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百态 凱旋門 Arch of Triumph   》      埃裏希·馬裏亞·雷馬剋 Erich Maria Remarque

凱旋門(,馬剋文集)仁德」雷馬剋 著,朱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3年n月版。40萬 字。9.20元。長篇小說。主人公拉維剋因遭受納粹 迫害而逃亡法國。一天,他在塞納河的一座橋上遇到 一個漂亮女子瓊,兩人因境遇相同而彼此相愛。不 久,拉維剋在街頭偶然發現當年刑訊他並逼死他妻 子的納粹頭目哈剋。為報仇雪恨,拉維剋忍痛離開 瓊,在一個夜晚將哈剋編到森林裏並殺死了他。小說 敘述了德國流亡者在異國他鄉的悲滲遭遇,控訴了 法西斯對無辜人民的迫害。作者埃裏希·馬裏亞· 雷馬剋(1898一1970)是德國現代小說傢和劇作傢。 (裝勝利)
一個女人轉過身朝拉維剋走過來。她走得挺快,可是腳步蹣跚得古怪。直到她差不多挨近他身邊的時候,拉維剋纔發覺她。衹見她臉色蒼白,顴骨高聳,兩衹眼睛間距很寬;顔容呆板,活像一張假面具;看樣子仿佛凹陷下去似的,而一雙眼睛,在街燈的亮光裏,顯出一種沒有神采的空虛的表情,這便引起了他的註意。 這女人那麽緊挨着他身邊走過去,差點兒跟他碰着了。他便伸出一隻手去,抓住她的手臂;她身子一晃,要是他不去扶住,她準會倒下去。 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臂。“您要去哪兒?”過了半晌他問。 那女人呆望着他。“放開我!”她輕輕地說。 拉維剋沒有回答。他還是緊緊地抓着她的手臂。 “放開我!你這是想於什麽?”那女人勉強動了動嘴唇。 拉維剋有着這麽個印象:她根本沒有瞅他。她衹是透過他,望着茫茫黑夜的一個什麽地方。他衹是一件什麽東西,把她擋住了,她就跟這東西講着話。“放開我!” 拉維剋馬上看出來,她不是一個妓女。她也沒有喝醉酒。這會兒,他把她的手臂抓得不那麽緊了。她若要掙脫,那是很容易的,可是她沒有轉到這個念頭上。拉維剋等了一會。“夜裏,單身一個人,在這個時辰的巴黎,您到底想去哪兒呢?”他心平氣和地又問了一句,把她的手臂鬆開了。 那女人還是不吭聲。不過她也沒有再往前走。仿佛一旦停了下來。她就再也不能繼續動彈似的。 拉維剋倚在橋欄桿上。他可以感覺到手底下那潮濕而多孔的石塊。“也許是到那兒下面去吧?”他往後邊轉過頭,朝下面塞納河指點着,在那灰茫茫的、正在逐漸消逝的光輝中,這塞納河奔騰不息地嚮着阿爾瑪橋的陰影流去。 那女人沒有回答。 “太早了,”拉維剋說。“太早了,十一月的天氣,冷得太厲害了。” 他掏出一包紙煙,又在衣袋裏摸索着火柴。他發現那小紙盒裏衹剩下了兩根火柴,於是便小心翼翼地彎去,用雙手遮住火焰,免得讓河上飄來的微風吹滅。 “也給我一支煙吧,”那女人用一種幾乎聽不清楚的嗓音說。 拉維剋擡起頭,把一包紙煙遞給她。“阿爾及利亞的。外團的黑煙草。對您來說,也許太兇了一點。別的紙煙,我這兒可沒有。” 那女人搖了搖頭,取了一支。拉維剋把燃着的火柴遞給她。她抽得很急,吸得很猛。拉維剋把火柴梗往欄桿外扔去。它就像一顆小小的流星,穿過黑暗往下掉落,直到觸及水面,它纔熄滅。 一輛出租汽車慢慢地駛過石橋。司機把車停了下來。他朝他們望了一眼,等了一會,隨後一踩油門,沿着濕漉漉、黑沉沉的喬治五世路馳去了。 拉維剋突然覺得很纍。他工作了一整天,卻還睡不着覺。因此他又走出來喝酒。可是這會兒,在陰冷的深夜,疲勞突然像個袋子一般把他沒頭沒腦地籠罩起來了。 他瞅着那個女人。他幹嗎要攔住她呢?她總有那麽點兒不對勁,這是很明顯的。可是,這跟他又有什麽相幹呢?像這種有點兒不對勁的女人,他已見識得多了,特別是在深夜,尤其是在巴黎,而現在,對他來說這本來也無所謂,他所需要的衹是幾小時的睡眠。 “回傢去吧,”他說。“深更半夜的,您還在街上幹什麽?您衹會招來麻煩。” 他把大衣領子翻了起來,準備走開。那女人卻瞅着他,好像不理解似的。“回傢?”她重複了一遍。 拉維剋聳了聳肩膀。“回傢,回到您的公寓裏,回到您的旅館裏,回到您愛叫什麽就叫什麽的地方去。您總不會願意讓給抓去吧?” “回到旅館去!我的天!”那女人說。 拉維剋停住了。又是一個自己不知道該上哪兒去的人,他想。這是他事先能夠料到的。情況往往總是這樣。晚上,她們不知道該上哪兒去,可是第二天清早,你還沒有醒來,她們卻早就走掉了。那時候,她們倒知道該上哪兒去啦。這種陳舊的、廉價的悲觀絶望,是跟黑暗一塊兒到來,又跟黑暗一塊兒離去的。他把煙頭扔了。倒像他自個兒不明白這種情況,又像他明白得到了厭煩的程度! “來吧,讓我們上哪兒去喝一杯。”他說。 這是個最簡單的解决辦法。到那時,他可以付了帳就走,而她也可以决定怎麽行事了。 那女人一副猶豫不决的樣子,腳下絆了一下。拉維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纍了嗎?”他問。 “我不知道。我想可以。” “太纍了,反而睡不着嗎?” 她點點頭。 “那是會的。來吧。我來扶着您。” 他們走到馬索林蔭道。拉維剋感到那個女人緊靠着他。她靠着他,不像是疲纍了的樣子,而像是快要摔倒下來,非得撐住不可似的。 他們穿過賽爾比皮埃爾一世林蔭道。在夏洛特街的交叉口後面,有一條街伸展着,遠處,輕飄飄、黑沉沉地,凱旋門那個龐然大物像是浮現在細雨迷蒙的天空中。 拉維剋指着一傢地下室酒店那狹窄的、亮着燈光的門。“在這兒--咱們還能搞到一點東西吃咧。” 這是一傢汽車司機們常去的小酒店。這會兒,有幾個出租汽車司機和兩個妓女坐在裏面。司機在玩紙牌。兩個妓女在喝苦艾酒。她們飛快地瞥了一眼,打量着進來的女人。隨後她們不感興趣地把臉轉開了。年歲較大的那一個,大聲地打了個哈欠;另外一個沒精打采地動手在臉上化妝。背後,有個勤雜工,長着一張疲乏的耗子似的臉,把鋸屑撒在四周,隨後開始打掃地板。拉維剋和那個女人,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桌子邊坐下。這兒比較方便;他更容易離開。他大衣也沒有脫。“您想喝點兒什麽?”他問。 “我說不上。隨便什麽都行。” “兩杯蘋果白蘭地,”拉維剋跟一個穿着背心、捲起襯衫袖子的招待說。“還要一包吉士牌香煙。” “這牌子的我們沒有,”招待說。“衹有法國煙。” “那也好,就來一包勞倫斯緑包的。” “緑包的我們也沒有。衹有藍包的。” 拉維剋瞧着那個招待的胳膊,那上面刺着一個在雲端裏行走的裸體女人。隨着他的視綫,那招待窩緊拳頭,讓肌肉跳了起來。於是那個雲端裏的女人,便地扭動着她的肚子。 “好吧,就要藍包的,”拉維剋說。 那招待呲牙咧嘴地笑了笑。“說不定我們還有一包緑包的留着呢。”他拖着腳步走了。 拉維剋的視綫一直盯着他。“他腳上穿的是紅拖鞋,”他說,“胳膊上刺的是一個印度舞女!他一定在土耳其海軍裏服過役。” 那女人把一雙手擱在桌子上。她擱下去的樣子,倒像她永遠不想再把它們擡起來似的。她這雙手曾經細心保養過,但這並不說明什麽。它們仍然沒有保養得怎麽好。拉維剋發現,她右手中指的指甲都已經裂開;好像撕裂以後沒有挫齊;有些地方,指甲油都已經剝落了。 招待送來了兩杯酒和一包煙。 “勞倫斯緑包的。總算找到了一包。” “我想您是會找到的。您在海軍裏服過役嗎?” “不。在馬戲團。” “那就更好。”拉維剋把一杯酒遞給那個女人。“這兒,您喝。在這種時刻,這是最好的東西了。也許,您還想來點兒咖啡?” “不” “那就把這杯酒一口氣喝幹了。” 那女人點了點頭,把酒喝幹。拉維剋打量着她。她那張蒼白的臉上,差不多毫無表情。嘴很飽滿,就是沒有血色,看上去輪廓顯得模糊;唯有頭髮長得可挺美--一種有光澤的、天然的金黃秀發。