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百态 》 名士风流 The Mandarins 》
第一章(一)
西蒙·波娃 Simone de Beauvoir
本书是西蒙娜·德·波伏娃继《第二性》之后一部描写知识分子命运的辉煌巨著,作者以遒劲有力的笔触,深刻展现了二次大战后法国知识界彷徨歧路、求索奋进的众生相。这里有历经磨难而坚守生活信念的作家,有鄙视功名而始终不甘寂寞的精神分析专家,有锐意进取而终于落拓的哲学家……
作者以其敏锐的观察力和洞察力,深刻动人地描写了他们的追求与幻灭、希望与失望、沉沦与奋起,使本书成为观照那一时代知识分子心态与命运的一面镜子。
第一章(一)
亨利朝天空看了最后一眼,天空似一块黑色的水晶石。上千架飞机击破了这份宁静,这实在使人难以想象;然而,断续的话语在他脑海中跳跃,发出欢快的声响:进攻停止了,德军溃败了,我马上就可以外出了。他绕过沿河马路的一角。街头又将弥漫着油的香味和桔花的芬芳;人们又将在阳光灿烂的露天咖啡座上纵情地谈天说地;他也可以在吉他声中喝上一杯真正的咖啡了。他的双眼、双手和肌肤都处在饥饿状态:多么漫长的饥馑岁月啊!他慢慢地登上冰冷的台阶。
“总算熬出头了!”波尔紧紧拥抱着他,仿佛历尽万劫之后重新相逢。亨利从她的肩头上方,抬眼望着那棵灯光闪烁的枞树,它在屋里数面大镜子互相反照之下,显得到处都是,无边无际。桌子上,摆满了杯碟与酒瓶;几束槲寄生和枸骨叶冬青散乱地扔在一副踏梯下面。他挣脱开身子,把外套往长沙发上一丢。
“你听到广播了吗?有好消息。”
“啊!快对我说说。”她从不听广播,只想从他嘴里得到消息。
“你没有发现今晚的天空这么明亮?听说冯·龙德施泰特①的后方出现了上千架飞机。”
①冯·龙德施泰特(1875~1953),德军元帅。
“我的上帝!那德国人再也不会打来了。”
“根本就谈不上他们会再打来。”
说实在的,他脑中也掠过了这种念头。
波尔诡秘地一笑:“我做了防备。”
“什么防备?”
“地窖里面有个小贮藏室,我已经让女门房把它腾出来了,必要时你可以躲在里面。”
“你不该跟女门房讲这种事,这样只会引起恐慌。”
她用左手紧紧地捏住披肩的未端,像是在护着自己的心脏。
“他们会枪杀了你的。”她说,“我每天夜里都能听到他们敲门,当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他们站在我面前。”
她一动不动,半闭着双眼,仿佛真的听到了什么动静。
“以后就不会有了,”亨利乐呵呵地说。
她睁开了眼睛,垂下了双手。
“战争真的结束了?”
“为时不会太长了。”亨利把踏梯搬到横在天花板正中的大梁下面,“要我帮你一把吗?”
“迪布勒伊一家很快就会来帮我的。”
“为什么非要等他们呢?”
他拿起铁锤,波尔把手放在他胳膊上,“你不去工作了吗?”
“今晚不去了。”
“你每天晚上都这么说。一年多了,你一个字也没有写。”
“别担心,我有写作的欲望。”
“这份报纸占用你的时间太多了,瞧你几点钟才回家。我肯定你什么也没吃,你不饿吗?”
“现在不饿。”
“你不累吗?”
“一点儿也不累。”
她的眼睛关切而贪婪地盯着他,在这种目光之下,他感到自己犹如一块易碎而危险的瑰宝——原来这就是令他精疲力竭的原因。他登上踏梯,用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敲击着一枚钉子。这座房屋年代已不短了。
“我甚至都可以告诉你,我要写的将是一部欢快的小说。”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波尔的声音有点儿不安。
“就我说的这意思,我想写一部欢快的小说。”
他差点就当场编造起这部小说的内容来,他很喜欢把自己的构思大声地讲出来。可波尔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如此强烈。他没有吭声。
“把那一大把槲寄生给我拿过来。”
他小心地挂上了布满白色嫩芽的球状绿枝,波尔又给他递了一枚钉子。对,战争结束了,至少对他来说如此。今天晚上,是真正的节日。和平正在开始,一切都在开始。节日、消遣、玩乐、旅游,也许还有幸福,反正自由绝对少不了。他在横梁上系好了槲寄生、枸骨叶冬青和圣诞夜的彩色饰带。
“怎么样?”他边爬下梯子边问。
“好极了。”她走过枞树,把一支蜡烛重又竖直,问道:“如果不再有危险了,你要出发去葡萄牙吗?”
