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廢名 Fei Ming

  棗 (旅客的話一)
  
  我當然不能談年紀,但過着這麽一個放蕩的生活。東西南北,頗有點兒行腳僧的風流,而時懷一個求安息之念,因此,很不覺得自己還應算是一個少年了。我的哀愁大概是少年的罷,也還真是一個少年的歡喜,落日西山,總無改於野花芳草的我的道上,我總是一個生意哩。
  
  近數年來,北京這地方我彷徨得較久,來去無常,平常多半住客棧。今年,夏末到中秋,逍遙於所謂會熔的寒窗之下了。到此刻,這三個月的時光,還好像捨不得似的。我不知怎的,實在的不要聽故鄉人說話,我的故鄉人似乎又都是一些笨腳色,舌頭改變不過來,鬍同口裏,有時無意間碰到他們,我卻不是相識,那個聲音是那樣的容易入耳……唉,人何必丟醜呢?實在要說是“乞憐”纔好。沒有法,道旁的我是那麽感覺着。至於會館,嚮來是不辨方向的了。今年那時為什麽下這一着棋,我也不大說得清。總之兩個院子衹住着我一人。因為北京忽然不吉利,人們隨着火車走了。我從那裏得了這消息,也不大說得清。
  
  我住的是後院,窗外兩株棗樹,一株頗大。一架葡萄,不在我的門口,蔭着誰之門,瑣上了,裏面還存放有東西。平常也自負能談詩的,衹有這時,纔甚以古人青瑣對芳菲之句為妙了,多半是黃昏時,孑然一身,葡萄架下貪涼。
  
  我的先生走來看我,他老人傢算是上歲數的人了,從琉璃廠來,拿了刻的印章給我看。我表示我的意見,說,“我喜歡這個。”這是刻着苦雨翁奎四個字的。先生含笑。先生卜居於一個低窪所在,經不得北京的大雨,一下就非脫腳不可,水都裝到屋子裏去了,——倘若深更半夜傾盆而註怎麽辦呢,梨棗倒真有了無妄之災,還要首先起來撈那些撈什子,所以苦雨哩。但後來聽說院子裏已經挖了一個大坑,水由地中行。
  
  先生常說聊齋這兩句話不錯:
  
  姑妄言之姑聽之
  
  豆棚瓜架雨如絲
  
  所以我寫給先生的信裏有雲:
  
  “豆棚瓜架雨如絲,一心貪看雨,一旦又記起了是一個過路人,走到這兒躲雨,到底天氣不好也。釣魚的他自不一樣,雨裏頭有生意做,自然是斜風細雨不須歸。我以為惟有這個躲雨的人最沒有放過雨的美。……”
  
  這算是我的“苦雨翁”吟,雖然有點咬文嚼字之嫌,但當面告訴先生說,“我的意境實好。”先生回答道:
  
  “你完全是江南生長的,總是江南景物作用。”
  
  我簡直受了一大打擊,默而無語了。
  
  不知怎麽一談談起朱舜水先生,這又給了我一個詩思,先生道:
  
  “日本的書上說朱舜水,他平常是能操和語的,方病榻彌留,講的話友人不懂,幾句土話。”
  
  我說:
  
  “先生,是什麽書上的?”
  
  看我的神氣不能漠然聽之了,先生也不由得正襟而危坐,屋子裏很寂靜了。他老人傢是唯物論者。我呢?——雖是順便的話,還是不要多說的好。這個節制,於做文章的人頗緊要,否則文章很損失。
  
  有一個女人,大概住在鄰近,時常帶了孩子來打棗吃。看她的樣子很不招人喜歡,所以我關門一室讓她打了。然而窗外我的樹一天一天的失了精神了,我乃吩咐長班:“請她以後不要來罷。”
  
  果然不見她來了。
  
  一到八月,棗漸漸的熟了。樹頂的頂上,夜人不能及。夜半大風,一陣陣落地聲響,我枕在枕頭上喜歡極了。我想那“雨中山果落”恐怕不及我這個。清早開門,滿地棗紅,簡直是意外的歡喜,昨夜的落地不算事了。
  
  一天,我知道,前院新搬進了一個人,當然是我的同鄉了。小便時,我望見他,心想,“這就是他了。”這人,五十歲上下,簡直不招我的反感。——唉,說話每每不自覺的說出來了,怎麽說反感呢?我這人是那樣的,甚是苦了自己,見人易生反感。我很想同他談談。第二天早晨,我正在那裏寫字,他推開我的房門進來了。見面拱手,但真不討厭,合式,笑得是一個苦笑,或者衹是我那麽的覺着。倒一杯茶,請他坐下了。
  
  他很要知道似的,問我:
  
  “貴姓?”
  
  “姓嶽。”
  
  “府上在哪裏?”
  
  “嶽傢灣。”
  
  “那麽北鄉。”
  
  這樣說時,輪了一下他的眼睛,頭也一偏,不消說,那個嶽傢灣在這個遲鈍的思索裏指定了一遍了。
  
  “你住在哪裏呢?”
  
  “我是西鄉,——感湖你曉得嗎?你們北鄉的魚販子總在我那裏買魚。”
  
  失禮罷,或者說,這人還年青罷,我竟沒有問他貴姓,而問,“你往在哪裏呢?”做人大概是要經過長久訓練的,自以為很好了,其實距那個自由地步還很遠,動不動露出馬腳來了。後來他告訴我,他的夫人去年此地死了,尚停柩在城外廟裏,想設法搬運回去,新近往濟南去了一趟,又回北京來。
  
  唉,再沒有比這動我的鄉愁了,一日的傍午我照例在那裏寫字玩,院子很是寂靜,但總仿佛不是這麽個寂靜似的,擡起頭來,朝着冷布往窗外望,見了我的同鄉昂着他的禿頭望那樹頂上疏疏幾吊棗子想吃了。
  
  1929年12月29日


  "Japan's book, said Zhu Shun Shui, he is usually able to speak and the language of his sick bed dying to speak the words of his friends do not know, a few dial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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