她戴着一頂扁圓形的無檐帽,雨衣裏面穿一套定製的藍色連衫裙。這套衣服是由一位手藝高強的裁縫製作的,不過她手上的那衹緑寶石戒指,因為寶石太大,反而不像是真的了。 “您還想來一杯嗎?”拉維剋問。 她點點頭。 他招呼招待。“再來兩杯蘋果白蘭地。不過杯子要更大一點的。” “更大一點的杯子?裏邊的酒也要更多一點嗎?” “是的。” “那就是兩杯雙份的蘋果白蘭地了。” “你猜得很對。” 拉維剋决定趕快喝完就走。他既感到厭煩,又纍得要死。一般來說,他對待這些意外事情原是很有耐心的;他已經經歷了四十多年風雲變幻的生活。不過像此刻這樣的局面,他也見識得太多了。他在巴黎住了好多年,晚上往往睡得很少--於是在路上看到的就多了。 招待把兩杯酒送來了。拉維剋端起一杯酒味強烈、香氣沁人的蘋果白蘭地,小心翼翼地放到那個女人面前。“這一杯您也喝了吧。它不會起多大作用,可是能讓您暖和暖和。再說,事情不管怎麽樣--您別把它看得太嚴重。天下沒有什麽事情會長久嚴重下去的。” 女人瞅着他。她沒有喝酒。 “的確是這樣,”拉維剋說。“尤其在夜裏。黑夜把一切都誇大了。” 那女人仍然瞅着他。“您用不着安慰我,”她說。 “那就更好啦。” 拉維剋環顧四周,找那個招待。他已經夠了。他知道這種類型的人。她大概是人吧,他想。她們這種人啊,衹要在什麽地方一坐下來,身上還是濕漉漉的,可就變得放肆起來了。 “您是人嗎?”他問。 “不是。” 拉維剋付了帳,站起身來告辭。就在這同一瞬間,那個女人也站了起來。她這個動作又沉靜又自然。拉維剋遲疑地望着她。好吧,他隨後想,到了外面我也一樣可以脫身的。 天已經在下雨了。拉維剋立定在門口。 “您往哪個方向走?”他决定跟她走相反的方向。 “我不知道。哪兒都行。” “可是--您住在哪兒呢?” 那女人做出一個急速的動作。“我不能到那兒去!不,不能!我不能那麽做!不能到那兒去!” 她的眼睛裏突然充滿了一種狂暴的恐懼。她吵過架,拉維剋想。跟誰鬧了一場,她就跑到外面來了。明天中午,她會重新考慮一番,回到傢裏去的。 “您認識什麽人可以上她那裏去的嗎?相熟的人?您不妨從小酒店裏給他們打個電話去。” “不。一個也沒有。” “可您總得上一個地方去。那您沒有錢去開一個房間嗎?” “我有。” “那您就到旅館裏去。那種旅館小街上到處都有。” 那女人沒有搭理。 “您總得上一個地方去,”拉維剋急躁地說。“您不能呆在街上淋雨呀。” 那女人拉了拉雨衣,往緊裏裹了裹。“您說得對,”她說,好像突然打定了主意似的。“您說得很對。謝謝。您可以不用再替我操心了。我好歹會去找一個地方。謝謝您。”她用一隻手把大衣的領子拉攏了。“謝謝您的種種關心。”她帶着一種充滿悲痛的神情,擡頭瞅了拉維剋一眼,原想強作歡笑的,可是沒有成功。隨後她穿過迷茫的細雨,邁着無聲的腳步,毫不遲疑地走了。 拉維剋默默地站立了一會兒。“真是該死!”他嘟嘟噥噥地說了一句,又驚奇又猶豫。他不知道這是怎樣發生的,又是怎麽回事,那種絶望的微笑,或者那種眼色,或者那條空寂的街道,或者那個夜晚--他衹知道不能讓這個女人獨自一個在雨霧中行走,而這個女人突然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 他跟在她後面。“跟我一塊兒去吧,”他不太親切地說。“我可以替您找一個地方。” 他們走到了星星廣場。這片廣場在細雨迷蒙的灰黯中,顯得碩大無朋,一望無際,出現在他們前面。這會兒,霧更濃了,再也看不清楚從廣場上分岔開去的街道;所能看見的,衹有那寬闊的廣場,疏疏落落地亮着街燈的微光,矗立着隱沒在濃霧中的雄偉的石拱門,好像它支撐着憂鬱的天空,庇護着下面無名英雄墓上的寂寞而慘淡的火焰,在這黑夜和孤寂中,這座無名英雄墓看去仿佛是人類最後的墓穴。 他們穿過整個廣場。拉維剋走得很快。他十分疲纍,什麽都不去想了。