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百态 沉淪   》      鬱達夫 Yu Dafu

鬱達夫的中篇小說《沉淪》,描寫的是一個患憂鬱癥的留學生,故事發生在被稱為“東亞病夫”的上個世紀清朝末年,那個時候東渡求學的愛國青年很多,然而本篇的主人公雖然東渡,卻不是去尋訪救國的道路的,封閉孤獨的生活加上長期壓抑的青春的衝擊,使他不免憂鬱竟至於性格扭麯的發展,最後就到了自己也不相信的猥瑣沉淪,以至於纔21歲的他就要走嚮自裁,在自裁前,他還有一段血淚交加的的哽咽:“這乾燥的生活.......祖國啊,祖國啊,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裏受苦呢...”
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擠到與世人絶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與他的 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築愈高了。 天氣一天一天的清涼起來,他的學校開學之後,已經快半個月了。那 一天正是 9 月的 22 日。 晴天一碧,萬裏無雲,終古常新的皎日,依舊在她的軌道上,一程一 程的在那裏行走。從南方吹來的微風,同醒酒的瓊漿一般,帶着一種香氣, 一陣陣的拂上面來。在黃蒼未熟的稻田中間,在彎麯同白綫似的鄉間的 官道上面,他一個人手裏捧了一本六寸長的Wordsworth的詩集,盡在那裏 緩緩的獨步。在這大平原內,四面並無人影;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聲兩聲 的遠吠聲。悠悠揚揚的傳到他耳膜上來。他眼睛離開了書,同做夢似的嚮 有犬吠聲的地方看去,但看見了一叢雜樹,幾處人傢,同魚鱗似的屋瓦上, 有一層薄薄的蜃氣樓,同輕紗似的,在那裏飄蕩。"Oh, you serene gossamer! You beautiful gossamer!" 這樣的叫了一聲,他的眼睛裏就涌出了兩行清淚來,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什麽緣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覺得背上有一陣紫色的氣息吹來,息索的一 響,道傍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夢境打破了,他回轉頭來一看,那枝小草 還是顛搖不已,一陣帶着紫羅蘭氣息的和風,溫微微的哼到他那蒼白的臉 上來。在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裏,在這澄清透明的以太中,他的身體覺得 同陶醉似的酥軟起來。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懷裏的樣子。他好像是夢到了桃 花源裏的樣子。他好像是在南歐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裏貪午睡的 樣子。 他看看四邊,覺得周圍的草木,都在那裏對他微笑。看看蒼空,覺得 悠久無窮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裏點頭。一動也不動的嚮天看了一會,他 覺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着了翅膀,肩上挂着了弓箭,在那裏 跳舞。他覺得樂極了。便不知不覺開了口,自言自語的說: “這裏就是你的避難所。世間的一般庸人都在那裏妒忌你,輕笑你, 愚弄你;衹有這大自然,這終古常新的蒼空皎日,這晚夏的微風,這初秋 的清氣,還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慈母,還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 上去與那些輕薄的男女共處去,你就在這大自然的懷裏,這純樸的鄉間終 老了罷。” 這樣的說了一遍,他覺得自傢可憐起來,好像有萬千哀怨,橫亙在胸 中,一口說不出來的樣子。含了一雙清淚,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裏的書上 去。 Behold her, single in the field, You solitary Highland Lass! Reaping and singing by herself; Stop here, or gently pass! Alone she cuts and binds the grain, And sings a melancholy strain; O, listen! for the vale profound Is over flowing with the sound. 看了這一節之後,他又忽然翻過一張來,脫頭脫腦的看到那第三節去。 Will no one tell me what she sings?---- Perhaps the plaintive numbers flow For old, unhappy, far-off things, And battle long ago: Or is it some more humble lay, Familiar matter of today? Some natural sorrow, loss, or pain, That has been, and may be again? 這也是他近來的一種習慣,看書的時候,並沒有次序的。幾百頁的大 書,更可不必說了,就是幾十頁的小册子,如愛美生的《自然論》 (Emerson's《On Nature》),沙羅的《逍遙遊》( Thoreau's 《Ex-cursion》)之類,也沒有完完全全從頭至尾的讀完一篇過。當他起 初翻開一册書來看的時候,讀了四行五行或一頁二頁,他每被那一本書感 動,恨不得要一口氣把那一本書吞下肚子裏去的樣子,到讀了三頁四頁之 後,他又生起一種憐惜的心來,他心裏似乎說: “像這樣的奇書,不應該一口氣就把它念完,要留着細細兒的咀嚼纔 好。一下子就念完了之後,我的熱望也就不得不消滅,那時候我就沒有好 望,沒有夢想了,怎麽使得呢?” 他的腦裏雖然有這樣的想頭,其實他的心裏早有一些兒厭倦起來,到 了這時候,他總把那本書收過一邊,不再看下去。過幾天或者過幾個鐘頭 之後,他又用了滿腔的熱忱,同初讀那一本書的時候一樣的,去讀另外的 書去;幾日前或者幾點鐘前那樣的感動他的那一本書,就不得不被他遺忘 了。 放大了聲音把渭遲渥斯的那兩節詩讀了一遍之後,他忽然想把這一首 詩用中國文翻譯出來。 “孤寂的高原刈稻者”他想想看,《The solitary Highlandreaper》 詩題衹有如此的譯法。 “你看那個女孩兒,她衹一個人在田裏, 你看那邊的那個高原的女孩兒,她衹一個人冷清清地! 她一邊刈稻,一邊在那兒唱着不已; 她忽兒停了,忽而又過去了,輕盈體態,風光細膩! 她一個人,刈了,又重把稻兒捆起, 她唱的山歌,頗有些兒悲涼的情味; 聽呀聽呀!這幽𠔌深深, 全充滿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有人能說否,她唱的究是什麽? 或者她那萬千的癡話 是唱着前代的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戰事,千兵萬馬; 或者是些坊間的俗麯 便是目前的傢常閑說?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喪苦,自然的悲楚。 這些事雖是過去的回思,將來想亦必有人指訴。” 他一口氣譯了出來之後,忽又覺得無聊起來,便自嘲自駡的說: “這算是什麽東西呀,豈不同教會裏的贊美歌一樣的乏味麽? “英國詩是英國詩,中國詩是中國詩,又何必譯來對去呢!” 這樣的說了一句,他不知不覺便微微兒的笑了起來。嚮四邊一看,太 陽已經打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邊的地平綫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裏, 飽受了一天殘照,山的周圍醖釀成一層朦朦朧朧的嵐氣,反射出一種紫 不紫紅不紅的顔色來。 他正在那裏出神呆看的時候,哼的咳嗽了一聲,他的背後忽然來了一 個農夫。回頭一看,他就把他臉上的笑容裝改了一副憂鬱的面色,好像他 的笑容是怕被人看見的樣子。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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