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风情 人生 Life   》 第一章      路遙 Lu Y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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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農歷六月初十,一個陰雲密佈的傍晚,盛夏熱鬧紛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來;連一些最愛 叫喚的蟲子也都悄沒聲響了,似乎處在一種急躁不安的等待中。地上沒一絲風塵,河裏的青 蛙紛紛跳上岸,沒命地嚮兩岸的莊稼地和公路上蹦竄着。天悶熱提像一口大蒸籠,黑沉沉的 烏雲正從西邊的老牛山那邊鋪過來。地平綫上,已經有一些零碎而短促的閃電,但還沒有打 雷。衹聽見那低沉的、連續不斷的嗡嗡聲從遠方的天空傳來,帶給人一種恐怖的信息——一 場大雷雨就要到來了。 這時候,高傢村高玉德當民辦教師的獨生兒高加林,正光着上身,從村前的小河裏趟水 過來,幾乎是跑着嚮自己傢裏走去。他是剛從公社開畢教師會回來的,此刻渾身大汗淋漓, 汗衫和那件漂亮的深藍滌良夏衣提在手裏,匆忙地進了村,上了僉畔,一頭撲進了傢門。他 剛站在自傢窯裏的腳地上,就聽見外面傳來一聲低沉的悶雷的吼聲。 他父親正赤腳片兒蹲在炕上抽旱煙,一隻手悠閑地援着下巴上的一撮白鬍子。他母親顛 着小腳往炕上端飯。 他兩口見兒子回來,兩張核桃皮皺臉立刻笑得像兩朵花。他們顯然慶幸兒子趕在大雨之 前進了傢門。同時,在他們看來,親愛的兒子走了不是五天,而是五年;是從什麽天涯海角 歸來似的。老父親立刻湊到煤油燈前,笑嘻嘻地用小指頭上專心留下的那個長指甲打掉了一 朵燈花,滿窯裏立刻亮堂了許多。他喜愛地看看兒子,嘴張了幾下,也沒有說出什麽來,老 母親趕緊把端上炕的玉米麵饃又重新端下去,放到鍋臺上,開始張羅着給兒子炒雞蛋,烙白 面餅;她還用她那愛得過分的感情,跌跌撞撞走過來,把兒子放在炕上的衫子披在他汗水直 淌的光身子的上,嗔怒地說:“二桿子!操心涼了!” 高加林什麽話也沒說。他把母親披在他身上的衣服重新放在炕上,連鞋也沒脫,就躺在 了前炕的鋪蓋捲上。他臉對着黑洞洞的窗戶,說:“媽,你別做飯了,我什麽也不想吃。” 老兩口的臉頓時又都恢復了核桃皮狀,不由得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都在心裏說:娃娃 今兒個不知出了什麽事,心裏不暢快?一道閃電幾乎把整個窗戶都照亮了,接着,像山崩地 陷一般響了一聲可怕的炸雷。聽見外面立刻亂起了大風,沙塵把窗戶紙打得啪啪價響。 老兩口愣怔地望了半天兒子的背景,不知他倒究怎啦? “加林,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母親用顫音問他,一隻手拿着舀面瓢。“不是……” 他回答。 “和誰吵啦?”父親接着母親問。 “沒……”“那倒究怎啦?”老兩口幾乎同時問。 唉!加林可從來都沒有這樣啊!他每次從城裏回來,總是給他們說長道短的,還給他們 帶一堆吃食:面包啦,蛋糕啦,硬給他們手裏塞;說他們牙口不好,這些東西又有“養 料”,又綿軟,吃到肚子裏好消化。今兒個顯然發生什麽大事了,看把娃娃愁成個啥!高玉 德看了一眼老婆的愁眉苦臉,顧不得抽煙了。把煙灰在炕攔石上磕掉,用輓在胸前鈕扣上的 手帕揩去鼻尖上的一滴清鼻子,身上往兒子躺的地方挪了挪,問:“加林,倒究出了什麽事 啦?你給我們說說嘛!你看把你媽都急成啥啦!”高加林一條胳膊撐着,慢慢爬起來,身體 沉重得像受了重傷一般。他靠在鋪蓋捲上,也不看父母親,眼睛茫然地望着對面墻,開口 說:“我的書都不成了……” “什麽?”老兩口同時驚叫一聲,張開的嘴巴半開也合不攏了。加林仍然保持着那個姿 勢,說:“我的民辦教師被下了。今天會上宣佈的。”“你犯了什麽王法?