在他身邊,他聽到那個女人摸索着走的輕盈的腳步聲,她悄沒聲兒地跟着他,腦袋耷拉着,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一個微小的、陌生的生命的火焰--而摹然間,在廣場的深夜岑寂之中,說來奇怪,這一霎時她好像是屬於他的,雖然他對她一無所知,或者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纔有這種感覺。對他來說,她是一個陌生人,正像他在各處遇到的陌生人一樣--可是,說也奇怪,就憑這一點,似乎比那千言萬語和當時文明的習俗更使她和他接近了。 拉維剋住的那傢小旅館,是在特爾納廣場後面瓦格拉姆林蔭道旁邊的小路上。那是一幢相當破敗的房子,衹有一樣東西是新的:大門上頭那塊標着“國際旅館”幾個字的招牌。 他按了下門鈴。“還有空着的房間嗎?”他問那個開門的服務員。 那小夥子睡眼惺鬆地瞪着他。“老闆不在,”他最後結結巴巴地說道。 “這我知道。我問你是不是還有空着的房間。” 小夥子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他看見拉維剋帶來了一個女人;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麽還要開一個房間。根據他的經驗,這樣就失去了帶女人進來的意義。“老闆娘已經睡着了。要是我叫醒她,她準會把我開除的,”他說,一邊用勁地在身上搔着。 “好吧。那我們就得自個兒去看啦。” 拉維剋給了年輕人一點小費,拿了自己的鑰匙,走上樓去,後面跟着那個女人。他在打開自己的房門之前,先察看了一下隔壁那個房間的門。門口沒有鞋。他敲了兩下門。沒有人應聲。他小心地旋了旋門把手。門是鎖着的。。“這個房間昨天就空着,”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們再到另一邊去試試。老闆娘大概怕臭蟲會溜走,所以把房門鎖着了。” 他打開自己的房門。“請坐一會兒。”他指着一張紅色的馬鬃沙發。“我去一下就來。” 他打開那扇通往狹小鐵陽臺的大窗戶,爬過聯接起來的格子棚,到了隔壁陽臺上,試着把那邊的門打開。可是這扇門也是鎖着的。他衹好無奈地爬回來。“沒有用。我沒有辦法在這兒替您找到一個房間了。” 那女人坐在沙發犄角裏。“我可以在這裏坐一會兒嗎?” 拉維剋仔細地打量着她。她的臉皺着,露出疲乏的神色。好像她再也站不起來似的。“您不妨待在這兒,”他說。 “衹要一會兒工夫--” “您可以睡在這兒。這是最簡便的事情。” 那女人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她慢慢地,幾乎是無意識地轉動了一下腦袋。“您本來應該讓我留在馬路上。現在--我想,我現在倒是不能夠--” “我可不是那麽想的。您不妨待在這兒睡覺。對您來說,這是最好的辦法。我們不妨等到明天再說吧。” 那女人瞅着他。“我不想--” “我的天!”拉維剋說。“您根本不會幹擾我的。有人找不到去處,而在這裏留宿過夜的,這也不是第一次。這是一傢收容難民的旅館。像這樣的事,差不多每天都有。您不妨睡床,我睡沙發。我是已經習慣了的。” “不,不--我就待在這兒。我衹要坐在這裏,也就行了。” “好吧,隨您的便。” 拉維剋把大衣脫了,挂在一個鈎子上。隨後他從床上拿了一條毛毯和一個枕墊,還把一張椅子移近沙發。他從浴室裏找來一件浴衣,將它搭在椅背上。“給,”他說。“這是我所能給您的東西。要是您願意,您也可以穿上睡衣褲。那邊抽屜裏您可以找到一套。我不再來打擾您了。現在您可以到浴室裏去。我在這兒幹點事。” 那女人搖了搖頭。 拉維剋站在她面前。“可是我們得把您的大衣脫了,”他說。“都已經濕透啦。還有帽子,您也拿來給我吧。” 她把兩樣東西都給了他。他拿個枕墊放在沙發的一個角落裏。“這是給您當枕頭用的。