏侯審、李端。在這裏,我們再加上郎士元、皇甫
冉、皇甫曾,把他們當作大歷、貞元年間詩風相近的一派詩人來一齊介紹。
①今人論大歷十才子,多以唐人姚合《極玄集》註所載為最早。然保存此書原貌的
汲古閣影宋鈔本並無註,通行本的註語實為後人所加。
總的說來,這批詩人的詩歌有兩大特點。第一,內容比較單一,多是藉自然山水表
現個人內心的感受。他們雖然也寫過一些氣格豪邁、風骨遒勁的詩(如韓翃《送孫潑赴
雲中》、錢起《送傅管記赴蜀軍》、盧綸《和張僕射塞下麯》等),但他們自己並不曾
真正去邊塞從軍,仗劍躍馬,而是喜歡參禪訪道,在自然山水中尋求心靈的平靜,使痛
苦消融。因此,他們詩歌的感情基調是低沉、傷感的,既很少迸發嚮外進取的勇氣,也
不是發出絶望的呼號。他們習慣於在山水溪石間尋覓寧靜、恬和的氣氛來表現自我的心
境,像“野竹通溪冷,秋泉入戶鳴”(錢起《宿洞口館》),“雲樹楚山暮,沙汀白露
深”(郎士元《送長沙韋明府》),“孤燈寒照雨,濕竹暗浮煙”(司空曙《雲陽館與
韓紳宿別》),“山晚雲初雪,汀寒月照霜”(皇甫冉《途中送權三兄弟》)等等,所
寫那種幽深靜謐的感覺,與盛唐詩歌明朗高揚而廣阔的氣象已大不相同了。第二,藝術
上有一種嚮六朝(尤其是二謝)詩風回歸的趨嚮。這批詩人大都推崇謝靈運、謝朓,在
他們的詩中常常有這樣的表示,如“芙蓉洗清露,願比謝公詩”(錢起《奉和王相公秋
日戲贈元校書》),“願同詞賦客,得興謝傢深”(盧綸《題李沅林園》),“君到新
林江口泊,吟詩應賞謝玄暉”(韓翃《送客還江東》),“若出敬亭山下作,何人敢和
謝玄暉”(耿湋《賀李觀察禱河神降雨》)等。他們推重二謝,是因為二謝詩中那些描
寫自然山水的句子清麗秀美、精巧典雅,而他們學習二謝,也正在於詞語的修飾和形式
的精美。如通過精心選擇意象之間有聯綴意義的動詞、形容詞(即“詩眼”),使詩的
意象富有色彩、音聲甚至溫度的感覺,並且與心理感受吻合,烘托了全句的氣氛,像
“蟬聲靜空館,雨色隔秋原”(郎士元《送錢拾遺歸兼寄劉校書》),“孤燈寒照雨,
濕竹暗浮煙”(司空曙《雲陽館與韓紳宿別》),“靜”、“隔”、“寒”、“暗”都
用得極好,沒有深切的體驗和細膩的觀察是不行的;有的詩句則純以名詞性意象拼合,
讓景觀並列在讀者眼前,由讀者自行組合,這就使詩的內藴容量和聯想空間擴大了,如
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中的名句“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就很有藝術感染力。
但這種對文字形式的過分講究,又帶來了內容單薄與全詩缺乏整體感的缺陷,使他們的
詩尤其是他們最喜愛與擅長的五律,常常首尾兩聯粗糙乏味,而中間兩聯雖然清麗,卻
與上下似乎沒有多大關係。
(中國文學史,章培恆 駱玉明,youth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