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捡拾琐碎生活片断:我的先生王蒙   》 嫁王随王      Fang Rui

  王蒙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时常衣帽不整,往往是一个裤褪长,一个裤褪短,而且不知道问题发生在哪里。每每他在临出门时,我都要提醒他拨出别在鞋里的裤角,我若是少说一句话,他就这样参加活动去了。  1979年春,王蒙的“右派”问题得到改正,于是一通百通,我们的命运立即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6月,我们返回北京,王蒙被安排在北京市作协搞专业创作,从此,王蒙进入了创作的黄金时代。他蒙受多年的不白之冤澄清了,重新获得了写作权力。他在实践中找到了自己,他回来后分秒必争,因为他在前二十年失去的太多太多,他想尽快寻回以往的损失。况且,一旦获得了自由,他那种强烈的写作欲望,那种蓄积多年极富生活根底的素材全都活了起来。面临时代大变革,他触景生情,八面开花,写作的热情汹涌澎湃。这个时期,他的小说像雨后春笋一样接二连三地问世,如《布礼》、《夜的眼》、《春之声》、《风筝飘带》……太多太多了。  那么这个家呢?自然全靠我了,方方面面的事我都得管起来。其实未必我能管,很多事情都堆在那里“挂”在那里。我承认在家务事上我是低能,不是一个出色的家庭主妇,不会理财,不会精打细算,缺乏领导锅碗瓢勺和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才能。我更不是一个修养到家的贤妻良母,我可以默默地做很多,只是听不进一点儿埋怨的话,我的忍耐度不算高,有时也会大发脾气。很多人称赞我是位贤内助,我受宠若惊,不敢当,因为明白自己并非如此。  但为了这个家,为了王蒙能投入精力去写作,我做了许多“无意义”的事。我喜欢整洁,习惯随时随刻把东西放在一定的地方,希望有个整齐、卫生、美观的环境,使生活舒适,工作有条不紊。只是在我家,整洁保持不住两分钟,常常是边整理边受到破坏。书籍本是我家的财富,也是惟一的财富,已经占满了十几个书柜,加上近几年来,各地的报刊出版物雪片似的飞来,在我家堆积成山、成灾。每天邮件一大摞,我一件一件地拆封之后,分门别类地放好,分清哪些是急需处理的,哪些是有保存价值的。我向王蒙交代之后,不多功夫再一看,总是大吃一惊:有用和没用的混在一起,报纸在地上、沙发上、茶几上支成一座座的小帐篷。只要是我交到他手里的东西,准丢,一来二去我也没脾气了。他写作起来,是有目不能视,有耳不能闻,一切都不管不顾的,只要有一席立足之地,旁边再脏、再乱他也看不见。  他也曾在环境极为恶劣的情况下写作过。我们才迁回北京,暂住在北池子市文化局招待所,一间六平方米房子。窗户外是个公共场所,放一台电视,每天晚上,旅客集中在这里,电视声和旅客的说笑声形成混合交响乐;而我们的住房门前是公共盥洗室,“哗哗”的水声从凌晨到午夜几无停息。一般的人别说是写作,就是在那里停留一会儿也是不肯的。正值烈日炎炎的夏季,王蒙那样子的确叫汗流浃背了,只好光着膀子埋头写作,可形容为赤膊上阵,他的中篇小说《布礼》、短篇小说《夜的眼》……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写出来的。让我还说什么呢?  他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时常衣帽不整齐,往往是一个裤腿长,一个裤腿短,而且不知问题发生在哪里。每每他在临出家门时,我都要提醒他拔出别在鞋里的裤角,我若是少说一句话,他就这样参加活动去了。  约好了人来取稿件,或是有客人来时,我送水倒茶,迎来送往,这都没什么难的——当然也有照顾不周的时候,对于车水马龙的生活,对于不速之客,我有时候也实在是应接不暇。另外,我常为家中的混乱感到难为情,感到自己太无能。有时我想,家中有这么多“乱源”,就是有八个保姆也伺候不过来。  为了这个家,为了王蒙能多出成绩,我做出了很多牺牲,这个词儿我不大用,暂且称“牺牲”吧!  1979年我返回北京后,本可做更多的工作,或换一种我最喜欢做的工作,但是没有,我仍回中学,而且去了比较一般的七十二中学教书。我拒绝接受教高中三年级的课程,那需要把关,我没那份精力。有时,正批改着作业,忽地想起家里还有一大堆事在等我做呢!第一次调工资时,不是全部人都可调,我表现出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姿态,在小组会上,说了一堆废话,目的是谦让,不要给我调,让给别人。