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华作品集:记忆的红皮书   》 墙的精神分析(3)      朱大可 Zhu Dake

  这是合乎逻辑和事实的。空洞的姓氏穿越时间之墙,像子弹一样在未来的天空呼啸飞行,构筑着人民稀薄的信念,并把文明的历史改造成一部精致的人名辞典。如果今天有什么被炎黄二帝或东西二施的姓氏射中,又坚持这就是他的祖先或信仰之源,我们丝毫不会感到奇怪。而唯一不真实的是姓氏本身:在进入历史传说的同时,姓氏就与它的所指分道扬镳。只有一些游荡于价值空间的尘埃附上身来,成为充填姓氏空躯的僭替材料。
  所有这些由人自己修葺的囚室滋育了人,我们向隅而泣,彻夜悲啼;或者依墙俏立,搔首弄姿。一种犬类的驯服面孔就是这样显现的。它们从事有关墙的伟大性的热切交谈,去推动“狱”的格局的形成。“狱”是完美的囚室,它把囚徒塑造成世界上最低贱的物种。
  我面对着一幅令人愤怒的图画。犬的爬行最终结束了人的尊严和自由。它遭到造字大师苍颉的蔑视是理所当然的。苍颉看到,在仁慈的黄帝时代,监狱遍及东方大陆,囚徒缘墙而长,生生灭灭,习以为常。还有在“家”修行的囚徒,是一些顶着瓦片成长的猪豕,像快乐的小丑,演出有关家园幸福的喜剧。
  那些从字间的深处散发出的思想和嘲笑,使我感到震惊。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像苍颉那样,只用几个简单的字形,就说出人类的全部悲剧性本质。在“家”的格局里,人是自动的囚徒,这是比司法制度的强迫性拘役(“狱”)更为荒谬的事情。“家”隐含着囚徒的最高愿望:由他亲自来充当墙垣。
  自 囚
  这就是我要进一步讨论的“自囚”问题。一个自囚者,或者说,一个有“家”的人,因对存在的空间和未来充满惧怕而拒斥逃亡。门是他的终点,床是他的刑具,被衾是他的号衣,躺是他的生活。我可以援引奥勃洛莫夫的例证。这个庄严的男人,囚禁于俄罗斯的苦难之中,却被逃亡的痛楚前景所惊骇,辗转床笫,沉思意义,以维系住肉体与世界的均势;同时也拥有一些细碎多余的动作,有如女人轻柔的聒噪,在躯干四周展开,去证实一个最低限度的存在。
  与所有尽情慵懒的囚徒相比,西西弗是无比勤勉的。他被囚禁在与岩石有关的命运里,从事推石上山的无尽苦役。神明和人民一起嘲笑他,只有加缪表达了异乎导常的敬意:这个永不停歇的人,“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
  毫无疑问,正是西西弗自己选择成为囚徒。在推石上山和弃石逃遁这两种厄运间,这个狡诈的人挑出了较好的一项。这就是苦役犯全部快乐的源泉:只要爬上山顶,他就能俯瞰一切四散逃亡的人,并为他们将承受众神更严厉的责罚而幸灾乐祸。
  我们可以极其通俗地看到,比较美学支撑了西西弗的信念:只要活得不比他人更坏,我就是幸福的。这样,在这个世界上便只有一个人有理由自杀或逃亡,只有这个人坐落在生命比较级的最后边缘,因境遇分配的不公正而怒气冲天,在对所有幸福者怨声载道之后,向新的境遇作殊死的一跃。
  这就是悬崖境遇的临界感受,尽管只有独一无二者被投入上述境遇,却有难以计数的人在它的经验里辗转反侧,痛不欲生,自以为是人间最不幸的囚徒。从这样的自我误读里产生了极度的革命愿望。一团盲目的火焰从卑顺的大地升起,但它却出乎意料地成为洞照未来的光源。这是与西西弗的法则针锋相对的原理,它痛切地召唤我们逃遁。
  1989年12月于上海北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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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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