“当然。”
“你一去旅行,肯定又不工作了吧?”
“我想不会。”
她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抚弄着在枝叶间微微摇晃的一只金色的饰球。他开口说出了她正等待着的话儿:
“真遗憾,不能把你一起带走。”
“我完全清楚这不是你的过错。别伤心,我周游世界的欲望愈来愈小了。这有什么用呢?”她莞尔一笑,继续说着,“我等着你,要是平安无事,等待也并不使人厌烦。”
亨利忍不住想笑。这有什么用呢?问得奇怪!里斯本、波尔图·桑特拉、科英布拉,多么美丽的地名!他甚至无需说出这些地名就可感觉到喜悦的心情油然而生。他只需在心中默默自语:我将再也不呆在这儿,我要远走高飞了。远走高飞,这个词儿比最美的地名还美。
“你不去打扮一下?”他问道。
“我这就去。”
她登上室内的楼梯上楼去了。亨利走到餐桌边,想了想,他确实饿了,可每当他承认肚子发饿想吃东西时,波尔便往往焦虑不安,甚至连面孔都变了形,他拿起一块肉放在一片面包上,咬了一口,他暗下决心,自言自语道:“从葡萄牙回来后,我一定到旅馆去住。”夜晚,回到一间无人等待着您的卧室,该是多么惬意啊!甚或在他热恋着波尔的时候,他也一心想独居一间空屋。只是在1939年至1940年期间,她每天夜里都像死了一样躺倒在他那具遭受了可怕的摧残的躯体上,既然他已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她,岂敢拒绝她什么要求?再说,宵禁也给这种结合提供了方便。“你什么时候远走高飞都可以。”她常常这样说,可当时他还不能走。他抓起一瓶酒,用开瓶塞钻钻进软木瓶塞,木塞子吱嘎作响。只要一个月时光,波尔就可能习惯那种没有他在身边的生活,她若不习惯,也活该。法兰西从此不再是一座囚笼,国界即将打开,生活再也不该是一种桎梏。整整四年,自己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关心的只是他人。这足够了,也太过分了。眼下该过问一下自己了。正因为如此,他迫切需要独居,需要自由。漫长的四年之后,一个人要重新恢复原来的模样,谈何容易啊。有成堆的东西他必须弄个一清二楚。什么东西?嗳,他目前尚不明白,可抵达那儿之后,当他独自徜徉在油香扑鼻的街巷时,他会尽量设法明确自己的处境。他心头再次激动地一跳;天空又将一片蔚蓝,窗户上又会飘忽着晾晒的衣服。他将作为一个游客,双手插在兜里,行走在人群之中,他们操的不是他的语言,他们的所忧所虑也与他毫不相干。他将纵情地去生活,去感觉生活,这样,也许会使一切变得明朗起来。
“多可爱!你把所有瓶塞都打开了!”波尔步履轻盈地走下楼梯。
“确实,你就爱穿紫罗兰色的衣服!”他微微一笑,说道。
“因为你爱的就是紫罗兰色!”她回答道。十年来,他一直钟爱着紫罗兰色:整整十年,真漫长啊。“你不喜欢这件裙服?”
“噢!漂亮极了。”他慌忙说。“我只是想也许别的颜色配你也很合适,比如绿色。”他顺口说道。
她站在一面镜子前,显得心慌意乱。一切都已枉然,黄色也好,绿色也好,总之,她十年前的花容月貌,他再也看不到了。想当初,每当她懒洋洋地把戴着紫罗兰色长手套的手臂伸给他时,他总是那么心满意足。他朝她轻轻一笑:“来,跳舞吧。”
“好,我们跳吧。”她的声音是那么热烈,亨利不禁一愣。最近这一年里,他俩的共同生活变得黯然失色,连波尔都显得对它感到厌倦,然而,在9月初,她突然变了。如今,在她的每一句话中,在她的亲吻和目光之中,一种在微微颤动。他搂起她的腰,她紧紧地贴着他,低声道:
“你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跳舞时的情景吗?”
