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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初戀 》
初戀
廢名 Fei Ming
我在鄉裏算是不容易攀上的資格,然而還是跟着祖母跑東跑西,——這自然是由於祖母的疼愛,而我“年少登科”,也很可以明白的看出了。 我一見她就愛;祖母說“銀姐”,就喊“銀姐”;銀姐也立即含笑答應,笑的時候,一邊一個酒窩。 銀姐的母親是有錢的寡婦,照年紀,還不能陪着祖母進菩薩。正因為這原故,她進菩薩總要陪着祖母。頭一次見我,摸摸我的腦殼,“好孩子!誰傢的女婿呢?”我不是礙着祖母的面子,真要唾她不懂事:“年紀雖小,先生總是一樣!”待到見了銀姐,纔暗自僥幸:“喜得沒有出口!” 我們住在一個城圈子裏,我又特別得了堂長的允許下課回來睡覺,所以同銀姐時常有會面的機會。 一天,我去銀姐傢請祖母,祖母正在那裏吃午飯,觀音娘娘的生期,剛剛由庵裏轉頭。祖母問,父親打發我來呢,還是母親?我說,天後宮的尼姑收月米,母親不知道往年的例。 “這算什麽了不得的事呢,叫我!” 我暗自得計,坐在銀姐對面的椅子上。銀姐的母親連忙吩咐銀姐把剛纔帶回的雲片糕給我,拿回去分弟弟。我慢慢的伸手接着,銀姐的手緩緩的離開我,那手腕簡直同塘裏挖起來的嫩藕一般。 銀姐的母親往天井取浴盤,我裝着瞧一瞧街的勢子走出去,聽得潑水的聲響又走進來,銀姐的母親正在同祖母咕囁:“人傢蠢笨的,那知道這些躲避!”我幾乎忍不住笑了,同時也探得了她們的確實的意見:阿焱還是一個娃娃。 早飯之後,我跑進銀姐的傢,銀姐一個人靠着堂屋裏八衹手,腳踏蓮花的畫像前面的長幾做針黹。我好像真個不知道: “我的祖母在不在這裏呢?” “同媽媽在後房談話。”銀姐很和氣的答着。 話正談得高興,祖母車轉頭:“啊,今天是禮拜。”銀姐的母親也偏頭呼喊一聲:“銀兒,引哥兒到後院打桑葚。” 後院有一棵桑樹,紅的葚,紫的葚,天上星那樣叢密着。銀姐拿起晾衣的竹竿一下一下的打,身子便隨着竿子一下一下的彎;硼硼的落在地上,銀姐的眼睛矍矍的忙個不開: “揀,焱哥哥!” 衹有“焱哥哥”到我的耳朵更清脆,更迴旋,仿佛今天才被人這樣稱呼着。 我蹲下去揀那大而紫的了。“用什麽裝呢?”一手牽着長衫的一角…… “行不得!塗壞了衣服!” 荷包裏掏出小小的白手帕遞過我了。 中元節是我最忙的日子,鄰捨同附近的同族都來清我寫包袱。現在,又添了銀姐一傢了。遠遠望見我來,銀姐的母親笑嘻嘻的站在門口迎接着,(她對於我好像真是疼愛,我也漸漸不當她是泛泛的婆於。)仿佛經過相公的手,鬼拿去也更值錢些。墨同硯池都是銀姐平素用來畫花樣的;筆,我自己早帶在荷包;說聲“水”,盛過香粉的玻璃瓶,早放在我的面前了。 “好一個水瓶!送給我不呢?” “多着哩,衹怕哥兒不要。”銀姐的母親忙幫着答應。隨又坐在椅子上拍鞋灰:“上街有事,就回。” “哈哈,這屋子裏將衹有我同銀姐兩個了!” 屋子裏衹有我同銀姐兩個了,銀姐而且就在我的身旁,寫好了的包袱她搬過去,沒有寫的又搬過來。我不知怎的打不開眼睛,仿佛太陽光對着我射!而且不是坐在地下,是浮在天上!掙紮着偏頭一覷,正覷在銀姐的面龐!——這面龐啊,——我呵,我是一隻鳥,越飛越小,小到衹有一顆黑點,看不見了,消融於天空之中了…… 我照着簿子寫下去,平素在學堂裏競爭第一,也沒有今天這樣起勁,並不完全因為銀姐的原故,包袱封裹得十分勻淨,(大約也是銀姐的工作罷)筆也是一枝新的,還衹替自己傢同一位堂嬸子寫過,——那時嫌太新,不合式。寫到: 故顯考……冥中受用 孝女……化袱上薦 我遲疑了:我的祖父是父親名字薦,我的死去了的堂叔是堂兄名字薦,都是“孝男”,哪裏有什麽“孝女”呢?——其實……“故曾祖”,“故祖”底下,又何嘗不是……“孝曾孫女”,“孝孫女”? 我寫給我的祖父,總私自照規定的數目多寫幾個,現在便也探一探銀姐的意見: “再是寫給你的爸爸了。” 銀姐突然把腰一伸,雙手按住正在搬過來的一堆: “哪,——簿子上是什麽記號呢?” “八。” “十二罷。” 銀姐的母親已經走進門來了。買回半斤蜜棗,兩斤蛋糕,撒開鋪在我的面前。銀姐立刻是一杯茶,也掏枚蜜棗放在自己的口裏: “媽媽,來罷!不吃,焱哥哥也不吃。” 有月亮的晚上,我同銀姐,還雜着別的女孩,聚在銀姐的門口玩。她們以為我會講洋話,見了星也是問,見了蝙蝠也是問,“這叫什麽呢?”其實我記得清楚的,衹不過wife,girl,……之類,然而也不能不勉強答應,反正她們是一個不懂。各人的母親喚回各人的女兒了,剩下的衹有我同銀姐,(銀姐的母親知道在自己門口;我跟祖母來,自然也跟祖母去。)我的腳指纔舒好的踏地,不然,真要鈎斷了:“還不滾!”銀姐坐在石階的上級,我站在比銀姐低一級;銀姐望天河,我望銀姐的下巴。我想說一句話,說到口邊卻又吞進去了。 “七月初八那一日,我大早起來望鴉鵲,果然有一隻集在桑樹……” “羽毛蓬亂些不呢?” “就是看這哩。倒不見得。” “銀姐!……” “乍麽?” “我——我們兩個咂嘴……” “呸!下流!” 我羞到沒有地方躲藏了。 這回我牽着祖母回傢,心裏憧憧不安:“該不告訴媽媽罷?”——倘在平時,“趕快!趕快把今天過完,就是明天!” 這已經是十年的間隔了:我結婚後第一次回鄉,會見的祖母,衹有設在堂屋裏的靈位;“奶奶病愈勿念”,乃是傢人對於千裏外的愛孫的瞞詞。妻告訴我,一位五十歲的婆婆,比姑媽還要哭的利害,哭完了又來看新娘,跟着的是一位嫂嫂模樣的姐兒,拿了放在幾上的我的相片,“這是焱哥哥嗎?” “啊……” 1923年12月10日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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