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仙鶴啓示錄(3)      朱大可 Zhu Dake

  正是從書記官的文件中我讀到了偉大的侄子的事跡,並瞭解到他是真正的王,藐視人類,而把全部的仁愛交給了鳥類。那麽,他遭受廣泛的嫉恨是十分自然的。老祭司逃亡到北方,在一個叫做岐的地方遇見北狄的王,他就獻出衛國的地圖,報告衛國的防務,控訴衛公的玩鶴喪志,以及衛國貴族盼望改朝換代的焦渴。北狄的王笑了,就帶兵去攻打衛國,祭司就在前面帶路。
  老祭司發出神秘的詛咒時,赤在他的宮殿裏打了一個噴嚏。年輕的祭司對赤說,有人把衛國賣了。赤起身說,我已經知道了。去吧,把鐘敲起來,我要對我的人民講話。隨後,他登上城郊的祭壇,神情憂鬱而堅定。
  成千上萬的國民,那些反對赤的人,或者對赤鄙視的人,一直站到曠野的盡頭,裝出很恭敬的樣子。赤說,你們要留心我的話。你們聽到了鐘聲,看見了風箏飛在天上,那是神給我們的警誡。現在斧子已經砍到樹根上了,凡不結果子的樹,都要被砍下來,丟在火裏。我知道你們埋怨和侵占了你們的利益,你們就怠工,嚮我示威。你們又打算讓鶴代替你們打仗,指望着它們的笑話。可你們總不能得逞。我勸你們改悔吧。你們要求的國和義,我現在都交給你們了。北狄的兩萬騎兵正朝這裏開拔,你們將有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選擇我,或者,選擇反對我。
  赤走下祭壇。他的臉像太陽,白袍像雲。許多鶴跟隨他,像跟隨遠古的大神。人民嚮八方逃散,把頭隱匿在草帽的陰影裏,害怕遇見他的目光。赤的大臣也偷走他的戰車,去投奔強大的鄰國。衹有鶴義無返顧地出徵。舞鶴、母鶴、雜耍的鶴和守門的鶴,這些不同職能的鶴匯成了和平的大軍,朝北方的前綫推進。高高飄揚的風箏滴下血來,濺在赤的素袍上。所有看見的人都認出了這個兇兆。他們扶老攜幼,更快地嚮遠方逃離,唯恐那血滴在自己身上。
  赤走在軍隊的前列,看見一個瞎子坐在路旁哭泣。赤對他說,起來,拿你的拐杖回去吧。那人就起來,回傢去了。赤又看見他的舊臣弘演,用粟米犒勞他的士兵,便對他說:你跟我來。他就拿起劍,跟從了赤。
  赤走得乏了,騎在鶴背上。溫暖的羽毛托舉起他疲憊的身軀,猶如托舉一個明亮的信念。鶴群嚮他眺望,無數對柔和的眼睛噙滿淚水。他們就這樣一直走到北方的大湖滎澤,在那裏安營紮寨。
  狄兵在黎明時分到達,他們繞過了霧氣濃重的湖面。哨鶴大聲慘叫,隨後,所有的鶴都尖銳、凄厲、無比恐懼地唳叫着,在湖面上驚飛起來,遮住了有限的光綫。赤憤怒地喊道:看哪,賣我的人來了!這是他最後的聲音。霧散盡了以後,箭的呼嘯,戈的打擊、從岩石縫隙裏冒出的粗野的狄語,都沉寂了。無數潔白的羽毛在天上漂浮打轉,像無數個永生的靈魂。風把它們推嚮太陽,推嚮一個與光明對立的光明的物體。而他們的身軀卻沉入湖底,使水面呈現珊瑚樣的色彩。
  弘演瘸着腿四處尋找大公,看見赤的書記官負了傷,坐在屍堆裏低低地哭泣,手裏捧着一副鮮血淋漓的髒器。他報告說,懿公死了,被砍成碎片,衹有這肝大致完好。弘演拜倒在地,大聲慟哭。殘剩的鶴慢慢攏來,在他身後站成悲傷的隊列。
  弘演說,他必須為懿公製作一具棺材,以存放他的肝髒,他就盤腿坐在地上,緩緩地唱緬懷赤的歌。完了又說,他要乘風歸去,追蹤大公高尚的情操。他拿起了寶劍,倒轉鋒刃,比劃了一下位置,用力切開自己的肚皮,又要過赤的肝,把它小心翼翼地安裝進去。做完這些事,他臉上現出訣別的微笑,然後,上身猛然嚮前仆倒,闔目而逝。潔白得耀眼的鶴羽在四周飄落,像無數個被揉碎的花瓣。
  這是衛城最後一個死者。狄兵屠殺了它所有的居民,包括那些逃亡的懦夫,並輕易地摧毀了這座輝煌的城池。它此刻就在我的腳底、這片茫茫的曠野的下面。往日的奇跡像白鶴那樣一去不返。我侄兒赤的墳上,樹在生長、麻雀在啾啾地築巢。我從夢裏看見他騎着仙鶴,栩栩如生,對我說:看哪,賣我的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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