“记得,那是在宝塔舞厅,你说我跳得差劲极了。”
“那天,我让你开了眼界,参观了格雷万①纪念馆。你当时连格雷万纪念馆都不知道,你一无所知。”她的额头紧贴在亨利脸颊上。“我又看到了我们俩在一起的情景。”
①格雷万(1538~1570),法国医生、诗人。
往事也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们俩登上了海市蜃楼宫中的一块座石,周围是如林的石柱,他俩置身其间,仿佛得了分身术,变成了无数双伴侣!“对我说,我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你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你一定会是世上最光荣的男子汉。”他朝一面硕大的镜子看去,只见镜中一条枞树形成的小径,把他们这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一对伴侣映照成数不清的身影,一眼望不见尽头。波尔朝他微笑着,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难道她没有意识到如今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一对儿了?
“有人敲门。”亨利说着,快步朝门口走去。原来是迪布勒伊一家。安娜抱着一束玫瑰花,迪布勒伊肩上搭着几大串红辣椒,身后跟着的纳迪娜显得闷闷不乐。
“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您知道消息了吗?空军终于出击了。”
“知道了,一千架飞机!”
“他们被一扫而光了。”
“他们完蛋了。”
迪布勒伊把那些红辣椒放在长沙发上:“用这玩艺儿来装饰装饰你们这间乱得像窑子似的小屋子。”
“谢谢。”波尔毫无热情地谢道。迪布勒伊把这套公寓说成窑子,听了好不让她气恼。他常说像窑子,是因为这屋里摆着这么多面镜子和挂着红色窗帘的缘故。迪布勒伊察看了一番屋子,说:“应该把红辣椒挂到中梁上去,这要比槲寄生美。”
“我喜欢槲寄生。”波尔斩钉截铁地说。
“槲寄生,是傻玩艺儿,毫无特色,过时了。再说,它是寄生玩艺儿。”
“把红辣椒挂到楼梯上面的扶手上吧。”安娜建议道。
“挂在这里,要漂亮多了。”迪布勒伊说。
“我坚持挂我的槲寄生和枸骨叶冬青。”波尔毫不相让。
“行,行,这是在您的家里。”迪布勒伊说道,然后朝纳迪娜示意:“过来帮我一把。”
安娜取出了熟肉酱、黄油、奶酪和糕点。“这是用来调制潘趣酒的。”她边说边把两瓶朗姆酒往桌上放。接着,她把一包东西塞到波尔的手中:“喏,这是给你的礼物。这个是给您的。”她说着递给亨利一只陶瓷烟斗,上面一只鸟爪正死抓着一只小蛋,与路易十五年前用的烟斗一模一样。
“真棒极了!十五年来,我一直渴望有这么一只烟斗。您是怎么猜透我的心思的?”
“因为您跟我说过!”
“一公斤茶!你真救了我的命。”波尔惊叹道,“多香啊!真正的好茶!”
亨利动手切起面包片来,安娜往上抹黄油,波尔则一面往面包片上涂肉酱,一面忐忑不安地察看着迪布勒伊用锤子猛击着铁钉。
“您知道缺点儿什么吗?”他朝波尔大声说道,“缺一盏大水晶玻璃吊灯。我一定给您搞一盏来。”
“可我不需要!”
迪布勒伊把一串串红辣椒挂好,然后走下楼梯。
“不错!”他一边说一边用挑剔的目光检查着自己的杰作。他走近餐桌,打开一袋香料。多少年来,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调制潘趣酒,这配方是他在海地搜集来的。纳迪娜倚着楼梯扶手,嘴里咀嚼着一个红辣椒。她芳龄十八,尽管常在法国人和美国人的床笫上乱睡,但看上去却仍然像情窦初开的少女。
“别把装饰品给吃了。”迪布勒伊朝她喊叫道。他把一瓶朗姆酒倒进色拉盒内,转身对亨利说:“我前天遇到了萨玛泽尔,我很高兴,因为他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跟我们走。您明天晚上有空吗?”
“11点之前,我无法离开报社。”亨利回答道。
“那就11点来一趟吧。”迪布勒伊说,“我们要讨论一下怎么行动,我很希望您能在场。”
亨利淡淡一笑:“我这就不明白为什么了。”
“我跟他说过您跟我一起工作,您在场分量会更重。”
“我并不认为像萨玛泽尔那样的家伙对此会很重视。”亨利仍然微笑道,“他肯定十分清楚我不是一个搞的人。”
“可他跟我想法一致,决不能放弃而让政客去搞。”迪布勒伊说,“您来吧,哪怕只稍待片刻也行。萨玛泽尔手下有一批人,值得重视,都是些年轻小伙子,我们用得着。”
“听着,您不要再喋喋不休地谈论!”波尔声音不快地说,“今天晚上是节日。”
“那又怎么样?”迪布勒伊反问道,“难道在节日里就禁止谈论令人关心的事情?”