老天爺呀……” 老母親手裏的舀面瓢一下子掉在鍋臺上,摔成了兩瓣。 “是不是減教師哩?這幾年民辦教師不是一直都增加嗎?怎麽一下子又減開了?”父親 緊張地問他。 “沒減……”“那馬店學校不是少了一個教師?”他母親也湊到他跟前來了。“沒 少……”“那怎麽能沒少?不讓你教了,那它不是就少了?”他父親一臉的奇怪。高加林煩 躁地轉過臉,對他父母親發開了火:’你們真笨!不讓我教了,人傢不會叫旁人教?” 老兩口這下子纔恍然大悟。他父親急得用瘦手摸着赤腳片,偷聲緩氣地問:“那他們叫 誰教哩?” “誰?誰!再有個誰!三星!”高加林又猛地躺在了鋪蓋上,拉了被子的一角,把頭蒙 起來。 老兩口一下子木然了,滿窯裏一片死氣沉沉。 這時候,聽見外面雨點已經急促地敲打起了大地,風聲和雨聲逐漸加大,越來越猛烈。 窗紙不時被閃電照亮,暴烈的雷聲接二連三地吼叫着。外面的整個天地似乎都淹沒在了一片 混亂中。高加林仍然蒙着頭,他父親鼻尖上的一滴清鼻涕顫動着,眼看要掉下來了,老漢也 顧不得去揩;那衹粗糙的手再也顧不得悠閑地捋下巴上的那撮白鬍子了,轉而一個勁地摸着 赤腳片兒。他母親身子佝僂着伏在炕攔石上,不斷用圍裙擦眼睛。窯裏靜悄悄的,衹聽見鍋 臺後面那衹老黃貓的呼嚕聲。 外面暴風雨的喧囂更猛烈了。風雨聲中,突然傳來了一陣“隆轟隆”的聲音——這是山 洪從河道裏涌下來了。 足足有一刻鐘,這個燈光搖晃的土窯洞失去了任何生氣,三個人都陷入難受和痛苦中。 這個打擊對這個家庭來說顯然是嚴重的,對於高加林來說,他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 已經受了很大的精神創傷。虧得這三年教書,他既不要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又有時間繼續 學習,對他喜愛的文科深入鑽研。他最近在地區報上已經發表過兩三篇詩歌和散文,全是這 段時間苦鑽苦熬的結果。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他將不得不像父親一樣開始自己的農民生 涯。他雖然沒有認真地在土地上勞動過,但他是農民的兒子,知道在這貧瘠的山區當個農民 意味着什麽,農民啊,他們那全部偉大的艱辛他都一清二楚!他雖然從來也沒鄙視過任何一 個農民,但他自己從來都沒有當農民的精神準備!不必隱瞞,他十幾處拼命讀書,就是為了 不像他父親一樣一輩子當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種說法是奴隸)。雖然這幾年當民辦 教師,但這個職業對他來說還是充滿希望的。幾年以後,通過考試,他或許會轉為正式的國 傢教師。到那時,他再努力,爭取做他認為更好的工作。可是現在,他所抱有的幻想和希望 徹底破滅了。此刻,他躺在這裏,臉在被角下面痛苦地抽搐着,一隻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頭 發。 對於高玉德老兩口子來說,今晚上這不幸的消息就像誰在他們的頭上敲了一棍。他們首 先心疼自己的獨生子:他從小嬌生慣養,沒受過苦,嫩皮敕肉的,往後漫長的艱苦勞動怎能 熬下去呀!再說,加林這幾年教書,掙的全勞力工分,他們一傢三口的日子過得並不緊巴。 要是兒子不教書了,又急忙不習慣勞動,他們往後的日子肯定不好過。他們老兩口都老了, 再不像往年,衹靠四衹手在地裏刨挖,也能供養兒子上學“求功名”,想到所有這些可怕的 後果,他們又難受,又恐慌。加林他媽在無聲地啜泣;他爸雖然沒哭,但看起來比哭還難 受。老漢手把赤腳片摸了半天,開始自言自語叫起苦來:“明樓啊,你精過分了!你能過分 了!你弗過分了!仗你當個大隊書記,什麽不講理的事你都敢做嘛!我加林好好的教了三年 書,你三星今年才高中畢業嘛!你息好意思整造我的娃娃哩?你不要理了,連臉也不要了? 明樓!你做這事傷天理哩!老天爺總有一天要睜眼呀!可憐我那苦命的娃娃!