這張椅子放在這裏,好讓您睡着後不至於摔下來。”他把椅子移得更近沙發。“還有您的鞋!不用說,全濕透了!這樣挺容易着涼。”他把她的鞋脫了,又從抽屜裏拿出一雙羊毛短襪,替她穿上。“這樣,現在就好多了。苦中作樂。這是一個老兵的格言。” “謝謝,”那女人說。“謝謝。” 拉維剋走進浴室,旋開水竜頭。水嘩嘩地衝進洗臉盆裏。他把領帶解掉,心不在焉地往鏡子裏端詳着自己。一雙深深地陷在眼窩裏的、善於觀察的眼睛;一張纍得要死、衹有眼睛還顯出一點生氣的狹長的臉;對從鼻子到嘴巴那段人中來說,嘴唇也顯得太軟了--還有,在右眼上方,給頭髮遮住的地方,一道長長的鋸齒形疤痕-- 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路。“真該死!”一霎時,他把什麽事情都忘了。生活裏是有這種忘卻一切的剎那間的。而在隔壁房間裏,還坐着那個女人。 “我來啦,”他叫道。 “受驚了嗎?”他拿起電話聽筒。“什麽事?是的。好。是的--當然羅--馬上,是的--行--是的。哪兒?好,我馬上就去。熱的濃咖啡--好的--” 他小心地放下聽筒,在沙發的扶手上又坐了一會兒。“我非得去了,”他說,“馬上就去。” 那女人隨即站了起來。她身子有點兒搖晃,便往椅子上靠去。 “不,不--”一會兒工夫,拉維剋看到這種立刻順從的樣子,很受感動。“您儘管留在這裏。快去睡覺。我要出去一兩個小時。到底要多久,我也說不出來。您儘管待在這裏吧。”他穿上大衣。心裏閃過一個念頭,可馬上就被拋開了。這個女人不見得會偷東西吧。她不是那一號人。這一點他知道得很清楚。何況也沒有多少東西可以讓她偷。 他已經走到門口的時候,那女人問:“我能跟您一起去嗎?” “不,不行。您就留在這兒吧。您需要什麽,儘管拿來用。您要睡床,您就睡在床上。那邊還有科涅剋白蘭地。您就睡吧--” 他轉過身子。“把燈開着,”那女人突然急促地說。 拉維剋把手從門把手上挪開了。“害怕嗎?”他問。 她點點頭。 他指指鑰匙。“等我走了,您就把門鎖上。可是,別把鑰匙插在鎖孔裏。樓下還有一把鑰匙,我可以用它開進來。” 她搖了搖頭。“倒不是那個意思。不過,就請您把燈開着。” “原來是這樣!”拉維剋機警地瞅着她。“我怎麽也不會把燈關掉的。讓它開着就是了。我理解那種心情。我也經歷過這樣的時刻。” 在刺槐街的拐角上,他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到勞裏斯東街。快!” 汽車司機轉了個U字形的大彎,開進卡諾特林蔭道,隨後又駛上冶金工廠林蔭道。當他穿過大軍林蔭道的時候,一輛雙座小汽車從右邊朝它疾馳過來。要不是路面濕潤而光滑,兩輛汽車早就相撞了。但當那輛雙座汽車煞停之後,還是滑到了大道中心,正好擦過出租汽車的水箱。小汽車如同旋轉木馬似地兀自滴溜溜地打轉。那是一輛雷諾牌小汽車,駕駛它的是一個戴着眼鏡和黑色圓頂硬禮帽的人。每到拐彎處,人傢總有一會兒工夫可以看到他那張煞白的憤怒的臉。後來,那汽車在街道盡頭停住了,對着凱旋門,好像對着陰曹地府的巨大門洞似的--一隻緑色的小甲蟲,從裏面伸出一個沒有血色的拳頭,朝夜空威脅似地揮舞着。 出租汽車司機轉過頭來。“您可曾見過這樣的事情?” “見過,”拉維剋說。 “可還戴着那樣的帽子呢。為什麽戴着那種帽子的人,夜裏開車總是開得這樣快?” “他有權利嘛。他是在大道上開車。您幹嗎要責駡他?” “他當然沒有錯。那也正是我要責駡他的原因。” “要是他錯了,那您又怎麽辦呢?” “我一樣要駡他。” “您好像把生活看得很輕鬆。” “那我就不會那樣責駡別人了,”司機解釋着,把汽車開進了福煦路,“也不會那樣大驚小怪了,您懂嗎?” “別說了。十字路口,把車開得慢些。” “我也正想這樣做。街上那個該死的油污。可是,如果您不想聽我的回答,那幹嗎還來問我呢?” “因為我纍了,”拉維剋不耐煩地答道。“因為現在是夜裏。