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巢父記(1)      朱大可 Zhu Dake

  太陽正以通常的方式離開天空。斜射的光綫風一般把我的影子吹嚮身體的前方。我就踏着這個箭頭前行。沒有狗吠。東方的山𠔌寂然無聲。
  有條溪澗從𠔌底的岩叢裏流過,如果不是它發出羞怯的聲響,我斷然不會察覺到它的存在。我試着沿循它嚮上爬升,踉踉蹌蹌,驚動了許多沉睡的石礫。古代的瑤草撫摸我的腳踵,宛如一片模糊的嘆息。殘碑雜立,使氣氛矜持而蒼涼。
  我就這樣接近了那所著名的樓房。旅遊地圖嚮我指出了它的名稱。它是遠近最高級的賓館,處於森林公園的深處。我快速接近它的目的是逃避天黑。夜盲癥使我在黑暗裏像一頭愚蠢的山雞。
  我沿着露天石階蠃旋而上,進入明清古典風格的大門。一個漢妝女子笑吟吟走來,環佩叮當,雲鬢半斜,脂粉的香氣足可以熏死一萬衹蚊子。她說她代表經理歡迎我的到來。這是現代化的仿古賓館,內部設施舉世無雙,仿古建築全國第一。這裏住着許多隱士,她又說,舉出一大堆讓人難忘的名字。我對此並不感到驚訝,我堅信這是一種象徵性的說法,以便贏得最大量的商業利潤。這很有意思,它旨在使這座賓館變成令人迷醉的幻境。
  我開始作揖,以古典的方式嚮她致谢。那麽我該叫什麽呢?我就叫巢父吧。這是一個古代隱士的名字,我想起它純屬偶然。漢女便讓我在登記册上自己填寫。我開始隨意翻閱,在我前面兩頁看見一個與巢父同代隱士的名字:許由。這跟我的化名有着內在的聯繫。我微微一笑,在她的香氣導引下進入自己的居室。
  事實上我在次日醒來之後纔開始打量我的單間。沒有電話、電視機、收音機,以及一切與外界通訊的器具。剩下的擺設我起初也並不熱愛:竹製的晚清傢具,一盆石菖蒲和一張狹小的書幾。山蚊如涌,帳和墻上四處分佈着蚊子的屍骸和血跡。衹有窗戶提供了一種完全不同的風景。它面對來時經過的山𠔌,樹色空濛,山色幽遠,正好臨風寫作。
  漢女時常來拾掇客房,在我洗腳的時候跟我聊天。這是寫作以外唯一的樂趣。她說她真的是漢時候的人,她爸在北守戍時找上她媽,她媽起先不肯,她爸就硬要,終於糊弄出了她來。其實她爸是個鬍人,射得一手好箭。有次匈奴王追李廣,她爸當護衛;箭穿匈奴先鋒的那個(那個你懂嗎?),救了小李將軍一命。這就被調到中土,用李所賜銀兩,在洛陽城裏開了一傢鏢局,來為長着好看臉蛋的男人護駕。
  她對我講這些扯蛋故事時完全不苟言笑,聲音低沉,表情專註,好像回憶一段童年的經歷。這使我感到非常可笑。女人無疑是說謊和表演的天才。但男人也並不遜色。我同樣嚴肅地提請她註意,我其實是堯時代的人士。堯這個人生活儉樸。他住的茅屋衹有六平方米,裏面放着一個碗櫥。碗櫥裏長着菖蒲草,葉子像扇子,能自動搖擺,驅趕蒼蠅蚊子,食物永不酸臭,一塊腌菜可以吃上三年。我的父親曾嚮他租藉這種神草,但堯拒絶了他。所以我認為堯是個鄙吝者,他不可能具備統治中國的偉大才能。後來我們又深入探討了堯代與漢代在民俗上的差異,並註意到漢代人註意臉部修飾而堯代人喜歡洗腳。
  那麽你究竟是幹嘛的?你是堯的官員嗎?或者你曾經當過堯的官員?既然你爸嚮堯先生藉過東西,那麽準是他的朋友,她的反復探問使我感到難堪。我想我應該是一個隱者,我之所以在這裏寫作,是因為我跟堯毫無關係。另外,我寫作是因為除此之外根本就無事可幹。但我仍然堅持用一種模棱兩可的臺詞同漢女閑聊。我覺得這種小小的生活鬧劇比較好玩,它有時讓你覺得和真的一模一樣。
  關於隱逸,我又能對人說些什麽呢?隱逸是件非常奇妙的事情。隱逸使人感受到自身的力量。但我不是真的隱逸者,我僅僅是研究隱逸的人。我來這裏是為了寫作一部關於隱士的書。我首先在第一章裏回顧了偉大先哲的生存背景,然後在第二章裏深入那些先哲的內在經驗世界,我要讓人們瞭解,老子的耳朵為什麽長垂及肩,他想諦聽什麽?他為什麽生而皓首?他憂思什麽?這個人類最偉大的隱者,他要抓住什麽?他想拒斥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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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I]   [II]   III   [IV]   [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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