啊嘿嘿嘿嘿 嘿……”高玉德老漢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兩行渾濁的老淚在皺紋臉上淌下來,流進了下巴 上那一撮白鬍子中間 高加林聽見他父母親哭,猛地從鋪蓋上爬起來,兩衹眼睛裏閃着怕人的兇光。他對父母 吼叫說:“你們哭什麽!我豁出這條命,也要和他高明樓小子拼個高低!”說罷他便一縱身 跳下炕來。這一下子慌壞了高玉德。他也赤腳片跳下炕來,趕忙捉住了兒子的光胳膊。同 時,他媽也顛着小腳繞過來,脊背抵在了門板上。老兩口把光着上身的兒子堵在了腳地當 中。 高加林急躁地對慌了手腳的兩個老人說:“哎呀呀!我並不是要去殺人嘛!我是要寫狀 子告他!媽,你去把書桌裏我的鋼筆拿來!”高玉德聽見兒子說這話,比看見兒子操起傢具 行兇還恐慌。他死死按着兒子的光胳膊,央告他說:“好我的小老子哩!你可千萬不要闖這 亂子呀!人傢通天着哩!公社是上、都踩得地皮響。你告他,,除什麽事也不頂,往後可把 咱扣掐死呀!我老了,爭不行這口氣了;你還嫩,招架不住人傢的打擊報復。你可千萬不能 做這事啊……” 他媽也過來扯着他的另一條光胳膊,接着他爸的話,也央告他說:“好我的娃娃哩,你 爸說得對對的!高明樓心眼子不對,你告他,咱這傢人往後就沒活路了……” 高加林渾身硬得像一截子樹樁,他鼻子口裏噴着熱氣,根本不聽二老的規勸,大聲說: “反正這樣活受氣,還不如和他狗日的拼了!兔子急了還咬一口哩,咱這人活成個啥了!我 不管頂事不頂事,非告他不行!”他說着,竭力想把兩條光胳膊從四衹衰老的手裏掙脫出 來。但那四衹手把他抓得更緊了。兩個老人哭成一氣。他母親搖搖晃晃的,幾乎要摔倒了, 嘴裏一股勁央告說:“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媽就給你下跪呀……高加林一看父母親的可 憐相,鼻子一酸,一把扶住快要載倒的母親,頭痛苦地搖了幾下,說:“媽媽,你別這樣, 我聽你們的話,不告了……” 兩個老人這纔放開兒子,用手背手掌擦拭着臉上的淚水。高加林身子僵硬地靠在炕攔石 上,沉重地低下頭。外面,雖然不再打閃吼雷,雨仍然像瓢潑一樣嘩嘩地傾倒着。河道裏傳 來像怪獸一般咆哮的山洪聲,令人毛骨悚然。 他媽見他平息下來,便從箱子裏翻出一件藍布衣服,披在他冰涼的光身子上,然後嘆了 一口氣,轉到後面鍋臺上給他做飯去了。他父親摸索着裝起一鍋煙,手抖得劃了十幾根火柴 纔點着——而忘記了煤油燈的火苗就在他的眼前跳蕩。他吸了一口煙,彎腰弓背地轉到兒面 前,思思煤謀地說:“咱千萬不敢告人傢。可是,就這樣還不行……是的,就這樣不不 行!”他决斷地喊叫說。 高加林擡起頭來,認真地聽父親另外還有什麽懲罰高明樓的高見。 高玉德頭低傾着吸煙,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過了好一會,他纔揚起那飽經世故的莊稼 人的老皺臉,對兒子說:“你聽着!你不光不敢告人傢,以後見了明樓還要主動叫人傢叔叔 哩!臉不要沉,要笑!人傢現在肯定留心咱們的態度哩!”他又轉過白發蒼蒼的頭,給正在 做飯牟老伴安咐:“加林他媽,你聽着!你往後見了明樓傢裏的人,要給人傢笑臉!明樓今 年沒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上一筐送過去。可不要叫人傢看出咱是專意討好 人傢啊!唉!說來說去,咱加林今後的前途還要看人傢照顧哩!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來 哩……加林媽,你聽見了沒?” “嗯……”鍋臺那邊傳來一聲幾乎是哭一般的應承。 淚水終於從高加林的眼裏涌出來了。他猛地轉過身,一頭撲在炕欄石上,傷心地痛哭起 來。 外面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衹聽見大地上淙淙的流水聲和河道裏山洪的怒吼聲混交在 一起,使得這個夜晚久久地平靜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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