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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 》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罕達奇跡書(4)
朱大可 Zhu Dake
飛嘴說這可能是很好吃,可就是吃不飽。不像烤紅薯,一個下肚,可以挨上十天八日的。這個叫實惠,你懂嗎你?
老王很詭異地笑笑:其實螞蚱吃起來沒那麽響,也就一丁點兒響,像鬼打個噴嚏,嘁嚓一聲,耳背的人壓根兒聽不見。夜裏出門,風吹得山響,你在道上走,聽見近處嘁嚓一聲,那就是了。穿很薄的白衫,鬼也要傷風的。
在黯淡下去的光綫裏,飛嘴的臉色愈來愈難看。我們傢不怕鬼的。我們傢都會飛嘴兒。我媽能飛五米遠,喀嗒一聲。鬼最怕這個。有一回來了個女鬼,老長老長的頭髮,在窗戶外邊招手,叫我爸出去。我媽剛好醒來,就一個飛嘴兒,像暗器一樣,正中它的臉面,它大叫一聲,失了蹤影,從此再也不來。我爸怒極,拽過我媽,好生打了一頓屁股。
這算不了什麽。老王淡淡地說。再說,現在你還有那個能耐嗎?呆一邊兒想去吧。
飛嘴這就惱了:我操,咱走着瞧!老王瞅了他一眼,找一塊幹淨的地方坐下,把工作帽扣在地上,簡單地說,好吧。兩人都緘默無言。敲過最後的梆子,天大黑了起來。他們聽見遠處看門人咣當一聲關上大門,接着是鏈條發出清脆的碰撞。此後就沒什麽可聽的了。在風的長長的響動中,忽然傳來夜梟大聲咳嗽的聲音。
老王慢吞吞站起來,又拍了拍褲子,走出囚室。飛嘴跟在後邊。彼此都很嚴肅。走廊上,腳步聲是誇張的,拖着很長的尾音,在光滑的墻壁之間響亮地回蕩。飛嘴踉蹌着循聲朝前摸去,幾乎看不見前面的老王,當手指與脊背觸到墻壁時,它的冰涼像腳步聲那樣令他吃驚,把他推入一種輕度的狂亂。他開始咕咕笑起來。短促地笑了一陣,聽見老王說,小子留神,我們下樓梯了。
他們就下樓梯。狹窄的梯道,逐級嚮下延伸,不斷拐彎,長得沒有盡頭,仿佛要這樣徑直通嚮地獄的底部。一、二,一、二,老王走得很捻熟。飛嘴聽着他對頭的動靜,滿含怨恨地跌了一跤,額頭、左臂和大腿都很疼痛。這沒什麽。飛嘴說道,又咭咭地笑起來。
老王對此很反感。這簡直就像他鄰居傢的那衹母鴿子。以後就叫他花鴿子好了。要不就叫他鳥人。總之這小子得換個名字了。明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發佈一道命令。老王這樣想道,很陰險地撇撇嘴,做了個鬼臉。
你在幹嘛?飛嘴在他身後滿腹狐疑。黑暗吞沒了雙方的臉,但老王還是吃了一驚,跟陰謀敗露了似的。那麽好吧,你來拉着我的衣服。他停住腳步提議說,並且在說完之後就深感後悔,覺得自己真是虛偽透頂。飛嘴的手在他背上摸索起來,拽住了上衣的下襬。你小子身上真臭!飛嘴喘着氣說。
敢情,要不怎麽熏死你!老王就繼續穩熟地拾級而下,對自己無意中獲得的優勢十分滿意。其實我已經贏了。他想。沒料這鳥人這麽快就垮掉了,瞧他嚇得那樣!
在樓下的野草地上,星光是晶瑩的,他們抵達這裏時,像從黑洞中一下子掉出來似的。飛嘴愣愣地看了看四周,扁扁嘴哭開了。唏唏噓噓地漏着齒風,恐懼的眼神早已沒了仇恨。老王仰着臉,手插褲兜,極有耐性地等着。又低頭去看挂在草尖上的細碎露珠。一隊灰老鼠在附近飛快地跑過,領頭的那衹掉過臉來瞅了他一眼,擡了擡骯髒的爪子,算是打個招呼。老王認出它來,就“嗨”了一聲,把正全神貫註地哭泣的飛嘴,嚇了老大一跳。
今晚,這裏的一切都很太平。老王欣快地想,被夜間的景象弄得愈來愈興奮,忽然感到有必要勸慰一下這個往日的對頭。喂,你,看見我的巡官了嗎?它從這裏走過,它說沒事,那一定沒事了。好了,聽着,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關於罕達。
老王熱切地說道,仿佛變了個人似的。這些永恆的秘密,自曉事以來,珍藏了整整八年。而此刻他有了一種傾吐的欲望。他需要一隻耳朵,不管這耳朵屬於誰。舌頭很熱。新月緩慢地嚮中天上升,罕達監獄的景象已無限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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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花城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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