这样大大地减轻了校领导的困境,他们求之不得。这样做,当时在全校大概我是独一个,在北京市也是数一数二的。这一次错过了,一错再错,在以后的调资过程里,我总比和我情况相同的人低三级。这是活该!谁让你谦让呢?你为什么不去争?凭良心而论,我并不是雷锋,当时我在想:我为王蒙做了许多,我的心在王蒙那里,这边不论我自己在工作上的功劳有多大,失去多少,也就算了,我一点儿都没考虑到我自己的得失。  1979年6月,我从新疆返回北京后,见到一些朋友,他们很自然地要问:怎么样?你们在新疆过得好吗?我会口若悬河地说一通在那儿生活如何丰富、有趣而且有意义。有一次,一位同学问我:“你到新疆,一去就是十六年,怎么样,有什么收获?”我说“收获可大了:第一,王蒙学会了维吾尔语;第二,深入了基层,和维吾尔农民打成一片,交了许多朋友,写作有了深厚的生活底子;第三,‘文革'期间我们处于少数民族地区,又是边陲,那里简直是一座避风港,在关键时刻,被善良的维吾尔农民保护起来了。如果在北京的话,王蒙恐怕要受到更大的灾难……”  正说得起劲时,我的同学插话,唐突地问:“我问的是你,是你自己过得怎么样?”  蓦地,我哑言塞语,窘迫得无地自容。  像触电似的,我猛然苏醒了:原来许多年来,我没有了我自己。岁月匆匆流逝,我呢?我被岁月吞食了,被岁月淹没了,被岁月消融了。  当然,流逝、消融的岁月,是有它的内容和价值的。常言道:一个成功男人的后面,会有一个后盾型的女人。尽管这句话我不太喜欢听,自己也从来没说过一次,但这回破例要引用一回了,因为事实上我充当了这种角色。  王蒙总爱说:没有了我,就没有他。他说得这般好听,我听起来则是习以为常。  可我呢?我在哪里呢?我在他的生活中,在他的梦中,在他的写作中,在他的一切活动领域中,在他多变的时空中……与其说,我消融在岁月中,不如说是我消融在王蒙的魂灵里。那么在现实生活里,哪儿会找到我呢?  王蒙又说:如果没有了我,他简直是寸步难行。这话真是一点儿不假,他这样一说,我就能想像出没有我的样子:稿纸满天飞,报刊危若累卵一摞老高,衣服不成套,袜子不成双,寄信找不着地址,打电话找不到号码,遇事瞎着急。  王蒙多次问我:“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一个白痴?”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我知道真是有许多人尊敬甚至于有点儿崇拜王蒙,可是对于我来说,王蒙永远是一个需要照顾和宽容得一塌糊涂的呆子。连他过马路的姿式我都觉得拙笨万分,几乎是瞪着眼向急驶而来的车辆走去,害得我连连指导。我不能想像,没有我的时候他如何能安全地穿过马路而没有滚到轮子下面。  不仅如此,即使我做了点儿什么,也不会被承认,我也并不在乎这些——其实我的所作所为,并不是让人家承认,或肯定什么。一位有自信心的人,他的自我价值总是客观地体现着,再说我有自己的价值观——我只是说生活中有这种现象。目前的事暂不提它,就拿1959年春季来说,那时我才参加工作不久,在一○九中学工作,一次庆祝活动中,我代表教职工在大会上作了发言,博得大家掌声。会下,好多人向我说:“你的讲演稿真好。那当然了,你家有支笔杆子啊!”我听了哭笑不得,“啊……啊……”支支吾吾地对付着,因为我没有必要说明什么,心里却满不是滋味儿:难道由于我与王蒙在一起,我自己就不存在了吗?  其实那时的人际关系还比较单纯,他们就直截了当问我了。现在人家怎么说,我怎么能听得到呢?  公平地说,很久很久时间了,我已逐渐地失去了我自己——不是被迫,的确是我自己在收缩,在收缩,以至失去了自己。  而且,我是愈来愈不愿意谈论我自己的经历、我的童年和我的个人爱好了,这些几乎都不是我所喜爱的话题。  自我和王蒙结婚以来,不由己地,我的心是想着他的,我的目光是看着他的,我做的事是为着他……但我愿意这样做,只要对他的写作有益,我决不吝惜付出一切代价。其实这也不值得一提,而且我和王蒙从来没讨论过什么谁付出多寡或谁得到什么。那本是我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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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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