就我個人來說,還因為我們是不知名的風裏的火花。接着往前開吧。” “那是另一回事了。”司機懷着一定的敬意,用手碰了碰帽子。“那個我懂得。’” “我說,”拉維剋猜測道。“您是人吧?” “不是。不過我在等候顧客的時候,看了不少的書。” 今天我倒黴,跟人打交道,拉維剋想。他把頭往後面靠下去。咖啡,他想。滾熱滾熱的黑咖啡。但願他們準備得很充分。我的手千萬得十分鎮定。否則的話--維伯爾準會打我一槍的。不過,我一定會很順利。他把車窗放下,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濕漉漉的空氣。


Arch of Triumph (German: Arc de Triomphe) is a 1945 novel by Erich Maria Remarque. In it, he writes about stateless refugees' life in Paris before World War II. Plot summary It is 1938, and, despite having no permission to perform surgery, Ravic, a very accomplished German surgeon and a stateless refugee living in Paris, has been ghost-operating on patients for two years on the behalf of two less skillful French physicians. Unwilling to return to Nazi Germany which stripped him of his citizenship, and unable to legally exist anywhere else in pre-war western Europe, Ravic manages to hang on. He is one of many displaced persons without passports or any other documents, who live under a constant threat of being captured and deported from one country to the next, and back again (see Remarque's earlier novel Flotsam for an expansive treatment of this theme). Though Ravic has given up on the possibility of love, life has a curious way of taking a turn for the romantic, even during the worst of times, as he cautiously befriends an actress. Ravic's character makes a brief appearance in Remarque's last novel, Shadows in Paradise. The novel has been made into films twice: Arch of Triumph (1948 film) and Arch of Triumph (1985 film).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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