“可您为什么坚持要把亨利往这桩麻烦事里拖!”波尔不甘示弱,“他已经够劳累的了,他已经跟您说过几十遍了,让他烦透了。”
“我知道,您把我看作一个不正经的人,总是想方设法把他的小伙计们往歪道上引。”迪布勒伊微笑道,“可不是堕落,我的美人,也不是社会游戏。要是三年后爆发新的战争,第一个抱怨的也许就是您。”
“这是危言耸听!”波尔道,“等这场战争彻底结束后,没有人想再打一次新的战争了。”
“人们想还是不想,您觉得这起得了什么作用!”迪布勒伊说。
波尔正要回击,可亨利抢过了话头。“真的,”他并无恶意地说,“我没有时间。”
“时间永远都有。”迪布勒伊说。
“对您来说是这样。”亨利微笑着说,“可我呀,是一个凡夫俗子。要我整整一个月,天天连续工作二十小时,也不睡觉,我做不到。”
“我也同样办不到。”迪布勒伊说,“我再也不是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了。不过,不会要求您干那么多事的。”他神色不安地尝了尝潘趣酒,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亨利开心地瞅了他一眼。不论是二十岁还是八十岁,迪布勒伊总是一双贪噬一切的大眼睛,满目喜悦,永远显得那么年轻。这真是个狂热的家伙!相比之下,亨利常觉得自己不专一、懒惰、不坚定,即使逼着自己也无济于事。二十岁时,他是多么崇拜迪布勒伊,以致觉得自己应该处处效法于他。结果呢?他还是永远睡不够,大量服麻醉剂,陷入愚蠢的泥潭而难以自拔。他不得不痛下决心:放弃娱乐。于是他渐渐失去了生活的情趣,同时,也丧失了写作的乐趣,慢慢变成了一部机器。整整四年里,他完全是一部机器。现在,他首先要使自己重新成为一个人。
“我毫无经验,真不明白这对您会有什么用场。”他说。
“没有经验,这自有它好的一面。”迪布勒伊开腔道。接着,他淡然一笑:“再说,就目前而言,您的大名对许多人来说颇有影响。”他笑得更带劲了,“在战前,萨玛泽尔在大大小小的各个派别中都混过,可我并不是因为这一点才需要他,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游击英雄,他的名字有影响。”
亨利开口笑了起来,在他看来,只有当迪布勒伊想表现得恬不知耻之时,才显得最为幼稚天真。波尔谴责他危言耸听,这自有道理,倘若他真的相信第三次世界大战迫在眉睫,那他决不会如此开心。事实是他看到出现了行动的可能性,迫不及待地要适时利用。亨利并不感到那么兴奋。显然,自1939年以来,他变了,从前,他是左派,这是因为资产阶级使他厌恶,社会不公平令他憎恨,也因为他把世上所有的人都看作兄弟。可这种美好的高尚情感并没有使他投入任何行动。如今,他知道自己若真的想要与自己的阶级决裂,他自己必须付出代价。马勒菲拉特尔、布古安和皮卡尔在小树林边丢了命,可他将永远怀念他们,仿佛他们还活在人间:他和他们围坐在一起,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盆红酒玉葱烧野兔,他们饮着白葡萄酒,谈论着前途,尽管并不十分相信会有什么前途。这四个当兵的,等战争一结束,他们各自又将重新成为一个资产者、一个农民、两个钢铁工人。此时此刻,亨利明白了,在其他三人和他的眼里,自己可能会像一个或多或少有点耻辱,但心甘情愿的特权者,再也不会是他们中间的人了。若要继续做他们的伙伴,惟有一条路可走:一如既往,与他们继续共事。1941年,当他与科隆布树林小组一起共事时,体会更为深刻了。开始时,事情并不顺利,弗拉基一口一个:“你明白吧,我是个做工的,我说的是做工的人的理。”亨利恼火极了。然而,多亏了他,亨利领悟到了从前根本不知晓的一些事理,他从此感觉到了这种威胁:仇恨。可他消除了这种仇恨,在共同的行动中,他们最终把他看作了自己的战友。可是,一旦哪一天他又重新成为一个冷漠无情的资产者,这种仇恨必将重现,那是理所当然的事。除非他做出相反的表示,不然,他肯定是亿万人民的敌人,是人类的仇敌。他绝对不希望这种下场,他要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有所表现。不幸的是,行动已经改变了形式。抵抗斗争是一码事,又是另一码事。,这远远不能激起亨利的热情。他完全清楚类似迪布勒伊打算从事的运动意味着什么:委员会、讲演会、代表大会,人们讲呀,讲呀;势必要玩弄数不完的手腕,要没完没了地妥协,没完没了地接受站不住脚的折衷方案。时间被白白浪费,一让再让,气得让人发狂,还有那令人满怀忧郁的厌烦,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嫌恶的了。主办一份报纸,这是他心爱的工作,当然,两者并不相互排斥,甚或能互为补充。断不能把《希望报》作为遁辞。不能,亨利自感没有权利回避,他只是设法把代价控制到一定限度。
“用我的名字,让我出席几次会议,这些,我无法拒绝您。”他说,“可不要对我有更多的要求。”
“我当然对您要有更多的要求。”迪布勒伊说。
“不管怎么说,眼下不行。从现在起到我出发这段时间,我有做不完的事。”
迪布勒伊直瞪着亨利的双眼:“还始终坚持那个旅行计划?”
