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华作品集:记忆的红皮书   》 巢父记(2)      朱大可 Zhu Dake

  从第三章开始,我将让这种询问以辐射形态向所有古代隐士开放。我要追究他们的睡眠、梦幻、饮食、行止、服饰、操守和言谈,再现它们的意义与光芒。我是一切隐士以外的观者。我的眼光和智慧将因这种静观而变得无比犀利。
  有一头丑陋的青牛经常访问我的窗台。它头颅硕大,鼻孔流涎,目光里充满惊吓的神情。它准许我仔细察看它的嘴唇。在左侧靠近下颏的部位,有一处奇怪的伤口,并不溃烂,却妨碍它嚼食坚硬的草根。我用废弃的柔软文稿喂它,这一点使它受宠若惊,从此把大量时间消磨在我的窗下。
  与窗构成空间性对抗的是门,以及与之相关的事物:走廊。在那里我能够看到一些隐名埋姓的游客,他们自称是鬼谷先生、陶潜、刘伶、陶弘景、王重阳和八大山人等等。他们面貌暧昧、缺乏特征。我在曲折的长廊里与他们遭遇,用第一个微笑互相致意,用第二个微笑把他们遗忘。
  我还能在前厅的柜台旁看到那个自称许由的人。我初次见他就觉得十分亲切,他说他也觉得我很亲切。我们就靠着柜台交谈,发观对尧的品格有近似见解。他说尧是说谎者,向人民许诺各种幸福,却只给了他们贫困。他又说他也在写-本论著,探究老子一生的隐秘。老子为什么姓李?因为他生于李树之下并指树为姓。他继续追问:那么,老子为何生于李树之下?我说这是由他母亲选择的,我想也许她老人家从集市归来,途经果林时肚痛分娩,这与老子完全无关。自称许由的人认定,老子的出生是神灵的旨意,李,是木的儿子,它表明老子属于木母和春天,并注定要成为伟大东方的精神君主,以实现种族复兴的崇高理想。汉女在柜台里敬畏地倾听,她评价说,看来隐士的确重要,否则她的工作将十分无聊。
  成为一个临时的隐士,这对我来说同样重要。我是反户籍主义者、我渴望从都市里逃亡,像猪渴望走出圈栏。我又是反货币主义者,企图从乡村获得一间精舍,但缺乏必要的钱款。我还反对国家垄断地权,因为这使我永远得不到一小块仅属于我的自由的耕地。我是一个思想的雇佣者,为钦定的命题写作,以购买一份临时隐逸的权利。
  我以大量时间喂牛,和自称许由的人一起在溪边钓鱼。鱼游动在水下,树分布在四周,云与风停栖在天上,声音则静止在心。到了黄昏,我们在溪水里洗濯了双足,扛着鱼竿,唱歌返回住所。
  我仅仅在夜晚写作。我看不见月亮,就只能被灯光所囚禁,此外,还有一些活物聚集在灯下:瓢虫、三尾的蟋蟀、小指大小的碧色蚱蜢,以及蝶儿般美丽的彩蛾。它们从山里赶来,风尘仆仆,容光焕发,在一夜的狂舞之后悄然死去。这正如我的字词:在黑夜诞生和在白天迅速死亡,成为青牛的食物与粪便。
  我的境遇使我对巢父和许由产生了真正的兴趣。我在写作中注意到史籍里的许由是尧代最杰出的贤士。我对随身携带的《高士传》探查的结果表明,尧的儿子丹朱是地道的纨绔子弟。为了维护国家的声誉,尧决计把帝位向许由禅让,犹如水向山谷、星辰向日、鱼向着钓具。尧亲自拜谒许由,陈述国家和君王的意义。他面容苍老、言辞慈祥,衰弱的身躯当风而立恍如即将弃世的天神。而故事的结局则已在意料之中。
  许由不受而逃去。于是遁耕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滨。时其友巢父牵犊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高岸深谷,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声。污吾犊口!”牵牛上流饮之。
  我反复吟诵这段字词,感到有无限的深意。古代的伟大隐士行止乖戾,但他们更像是一些高超的演员,我确信巢父的技艺十倍于许由,心灵的世界与外在言行间充满紧张的冲突。真正的用意深不可测。只有漂亮的音容和笑貌残留于典籍之中,成为后世仿效者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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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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