“决不放弃。最迟三周后,我就要启程。”
迪布勒伊声音中带有愠怨:“这是开玩笑吧!”
“啊!我这下放心了!”安娜一副嘲讽的神气望着他说,“若您想去漫游一番,那您就去好了,您可以解释说这是惟一可做的明智的事情。”
“可我不想,这是我高人一筹之所在。”迪布勒伊说。
“我应该说,旅行对我来说就像是个神话。”波尔说道,继而向安娜莞尔一笑:“坐了十五个小时的火车后,你给我送上一朵玫瑰花,这所给予我的远胜过阿尔汉布拉①的花园。”
①位于格林纳达的摩尔国王宫邸,以其花园而著称。
“啊!旅游,当然会使人兴趣盎然。”迪布勒伊道,“可眼下,留在这里更令人热情洋溢。”
“可是我呀,我是多么渴望到别处看看,需要时,不惜徒步远行,哪怕鞋子里满是硬硬的干豌豆子,再磨脚也能忍耐。”
“那《希望报》呢?您整整一个月扔下不管?”
“我不在,吕克照样会办得很出色。”亨利回答说。
他诧异地望着他们仨。“他们根本体谅不到!”总是这同样几副面孔,永远是一式的装饰,谈论的始终是老话题,遇到的总是一样的问题,愈变愈是千篇一律:到头来,大家都感到像一个死去的活人。友谊,巨大的历史,对这一切,他已经付出了自己的代价,品尝到了其中的滋味。可如今,他需要别的东西,这种需要如此强烈,哪怕试图作一解释,也会显得可笑。
“圣诞快乐!”
门开了,樊尚、朗贝尔、塞泽纳克、尚塞尔,整个办报的班子全来了。他们带了酒和唱片,一个个面颊冻得通红,扯着嗓子齐声高唱着“八月时光”那首老调子:
他们在何方,我们再也不能相见,
结束了,结束了,一切都烟消云散。
亨利快乐地朝他们微笑。他感到与他们一样年轻,同时觉得或多或少是自己塑造了他们。他张口与他们一起高唱起来。突然,电灯灭了,潘趣酒闪闪发光,圣诞装饰物劈啪作响。朗贝尔和樊尚往亨利身上撒光闪闪的礼花星子,波尔点燃了枞树上的儿童蜡烛。
“圣诞快乐!”
他们成双成对、成群结伙地赶来,细听着德扬戈·赖因哈特弹奏的吉他,他们跳啊、唱呀,纵声欢笑。亨利搂着安娜的腰肢,她声音激动地说:“差不多像在登陆的前夕,在同一个地点,来的也是这些人!”
“是的,可现在,登陆已经盼来了。”
“对我们来说,已经盼来了。”她说。
他知道她心里惦念着什么,此时此刻,比利时的村庄正在燃烧,滚滚热浪拍击着荷兰的乡野。然而在这里,却是一个节日的夜晚,第一个平安无事的圣诞节。有时候,必须庆贺一下,热闹一番,不然,打了胜仗又有何用?这是在过节,他又闻到了这熟悉的白酒、烟草和米粉的香味,闻到了长欢之夜的气息。千百道五彩缤纷的水柱在他脑海中喷射。战前曾度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在蒙巴纳斯咖啡馆,大家开怀地喝着牛奶和咖啡;在弥漫着油墨味的工作间,大家尽情地交谈;在小巧玲珑的舞厅里,他怀里搂着波尔这一世间最美的女子。在那嘈杂的金属机械声四起的拂晓时分,总是有一个温柔得令人发狂的声音对他喁喁私语,说他正在写作的一定是部好书,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为重要的了。
“您知道,”他说,“我已决定写一部欢快的小说。”
“您?”安娜一副逗乐的神情,瞅了他一眼,“什么时候动笔?”
“明天。”
真的,他突然迫不及待地要重新成为过去的他,成为一个他一直希望做的人:作家。他也重新体会到了这一躁动不安的欢乐:我要动笔写一部新的作品。他要畅叙正在复现的一切:黎明、长欢之夜、旅游和欢乐。
“您今晚看来心绪挺好。”安娜说。
“是的,我感觉到就要走出一条漫长的隧道。您没有这种感觉?”
她犹豫了一下:“我不清楚,不过,这条隧道中总也有过美好的时光吧?”
“那当然。”
他朝安娜微微一笑。她模样俊俏,今晚身着朴素的衣裳,在他看来反倒显得热情浪漫。若她不是自己的老朋友迪布勒伊的妻子,他准十分乐意向她献几分殷勤。他一连请她跳了几曲,接着又邀克洛蒂·德·贝尔琼斯起舞。这位女子袒胸露肩,挂满了祖传首饰,专来与这帮出类拔萃的知识分子凑凑热闹。他接着又邀请了雅内特·康热和吕茜·勒诺瓦。所有这些女子,他对她们是太熟悉了;可还会有别的节日、别的女人。亨利朝普莱斯顿一笑,此时,普莱斯顿正微微摇摆着身子,穿过房间向前走来。这是亨利在8月份遇到的第一位熟悉的美国人,两人马上投入对方的怀抱之中。
“我坚持要来和你们共庆圣诞节。”普莱斯顿说。
“让我们共庆佳节吧!”亨利说道。
他们喝了酒,普莱斯顿颇带感情地讲起了纽约之夜。他已有几分醉意,倚着亨利的肩膀。“您应该来纽约。”他以急不可待的口气重复道,“我保证您会获得巨大成功。”
“当然,我一定去纽约。”亨利说道。
“到了纽约,租一架小型飞机,那是观赏当地风光的最好办法。”普莱斯顿说。
“我不会驾驶。”
The Mandarins (French: Les Mandarins) is a 1954 roman-à-clef by Simone de Beauvoir. Beauvoir was awarded the Prix Goncourt prize in 1954 for The Mandarins. It was first published in English in 1957.
The book follows the personal lives of a close-knit group of French intellectuals from the end of WWII to the mid fifties. The title refers to the scholar-bureaucrats of imperial China. The characters at times see themselves as ineffectual "mandarins" as they attempt to discern what role, if any, intellectuals will have in influencing the political landscape of the world after WWII. As in Beauvoir's other works, themes of Feminism, Existentialism, and personal morality are explored as the characters navigate not only the intellectual and political landscape but also their shifting relationships with each other.
The British novelist and philosopher Iris Murdoch described the book as "endearing because of its persistent seriousness"
Characters
Henri Perron (considered to be Albert Camus) is the editor of the leftist newspaper L'Espoir. He is unhappily married to Paula. Henri primarily sees himself as a writer and struggles with his increasing involvement in the political arena.
Robert Dubreuilh (considered to be Jean-Paul Sartre) is the founder and leader of the SRL, a liberal, non-Communist political group. He is partly responsible for Henri's literary success, and the two are close personal friends.
Anne Dubreuilh (considered to be Beauvoir herself) is the wife of Robert. She is a practicing psychoanalyst. She has an affair with the American writer Lewis Brogan. Her reflections on the lives of the other characters comprises a large portion of the text.
Paula Perron is Henri's wife. She is unrelentingly committed to her relationship with Henri, despite his indifference. She develops severe delusions and paranoia regarding this relationship and is forced to seek medical treatment.
Nadine Dubreuilh is Robert and Anne's daughter. Nadine is haunted by the death of her boyfriend Diego during the French Resistance. She has an affair with Henri early in the course of the novel and later marries Henri and has a child by him.
Lewis Brogan (considered to be Nelson Algren, to whom the book is dedicated) is an American writer with whom Anne has an extended affair.
Scriassine David Cesarani in his biography Arthur Koestler, The Homeless Mind, suggests that Scriassine's character is drawn on Arthur Koestler.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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